重逢
易希川的手上滿是碧綠色的粉末,如此用力一抹,立柱上頓時燃起了碧綠色的火焰。他連抹數下,立柱的表面便燃起了一圈火焰。立柱廢棄多年,表面的漆皮早已剝落,內部蟲蛀腐朽,乾燥至極,被碧綠色的火焰一燒,很快整根燃燒了起來。
徐傀儡原本防備易希川出手,見易希川不來攻擊他,反而去燃燒一旁的立柱,略覺詫異,不明白易希川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易希川在立柱上燃起大火,隨即在地面上壓滅了手掌上的碧綠色火焰。他抓起地上的鐵桶,守在齋藤駿的身前,防備鐵傀儡的鋼針突襲。
廢棄廠房內漸漸火光大盛,立柱上的火焰越燒越高,很快蔓延至高處,引燃了橫樑,再沿著橫樑向其他立柱擴散。再這麼燃燒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廢棄廠房都會燃起衝天大火。
徐傀儡的眼前火光明亮,心中也跟著明亮起來,說道:「你燃起大火,是想把城裡的日本兵引來?」
易希川不置可否,心中卻暗暗驚訝:「此人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明白了我的用意。」上海城區被日軍佔領,每晚都會有日本兵列隊巡邏,一旦廢棄廠房燃燒大火,勢必會引來巡邏的日本兵,這正是易希川的目的。只要荷槍實彈的日本兵一到,徐傀儡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選擇逃走,到時候他也趁亂逃出廢棄廠房,將齋藤駿留在這裡,日本兵自會救走齋藤駿。
然而易希川的這番打算,卻被徐傀儡迅速識破。
「這裡地處城區邊緣,等到大火燒起,日本兵趕來,尚需一段時間。你以為你能撐得到那時候嗎?」徐傀儡識破了易希川招引日本兵的目的,更加認定易希川與日本人暗中勾結,於是再不遲疑,話音一落,立即出手。他將骷髏傀儡和鐵傀儡棄置一旁,繞過鐵桶,揮起右拳攻擊易希川。
易希川抬起拳頭格擋,兩人拳頭對撞,徐傀儡的右臂頓時一顫,喝道:「好大的力氣!」說話之時,他猛地飛起一腳,踹向鐵桶,同時左手翻轉,五指箕張,凌空一抓一提。
易希川抵擋徐傀儡的右拳時,刻意留了幾分注意力在徐傀儡的左手上。徐傀儡的左手腕上纏著幾根極細的絲線,絲線的另一端連接著骷髏傀儡,骷髏傀儡則臂骨高舉,指骨上掛有提線,將鐵傀儡提在了空中。徐傀儡踢踹鐵桶的同時,左手忽然抓提絲線,通過操控骷髏傀儡拉扯提線,催動鐵傀儡身上的機關,立刻射出了鋼針。好在易希川早有防備,他也飛起一腳,踢向鐵桶的另一側。兩人腳力相抵,鐵桶並沒有被徐傀儡踢開,而是停留在原地,鐵傀儡身上激射而出的鋼針,被鐵桶不偏不倚地擋下,沒有射中易希川。
易希川臂力驚人,絲毫不懼徐傀儡的拳腳,但對鐵傀儡發出的鋼針極為忌憚,要知道他的師父牧章桐,便是死在鐵傀儡的鋼針之下,齋藤駿也是被鐵傀儡的鋼針射成了重傷。他只用一隻右手應對徐傀儡的攻擊,左手始終抓住鐵桶的邊緣,讓鐵桶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始終擋在他和鐵傀儡之間,以免被鋼針射中。
嘴老在一旁叫道:「姓徐的,你趕緊放開老頭子!老頭子與你聯手,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殺了姓易的臭小子!」
嘴老的話剛說完,徐傀儡便向後躍開了兩步。
但他不是要去放了嘴老,而是左手一擲,將幾根絲線扔向了空中。絲線越過橫樑,從橫樑的另一邊掉落下來,被徐傀儡抄在手中。橫樑上火焰翻騰,但幾根絲線全都用「辟火術」做了防火處理,不懼火燒。徐傀儡用力一拉絲線,骷髏傀儡和鐵傀儡頓時被吊到了空中。徐傀儡旋即用力一拽,鐵傀儡的眉眼口鼻胸腹膝足八處部位孔洞齊開,八枚鋼針激射而出。
這一下鐵傀儡居高臨下,易希川頓時暴露在攻擊範圍之內。易希川來不及舉起鐵桶封擋,只能貼地一滾,身後響聲不斷,八枚鋼針全部釘在地上。易希川尚未起身,徐傀儡的拳腳已經攻到,雖然急切之間擋住了徐傀儡的拳頭,胸口卻挨了一記重腳,被踢得滑出丈遠,後背狠狠地撞在立柱上。立柱上火焰燃燒,易希川的後背立刻著火,急忙翻爬起身,將著火的衣服脫掉。徐傀儡趁機將附近的幾隻鐵桶踢飛老遠,讓易希川徹底暴露在空曠的廢棄廠房之中,隨即扯動絲線,第三輪鋼針凌空射落。
易希川急忙橫身一撲,想要躲開鋼針,但右腳慢了半拍,猝然一痛,已被一枚鋼針貫穿了腳掌。他翻身而起,右腳不敢著地,只能扶著牆壁,勉強用一隻左腳站立。
他痛得齜牙咧嘴,此時右腳受了重傷,別說救齋藤駿離開了,便是他自己想要逃走,也已難以做到。
徐傀儡扯動絲線,半空中的骷髏傀儡移動臂骨,將鐵傀儡調整方向,再次對準了易希川。
眼見鐵傀儡轉動眼珠子,張開了嘴巴,鋼針的針尖微微探出,易希川卻已難以抵擋,也已無處躲逃。
「你在擂台上大揚國威,世人都當你是英雄,誰能想到你竟是投敵賣國的小人。這出擂台大戲,你演得可是真好。我今日若不除你,必會留下大患。只是可惜了『神仙索』,這等千古幻戲,要永絕於世了。」徐傀儡眉清目秀的臉上,滿是陰冷肅殺之色。他一邊說話,一邊彎曲五指,幾根絲線迅速綳直。
忽然之間,廢棄廠房的門口響起了一聲又銳又粗的尖叫:「師父來啦!」
徐傀儡猝然一驚,急忙轉頭望向門口,卻不見任何人影。
易希川原本在劫難逃,面色凝重,陡然聽見這聲尖叫,頓時面露驚喜之色。
這聲「師父來啦」,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小哥的叫聲。小哥是他養的一隻長尾鸚鵡,極通人性。小時候他和師弟們被牧章桐逼著練習各種枯燥的出彩動作,每當牧章桐有事外出時,他便將小哥拴在院門前的桃樹上,教它遠遠看見牧章桐來了,就大叫「師父來啦」,他和師弟們趁機偷懶。師弟們每次都各自玩耍去了,他則是鑽研各種奇奇怪怪的幻戲。一旦聽見小哥大叫「師父來啦」,他和師弟們立馬回歸原位,擺出一副勤奮練習出彩動作的樣子,倒是多次瞞過了牧章桐。從那以後,「師父來啦」這句話,便成了小哥的口頭禪,無論它要表達什麼,一旦張口,叫來叫去,總是這四個字,只不過調子略有區別,易希川依據調子的不同,便能知道小哥在表達什麼。此時易希川一聽見這聲尖叫,正是小哥的叫聲,心裡頓時一喜:「是師妹!」
易希川的第一反應是驚喜,但隨即心中感傷,接著又焦急萬分。感傷的是,牧章桐已經不在人世了,「師父來啦」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了;焦急的是,徐傀儡是一個如此厲害的對手,師妹雙魚若是到來,必定也是凶多吉少。他當即望著空中,大肆地揮動手臂。
空中火焰翻騰,橫樑已然燃起熊熊大火。在火焰的空隙之間,一隻綠頭紅喙、身青尾藍的長尾鸚鵡,輕輕地振動著翅膀,停在半空之中,兩隻漆黑如豆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易希川,正是小哥。
易希川隨牧章桐前來上海時,將小哥留在桐城師門之中,托雙魚幫忙照看。此時小哥突然出現在廢棄廠房之中,意味著雙魚一定來到了上海,而且極有可能就在附近。方才小哥的那聲尖叫,調子前高後啞,正是在通風報信,想必是在通知附近的雙魚趕來廢棄廠房。易希川一個人死了不要緊,但他不希望連累雙魚前來送死,於是趁著徐傀儡和嘴老都轉頭望著門口,還沒發現小哥已經飛了進來,一邊將左手食指豎在唇邊,示意小哥不要發出叫聲,一邊急切地揮動右手,讓小哥趕緊飛走,飛得越遠越好。
小哥理解了主人的意思,不再發出叫聲,掉頭向門口飛去。易希川不敢張口叫喊,怕自己的聲音把雙魚引來,於是用力拍手,弄出一陣刺耳的掌聲,吸引徐傀儡和嘴老轉過頭來,小哥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出了門外。
徐傀儡因為剛才的那聲尖叫,原本就有些驚疑,此時又見易希川鼓掌不止,更加迷惑不解。但他臉上的迷惑之色轉瞬即逝,說道:「你再怎麼裝神弄鬼,終究難逃一死。」五指彎曲,便要扯動絲線。
「師父來啦!師父來啦!師父來啦……」一連串聒噪至極的叫聲,突然在廢棄廠房的門口響起。
徐傀儡一驚之下再次回頭,這次門口不再是空空蕩蕩,而是站著一個年輕女子。那年輕女子眉眼之間頗有英氣,留著一頭齊肩的短髮,穿著一身天藍色的棉絨斜襟衫,背著一個包袱,肩上立著一隻長尾鸚鵡,「師父來啦」的尖叫聲,正是出自那長尾鸚鵡之口。
那年輕女子則是易希川的師妹雙魚。小哥的第一聲尖叫,加上廢棄廠房的火光,早已經將她吸引了過來。易希川看見雙魚現身,眉頭一皺,暗叫糟糕。
藉助漫天火光,雙魚看見了被困在角落裡的易希川,看見了易希川腳底下的血跡,也看清楚了廢棄廠房內的局勢。但她神色不動,一點也不著急,反倒伸出手去,輕輕摸了摸小哥的頭。小哥立刻住嘴,不再發出叫聲,用頭磨蹭雙魚的耳朵,顯得親昵不已。
易希川沖雙魚揮手,示意雙魚趕緊離開。雙魚看見了,卻不退反進,踏步走入廢棄廠房之中,徑直從徐傀儡和嘴老之間經過,來到易希川的身前,竟是完全沒把徐傀儡和嘴老放在眼裡。
「師妹。」易希川壓低聲音叫道。
「你剛才揮手是什麼意思?都傷成這樣了,還要在我面前逞強嗎?」雙魚有些埋怨卻又極為關切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俯身查看了易希川右腳的傷勢,說道:「會很痛,你忍著。」不等易希川反應過來,她便捏住鋼針的針尾,猛地一下將鋼針拔了出來。
劇痛突然襲來,易希川緊咬牙關,牙齒好似咬碎了一般,卻沒有哼唧一聲。
雙魚迅速地脫去易希川的鞋襪,讓傷口顯露出來。她將背上的包袱取下,從中取出乾淨的衣裳,擦乾淨傷口周圍的血污,再取出傷葯上藥止血,最後挑了一件輕柔的裡衣,撕成條狀,給易希川的右腳進行了包紮。
「多謝了,師妹。」易希川說話之時,已是痛得滿頭大汗。
「對我還這麼客氣?」雙魚沒好氣地看了易希川一眼。她站起身來,目光掃過徐傀儡和嘴老,說道:「我師哥都傷成這樣了,你們還兩個打一個,人多欺負人少,好不要臉。」聲音清脆,明快有力。
嘴老罵道:「奶奶的,老頭子動也動不了,連手都沒出,怎麼叫兩個打一個,人多欺負人少?」
雙魚瞪著嘴老,說道:「一大把年紀了,張口就是罵人的髒話,好沒教養。」
嘴老「咦」了一聲,細眉倒豎,叫道:「老頭子就是愛罵人,老頭子就是沒教養,奶奶的,去你奶……」
「嘴老!」徐傀儡一聲低喝,打斷了嘴老的叫罵。他聽見雙魚稱呼易希川為師哥,於是伸手指著地上躺著的齋藤駿,說道:「姑娘,想必你還不知道,你這位師哥投敵賣國,暗中與這個日本人勾結……」
徐傀儡的話才說了一半,雙魚便打斷了他,說道:「我師哥與日本人勾結,那是他自個的事,與你們有什麼干係?你們把我師哥傷得這麼重,我今天決不會輕饒了你們!」話一說完,她便從包袱里取出一件裹成團狀的衣衫,然後摸了摸小哥的頭,輕聲道,「你去外面等著。」小哥大叫一聲:「師父來啦!」振翅飛起,從徐傀儡的頭頂掠過,飛出了廢棄廠房。等到小哥飛走,雙魚便舉起那件裹成團狀的衣衫,猛地凌空抖開。
剎那之間,雙魚的身前五彩斑斕,紛紛點點,出現了無數細碎的彩色紙片,有如萬千彩蝶,漫天飛舞。她揮動抖開的衣衫,帶起一陣陣的大風,吹得彩色紙片隨風而走,紛紛飄向徐傀儡和嘴老。她叫道:「師哥,我們走!」
但她嘴上這麼說,腳下卻沒有移動,反而伸手攔住易希川,示意易希川留在原地,不要亂動。易希川猜不透她這麼做是何用意,也從沒見過她變出這麼多的彩色紙片,但他知道這位師妹向來心思縝密多變,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是以依從她的意思,站在原地,不移不動。
彩色紙片漫天飄轉,鋪天蓋地一般撲面飛來,徐傀儡只覺眼花繚亂,根本看不見紙片後面的易希川、雙魚和齋藤駿。他初時不明白雙魚使出這一手「彩蝶漫舞」的幻戲是何用意,看見無數紙片飛來,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但他隨即聽見雙魚的說話聲,頓時明白過來,原來這是障眼法,雙魚想渾水摸魚,趁機救走易希川。他腳下一蹬,身如離弦之箭,一頭扎進漫天紙片之中。他知道易希川的右腳受了重傷,行動遲滯,就算想逃,也走不了多遠,只要他迅速穿過紙片,看清易希川的方位,便能操控頭頂的鐵傀儡發射鋼針,將易希川輕而易舉地射殺。
然而徐傀儡一衝進漫天的彩色紙片之中,眼睛猝然酸麻,如同針刺一般劇痛。他痛呼一聲,立即閉眼,霎時間淚如泉湧,眼睛竟痛得難以睜開。他心中一驚,猛然間明白過來,這些紙片之中多半夾雜了某種毒粉,紙片翻轉飛舞,毒粉便如塵埃一般,瀰漫在了空中,只是彩色紙片太多,讓他眼花繚亂,根本無法事先察覺。一旁的嘴老動彈不得,被飛來的彩色紙片湮沒,剎那間慘叫連連,各種痛罵、詛咒之聲不絕於耳。
正如徐傀儡的猜想,那些裹在衣衫里的彩色紙片之間,的確藏有毒粉。雙魚抖出漫天紙片,不斷地揮動衣衫帶起大風,將彩色紙片連同毒粉吹向徐傀儡和嘴老。她怕徐傀儡躲避,於是故意說出要逃走的話,引誘徐傀儡上當受騙。她伸手攔住易希川,不讓易希川亂動,也是因為身前毒粉瀰漫,怕易希川當真聽她的話向外逃走,被毒粉所害。
徐傀儡和嘴老雙雙發出了慘叫聲,易希川聽在耳中,驚在心頭:「師妹行事雖然出人意料,但向來光明正大,這等用毒的手段,我可從來沒有見她使過。」看著身前的雙魚,一段時間不見,竟有了一絲陌生感,彷彿有些不認識了。
廢棄廠房裡的火勢越來越大,熱浪滾滾,臉皮已被烤得發燙,但雙魚一擊得手後,仍舊將易希川護在身後,一動也不動。
徐傀儡雙眼劇痛,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一時不明,還是永遠瞎了。他的腦海里掠過了師父徐鬼手雙目俱瞎的模樣,心裡頓時感到了一陣鑽心的恐懼。他看不見東西,不知道雙魚和易希川身在何處,怕兩人趁機下殺手,於是鬆開手中的絲線,骷髏傀儡和鐵傀儡立刻從空中掉落,摔落在了地上。他聽聲辨位,衝上前去抓起骷髏傀儡和鐵傀儡,抱在身前。他憑著失明前的印象,向廢棄廠房的門口奔去,奔跑之時,飛快地拉扯提線,催動鐵傀儡向身後連發了三輪鋼針,防止易希川和雙魚趁機追殺。他難以辨清方位,撞在了緊挨門口的牆壁上,摔倒在地,隨即摸到了門口,翻爬起來,沖了出去。
嘴老的慘叫聲和咒罵聲戛然而止。三輪鋼針總共二十四枚,有的射中了地面,有的釘上了牆壁,有的射穿瓦頂不知去向,竟沒有一枚鋼針射中易希川、雙魚和齋藤駿,反倒有一枚鋼針從側面射中了嘴老的腦袋,沒入顱骨,正中要害。嘴老腦袋一偏,氣息斷絕,這次是真的死去,再也活不過來了。
雙魚怕徐傀儡眼瞎後發狂拚命,因此始終一動不動,不弄出半點聲響,以免暴露方位。直到徐傀儡逃走,嘴老喪命身死,所有飄飛的彩色紙片全都落了地,她才從包袱里抓出兩件衣衫,分別拿來捂住自己和易希川的口鼻,避免吸入身前空氣中殘留的毒粉,然後扶著易希川向門口走去。
易希川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下,轉頭看了一眼地上的齋藤駿,說道:「師妹,你幫我一把,拉他起來,背在我的背上。」
齋藤駿聽聞此話,冷冷地哼了一聲。
雙魚不知道齋藤駿是誰,方才徐傀儡說齋藤駿是日本人,但她心中並不相信。此時火勢滔天,熱浪逼人,容不得她詳細詢問,當即和易希川一起,將齋藤駿拉了起來。她不想加重易希川的腳傷,說道:「你別逞強,我來背他。」於是將齋藤駿背了起來。
齋藤駿身形魁梧,雙魚背著他極為吃力,慢慢向門口走去。易希川單腳跳步,緊隨其後,幫忙托舉著齋藤駿,三人一起出了廢棄廠房。
來到廠房外的小巷子,對面一間房屋的屋頂上立刻響起一聲「師父來啦」的尖叫聲,小哥從空中疾飛而下,落在易希川的肩上。這聲「師父來啦」前高後啞,易希川立刻明白小哥是在通風報信。他凝耳細聽,果然隱隱聽見遠處有腳步聲傳來。這陣腳步聲越來越響,像是有不少人正在快步跑來,還夾雜了一些嘰里呱啦的大呼小叫之聲,不是漢話,而是日語。易希川知道十有八九是巡邏的日本兵向起火的廠房趕來了,於是說道:「師妹,日本兵就要來了,你把這人放下,我們趕緊離開。」
「把他留在這裡,就不管他了嗎?」雙魚略顯詫異。
「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易希川說道。
雙魚一聽易希川的這句話,立刻明白了過來,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她將齋藤駿放在小巷子里,再看齋藤駿時,目光中已透露出了一絲厭惡。齋藤駿絲毫不理會雙魚,冷眼看著易希川,說道:「別以為救了我一命,我以後就會放過你。」
「隨你吧。」易希川說道,「師妹,我們走。」
雙魚扶著易希川快步而行,轉入不遠處的一條岔道,儘可能迅速地遠離了廢棄廠房。
兩人怕招惹來日本兵,一路上不敢言語,一直到出了上海城區,進入法租界的地界,易希川才鬆了一口氣,說道:「師妹,今晚幸虧你及時趕到,不然我就再也見不到你啦!對了,你什麼時候來了上海?怎麼會找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
雙魚說道:「三天前有幾個人找上門來,自稱是上海萬國千彩大劇院的人,說是你派來找我的,還帶來了你的信。你的字寫得那麼難看,沒人冒充得了,我看完信就跟著那幾個人來了上海,今晚才到萬國千彩大劇院,可你正好不在劇院里。劇院里有一個姓金的師傅,說看見你往城區那邊去了,我見你好半天不回,就帶了小哥出來尋你,一進入城區,遠遠望見火光,便找了過來。」
易希川說道:「姓金的師傅?是金童嗎?」心中不禁想道:「金童若是瞧見我去了城區,那我和久美子在街邊牽手,還有對齋藤駿說的那些話,豈不是都被他看見和聽見了?」
雙魚應道:「我只聽見萬國千彩大劇院里的人叫他金師傅,至於他叫什麼名字,我卻不知。他瞎了一隻眼睛,腿腳也有些殘疾。」
易希川點頭說道:「那就是金童了。」提及金童眼瞎腿殘,他便不禁想起昨天貴叔對他講述的關於金童的故事。
原來昨天綵排之時,易希川在變冰屑為雪花的幻戲上遇到了一些困難,表演起來總是過於生硬,不夠流暢。他想了好幾個法子,始終沒能解決這個難題。就在他發愁之時,金童從他的身邊經過,隨意指點了他一句,竟令他茅塞頓開。他這才知道,金童雖然只是負責舞台一切事務的場工,卻深藏不露,在幻戲方面有著極高的造詣。他不禁對金童大感好奇,於是在綵排結束之後,抽空找到貴叔,問起了金童的來歷,貴叔便把金童的過去,一五一十地講給他聽了。
在貴叔的講述當中,金童原本是一位極其厲害的幻戲師,年輕時曾經留洋美國,拜「魔聖」朱連魁為師,成為了朱連魁的唯一傳人,不僅學會了朱連魁的許多成名絕技,還學會了不少風靡歐美的西洋魔術。後來他學成歸國,來到上海,受到貝特朗的高薪禮聘,成為了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那時巴黎魔術館和萬國千彩大劇院剛剛形成競爭關係,金童的幻戲中西合璧,讓人耳目一新,頓時大放異彩,巴黎魔術館的生意迅速火爆起來,壓過了萬國千彩大劇院一頭。魯鴻儒為了對付金童,於是請已經金盆洗手的師妹譚素琴出山。譚素琴是「上海三魁」之一,由她駐台演出,很快便扭轉了局勢,萬國千彩大劇院反過來佔據了上風。
貝特朗眼看巴黎魔術館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於是逼著金童表演他並不擅長的逃脫魔術。當時脫逃魔術因為魔術師哈里·胡迪尼的名聲大噪而風靡歐美,成為了最為火熱的西洋魔術,可是在中國,卻一直沒有幻戲師表演這個魔術。金童雖然在美國留洋時學習過逃脫魔術,但一直不擅長此道,此時為了讓巴黎魔術館重振聲勢,他只好硬著頭皮開始表演逃脫魔術。最開始表演逃脫魔術時,倒是吸引了不少觀眾追捧觀看,但金童的逃脫魔術不夠驚險刺激,而且花樣單一,缺乏新的變化,觀眾便漸漸失去了興趣,不再買他的賬。貝特朗三番五次逼著金童增加難度,金童明知增加難度便意味著增加危險,卻也不得不這麼做。他每晚都冒著性命危險,從繩索、鐐銬、水箱和鋼鐵巨鉗之下一次次地逃脫,最終在一次難度極大的表演過程中出現了失誤,被戳瞎了一隻眼睛,壓斷了一條腿。
眼睛瞎了,腿腳殘廢,這對於任何一個幻戲師而言,都是致命的打擊,意味著演出生涯將就此報銷。金童是在貝特朗的逼迫之下,為了巴黎魔術館的生意而增加逃脫魔術的難度,這才受了如此重傷,然而貝特朗卻翻臉不認人。在金童受傷的第二天,貝特朗便以金童表演失誤令巴黎魔術館的名聲大為受損為由,與金童強行解約,將金童趕出了巴黎魔術館。隨即聘請從巴黎來到上海的維克多,讓其成為了巴黎魔術館新的首席魔術師。
金童落難之際,曾經的競爭對手,萬國千彩大劇院的老闆魯鴻儒,卻向他伸出了援手,為他治傷,並且收留了他。雖然他因為身體殘疾,不能再登台表演幻戲,但魯鴻儒將舞台的大小事務全部交給他負責,也算是對他極為看重了。從此,金童便作為場工,在萬國千彩大劇院留了下來。
易希川想起金童過去的凄慘遭遇,不禁嘆了口氣,隨即又想:「他若是看見了我和久美子走在一起,只盼他不要說出去才好。」
雙魚問道:「師哥,你嘆什麼氣呢?」
「沒什麼。」易希川回過神來,說道,「只有你一個人來了嗎,其他幾位師弟呢?」
「全都散了。」雙魚說道,「日本鬼子快要打到桐城了,師弟們害怕,好幾天前就全都逃走了,只有我一個人還留在桐城。」
易希川又嘆了口氣,說道:「世道紛亂,戰禍不斷,怪不得他們。只盼幾位師弟都能平安無事,大家以後還能相見。」
雙魚「嗯」了一聲,臉色顯得有些不悅,不再多言。
易希川見雙魚神色有些奇怪,問道:「師妹,你怎麼了?」
雙魚默不作聲,只管扶著易希川前行,走了好一陣子,到了一條僻靜無人的巷子,她忽然止步,抬起雙眼,直視著易希川的眼睛,問道:「師哥,剛才你救的那個人,是不是日本人?」之前易希川讓她把齋藤駿放下,還說日本兵就算趕來了,齋藤駿也不會有事,那時她便猜到齋藤駿是日本人了,只不過她要聽易希川親口說出來,才會相信。
易希川點了點頭,說道:「我不瞞你,他的確是日本人。」
雙魚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說道:「別人說你投敵賣國,勾結日本人,那也是真的了?」
易希川立刻搖頭否認,說道:「我沒有勾結過日本人。我可以指天發誓,師妹,我真的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救他?」雙魚質問道。
易希川說道:「我……」一個字說出,後面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他不敢說出真正的原因。他心裡藏了秘密,目光變得有些躲閃。
雙魚卻一直盯著他的眼睛,一點也不退讓。
易希川猶豫了半天,最終從嘴裡擠出了一句話:「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等回到了萬國千彩大劇院,我再跟你說吧。」
雙魚盯著易希川的眼睛看了片刻。她心思敏銳,知道易希川一定有難言之隱,然而以她的性子,就算是難言之隱,也必須問個清楚明白。但她分得清輕重緩急,知道易希川的腳傷只是簡單上藥包紮了,還須請醫生仔細治療,一直在這裡耽擱下去不是辦法,於是說道:「好,師哥,我相信你沒有勾結日本人,也盼你不要有事隱瞞我。」說罷,重新扶著易希川,往萬國千彩大劇院的方向走去。
兩人回到萬國千彩大劇院時,已是深更半夜。
易希川長時間外出未歸,魯鴻儒一直放不下心,讓貴叔留著大門,終於等到易希川歸來。得知易希川的右腳受了重傷,魯鴻儒立刻派貴叔去醫院請來了醫生,對易希川的腳傷進行了醫治,又讓金童準備了歉告,連夜張貼在萬國千彩大劇院的大門外,以易希川生病為由,取消了未來幾天的駐台演出。魯鴻儒沒有過多地詢問易希川是如何受的傷,只是讓易希川安心養傷即可,其他一切事情都不用操心。
到了後半夜,魯鴻儒、金童和貴叔等人忙完之後,相繼回房睡下了,整個萬國千彩大劇院漆黑一片,唯獨易希川的房間還亮著燈光。
易希川半躺在床上,對著坐在床側的雙魚,講述了他來到上海後的各種遭遇。從盜取龍圖,到師父被殺,然後和羅蓋穹斗戲,與齋藤駿擂台對決,再到殺死羅蓋穹為師父報仇,接受魯鴻儒的邀請來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一直到今晚與徐傀儡生死較量,除了與秋本久美子相關的事以外,他把一切都告訴了雙魚。至於冒死救齋藤駿的原因,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不敢說出真話,只解釋為齋藤駿擁有幻戲界三大聖物之一的雲機訣,倘若齋藤駿死了,雲機訣的下落將無人知曉,因此他才會出手相救。
雙魚聽到牧章桐被羅蓋穹所殺、眾師弟死在黑忍手上時,悲慟難抑,淚水奪眶而出,後來聽到羅蓋穹已被易希川殺死,黑忍也已身死喪命,大仇得報,心中才稍感安慰。她聽到易希川講述與徐傀儡交手一事,忍不住說道:「此人擁有骷髏傀儡,傀儡戲又是如此出神入化,想不到竟然這麼年輕。若不是擔心來上海的途中遇到日本鬼子,我提早備了毒粉紙蝶用於防身,多半便對付不了他。他今晚中毒逃走,說不定往後還會找上門來,我們要多加提防才行。」她聽了易希川關於為何要救齋藤駿的解釋,又說道,「這個日本幻術師幾乎會變所有幻戲,自然是有雲機訣在手,他若是死了,雲機訣只怕再也難以找到。可即便如此,師哥,你也不應該救他的。這個日本幻術師今日不死,將來必成幻戲界的大敵,不知還會有多少幻戲師死在他的手上。以後再想除掉他,可就難了。」
說到這裡,雙魚不禁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易希川暗暗心想:「師妹一向疾惡如仇,眼裡揉不得沙子,哪怕她知道齋藤駿和秋娘的過去,知道齋藤駿和雲機社的仇怨,可就沖著齋藤駿在外灘擂台上害死了那麼多位幻戲師,她也必定不會出手相救。唉,久美子雖是中國人,但她畢竟從小在日本長大,而且她的身世干係重大,我不能隨隨便便就說出來。哪天師妹知道了我和久美子的事,那可如何是好?」如此一想,同樣忍不住嘆了口氣。
雙魚以為易希川是在擔心放走齋藤駿一事,說道:「師哥,你不必自責。將來齋藤駿若是興風作浪,我們豁出性命,與他拼了便是。」
易希川點了點頭,應道:「你說得是,正該如此。」
雙魚站起身來,從包袱里取出一幅畫卷,鋪展開來,掛在了牆上,只見畫中繪有五個神態各異的人像,每個人像的旁邊都注有姓名,從右至左,分別是李少翁、左慈、郭璞、陳摶和杜七聖,乃是幻戲界五祖的畫像。她將桌子收拾乾淨,推到畫像的正下方,抵住了牆壁,然後從包袱里取出一方靈牌,豎在了桌子的正中,靈牌上墨痕猶新,寫有「先師牧章桐之靈位」的字樣。
「師妹,」易希川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雙魚說道:「我看了你的信,知道師父已經去世了,所以離開桐城時,就提前準備了師父的靈位。正堂里的五祖像,我也取來了,還有香燭,我也提前備好了。」說著取出兩根紅頭燭和六支土香,全部點燃了,插在桌面上的縫隙之中。她回頭看著易希川,正色說道:「師哥,雖然師弟們去的去了,散的散了,春秋彩戲派只剩下你我二人,但你繼任戲主,此乃師門大事,一定要為你舉行儀式才行。」
易希川說道:「等到他日重振師門之後,再來祭告五祖和師父吧。」
雙魚卻搖了搖頭,說道:「繼任戲主是一派大事,可以簡便,卻不能草率。你腳傷不便,我扶你起來。」不由分說,便將易希川扶下了床,一起在五祖像和牧章桐的靈位前跪下。
易希川的目光落在牧章桐的靈位上,牧章桐的音容笑貌立即浮現在眼前,他不覺淚濕眼眶,心中想道:「師父是因守護龍圖而死,他臨死之前,囑咐我護住龍圖。師父的遺命,我可永不敢忘。」於是抹去眼淚,抬手指著藏匿龍圖的那塊天花板,說道,「師妹,你去把那上面的東西取下來,放在師父的靈位前面。」雙魚依言取來了龍圖,放在牧章桐的靈位之前,重新回到易希川的身邊跪下。
易希川嚴色肅容,雙臂交叉於胸前,向五祖像和牧章桐的靈位伏地三拜,朗聲說道:「五祖在上,弟子易希川,承師父遺命,繼任春秋彩戲派戲主之位。從今往後,弟子一定盡心竭力,守護聖物,重振師門,將中國幻戲發揚光大!」
雙魚同樣伏地三拜,抬起頭來,說道:「師父靈位在上,弟子雙魚,一定盡心輔佐師哥,振興師門,必不令師父失望。」她雖是女子,這句話卻聲音清朗,說得鏗鏘有力。
起誓之後,兩人一起伏地再拜三次,簡單的繼任戲主儀式便算結束了。
雙魚扶易希川躺回床上,將龍圖藏回天花板上,把畫像、靈位和香燭收撿好了,方才說道:「師哥,從現在起,你就是本門戲主了。重振師門一事,往後你可有什麼打算?」
關於今後的計劃,易希川在過去幾天里已經想了不少,當即應道:「眼下全國各地都不安全,唯有上海租界還算太平。我打算暫時留在上海,先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積攢名聲和錢財。等將來名氣大了,錢也攢夠了,我便租一處場館,開館收徒,再改進本派的彩戲法,定能將師門發揚光大。」
「這麼說,你不打算回桐城了嗎?」雙魚的語氣略微有些失望。
「上海再怎麼熱鬧繁華,終究是他鄉異地,桐城卻是本派紮根之處,這一點我決不敢忘。」易希川說道,「等將來攆走了日本人,天下安穩太平了,師妹,我們就一起把師門遷回桐城去。」
雙魚的眸子里頓時流光溢彩,接著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師哥,你能這麼想,那真是太好了。」
易希川說道:「重振師門之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會困難重重。先不說遠了,就說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演出,若是抗衡不了街對面的巴黎魔術館,一切努力都將是白費。巴黎魔術館的首席魔術師名叫維克多,聽說此人的魔術神奇無比,過去幾年裡,一直壓制著『上海三魁』之一的譚素琴。如今我在這裡駐台,想要聲名鵲起,必須勝過維克多才行。譚素琴的幻戲技藝,我在外灘擂台上見識過,已是極為罕見的厲害,她的『七竅流血分珠』幻戲,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維克多卻比她還要厲害幾分,自然是一個十足的勁敵。維克多的西洋魔術我還沒有親眼見過,聽說他明晚要公開表演亡靈魔術,我打算去巴黎魔術館瞧一瞧,心裡也好有個底。」
雙魚說道:「你行走不便,明晚我陪你去。」
「如此最好不過。」易希川應道。
兩人一整天沒有得到片刻的休息,一個駐台演出,一個奔波趕路,然後在廢棄廠房裡與徐傀儡惡鬥了一場,又聊談到如此深夜,早已是疲憊不堪。雙魚的房間就安排在易希川的隔壁,她告別易希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兩人隔了一堵牆,在行將天明的清晨,各自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