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容
萬國魔術大賽的首場比賽,題目是「接子彈」,這是在歐洲流行了將近四百年的一個古老魔術。這個魔術的表演過程,通常是魔術師將一顆子彈交給現場觀眾檢查,然後在子彈上做上記號並壓進槍膛,再由一名助手或者觀眾拿起槍,直接瞄準魔術師開槍射擊,魔術師會用手接住子彈,甚至用牙齒叼住子彈。完成表演後,魔術師將接住的這顆帶記號的子彈交給觀眾驗明正身,以示絕對沒有弄虛作假。
然而子彈的速度奇快無比,威力強勁至極,根本不可能用手接住,更別說用牙齒叼住了。表演這個魔術,有多種方法可以做到,如果是讓助手配合,可以讓助手開槍時故意射偏,如果是讓現場觀眾配合,則可以用麵粉或肥皂做成的假子彈,這種假子彈一旦受到壓力,即會通體粉碎,一經射出便立刻自行散掉,不會對魔術師造成任何傷害。除此之外,還可以在子彈放入槍膛後,用一根中空的鐵棍插入槍膛,假裝將子彈填塞緊實,實則將子彈擠入鐵棍的空管之中,再抽出鐵棍,將子彈帶出槍膛,如此一來,槍膛中沒有子彈,開槍之時自然不會對魔術師造成傷害。至於那顆做了記號的真子彈,魔術師會用極快的手法進行調包,將它夾藏在手中或嘴裡,等到槍響之後,再從手中或嘴裡展示出來。
儘管如此,「接子彈」仍是極為危險的魔術,沒有哪個魔術師敢保證助手就一定能在開槍時射偏,也不敢保證觀眾不會偷偷放一顆真子彈、硬幣或紐扣在槍膛之中,因此在過去將近四百年的時間裡,有多位魔術師曾在表演這一魔術時出現失誤,並為此葬送了性命,比如波蘭魔術師德林斯基、法國魔術師愛波斯坦和「黑巫師」薩特爾等人,連那個身為美國人卻假扮成中國幻戲師的程連蘇,也是在表演這個魔術時被子彈射中胸膛而死。
「接子彈」魔術在歐洲極為流行,在美國也較為常見,但從未在中國出現過。因此斯萊迪尼和漢斯以這一題目進行對決的首場比賽,一下子吸引了眾多觀眾來到巴黎魔術館觀戰,不僅觀眾席全部滿座,連過道都站滿了人。
比賽的最終結果,是斯萊迪尼用雙手和嘴巴接住了三顆子彈,漢斯卻只用雙手接住了一顆子彈。斯萊迪尼極為張揚,不等五位評委宣布勝負結果,便直接在舞台前沿來回走動,高舉雙手,大肆慶祝,彷彿已是必勝無疑。隨後五位評委給出的結果,果然是一致判定斯萊迪尼勝出,斯萊迪尼就此晉級第二輪。
易希川和雙魚也在這一天到巴黎魔術館一起報了名,正式參加了萬國魔術大賽。但首場比賽結束後的抽籤儀式上,寫有兩人名字的紙球都沒有被伊莎貝拉抽中,被抽中的魔術師是維克多和埃及巫師德迪。次日舉行的第二場比賽圍繞斬頭魔術展開,德迪斬掉鵝頭再使之復原,還原了在埃及流傳了四千多年的古老巫術,維克多卻是斬掉自己的頭顱,再將頭顱安回脖子之上,令自己死而復活。最終維克多技高一籌,獲得了勝利,晉級下一輪比賽。
易希川和雙魚的名字,在接下來的五場比賽里,始終沒有被抽中,直到又一場比賽結束後,雙魚的名字終於被伊莎貝拉從簽箱之中抽出。
當現場司儀用漢話念出雙魚的名字時,易希川和雙魚長出了一口氣,隨即相視一笑。雙魚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大賽,笑容中帶著一絲緊張。易希川卻笑得有些頑皮,說道:「接下來若是抽中我,那可就有意思了。」
伊莎貝拉很快抽出了雙魚的對手,當司儀用漢話宣讀名字時,易希川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秋本久美子——來自日本的女子魔術師,最年輕的日本幻術大賽冠軍獲得者!」
這句話振聾發聵,長時間震蕩在易希川的耳中。他壓根不知道秋本久美子也來報名參賽了。他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左右顧盼,卻不見秋本久美子人在何處。
雙魚說道:「師哥,想不到我的對手居然是個日本人,這場比賽我可不能輸。」說話之時,她秀眉之間英氣顯露,心中已開始琢磨起明晚比賽的魔術題目——變容。
易希川沒有看見秋本久美子,暗暗心想:「看來她並沒有到現場來。抽籤結果會在明天的報紙上刊登,她即便在國術館,也自然是能看到的。只是不知道她什麼時候來巴黎魔術館報了名。萬國千彩大劇院離巴黎魔術館這麼近,她卻沒來找我。」想到這裡,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易希川當然不會知道,秋本久美子其實並沒有親自來巴黎魔術館報名,而是齋藤駿安排了一個日本武士前來替她報了名。
得知萬國魔術大賽即將舉辦的消息時,齋藤駿原本對這次大賽並不在意,但在得知大賽的獎品有骷髏傀儡後,他立刻改變了想法。骷髏傀儡和龍圖一樣,也是中國幻戲界的聖物,齋藤駿已經有云機訣在手,若是能得到骷髏傀儡和龍圖,集齊三大聖物,雲機社無論隱藏得多深,勢必都會露面。但他被徐傀儡傷得太重,休養了一個月仍未痊癒,參加不了這次大賽,即便強行參賽,受制於手腳皆傷的情況,恐怕也難敵各路高手。
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讓秋本久美子前去參賽。秋本久美子深得他的真傳,不僅學會了他的各種幻術,還從他那裡學會了秋家的「畫骨術」,那是當年秋娘私下裡教會他的。秋本久美子已在去年獲得日本幻術大賽的冠軍,他相信以秋本久美子的實力,足以擊敗各國高手,問鼎萬國魔術大賽的冠軍,贏下骷髏傀儡。
秋本久美子一直被軟禁在上海國術館內,一個多月沒能外出一步。她無比思念易希川,不求朝夕相伴,便是能見上一面,也成了一種難以企及的奢望。以她的性子,絕不會主動參加萬國魔術大賽,連去年的日本幻術大賽,也是齋藤駿逼她參加的。但一想到參賽就能離開上海國術館,去往離易希川咫尺之隔的巴黎魔術館,甚至有可能在比賽現場見到易希川,她立刻便答應了。她主動向齋藤駿提出,希望能親自去巴黎魔術館報名,但齋藤駿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拒絕了她的要求,讓一個日本武士去巴黎魔術館替她報了名。
「別說報名,就算是參加比賽,我也會親自去現場,時刻看著你。久美子,你和那個支那小子,不會有任何可能。」齋藤駿斷然說道。
秋本久美子心中難過,卻默默心想:「我不求別的,只要能夠見到他,我就心滿意足了。」
報名之後,秋本久美子每天都在守候報紙上的消息,希望能早點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之上。
終於,她的名字出現在了新聞報道之中。她看到魔術題目是變容,立刻開始思索該在比賽中表演怎樣的幻術。她對勝負極其在意,因為只有獲得勝利,她才能參加第二輪的比賽,才能有更多見到易希川的機會。她花了整個白天來準備晚上的比賽,然後在鏡子前面坐下,仔細地梳妝打扮起來。她以前極少這麼打扮自己,但女為悅己者容,時隔一個多月,終於有機會能見到心上人,她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一些才行。
天快黑時,齋藤駿帶上幾個日本武士,乘坐轎車,與秋本久美子一同前往巴黎魔術館。他之所以帶上幾個日本武士,既是為了幫扶手腳受傷的自己,也是為了保護秋本久美子的安全,更是為了阻止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見面。
來到巴黎魔術館,秋本久美子走下轎車,第一時間扭過頭去,望向街對面的萬國千彩大劇院。
「走吧。」隨後下車的齋藤駿,忽然用日語說道。
秋本久美子跟隨著齋藤駿,在幾個日本武士的貼身護衛下,向巴黎魔術館的大門走去。
巴黎魔術館內外早已聚集了無數觀眾,幾乎到了人滿為患的地步。許多觀眾正在排隊入場,其中絕大多數都是中國人。這是萬國魔術大賽開賽以來,第一次有中國幻戲師登台出戰,對手恰恰又是一位日本幻術師,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作為同胞,許多中國人自發前來為雙魚助威,甚至不乏一些窮苦人,將數月的積蓄掏出,購買站票入場觀戰。這些中國觀眾,大都去過外灘觀看中日幻戲擂台賽,因此一眼便認出了齋藤駿,紛紛指指點點,竊聲議論起來。
齋藤駿腳傷未愈,走路微跛,但他首昂身挺,氣度森然,周圍人的議論指點,被他視若無物。秋本久美子卻低下了頭,不敢看四周的人,緊緊地跟在齋藤駿的身後,快步往前走。
巴黎魔術館早就派人在大門前等候參賽的魔術師,當即將齋藤駿和秋本久美子一行人領入後台。為了這次萬國魔術大賽,貝特朗臨時搭建了一堵牆,將整個後台一分為二,參賽的兩位魔術師各用一邊,比賽之前互不照面,以保證雙方的賽前準備、臨場練習和魔術道具,都不會被對方看到。
秋本久美子進入後台不久,易希川和雙魚便走出萬國千彩大劇院,穿過愛多亞路,來到了巴黎魔術館的大門前。
一看到易希川和雙魚出現,許多中國觀眾立刻熱烈地鼓起了掌,歡呼聲此起彼伏。在中日交戰的特殊時期,一場中國幻戲師和日本幻術師的對決,自然被賦予了更多的意義。
雙魚雖是女子,卻滿臉英氣,顯得極為精神和自信。一旁的易希川,神情卻頗為複雜。一個是他心愛的女人,一個是他如至親般的師妹,兩人即將同台對決,當真令他心情微妙,很不是滋味。
「師哥,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進入巴黎魔術館後,在走向後台的路上,雙魚忽然問道。
易希川微微一笑,說道:「沒有,我好得很。」
雙魚說道:「你不必為我擔心,我一定能贏下這場比賽。」她以為易希川神情恍惚,是在擔心她的比賽,所以說出這句話時,她心中竟隱隱有一絲喜悅。
易希川看了一眼雙魚抱在手中的一頁摺疊起來的屏風,那是她即將在今晚比賽中用到的幻戲道具,說道:「你為今晚比賽準備的幻戲,連我都不給透露,我能不擔心嗎?」
「我要變的幻戲是個秘密,你若是提前知道,可就沒意思了。」雙魚笑容淺露,說道,「你別急,待會兒就能看到了。」
來到後台,雙魚將屏風打開,立在地上,將一些小道具掛在屏風的幾個折角上。她忙活之時,易希川的一腔心思,卻飛到了後台的另一側。他知道秋本久美子與自己只有一牆之隔。他很想走出去,繞到後台的另一側去看看,但想到今晚是陪雙魚前來比賽,終究還是忍住了。他幫雙魚把屏風抬到舞台的幕布後放好,然後退到舞台的角落裡,耐心地等待司儀宣布比賽開始。
在昨晚的抽籤儀式上,雙魚的名字比秋本久美子先一步抽出,所以按照抽籤順序,雙魚將率先登台表演。
當司儀宣布比賽開始,幕布緩緩拉升,燈光直射而下,一頁屏風出現在了舞台之上。屏風上彩墨勾連,繪有一幅溪雲初起、雙魚戲水的山水圖畫。忽然之間,圖畫中的兩條魚竟然動了,從溪水中一躍而起,消失在了水面上的雲霧之中。就在全場觀眾驚訝之時,舞台上黑影晃動,身穿黑衣、面戴黑色臉譜的雙魚從屏風背後轉了出來,出現在了舞台之上。
現場觀眾知道雙魚是一位女幻戲師,而且在雙魚進入巴黎魔術館時,不少觀眾曾親眼見到過她,知道她容貌姣好,然而她這般穿著打扮出場,著實出人意料,尤其是她臉上的那張黑色臉譜,繪著黑面獠牙,兇惡可怖。這場比賽的題目是變容,一些對幻戲有所了解的觀眾,眼見雙魚面戴臉譜,不禁猜測雙魚是不是要表演川劇中的變臉幻戲。
雙魚在舞台上遊走了一圈,右手忽然從腰間抹過,手中多了一把撐開的黑色紙傘。她將黑色紙傘舉在身前,旋轉了幾下,只見傘面猛然一抖,原本黑色的紙傘,剎那間變成了白色。不僅紙傘突然變了顏色,她臉上的黑臉譜也變成了白臉譜,連她身上的黑色衣服,也變成了一套白色衣服。電光火石之間,傘、臉、衣三者齊變,驚得全場觀眾一陣驚呼。許多洋人從未見過這種戲法,不禁雙手抱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連評委席上除了張慧沖之外的四位洋人評委,也全都流露出了驚訝之色。
變臉、變傘和變衣合而為一,組成了一套名叫「巴蜀三變」的幻戲,乃是川劇變臉幻戲的最高境界。尋常的川劇幻戲師,通常只會變臉,能表演「巴蜀三變」者,少之又少。雙魚的這套幻戲一使出來,後續變化便源源不斷,手中的紙傘瞬間又從白色變成了紅色,臉譜和衣服也在剎那間變成了紅色。紅色之後,緊接著便是綠色、黃色、藍色、褐色和紫色,每一次變化,都會引來全場觀眾的一陣驚呼。
易希川站在舞台的角落裡,躲在收攏的幕布後面,看著雙魚的一次次變化,也不禁暗暗驚嘆。他與雙魚從小一塊兒長大,竟不知道她何時學會了「巴蜀三變」。這套幻戲原理簡單,變臉是一層層地扯掉臉譜,變傘是從傘頂的小洞之中一層層地扯走帶有顏色的傘面,變衣也是一層層地扯走衣服表面帶有顏色的布料,扯走三者的絲線要麼藏在左手衣袖之中,要麼藏在後背之上,表演之時只需將左手背在身後,暗中一扯,變化即生。原理雖然簡單,卻鮮有人知曉,而且這套幻戲表演出來,效果極為震撼,自然引得全場驚叫連連。
等到全身變成了紫色,雙魚的「巴蜀三變」便結束了。「巴蜀三變」的巔峰是九次變色,叫作「九變化身」,雙魚雖然總共只有七次變色,未至巔峰,卻已足夠驚艷全場。
「巴蜀三變」雖然結束了,但雙魚今晚的表演卻才剛剛開始。
她將紫色紙傘收攏,輕輕地掛在屏風上,身子忽然往右側一轉,藏到了屏風背後。眨眼之間,她又從屏風的左側走了出來,臉上的紫色臉譜已經消失,露出了原本的容貌,身上的紫色衣服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天藍色的斜襟衫。
在一陣掌聲之中,雙魚伸出右手,掌心朝下,以示掌中空無一物,忽然間她手腕扭動,翻轉朝上的掌心之中,已多了一塊天藍色的絹絲手帕。她將左手攤開,手中同樣空無一物,然後將手帕覆蓋在左手之上,又立馬揭開,左手中已多了一把精緻小巧的紅木梳子。她拿起紅木梳子,微微側過身子,在全場觀眾的注視之下,輕輕地梳起了頭髮,好似大家閨秀清晨梳妝一般,顯得端莊而又秀美。
雙魚的這一手變化,乃是小型的彩戲法,以手帕代替紅布,在一掌之內出彩,最適合女子進行表演。她梳了幾下頭髮,將紅木梳子放在左手掌心,覆蓋手帕並再次揭開,紅木梳子便不見了蹤影,變成了一朵小小的紅花。她將紅花送到鼻前,輕嗅花香,微微一笑,然後將紅花插在發間,原本的端莊秀美,頓時平添了一分嬌俏。
看到這裡,許多觀眾仍不明白雙魚要變什麼幻戲,但站在舞台角落裡的易希川,卻明白了過來。他面帶微笑,心中想道:「師妹這是要變著彩戲法來為自己梳妝打扮,如此變容,當真是讓人耳目一新。」
雙魚款款抬起左手,撫摸發間的紅花,輕輕摘下了一片花瓣。她將花瓣拈在指尖,纖細的手指微微一錯,花瓣頓時一分為二,由一片變成了兩片。她將兩片花瓣放在手帕上,輕輕地包裹起來,等到再次展開手帕時,兩片花瓣已經變成了兩朵紅花。她將兩朵紅花插在鞋尖上,原本普普通通的布鞋,頓時變成了一雙繡花鞋。
那張絹絲手帕如同擁有魔力一般,在雙魚的手上一過,立刻多了一對精美別緻的魚飾耳墜。她將魚飾耳墜戴在耳垂上,便如兩條小魚貼著側臉游弋,雙魚雙魚,當真是人如其名。隨後手帕再一次揭起,她的手中已多了一片鮮紅色的胭脂紙。她拿起胭脂紙,輕輕含在唇間,雙唇微微一抿。她面含淺笑,唇紅齒白,被明亮的燈光一映,頓時光彩奪目,引得台下驚嘆連連。
易希川看到這裡,臉上除了微笑,更多了一絲驚訝,心中想著:「與師妹相處這麼多年,從沒認真看過她,原來她竟生得這麼好看。先是『巴蜀三變』,又是彩戲法變妝,師妹表演得這麼好,久美子要想在變容這個題目上勝過師妹,只怕也不容易。」一想到秋本久美子,他嘴角的微笑便立刻消失了。
雙魚的幻戲還在繼續,又從手帕里變出一隻翠玉手鐲,戴在了手腕上,接著又用手帕變出一條魚紋玉墜項鏈,掛在了胸前,最後變出一把繪有游魚圖案的團扇,遮住了半側容顏,顯露出了閨閣少女嬌羞的一面。
這時雙魚緩緩轉動屏風,將屏風的背面轉到了正前方,只見整頁屏風以紅色打底,繪有大紅花轎的圖案。她走入屏風背後,忽然又露出半邊身子來,花容帶笑,顯得頗為俏皮。正當全場觀眾發出笑聲之時,她忽地收回身子,整個人藏到了屏風背後,隨即又從屏風的另一側現身。演廳里的笑聲頓時變成了潮水般的驚嘆聲,只見眨眼之前還是身穿天藍色斜襟衫的雙魚,此時已然鳳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穿著打扮。她拿起手中那塊天藍色的絹絲手帕,輕輕一抖,天藍色幻化成了大紅色,竟變成了一塊紅蓋頭。她將紅蓋頭蓋在了鳳冠上,遮住了自己的容顏。燈光就此變暗,雙魚的幻戲至此結束。
雙魚表演的幻戲雖然原理簡單,但切題至極,效果極佳。表演剛一結束,全場觀眾無論是中國人還是洋人,都自發起立為她鼓掌喝彩;五位評委一邊點頭鼓掌,一邊小聲交流;一些參賽的魔術師也來到現場觀戰,同樣為之驚嘆。現場的所有人,都被雙魚的精彩幻戲給震撼到了。
趁著燈光暗淡下來,易希川走上舞台,沖雙魚咧嘴一笑,豎起了大拇指。兩人把屏風摺疊起來,將所有道具收撿好了,一併搬離舞台,放到了後台。雙魚將鳳冠霞帔脫下,露出了穿在裡面的天藍色斜襟衫。她和易希川一起走出後台,重新來到幕布遮掩的舞台角落,等著觀看秋本久美子的表演。
儘管自己的表演驚艷了全場,但雙魚聽說秋本久美子是齋藤駿的傳人,又是最年輕的日本幻術大賽冠軍獲得者,心中不禁暗覺緊張。站在雙魚身邊的易希川同樣心情忐忑,只不過不是因為擔心比賽的勝負,而是因為很快就能見到秋本久美子了。
「來了。」雙魚忽然低聲說了一句。
在舞台對側的幕布背後,齋藤駿當先出場,幾個日本武士護著秋本久美子,出現在他的身旁。
隔著一片舞台,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相互望見了對方。易希川頓時露出了笑容,秋本久美子卻臉蛋一紅,低下了頭。齋藤駿對易希川毫不理會,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便低聲說道:「久美子,不要分神。」秋本久美子輕輕地「嗯」了一聲。
司儀走上舞台,大聲宣布接下來將由秋本久美子進行魔術表演。
舞台上的燈光全部熄滅,陷入了一片漆黑。幾個日本武士趁機搬起四個支架走上舞台,每個支架上都立有一個燈罩,原來是四盞燈。四盞燈呈口字形擺放在舞台之上,形成了一塊三丈見方的空間,在這塊空間的正中心,又擺放了一個支架,上面立有一面鏡子。除此之外,還有一頁純白色的畫屏放在這塊空間之中,在畫屏的邊角上,懸掛了一條薄薄的紗巾和一支潔白乾凈的紫毫筆。
幾個日本武士快步退下,秋本久美子則緩步走上舞台,在放置鏡子的支架和畫屏之間站定。
秋本久美子雙手微抬,忽然之間黑暗驅散,四個支架上的燈同時亮了起來,發出淡黃色的光芒,代替了舞台上的燈光,照亮了站在正中心的她。她身穿粉色和服,輕挽髮髻,妝容淡雅,微微低眉垂首,被淡黃色的燈光一映,當真萬般純美,不可方物。
易希川霎時間看入了迷,哪怕秋本久美子不變幻戲,就那麼往舞台上一站,他亦是戲不醉人人自醉。雙魚一心關注秋本久美子將要變什麼幻戲,絲毫沒注意到身旁的易希川此時已是怔怔地望著秋本久美子,望得目醉神痴。
四個支架上的燈罩繪有雲紋,雲紋是鏤空的,當燈光亮起後,便有淡淡的青煙從鏤空的雲紋中緩緩飄出,若有若無地瀰漫在舞台上。青煙繚繞之中,秋本久美子從畫屏邊角上取下紫毫筆,直接在白色的畫屏上輕輕作畫。紫毫筆乾淨潔白,沒有蘸任何墨水,自然什麼也畫不出來,畫屏上空無一物,保持著一片空白。這時秋本久美子放下紫毫筆,取下那條薄薄的紗巾,覆蓋在畫屏上,隨即揭開紗巾,畫屏上赫然多了一朵開得正艷的牡丹,另有一隻蝴蝶在牡丹旁邊作飛舞狀。
現場觀眾頓時響起了一陣掌聲。
秋本久美子伸出纖纖細手,從畫屏中的牡丹上輕拂而過,竟將牡丹從畫中摘了下來,只剩那隻蝴蝶留在畫屏上,顯得形單影隻。現場的掌聲頓時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驚呼。秋本久美子將牡丹湊近鼻尖,淺淺一嗅,彷彿聞到了醉人的花香,不禁嫣然一笑。她將牡丹放在鏡子前,然後將畫屏輕輕地一扳,畫屏的底部嵌有滑輪,當即原地轉動起來。只見轉動的畫屏之中,一隻蝴蝶振翅飛出,圍著秋本久美子盤旋飛舞。等到畫屏緩緩停下,上面已是純白一片,什麼也沒有留下。
秋本久美子抬手輕揮,那隻圍繞她飛舞的蝴蝶,立刻向台下的觀眾席飛去。蝴蝶在觀眾的頭頂來回飛動,引得人人抬頭仰望。忽然間翅膀一收,那隻蝴蝶從空中緩緩墜落,輕飄飄地左飄右擺,最終飄落在了一位觀眾的肩膀上。周圍的觀眾定睛一看,那隻蝴蝶竟不是真的蝴蝶,而是紙做的,剎那之間,驚呼聲和掌聲此起彼伏地響起。
這時秋本久美子向舞台邊角上的司儀輕輕點了一下頭。司儀立即大聲說道:「有請接住紙蝶的這位觀眾上台!」
那位觀眾是一個中國女人,年齡看起來在三十左右,濃妝艷抹,一身富家太太打扮。她被燈光照住,頓時尷尬地笑了笑,隨即整理了一下鬢角,又摸了摸頭上的金飾簪子,生怕自己打扮得不好看似的。她收起手中的摺扇,放入提包之中,將提包交給身旁的丈夫看管,隨即走出觀眾席,款步登上舞台。她腳下穿的是高跟鞋,頓時踏得台階咚咚作響。
秋本久美子並不說話,只是沖那富家太太微微一笑,向畫屏的旁邊輕輕一抬手,示意她站到畫屏的旁邊。那富家太太照做了,在畫屏旁邊站住,面對台下成百上千的觀眾,更加覺得尷尬,臉上露出了頗為僵硬的笑容。
秋本久美子拿起紫毫筆,在畫屏上輕描淡寫了一陣,用紗巾輕輕蓋住,隨即再揭開紗巾,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畫屏上,竟出現了一幅女子的畫像。畫像中的女子身姿曼妙,穿著一身艷美的旗袍,斜倚台階而坐,明眸善睞,顧盼生輝,嘴角淺笑,百媚皆來。
觀眾席中頓時議論聲起,不少人出聲叫道:「是阮玲玉……」
畫像中的女子,正是前些年上海最為著名的女影星阮玲玉,因為情感上的糾葛和打擊,她在三年前服藥自盡,年僅二十五歲。阮玲玉生前名滿天下,在她香消玉殞之後,她的靈車從殯儀館移往墓地,沿途竟有多達三十萬上海市民走上街頭,自發為她送葬,甚至有五位影迷,聽聞她離世的消息,哀痛之下竟選擇了自殺,追隨自己的偶像而去。阮玲玉去世三年之後,上海仍有許多市民懷念她,難以忘卻她的音容笑貌,此時她的畫像一出現在畫屏上,頓時被不少觀眾認了出來。
就在眾多觀眾竊聲議論畫像中的阮玲玉之時,秋本久美子轉動畫屏,帶起了瀰漫在空中的淡淡青煙,頓時煙霧涌動。她揮動紗巾,帶起一陣風,將青煙往那台上的富家太太臉上吹送過去,那富家太太的臉頓時被青煙籠罩住了。等到畫屏停止轉動,上面已是空無一物,阮玲玉的畫像消失無蹤。就在這時,青煙也迅速四散開去,只見那富家太太的臉已然幻變,成為了另外一個人。
「啊!阮……阮玲玉!」
「阮玲玉活了!」
現場許多觀眾倏地站起身來,驚叫聲如滾滾潮水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那富家太太的身形和穿著毫無變化,髮型和首飾也是一如先前,但她的臉卻變成了畫像中阮玲玉的模樣。那富家太太尚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等到秋本久美子示意她照一下身旁支架上的鏡子,她急忙轉過頭去,看見了鏡子里的自己,這才嚇得捂住嘴巴,驚聲尖叫起來。
就在所有人萬般驚詫之際,秋本久美子又提手落筆,在畫屏上描繪了幾下。她用紗巾蓋住畫屏,再揭開時,畫屏上又出現了一位女子的畫像。
「胡蝶!是胡蝶!」不少觀眾驚呼起來。
畫像中的女子,同樣是一位名聞天下的女影星,名叫胡蝶。秋本久美子再次轉動畫屏,揮動紗巾,帶起一陣青煙裹住了那富家太太的臉。畫屏上的胡蝶消失了,那富家太太的臉再次發生幻變,由阮玲玉變成了胡蝶。這一次對照鏡子時,那富家太太雖然沒有再驚叫出聲,但臉上仍是寫滿了難以置信。
此後秋本久美子數次變幻,艾霞、英茵、李綺年等女影星的容貌,相繼出現在那富家太太的臉上。這些女影星,個個都是紅極一時的美人,可謂傾國傾城,迷倒了萬千眾生,甚至是現場部分觀眾心中愛慕的對象,是以每次變幻,都能引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驚嘆聲。那富家太太一開始驚訝萬分,到後來照鏡子時,臉上的驚訝之色漸漸消失,變作了顧盼含笑。她的笑容不再顯得僵硬彆扭,反而顯得十分自然,也極為自信,神情更是沉醉無比,顯然十分享受這樣的變幻,更覺得台下的陣陣驚呼,與那些女影星毫無關係,而是全部送給她一個人的。
雙魚作為本場比賽的對手,卻因為秋本久美子的表演而驚嘆連連。易希川微微張著嘴巴,早已看入了迷。他不知道秋本久美子的幻戲是怎麼變的,也壓根不去思索,只管心無旁騖地享受這美妙絕倫的時刻。
齋藤駿同樣看得心醉神迷,眼角甚至濕潤了,隱隱噙著淚水。秋本久美子表演的幻戲,是他親自所授,正是秋家「畫骨術」中的畫魂絕學。他看著舞台上的秋本久美子,看著她的舉手投足,恍惚之間,彷彿看到了十八年前的秋娘。當年秋娘也是在舞台之上,表演畫魂幻戲,在請觀眾上台之時,紙蝶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登上舞台後,秋娘輕輕地撫摸他的臉,說他的前世是一位英俊瀟洒的書生,並在畫屏上繪出了書生的容貌,隨即變幻到了他的臉上。兩人就此結識,也就此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往事歷歷,如在眼前,齋藤駿回憶起秋娘,不禁黯然神傷,抬起衣袖,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
秋本久美子在畫屏上落筆,畫出了那富家太太原本的容貌。只見畫屏翻轉,青煙掠過,那富家太太頓時恢復了本來的面容。那富家太太急忙對照鏡子,看見是自己的臉時,立刻流露出失望至極的神色,竟幽幽然嘆了一口氣。
秋本久美子結束了表演,向台下欠了欠身,然後退下舞台,回到了齋藤駿的身邊。她從始至終一言不發,表演的畫魂幻戲比雙魚的幻戲更為短暫,也更為單一,卻贏得了更加熱烈的掌聲和喝彩聲。五位評委一邊低聲交流,一邊暗自搖頭,以五人在魔術方面的造詣,竟沒有一人能看明白秋本久美子的幻戲是如何變出來的。
隔台對望,秋本久美子沖易希川嫣然一笑,旋即便低下了頭。齋藤駿不想讓秋本久美子和易希川過多地相見,等幾個日本武士將道具搬下舞台,便立刻帶著秋本久美子走回了後台。
易希川和雙魚仍舊等在幕布背後,等待司儀宣布本場比賽的最終結果。
雖然題目都是變容,但雙魚和秋本久美子的表演卻完全不同,一個豐富有趣,一個神秘莫測,各有各的精彩。五位評委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商議,仍然沒能統一意見,只能各自投票。最終戴·弗農和張慧沖把票投給了雙魚,哈利·布拉克斯通、瑟維斯·羅伊和約翰·斯卡耐則選擇了秋本久美子。三對二,一票之差,秋本久美子最終戰勝雙魚,晉級了萬國魔術大賽的第二輪。
司儀宣布勝負之後,齋藤駿立刻帶著秋本久美子走出後台,出了巴黎魔術館,乘坐轎車離開了。易希川沒有機會接近秋本久美子,只能目送她走出後台,離開了演廳。
他還要等待下一場比賽的抽籤結果,於是一直站在幕布背後。抽籤結果很快出來了,易希川仍然沒有被抽中,兩位即將對決的魔術師,是來自南洋的女幻人嚴水吉,以及羅家戲苑的新主人羅慕寒。
對於比賽落敗的結果,雙魚坦然接受。儘管輸給了一個日本幻術師,她卻沒有絲毫不服氣,甚至覺得只輸一票,已是評委厚愛了。「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她的幻戲是怎麼變的。」在走出巴黎魔術館的大門後,雙魚還在回想秋本久美子的幻戲,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易希川聽了這句感慨,念頭轉了數下,對於秋本久美子的幻戲,卻始終沒有琢磨出半點門道。他能肯定秋本久美子表演的不是日本幻術,也猜到了那是秋家的「畫骨術」。他曾經見過徐傀儡的「畫骨術」,但在領教過徐傀儡出神入化的傀儡戲後,他便能大概知曉,當初徐傀儡表演「畫骨術」時,他之所以會手腳受制,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制,被迫做出一些違背他意願的動作,多半是徐傀儡某種操控傀儡的手段,而並非真正的「畫骨術」。秋家的「畫骨術」已經銷聲匿跡了十多年,易希川也是第一次看見。尋常的幻戲,只需看上一眼,他便能看破門道,但秋本久美子表演的「畫骨術」,他仔細看了全程,卻是毫無頭緒。
他不禁暗暗心想:「難怪秋家能以一門之力,統領上海幻戲界那麼久,也難怪雲機社的首領林神通,想盡了辦法也要得到『畫骨術』的秘訣。這麼神奇的幻戲,試問天底下又有哪個幻戲師會不想得到呢?」
易希川和秋本久美子走出巴黎魔術館後,原本打算直接穿過街道,返回萬國千彩大劇院。但附近忽然傳來了一陣吆喝聲,易希川不禁轉頭望去,只見十餘丈開外,愛多亞路的路邊聚了一群路人。吆喝聲來自人群之中,聽起來有些耳熟,易希川念頭一轉,頓時想到了一個人,於是對雙魚說道:「師妹,我們過去瞧一瞧。」
兩人走到人群外圍,朝裡面望去,只見人群之中留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上蹲著一個男人,正在撥弄地上的幾隻瓷碗。那男人的腦後梳著一根小辮,竟是當日與易希川斗戲落敗後,被蔣白丁趕出大世界戲台片區的袁木火。
與一個月前相比,袁木火消瘦了整整一圈,臉色灰敗暗淡,衣服破了幾道口子,形神落魄至極,唯獨一對眼睛還算有神。他正撥弄地上的三隻瓷碗,嘴裡吆喝道:「來來來,全都看過來!下注猜碗啦,猜中了十倍返注,真金白銀,童叟無欺,決不騙人!」
一個脖子上文了虎面文身的男人從人群中走出,在瓷碗前蹲下身來,說道:「當真猜中了,就可以贏十倍的錢?」
袁木火說道:「就這三隻碗,一顆石子,你只要下了注,猜中石子在哪只碗底下,我立刻付你十倍的錢。」
那文身男人當即掏出一張十元法幣拍在地上,說道:「好,那老子來試試!」
袁木火叫一聲:「好嘞!」當即將三隻瓷碗排成一線倒扣在地上,撿起一顆石子,放在中間那隻碗底下。他的雙手飛快地左右晃動,將三隻瓷碗的位置撥亂,片刻後雙手一抬,三隻瓷碗位置落定。「兄台,請吧!」他笑吟吟地看著那文身男人。
那文身男人初時還能盯住罩有石子的瓷碗是哪只,但袁木火的手越撥越快,後來他便徹底看花了眼。此時不知石子在哪只瓷碗底下,他皺了皺眉,最終伸出手去,翻開了左邊的那隻瓷碗,碗底下卻是空無一物。
袁木火翻開中間的那隻瓷碗,石子赫然躲在下面。他拿起地上那張十元法幣,揣進自己的兜里,笑道:「兄台,多謝了。」
那文身男人不服輸,又掏出一張十元法幣,叫道:「再來!」
袁木火依樣畫葫蘆,等三隻瓷碗落定位置後,那文身男人選擇了右邊的瓷碗,結果還是沒有猜中,石子依然在中間那隻瓷碗底下。他不信邪,又賭了第三局,猜了中間那隻瓷碗,結果還是錯了,石子是在左邊的瓷碗底下。他罵了一句「媽的」,站起身來,撥開人群,氣沖沖地走了。
袁木火賺了三十元法幣,繼續吆喝,引來了不少看客,卻鮮有人再上前與他對賭。
袁木火的這套把戲,乃是中國幻戲中最傳統的「三仙歸洞」,在市井之間十分常見。他將石子放入瓷碗底下,在扣攏瓷碗的瞬間,拇指和小指將石子拈出,藏在了手中,如此一來,三隻瓷碗底下都沒有石子,無論那文身男人如何猜選,最終的結果必定是猜錯。等到揭曉答案時,袁木火翻開瓷碗的瞬間,用拇指和小指將石子擱入碗下,只因他手法太快,那文身男人根本瞧不出來。
易希川自然明白這套把戲是怎麼回事,只是沒想到一月不見,袁木火竟然落魄至此,淪落到在街頭耍把戲騙錢的地步,不禁喟然一嘆。這年頭世道混亂,想靠變幻戲出人頭地,實非易事,想成為風光無限眾人追捧的幻戲大家,更是難於登天,許多幻戲師只能跑江湖賣藝,求幾個賞錢,混一口飯吃。
袁木火被攆出大世界戲台片區後,因他與易希川斗戲當眾落敗,自然沒有戲苑和劇院肯聘用他這個手下敗將,他只能淪落到街頭賣藝。可一連賣藝了數日,幾乎沒人肯給打賞,他走投無路,這才想出了猜碗騙錢的法子,又因巴黎魔術館舉辦萬國魔術大賽,一到晚上便人流聚集,他這才來到巴黎魔術館附近耍把戲騙錢。
易希川雖然被袁木火挑釁過,但並無宿怨舊仇,談不上有什麼恨意。此時見袁木火落魄到這般地步,他反倒生出了些許同情之心。他唏噓感慨,不想被袁木火認出,於是搖了搖頭,與雙魚一起默默地遠離人群,返回了萬國千彩大劇院。
翌日晚上,在以帽子魔術為題目的比賽中,羅慕寒輕鬆擊敗南洋女幻人嚴水吉,成功晉級第二輪。隔了一天,比賽題目變成了分身魔術,來自印度的幻術師依山慕丁與來自法國的魔術師納塞利展開對決。依山慕丁自稱是古印度屍羅門的傳人,以流傳了兩千多年的屍羅門絕學——苦行術,表演了截舌、抽腸、自斷手足和續斷身軀的恐怖魔術,令全場觀眾驚駭莫名,毫無懸念地擊敗了表演大變活人魔術的納塞利。
這兩場比賽,易希川都親自去巴黎魔術館看了,尤其是依山慕丁的表演,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那種血流滿地的舞台效果,那種直擊人心的驚悚恐怖,在中國各門各類的幻戲當中,竟是從來沒有過的,即使是斬頭續接的「七聖法」,其驚悚程度,也遠遠比不上依山慕丁的苦行術。
萬國魔術大賽進行到這裡,一個月的報名期限已過去了將近一半,易希川早早便報了名,可名字始終沒有被抽選出來。一些主要的競爭對手,比如維克多和羅慕寒,早已晉級了下一輪,他卻只能繼續耐心地等待。一直到報名期限的最後一天,幾乎所有參賽的魔術師都已亮相,只剩下最後兩位魔術師和最後一場比賽時,他的名字才出現在了伊莎貝拉抽出來的紙球上。他的對手,是萬國魔術大賽開賽之前,曾在巴黎魔術館作客演出過的美國魔術師韋恩。兩人將要比拼的魔術題目,叫作倒行魔術。
當魔術題目被抽出來的那一刻,易希川不禁大感詫異。他精通各類幻戲,卻從來沒有聽說過倒行魔術。他當場詢問了雙魚,回到萬國千彩大劇院後又詢問了魯鴻儒和金童,三個人都是一概不知。魯鴻儒通過自己的人脈關係,託人向幾位參賽的洋人魔術師打聽,方才得知倒行魔術是一個百年前流行於歐美各國的魔術,有著一個極為通俗易懂的名字,叫作「倒走天花板」。據說在一百年前,美國有一位名叫桑茲的魔術師,曾通過研究蒼蠅的腳,發明了一種氣動靴子。這種氣動靴子的底面有幾個圓形凹槽,只要用力踩踏下去,將幾個凹槽中的空氣積壓出去,就能產生極強的吸附力,便可以在天花板上倒著走路。桑茲通過表演這個「倒走天花板」魔術,在美國紅火了一段時間,但後來在一次表演中,天花板突然陳腐斷裂,桑茲墜落到地上,摔斷了脖子。此後法國女魔術師埃梅改良了桑茲發明的氣動靴子,使靴子底面的吸附力更強,在懸掛起來的木板底下倒著行走,贏得了「人蠅」的綽號。在埃梅之後,這一魔術幾乎沒有魔術師再表演,逐漸銷聲匿跡。
易希川知道這一消息後,總算明白了倒行魔術的含義。但在中國幻戲當中,沒有任何倒立行走的幻戲,而且倒立行走之時,必然需要腳部發力,偏偏易希川的右腳掌被徐傀儡的鋼針射穿,雖然休養了一個多月,傷勢已經恢復了大半,但終究沒有痊癒,不敢發力過猛。正因為如此,對於易希川而言,倒行魔術可謂是一項極具挑戰性的題目。他當然不明白氣動靴子是什麼東西,就算明白這種靴子的原理,但他只有一個晚上和一個白天的時間,根本不可能造出一雙氣動靴子來。他只有另想辦法,並且很快便想到了——讓一塊木板待在空中,代替天花板,在木板底面刻出一條暗槽,然後穿上嵌有暗鉤的鞋子,勾住暗槽,便能在木板下方倒著行走。除了這個辦法,他絞盡了腦汁,卻再也想不出其他可以實現倒立行走的法子。只是這種辦法能不能在比賽中勝過韋恩,他心中沒有絲毫把握。
到了比賽的這天晚上,因為易希川將要登台亮相,巴黎魔術館聚集了許多中國觀眾。易希川是時下風頭最盛的中國幻戲師,許多中國同胞認為他最有可能贏下萬國魔術大賽的冠軍,他的首場比賽,自然要大力捧場才行。
按照抽籤順序,易希川首先登台表演。
一塊巨大的木板被四根繩索吊起,懸停在了半空之中。木板的底面暗設了一條寸寬的夾槽,由於木板通體塗上了黑漆,又背對高處的燈光,因此觀眾席上的觀眾,根本看不見這條夾槽。在木板的側面,從高處垂下來兩根繩索,橫鋪了一塊木板,搭成了一架鞦韆。為了讓表演更加驚險刺激,懸空木板的下方,沒有鋪設安全網,不加任何防護,表演時一旦失手,從高空倒摔下來,勢必跌成重傷。
燈光緩緩亮起,易希川大步登上了舞台。抱拳見禮後,他直接踏上鞦韆,用力猛盪了幾下,迅速讓鞦韆盪得又快又高。在鞦韆向懸空木板蕩去,並盪至最高點時,他猛然向上方縱身一躍,在空中來了半個鷂子翻身,頭下腳上,左腳倏地探出,鞋底的暗鉤毫釐不差地勾住了懸空木板底面的夾槽。他整個人一躍而起,慣性極大,頓時帶動懸空木板晃蕩起來。他一隻左腳倒掛在懸空木板上,扭過頭來,正面對著觀眾席,一邊微笑,一邊揮手。
現場的中國觀眾頓時轟天價地鼓掌叫好起來。
易希川不等懸空木板完全靜止下來,便在來回晃蕩之中,伸出右腳,讓鞋底的暗鉤勾住了夾槽。這時他的左腳一側,使暗鉤從夾槽中脫離,然後往前邁出一小段距離,重新勾住夾槽,便如同倒立著行走了一步。此後他的兩隻腳彼此交替,從懸空木板的這一頭,走到了另一頭,接著又倒退著行走,回到了起步的位置。只是每當邁出左腳,只剩右腳掛在懸空木板上時,右腳掌的傷口便會傳來撕裂般的疼痛。他只能強行忍住,臉上露出微笑,裝出極為輕鬆的樣子。
一個來回當然不夠,要想擁有更大的勝算,易希川的表演必須更加驚險刺激才行。他加快了出腳的速度,在懸空木板下方越走越快,很快又走了數個來回。尤其是最後一個來回,走到懸空木板盡頭時,他不再倒退行走,而是在空中直接轉身,順著走了回來,頓時贏得了極為熱烈的掌聲。
表演到這裡,易希川事先練習的倒立行走的招數,便全部用盡了。但他覺得這些招數太過普通,韋恩多半也能表演出來,因此他念頭一轉,臨時冒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人在地面上時,不僅可以行走,還可以跳躍。
為什麼不試一下倒著跳躍呢?這個想法一冒出來,他便徹底按捺不住了。
「無須跳躍多遠,只要雙腳同時離開木板,又迅速向前伸腳勾住夾槽,看起來便如同倒立著跳躍了一步,這並非難事。只要我跳躍時不動用右腳,而是用左腳去勾住夾槽,就像開場時露的那一手,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他這麼一想,頓時暗暗定下了決心。
倒立著跳躍,這是他白天練習倒行木板時,沒有嘗試過的,因此當他決定冒險一試時,心裡多少還是有些緊張。
但為了獲勝,他必須冒這個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左腳抬起來後,不等勾住夾槽,右腳便猛然一側,脫離了夾槽。他的兩隻腳同時離開了懸空木板,然後左腳迅速地向前探出,腳尖觸碰到了夾槽。然而重力令他的身體下墜了些許,腳尖雖然觸碰到了夾槽,卻已是極限,暗鉤無法再勾住夾槽,他整個人頓時失去支撐,從空中急墜而下。
現場立刻驚呼四起,許多觀眾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有的觀眾則下意識地側頭閉眼,不敢再往下看。
失誤的那一刻,易希川心中驟然一涼。他來不及做任何思考,便頭朝下疾速墜落,舞台飛快地迎面撲來。
千鈞一髮之際,易希川的右腳橫著一掃,竟堪堪碰到了旁邊那架鞦韆的一根繩索,隨即腳尖一勾,腳踝一擰,膝蓋一彎,整條右腿盤在了繩索上。他的右腳用盡全力盤緊繩索,腳掌傷口劇痛至極,但好歹止住了下滑的慣性,隨即鬆開右腳,一個凌空翻身,讓身子正立過來,雙腳朝下,落在了舞台上。右腳一觸地,頓時劇痛鑽心。他的右腳下意識地收力,整個人往右側歪斜了一下,好在最終穩住了平衡,沒有摔倒在舞台上。
雖然避免了摔傷,最後的落地勉強還算體面,但易希川方才的那個失誤,卻是眾目共睹,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了。現場觀眾的反應也說明了一切,沒有喝彩,掌聲寥寥,甚至有不少唉嘆之聲,在開闊的演廳之中,聽來極為刺耳。
在萬國千彩大劇院駐台表演以來,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這還是易希川第一次出現失誤,可這次失誤,偏偏出現在如此重要的比賽當中,一時間他面如死灰,垂頭喪氣。他不想面對眾多觀眾冷淡的神情,於是草草地鞠躬謝禮,有些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下了舞台。
雙魚一直等在幕布背後,易希川一走下舞台,她立刻迎上前去,關切地問道:「師哥,你的右腳是不是又傷著了?要不要緊?」
易希川搖了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徑直往後台走去。
雙魚急忙上前攙扶著他,一起走回了後台。
雙魚扶易希川在凳子上坐下,然後脫下易希川右腳的鞋子,只見鞋底紅了一片,襪子更是被鮮血浸染了大半。
她小心翼翼地替易希川除下了襪子,只見右腳掌心正在流血,癒合的傷口重新撕裂開來。
自打易希川的右腳受傷之後,雙魚便一直把止血的傷葯和包紮的布條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這時她急忙打來一盆清水,將易希川右腳掌的傷口清洗乾淨,然後取出傷葯和布袋,仔細地上藥包紮。她嘆了口氣,說道:「師哥,你的腳傷沒好,卻偏要強自己所難。最後那個動作,你實在不該冒險嘗試的。」
易希川心中卻沒有一絲後悔,說道:「倘若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雙魚搖了搖頭,說道:「以前師父在時,常說你入戲太深,讓你不要痴迷過了頭。這話當真一點也沒有說錯。」
提及師父,易希川不由得想到今晚表演失誤,當真是丟盡了師門的臉面,頓時心情黯然,沉默不言。
雙魚處理好了易希川的傷口,說道:「師哥,你好好待在這裡,別四處走動。我出去看看那個洋人魔術師的表演。你不必氣餒,比賽尚未結束,勝負還沒有定論呢。」她說完這話,便快步走出後台,來到幕布背後,向舞台上望去。
韋恩已經登上舞台,倒行魔術也已經開始表演。因為易希川出現了失誤,韋恩顯得極為放鬆。他表演倒行魔術時,腳上穿的鞋子,正是氣動靴子。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在懸掛起來的鋼板下方隨意走動,不時沖著觀眾席揮手致意,引來許多洋人觀眾的陣陣歡呼。現場眾多中國觀眾卻是低頭耷腦,鴉雀無聲。
忽然之間,如死水般沉寂的中國觀眾,一下子喧鬧了起來。那些方才還在歡呼的洋人觀眾,卻驟然噤聲,面露驚恐之色。
也許是因為太過放鬆了,韋恩在行將結束表演之時,竟然和易希川一樣,也出現了失誤。他一隻腳踏出,氣動靴子沒有踩實,靴底凹槽里的空氣沒有排盡,尚未完全吸附住鋼板,他便邁動了另一隻腳,氣動靴子頓時從鋼板上脫落,整個人從半空中倒栽墜落。他不像易希川那樣,身邊有鞦韆的繩索可以救急,當即重重地摔在了舞台上。他的腦袋先著地,脖子斜著一扭,身子歪著一橫,當場昏死了過去。
一些洋人觀眾急忙衝上舞台,將韋恩小心翼翼地抬起,送往附近的醫院進行緊急救治。好在韋恩傷勢雖重,出現了輕微骨折,卻沒有危及性命,倒是不幸中的萬幸。
易希川和韋恩雙雙出現了失誤,但易希川巧妙地化解了失誤,韋恩卻是直接從空中摔落了下來,並且身受重傷,想來短時間內無法再參加比賽,因此五位評委經過一番商議,一致判定易希川勝出。
勝負結果一出,觀眾席上有一小部分中國觀眾顯得垂頭喪氣,覺得這種靠著對手失誤而幸運獲勝的方式不夠光彩,但大部分中國觀眾還是歡呼雀躍,擊掌相慶。
至此,萬國魔術大賽的報名期限截止,第一輪的比賽竟不多不少,恰好也在今晚全部結束。司儀當場將寫有易希川名字的紙球,投回到簽箱之中,由伊莎貝拉進行第二輪比賽的抽籤。伊莎貝拉登上舞台,和往常一樣,引得一些男性觀眾熱情叫好,口哨連連。她面帶微笑,先從一隻簽箱中抽選出了魔術題目「飛天」,緊跟著從另一隻簽箱里先後抽出了兩個紙球,前一個紙球上寫著依山慕丁的名字,後一個紙球上的名字,竟然又是易希川。
依山慕丁在第一輪比賽中表演的苦行術,至今還在許多觀眾的腦海深處揮之不去,易希川將和這位印度幻術師展開對決,頓時引來了觀眾們的一陣熱議。
一直等在幕布後面的雙魚,當即將易希川獲勝以及與依山慕丁對決的消息帶到了後台。頹然坐著的易希川,沒有因為自己獲勝而顯露出絲毫高興,反而覺得這樣的勝利對一個幻戲師而言,是一種莫大的恥辱。
「如此獲勝,倒不如輸了的好……」他嘆著氣說道。
雙魚卻道:「師哥,眼下可不是唉聲嘆氣的時候。是實力也好,是運氣也罷,能夠晉級,便是好事。你這場比賽沒能表現好,但明天就有第二次彌補的機會。你要在明天的比賽中拿出最好的表現,一舉擊敗那個印度幻術師,才對得起今天這場勝利。」
易希川神色一振,說道:「師妹,你說得是。今天我能晉級,全是運氣使然,可謂是極大的恥辱。明晚與依山慕丁的比賽,我必須全力以赴,一雪今日之恥才行!」
雙魚說道:「你能這麼想,我便放心了。」頓了一下,又看著易希川的右腳,說道:「只是明天比賽之時,你不可再逞強了,無論如何,一定不要再傷到這隻右腳。」
易希川點了點頭。他看著雙魚,心中想道:「師妹之前說得更對,我不可小瞧了各路高手。我知道的幻戲雖然多,但世界之大,神奇罕見的幻戲還有很多,總有一些幻戲是我不了解的,甚至是我聽都沒聽說過的。萬國魔術大賽的賽制如此特別,若是抽到不熟悉的題目,那便是極大的挑戰。明晚比賽的題目是飛天,能夠實現飛天的中國幻戲,怕是只有『神仙索』了。我明晚若是能擊敗依山慕丁晉級下一輪,可要抽空多了解一下西洋魔術,多了解一下參賽的各路高手,不可再掉以輕心。」
易希川雖然振作了精神,但還是覺得依靠對手的失誤而獲勝,顯得太過丟人現眼。他不敢面對眾多中國觀眾的目光,等演廳里的觀眾全部散盡了,才在雙魚的攙扶下走出後台,默默離開了巴黎魔術館。
出了巴黎魔術館的大門,兩人正要穿過愛多亞路,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叫罵之聲。
易希川扭頭望去,只見叫罵之聲響起的地方就在路邊,那裡已經聚集了不少散場的觀眾。過去十多天里,那個位置一直是袁木火耍把戲騙錢的地方。易希川原本不想與散場的觀眾照面,但聽見叫罵聲中夾雜了一兩聲袁木火的慘叫,當即讓雙魚扶著他向人群走了過去,想看看袁木火出了什麼事,自己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人群之中,袁木火抱著頭蜷縮在地,幾個流氓模樣的男人,正對他惡狠狠地拳打腳踢,其中一人的脖子文有虎紋,正是十多天前被袁木火騙走了三十元法幣的那個文身男人。
只聽那文身男人叫道:「媽的,老子盯了你十多天,沒見一個人猜中過,就知道這裡面有鬼。你他媽的出老千,把石子藏在手裡,碗底下什麼都沒有,居然騙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這人最講道理,你騙老子的錢,老子也不要多了,十倍還來就是!」
袁木火一邊挨打,一邊說道:「我沒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那就給我打!」那文身男人厲聲叫道,「給我往死里打!」
這夥人毆打得更加兇狠,袁木火雖然慘叫連連,卻沒有一句討命求饒,只是不斷地重複自己沒有錢。他的確沒有錢,每晚耍把戲騙的那點錢,只夠他勉強糊口度日,有時騙的錢稍微多一點,也都被他拿來買酒喝了。他只要一天不出來騙錢,就得挨一天的餓,身上從來沒有一丁點多餘的閑錢。
那文身男人哪管這些,只管招呼這夥人大肆毆打,下手越來越重,越來越狠。
圍觀之人大都是從巴黎魔術館散場出來的中國觀眾,卻沒有一個人出手制止,全都事不關己地瞧著熱鬧。
袁木火很快被打得滿臉血污,眼看再打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要出人命了。
易希川實在看不下去了,不顧右腳的傷勢,撥開人群沖了進去,一把拽住那文身男人的手,大聲叫道:「全都住手!」雙魚緊跟著沖入人群,護在易希川的身側。
那文身男人轉頭瞧了易希川一眼,見易希川身單勢孤,唯一的幫手還是一個女人,當即罵道:「媽的,哪裡冒出來的小雜碎?去你……」他另一隻手握成拳頭,向易希川的面門揮去,卻被易希川一把抓住,反著一擰,手腕頓時劇痛難當。他後面沒說完的話,立刻化作了「啊啊啊」的叫痛之聲。
其他幾人當即向易希川撲了過來。易希川右腳有傷,不便閃避,直接揮拳打出,擊在幾人揮來的拳腳上。他的臂力極大,幾拳下來,這一伙人全都捂著痛處,一時之間不敢再上,但盯著易希川的眼神,仍是兇狠至極。那文身男人指著易希川,喝道:「你小子到底是什麼人?」他對幻戲毫無興趣,易希川這一個多月出盡風頭,他竟是絲毫不知。也正因為對幻戲一無所知,他才會被袁木火用最常見的「三仙歸洞」幻戲戲弄了一番。
易希川看著那文身男人,說道:「我只是一個過路人,看不慣你們下手如此狠毒。如今世道不堪,人人都有難處,他騙了你的錢是不對,可你們也用不著下手這麼狠。」
那文身男人哼了一聲,惡狠狠地瞪著袁木火,說道:「有人替你出頭,老子拳腳沒他厲害,惹不起!可他護得了你今天,護不了你明天後天。你騙了老子的錢,這筆賬老子記下了,遲早要你小子連本帶利吐出來!」說著招呼幾個手下,便要離開。
「他騙了你多少錢?」易希川忽然問道。
「不多,就三十。不過他說了,猜中就返注十倍,老子猜中了石子在他的手上,那他欠的錢就是三百了。」那文身男人斜眼看著易希川,「怎麼?你要替他還錢嗎?」
易希川從衣兜里摸出一疊法幣,數了三百遞給那文身男人,說道:「錢你拿去,以後別再來找他麻煩。」
那文身男人在易希川的手底下吃了苦頭,原本心裡就有些發虛,嘴上放著狠話,那是打腫了臉充胖子。此時見易希川竟然真的肯替袁木火付十倍的錢,他當即眉開眼笑,伸手便來拿錢。
蜷縮在地上的袁木火忽然大聲說道:「姓易的,有幾個臭錢很了不起嗎?把你的臭錢拿走,我不要你來可憐!」
易希川置之不理,對文身男人說道:「拿去。」
那文身男人生怕易希川反悔,當即拿了錢,哈哈一笑,帶著幾個手下快步去了。
易希川彎下腰來,想要攙扶袁木火起來,卻被袁木火一把推開。
雙魚頓時不高興了,瞪著袁木火,說道:「我師哥好心救你,你卻當是驢肝肺,毫不領情,真是莫名其妙。」
袁木火看了一眼雙魚,見她是個容貌姣好的少女,便不予還口,只是瞧著易希川冷冷發笑。
易希川說道:「師妹,算了,我們走吧。」
雙魚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轉過身來,攙扶著易希川,往人群外面走去。
兩人方才走出幾步,忽聽身後傳來袁木火的聲音:「姓易的,我說了不要你來可憐。區區三百法幣,我袁木火遲早會靠幻戲出人頭地,遲早會把錢還給你,一個子都不會少!」
易希川聽了這話,頓時停下腳步,轉身看著袁木火。袁木火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腦後的小辮已然散開,頭髮極為凌亂,面部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嘴角流出來的血,順著下巴滴落在了地上,他卻不管不顧,只是埋頭收拾地上的瓷碗。
易希川看見這一幕,不由得感慨萬千。這世上有許多落魄的幻戲師,在生活困頓之時,往往會選擇放棄幻戲,要麼去學點別的手藝賺錢,要麼去找活路賣苦力,能一直堅持幻戲這條道路的,幾乎百不足一。正因為幻戲師越來越少,中國幻戲才會日漸式微,反倒是西洋魔術大行其道,長此以往,幻戲一詞,怕是遲早要被魔術取代。在如今這個世道,袁木火落魄到這般田地,卻不受易希川的恩惠,而且堅守初心不改,一心想著靠幻戲出人頭地,倒是令易希川生出了些許敬佩。
易希川說道:「你我之間雖然有過不愉快,卻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斗戲輸贏,那都是幻戲界常有的事。其實那日斗戲,你的酒水幻戲已經很是厲害,你的幻戲技藝早已在許多幻戲師之上,你所缺的,不過是一方舞台。倘若你不嫌棄與我共事,我希望能邀請你來萬國千彩大劇院。你我白天切磋技藝,晚上同台演出,相互精進,共同將幻戲發揚光大,如何?」
袁木火聽了這番話,收拾瓷碗的雙手猛地定住了。他長時間凝住不動,忽然有淚水順著臉頰流下,混融了血污,一滴滴地落在瓷碗之中。他斗戲落敗,被蔣白丁攆走,活得越來越不堪,卻從來沒有流過一滴淚,此時被易希川的一番話擊中內心,一時竟難以自已。
易希川說道:「三百法幣,自然不是白送給你,算是提前付給你的酬勞。你若是肯來萬國千彩大劇院,先頭幾天,那是一分錢也沒有的。」他知道袁木火將尊嚴看得極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就算心中願意,只怕也會難以啟齒,於是說道,「你考慮一下吧,若是願意,可以隨時來萬國千彩大劇院找我。」說完這話,他拉了一下雙魚的手臂。雙魚扶著他,緩步穿出圍觀人群,向萬國千彩大劇院去了。
見沒有熱鬧可看,圍觀人群迅速便散了。
袁木火卻依舊僵坐在地上,長時間凝住不動。
良久之後,易希川和雙魚已經走進萬國千彩大劇院好一陣子了,袁木火方才緩緩地抬起頭來。
他望著萬國千彩大劇院的大門,藏在頭髮後面的眼睛,忽然閃過了一絲狡黠。
他撿起方才挨打時掉落在地上的扁酒壺,那是他被趕出大世界戲台片區後,重新買來的一隻塗抹了黑漆的新酒壺。他擰開扁酒壺的蓋子,將壺中最後一口烈酒一飲而盡,然後橫起手掌,抹了一下嘴巴。一抹若有似無的冷笑,爬上了他剛剛抹去酒水和血污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