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23日,星期一,陰轉多雲。
我知道老天爺不會眷顧我,那場雨沒有來。
不過這不要緊,該發生的已經發生,而我也做了一直想做卻沒做到的事情。
現在是下午的地理課。因為我的成績一直很不錯,所以,姚老師認為我通過地理會考完全沒問題。好心的她允許我在地理課上干點別的,所以我才可以寫下這篇日記。
寫日記對我而言,與其說是一種習慣,不如說是一種傾吐。我沒有可以訴說的對象,只有日記本是從小陪伴我長大的朋友。更何況,今天發生的事情,一定要記下來。
早晨起來,我看著窗外陰沉的天氣和乾燥的地面,沒失望,也沒太沮喪。這只不過是我無數個沒有實現的願望之一而已。我現在擔心的是乾癟的牙膏皮和那雙前途未卜的白球鞋。
鞋子還好,牙膏和粉筆暫時遮擋了墨跡。缺點是,在鞋子外表已經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硬殼,稍加觸碰,硬殼就會開裂、掉渣。我看著這雙脆弱的「白」球鞋一籌莫展。還在猶豫的時候,衛生間里傳來媽媽的喊叫。看起來,她已經發現被我浪費掉的牙膏了。我不想在已經足夠心煩的時候再挨頓責罵。所以,我換了一雙便鞋,用報紙把球鞋包好,背上書包跑出了門。路過公共廚房的時候,我看到了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在校團委辦公室,我換上了那雙白球鞋。周維國老師從柜子里把國旗拿出來,催促我們趕快去操場。我不敢快走,生怕那層硬殼分崩離析。周老師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怪異姿勢,沒等開口詢問,他已經看到我腳邊那些白色的碎渣。
「我的天!」周老師瞪圓了眼睛,「你穿的是什麼?石膏嗎?」
來不及解釋了,也沒法解釋。我紅著臉,低著頭,一步步蹭到操場上。然而,更大的問題來了。我和其他三個護旗手要在全校師生面前,踢著正步走到旗杆下。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我閉上了眼睛。
幾秒鐘後,我清晰地聽到人群中開始竊竊私語。隨即,就是越來越響的鬨笑聲。我知道,最刺耳的聲音肯定來自馬娜。她一定用手指著那隨我的腳步散落一地的白色碎渣、逐漸現出斑斕本色的球鞋,和宋爽、趙玲玲一起嘲笑我。
好吧,好吧。
就這樣,我在幾百個詫異、不滿和嘲弄的目光中,一路踢著白粉飛揚的正步,面無表情地走到了旗杆下。當國旗被展開時,我的臉暫時被遮擋在一片紅色之後。我忍不住睜開了眼睛,並在半秒鐘之後就找到了他的臉。
楊樂沒有笑,更沒有盯著我的球鞋看,只是一臉凝重地看著國旗。我知道他此時想到的肯定不是多少先烈的鮮血染紅了這面旗幟,他只是不想成為那些讓我尷尬的目光之一而已。
國歌奏響,國旗也緩緩向旗杆頂端升起。我仰面向國旗行注目禮,在飄揚的紅色旗幟之上,看著正在空中慢慢聚攏的烏雲。
升旗儀式後我就換上了便鞋。然而,那雙「白」球鞋仍然成了同學們討論的話題。許多人甚至在課間休息的時候特意跑到我的座位旁,就為了看看椅子下那雙掉渣的球鞋。我很想扔掉它,但是我不能。因為只要這雙鞋子沒有開膠或者斷掌,父母就不會給我買一雙新的。在他們看來,鞋子是拿來穿的,只要能穿就好。那些斑斑點點完全不是問題。當然,我也可以故意把這雙鞋子弄壞,然而這又是一道數學題:爸爸要卸掉幾車玻璃,才能換來一雙球鞋?
這雙鞋子帶給我的「明星效應」並沒有持續多久,午休的時候,大家就已經對它失去了興趣。我也樂得輕鬆。不過新的麻煩在等著我:早上急於出門,我沒有帶午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粒米未進的我已經飢腸轆轆,並且開始無比懷念廚房裡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當同學們開始在教室里打開飯盒,各種飯菜的香味飄蕩於座椅之間的時候,我悄悄地離開了。
在衛生間里灌了一肚子涼水,雖然解決不了什麼實際問題,但是飢餓感好歹減輕了一些。我擦擦嘴巴,慢慢地走向禮堂。
今天要排練《海的女兒》——英語音樂劇,本屆英語節的壓台節目。現在是午飯時間,排練廳里應該沒有人。躲在這裡,既可以避免被人發現沒吃午飯的尷尬,又可以安靜地獨處一會兒。
禮堂里果然空無一人。我沿著大理石鋪就的過道,穿過一排排座椅,向舞台的方向走去。登上木質舞台,踩著咯吱作響的地板,繞到幕後,再穿過一條狹窄的走廊,就是排練廳了。
一團漆黑。我摸索著打開電燈,稍稍適應了一下突如其來的強光後,空蕩的排練廳出現在我的面前。因為飢餓,我的心臟跳得很快,手腳也沒有力氣。於是,我坐在道具箱上稍稍休息了一下。隨後,我就打開服裝櫃,在成排的紅色長裙中找到標記著自己名字的那件換上。
我扮演的是王子的婢女之一,第四幕以後才會出場,台詞也只有寥寥幾句。儘管如此,我還是從道具箱里翻齣劇本,又仔細地對了一遍。幾分鐘後,早就爛熟於心的台詞就背誦完畢。我合上劇本,緊閉雙眼,開始在想像中排練。
我不想在楊樂面前出醜,即使在今早的升旗儀式上我已經丟夠了臉。
所以,我需要一個機會,不是以那個貧窮、破敗,像一塊舊抹布那樣辨不清顏色的女孩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盯著他的眼睛說幾句話,哪怕是「婢女C」。
更何況,我會得到他的回應與微笑。雖然我們之間依舊是高貴與卑微的關係,但不是楊樂與蘇琳。
這多麼好。
我開始微笑,隨後就感到沮喪。
我把劇本扔回到箱子里,落在另一本包著透明塑料書皮的劇本上。不用看,我就知道那本是馬娜的。哦,對了,她堅持要我們在現場叫她人魚公主,因為她要扮演的是小美人魚。我拿起人魚公主的劇本,她的台詞要比我多很多,都用紅色圓珠筆標註好了。不過,大段的英語台詞會要了馬娜的命,所以,她在許多台詞後都寫上了中文諧音的文字。
「愛洞特菲爾!(Idon』tfear!)」我輕聲讀著,忍不住發笑,不無惡毒地想像著馬娜操著這樣蹩腳的英語和楊樂對戲的場景。
她喜歡他,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所以她才會一再堅持扮演小美人魚。不知道她那個有錢的爸爸起了多大作用,最後馬娜如願以償地拿到了這個角色。是啊,她很漂亮,身材也好,一頭捲曲的栗色長發看起來更像外國人。
然而,她真的有資格當小美人魚嗎?
我扭過頭,看著練功鏡里的自己。暗紅色鑲白色蕾絲邊的長裙,一手拿著劇本,一手撐在身下的道具箱上,臉色蒼白、單眼皮、眼睛細長、黑色直發垂在肩膀上。
在一次排練中,我講完了自己的台詞,站在王子的側後方,毫不掩飾地看著楊樂。指導教師周老師喊停之後,我才把視線移開。同時,我發現周老師在看著我。
「你過來一下。」周老師舉起手裡的攝像機,示意我去看回放。
我不敢碰那個金貴的玩意,只是躲在一邊看那個小小的屏幕。
畫面里,我在中間偏左一點的位置,馬娜只露出半張臉。
「你的眼神,其實更像小美人魚。」周老師沖我笑笑,「真可惜。」
我不覺得可惜。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件事,能大大方方地看著他,我不能再要求更多。
然而,我只能是婢女C,不能是人魚嗎?
我把目光投向最後一個衣櫃。
下一秒鐘,我就快速行動起來。
那是一條純白色的長裙,紗制、樣式簡單。但是,用周老師的話來講,當小美人魚穿著它站在婢女們中間,「就像紅色花瓣中的白色花蕊」。
此刻,紅色花瓣已經被我脫掉,扔在了地上。我只穿著胸罩和內褲,把花蕊從衣架上拿了下來。指尖觸碰到紗裙的一瞬間,我發起抖來,彷彿這輕飄飄的紗線之間被充了電。同時,一陣緊似一陣的眩暈感向我襲來,牙齒也咯咯地撞在一起。
就這樣,面色青白、兩股戰戰的我把白色長裙套在了身上。當我把長發從領口甩出來的時候,一股香氣也隨之瀰漫開來。我很熟悉這個味道,那是馬娜常用的香水。雖然她很討厭,但這個味道真的是太迷人了。它讓我一下子就沉浸在某種奇妙的情緒中。
我是花蕊。我是在空中吟唱的人魚。我是用美妙的聲音換得一雙人腿的海的女兒。我是王子心頭的啞巴孤兒。
我站在練功鏡前,靜靜地打量著自己。那一刻,我相信有一束光從天而降,照射在我的身上。我攏起自己的頭髮,揉搓,又放下。原本清湯掛麵般的直發有了些許彎曲,我側臉,微微挑起眉毛。
天啊,這怎麼可能是我?
我踮起腳尖,轉了一圈。裙裾飛揚,香氣四溢。彷彿有無數個小水泡在我周圍升起,又碎掉。空氣變成了清澈的海水,遠方隱隱傳來鯨魚的歌聲,我聞到了海草的甘甜芬芳……
「你在幹什麼?」
這一聲又驚又怒的尖叫把我拉回到海面。我轉過身,看到一群人站在排練廳門口,每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站在前面的是馬娜和楊樂。
我愣在原地,感到我頭頂的那束光變得越來越灼熱。
楊樂滿臉驚訝地看著我,視線依次從我的赤足、長裙到頭髮,遇到我的目光後,他笑了笑:「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馬娜上前幾步,原本精緻的五官因為憤怒扭曲在了一起:「脫了!」
「哦。」我回過神來,像一個被當場抓住的小偷,心中滿是驚恐,「對不起對不起。」
我慌慌張張地向更衣室走去,突然意識到那條紅裙還在地上。
「我……」
馬娜抱著肩膀,一臉嫌憎地看著我,紅裙子就在她的腳邊。我低下頭,小跑幾步,彎下腰去撿裙子。馬娜卻用腳尖把紅裙子挑起來,甩在一邊,彷彿那是什麼骯髒不堪的東西。
我沒有言語,更沒有反抗,只是撿起裙子,快步跑進了更衣間。
關好門,坐在椅子上,我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氣。
心臟還在劇烈地跳動著,血液正從手腳奔涌回全身各處。我緊緊地攥著那條紅裙子,盯著更衣間深棕色的木門,一動不動。
我突然感到懊惱,並不是因為偷穿了馬娜的裙子,而是因為我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慌亂與屈服。我為什麼不能傲慢地說「試一下,怎麼了」,為什麼在和她目光接觸的一剎那就被打回那個卑微又渺小的我?
我足足坐了五分鐘,或者更長,才慢慢地脫下白裙,換上那件沾滿灰塵、皺巴巴的紅裙子。
走出更衣間,我垂下眼皮,不想和任何人視線交接。在有限的視野中,我發現除了馬娜之外,大家都換好了服裝。宋爽和趙玲玲和她在一起,似乎在小聲勸慰她。
我低著頭,走到馬娜面前,把白裙遞過去。她卻側過身子,不肯接。
「連句對不起也不說呀?」耳邊響起宋爽的聲音,「臉皮真厚。」
我伸直手臂,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不作聲。
楊樂從道具箱上起身,放下手裡的劇本:「抓緊時間排練吧,下午還要上課呢。」
他的話起了作用,馬娜終於轉過來。不用看,我就知道她沖我狠狠地翻了一個白眼,然後劈手奪過了白裙子。
我悄悄地呼出一口氣,想找個角落躲一下,剛抬起頭,就遇到了楊樂的目光。他沖我笑,我勉強扯動嘴角,也笑了笑。
這時,我聽到馬娜的嘴裡蹦出一句髒話,緊接著,有一樣東西扔在了我的身上。
是那條白裙子。
其他人都愣住了,包括剛剛走進來的周老師。
「這是怎麼了?」周老師把攝像機放在桌子上,撿起裙子,莫名其妙地看看馬娜,又順著她的目光找到了我,「你們……」
「她偷穿了我的衣服!」馬娜指著我,「被她弄得臭烘烘的,我不穿!」
「啊?」周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想把裙子湊到鼻子下聞聞,隨即他就覺得不妥,「不就穿了一下嘛,不至於。你趕緊換好衣服排練,再過兩個星期就……」
「怎麼不至於!」馬娜轉向周老師吼道,「她都不換衣服不洗澡的!」
其實,直到現在我都不記得,我是怎樣抬起手臂,揮動,並讓手掌重重地落在馬娜臉上的。我只記得在那一聲脆響之後,馬娜從驚訝、恐懼再到狂怒的神情。緊接著,她就像一隻母獅一樣向我撲來,如果不是周老師、楊樂和其他同學攔住她,也許我真的會被她撕個粉碎,更談不上還能在地理課上寫下這篇日記了。
說來奇怪,在我寫下這些字的時候,我很清楚馬娜正在我的斜後方用惡毒的目光看著我。但是,我很開心,雖然我的右手已經腫起來,並且還在隱隱作痛。我終於知道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印在她臉上的清晰的掌印似乎洗刷了我所有的屈辱。身心俱爽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我知道我一定會為此付出代價,然而,為了那一刻的快感,我在所不惜。
王憲江雙手撐住桌面,俯身站在會議桌前。在他面前是一張巨大的圖紙,上面是密密麻麻的線條,縱橫交錯、凌亂無比。
天氣悶熱,王憲江早已汗流滿面,不得不時常去扶正滑落到鼻尖的老花鏡。圖紙上只有一個紅色圓圈,標記在衛紅渠的出口。王憲江已經拿著圓珠筆躊躇了半天,仍然不知道在何處能有所作為。這讓他的心情愈加煩躁起來,索性摔掉圓珠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早就涼透的茉莉花茶。
胸中的躁氣稍有緩解。王憲江向後跌坐在椅子上,點起一支煙,揪起衣領呼扇著。
從警三十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惡性案件。一場特大暴雨,全城皆澇,雨過天晴之後,衛紅渠里漂起三具女屍。
三名死者身份不明,年齡各異,身高體重也各不相同。屍體皆一絲不掛,初步認定死因都是繩索之類勒頸導致的機械性窒息。至於其他特徵,需要法醫做進一步解剖才能確定。從屍身上殘留的淤泥和擦痕來看,屍體很可能是從下水井中被雨水衝出來的。王憲江要做的,就是確定屍體在下水井中被棄置的地方,一來,可以圍繞此地展開勘查,看能否提取到有價值的痕迹物證;二來,可以確定死者的數量——沒有人可以保證現有的三具屍體就是全部死者。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邰偉捧著幾本卷宗走進來。
「師父,你這邊怎麼樣了?」邰偉把卷宗擺在圖紙上,抬手擦汗,「屍源有點線索了。」
「哦?」王憲江直起身子,摁熄煙頭,「什麼情況?」
「我對比了今年以來報失蹤的案子,找出幾個和死者體貌特徵相似的。」邰偉指指桌上的卷宗,「已經安排認屍了。」
「幾個?」
「七個。」邰偉撇撇嘴,「死者已經高度腐敗了,面目不清,所以網撒得大點。」
「行,儘快落實吧。」王憲江伸手去摸煙盒,「找到屍源,接下來的工作也好布置。」
「抽我的,抽我的。」邰偉忙不迭地從衣袋裡掏出香煙,遞給王憲江一支,又幫他點燃,「這是下水井的圖紙?」
「嗯,鬼畫符似的,看不懂。」王憲江嘆口氣,「還得考慮雨量、流速、流向——找人來分析吧。」
「好,我去規劃院找人。」邰偉掏出記事本,剛寫了幾個字,法醫老杜推門走了進來。
「老王,屍檢完事了。」老杜打了個哈欠,一臉疲憊,「你過來看看?」
解剖室位於地下一層,溫度要低得多,加之牆角轟鳴的大功率空調,一進門,王憲江身上的汗就消了一大半。邰偉躲在他身後,連連打著寒噤。
室內光線充足。慘白的日光燈下,覆蓋在屍體上的白布顯得格外刺眼。王憲江和邰偉接過老杜遞來的口罩和手套,一一穿戴好。
「什麼情況?」
「一號死者,女性,30~35歲之間,屍長162厘米,重51公斤,取了恥骨聯合,發現分娩瘢痕……」
「說重點吧,老杜。」王憲江揉揉臉,「我沒時間聽廢話。」
「生過孩子。」老杜瞪了他一眼,「應該是已婚婦女。」
王憲江回頭看了邰偉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掏出記事本記錄下來。
「死因都是機械性窒息,勒脖子。」老杜掀開一具屍體上的白布,指指頸部腫脹的暗綠色皮膚,「兇器應該是鐵絲之類的東西。」
「還有呢?」
「死者生前都被性侵過,一個A型血的人。」老杜拿起解剖台上的一個金屬本夾子,翻了翻,「從胃內容物來看,她們都是最後一次進食後十小時之內被害。」
老杜合上本夾子,補充了一句:「先奸後殺。」
王憲江罵了一句。他彎下腰,捂住口罩,仔細看了看其中一具女屍的手腳。
「甭看了,腐敗得太嚴重。」老杜知道他的意圖,「不過,抵抗傷和約束傷並不多。」
「也就是說,被害人都是很快就被制服的?」邰偉想了想,「這王八蛋挺強壯啊。」
王憲江看了邰偉一眼,又轉向老杜:「死者有被折磨過的跡象嗎?」
「看不出來。」老杜搖搖頭,「擦傷什麼的都是死後傷。」
他指指屍體:「制服—強姦—殺人,一氣呵成,沒有多餘環節。」
「看來這王八蛋就是為了爽那一下子?」王憲江皺皺眉頭,「低收入者啊,否則找個女人沒那麼難。」
「我去查查重點人口?」邰偉插嘴道,「有性犯罪前科那種。」
「行。」王憲江點點頭,「受過治安處罰那種也查查。」
邰偉應了一聲,寫在記事本上。
老杜又打了個哈欠:「你們那邊怎麼樣?」
「沒什麼進展。」王憲江長出了一口氣,「等屍源查到再安排吧。」
「不好辦。」老杜皺皺眉頭,「除了知道拋屍現場在下水井裡,哪裡是第一現場都不清楚。下水井像他媽蜘蛛網似的,怎麼查啊?」
王憲江苦笑一下:「明天去規劃院找個人來幫忙分析分析,實在不行,咱就鑽下水井吧,一寸一寸地找。」
兩支鉛筆。一支雙色圓珠筆。一支黑色圓珠筆。一塊橡皮。一把尺子。一塊三角板。一個量角器。
姜玉淑把這些物件一一從文具盒裡拿出來,擺放在桌面上。隨後,她上下端詳著這個所謂的「文具盒」。它其實是某品牌營養液的包裝盒,塑料材質,盒邊帶磁力吸扣。看得出,這個文具盒用了很久,盒蓋上的商標和字樣已經被完全磨掉,原本稜角分明的邊緣也變得圓滑。一道長長的裂紋橫貫在盒體上,稍加用力,這個盒子就會斷成兩截。
姜玉淑小心翼翼地把文具盒放好,看著它出神。
用到了三角板和量角器,這孩子應該是初中生或者高中生。用藥盒來做文具盒,而且量角器上的刻度都磨沒了還捨不得換,家庭條件似乎不太好。雙色圓珠筆上貼了卡通膠紙,而且兩支鉛筆都削得整整齊齊(其中一支的筆尖已經摔斷)。
一個家境一般的初中或者高中女生。
姜玉淑略嘆口氣,把物件又逐一放回到藥盒里。合上搖搖欲墜的蓋子之後,姜玉淑找了一張報紙,仔細地把藥盒包裹好,又用透明膠帶牢牢纏住。
她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把這個文具盒還給它的主人。她甚至不知道「那個被拖走的女孩」是否真實存在。但是,一個女孩子用過的文具盒出現在那個地方,這讓姜玉淑不得不把兩者聯繫在一起。
可能性有兩個。其一,那天傍晚其實是自己眼花,所謂的校服女孩並不存在,這個文具盒只是某個粗心的女生丟下的;其二,確實有一個女孩遇襲,在樓角處被人拖走,女孩曾和對方有過撕扯,書包里的文具盒落在了草地上。
圓規。
這個詞突然出現在姜玉淑的腦子裡。藥盒里沒有這個。如果上幾何課的話,應該要用到圓規才對。然而,姜玉淑在撿迴文具盒的時候,特意在四周查看過,再沒有別的物件了。
她會不會拿出圓規來自衛?
姜玉淑小小地驚呼一聲。一個女孩子,需要用圓規來自保,那她面對的是怎樣兇險的環境?
她不敢再想下去,連連安慰自己。
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說不定就是個粗心的孩子把文具盒丟了。看了一天賬本,眼花了……
姜玉淑站起身來,拿起那個用報紙包裹好的盒子,塞進了寫字檯的抽屜里。
姜庭今天又晚歸了半個小時。一進門,姜玉淑就發現她臉色不好。問了幾句,姜庭才悶悶地回答說在體育課上跑了一千米,有點累。放下書包,她就躲進房間里,晚飯時才出來。
在飯桌上,姜庭依舊不怎麼說話,只是悶頭扒飯。姜玉淑想和她聊聊今天在學校過得怎麼樣,女兒卻只是以「嗯」「啊」「還行吧」來應付自己。姜玉淑也沒了興緻,在心裡默默算了算,姜庭應該還沒到生理期,這突如其來的壞情緒真是莫名其妙。兩個人沉默著吃完飯,正在收拾碗筷的時候,孫偉明來了。
孫偉明從不在這個時間來拜訪,更不會不提前打招呼就來。姜玉淑心下奇怪,還是招呼他坐下,讓姜庭泡杯茶拿過來。
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不咸不淡地扯些閑話。姜庭依舊情緒不高,垂著眼皮,孫偉明問什麼就簡短作答。他不開口,姜庭也不說話。姜玉淑把碗筷洗凈,就躲到客廳里看電視。十幾分鐘後,餐桌前就沉默了。隨即,姜庭低著頭走向自己的卧室,路過客廳的時候,說了句「媽我去寫作業了」,就關上門,不再出來了。
孫偉明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姜玉淑想了想,起身走過去,給他面前空了一半的茶杯續滿水。
孫偉明問道:「庭庭今天是怎麼了?」
「不知道。我問了,她就說累著了。」姜玉淑放下暖水瓶,「晚上我再問問吧。」
「哦。」孫偉明似乎也無意糾纏這個問題,「你最近怎麼樣?」
「挺好。」
「工作忙嗎?」
「還可以。」
「身體也不錯吧?」
「嗯,不錯。」
姜玉淑抬頭看看自己的前夫,後者正用一種僵硬的姿勢和表情跟自己對話,就像他橫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一樣不自然。她實在不想讓如此尷尬的交談再繼續下去,就開口說道:「庭庭沒事的,青春期,情緒波動很正常。」姜玉淑站起來,「你別擔心。」
孫偉明坐著沒動,臉上的笑容更加促狹:「這麼多年了,你的個人問題……沒再考慮考慮?」
姜玉淑驚訝地揚起眉毛。離婚幾年,孫偉明從未關心過這件事,怎麼突然打聽起自己是否另結新歡了?
「有同事給介紹過,條件還不錯。」姜玉淑不知道孫偉明的意圖何在,為了維護自尊,言辭頗為含混,「慢慢處著看吧。」
「嗯,年齡也不小了,日子還得過。」孫偉明也沒追問,「再說,你一個人帶著庭庭也怪不容易的。」
「沒事,再不容易也這麼過來了。」姜玉淑笑笑,「感謝關心。」
「人不錯就嫁了吧。」孫偉明倒是頗為積極,「咱倆這一頁算是翻過去了,大家都得好好生活,沒準再要個孩子呢。」
「我都多大歲數了……」姜玉淑突然覺得不對,「你今天來,是不是有事啊?」
孫偉明笑得頗為勉強:「嗯,是有個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你說。」姜玉淑直起身子,雙手抱在胸前。
「你也知道,我這幾年吧,幹得還算不錯。」孫偉明湊過來,「單位也挺認可我的能力,打算調我去北京總廠。」
「這是好事啊。」姜玉淑看著孫偉明,心中的警惕不減,「先恭喜你一下。」
「嗯嗯,謝謝。」孫偉明點頭,「我這一走,可能就要在北京安家落戶了。」
「哦。」姜玉淑等著孫偉明說下去,心想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難不成你就是來顯擺顯擺?
「北京嘛,你知道,教育資源什麼的比較豐富。」孫偉明低下頭,手指在桌面上滑動著,「庭庭這不都高二了嗎,我想……」
「你想什麼?」姜玉淑的臉色白了,「把庭庭從我身邊搶走?」
「這怎麼是搶呢?」孫偉明辯解道,「我這不也是為孩子著想嗎?」
「不用你想。」姜玉淑又站起身來,「這孩子現在姓姜。你走吧。」
「玉淑,你想想,那可是北京戶口。高考錄取線你知道比咱們省低多少嗎?」孫偉明收斂了笑容,「比方說,考清華,北京孩子只要……」
「庭庭期中考試多少分你知道嗎?在班裡排多少名你知道嗎?」姜玉淑伸手去拽他,「你走吧,我們不要你的北京戶口。」
「你講講道理行不行?」孫偉明也急了,「要不這樣,咱們讓庭庭自己決定。」
「我是她媽,我替她決定。」姜玉淑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徑自把孫偉明拖到了門口,「你走吧。誰也別想把庭庭從我身邊帶走。」
「玉淑你再想想。」孫偉明手扶著門框,語氣也緩和下來,「我再聯繫你。」
姜玉淑打開門鎖,一指門外:「滾!」
趕走了前夫,姜玉淑突然覺得渾身發軟。她背靠在門上,大口喘息著。委屈、憤怒、恐懼齊齊襲上心頭,她很快就滑坐在地上,額頭抵住膝蓋,小聲地抽泣起來。
哭了一會兒,姜玉淑隱約聽到女兒卧室的門開了。她急忙爬起來,坐到餐桌旁,扭過身子,背對著卧室的方向。幾秒鐘後,她感覺到一雙手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媽,你怎麼了?」
姜庭的氣息吹在姜玉淑的耳邊,暖暖的,痒痒的。這讓她又有了想哭的衝動。姜玉淑勉強壓住湧上喉頭的哽咽,拍了拍女兒的手,啞著嗓子說道:「沒事,和你爸聊了會兒,不太愉快。」
「真煩人,以後別讓他來了。」
「胡說,那是你爸。」
「我不管,欺負我媽就不行。」說話間,姜庭的雙手環繞住姜玉淑的脖子,臉頰也貼住她的,輕輕摩挲著。
姜玉淑抬起一隻手,摸在女兒的頭上。濃密的長髮在指尖摩擦,細微的麻癢感從肢體末端漸漸傳遍全身。姜玉淑的手慢慢用力,最後緊緊地摟住女兒,彷彿在下一秒鐘,就會失去她。
晚上十一點左右,母女倆先後就寢。姜庭的情緒稍稍好了一些,但仍比平時顯得消沉。跟姜玉淑簡單道過晚安之後,她就去睡覺了。姜玉淑準備了明天早飯要用的食材,獨自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也回到自己的卧室。
上了床,她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很了解孫偉明的性格,今天雖然悻悻而去,但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用不了幾天,他還會找上門來,想方設法地實現自己的目的。
想到這些,姜玉淑又感到胸悶氣短。孫偉明當初拋妻棄女,另組家庭。有了兒子之後,對女兒更是日漸冷淡。現在母女倆日子過得稍稍平靜了一些,他又要來興風作浪,想帶走被姜玉淑視為生命的姜庭——這也太欺負人了吧!
不管孫偉明是出於什麼動機,想把姜庭從我身邊奪走都是白日做夢。姜玉淑憤憤地想,他把一個家從三口人變成兩口人,又要把我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他憑什麼一再地毀掉我的生活?
她不能失去姜庭。這是姜玉淑想都不曾想過的事情。這不僅僅是習慣的問題,也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是她破碎的人生中唯一可以指望的黏合劑,是她可以用來抵抗對未來恐懼的最後理由。然而,她越是這麼想,另一個小小的聲音就越在她心裡被逐漸放大。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庭庭是一個孩子,不是我的私有財產。
不!不會!
姜玉淑用力搖搖頭,彷彿要竭力把那個聲音趕走。
我是她媽媽,她還未成年,我有權利為她做決定!更何況,庭庭更願意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再也躺不住了,翻身下床,直奔女兒的卧室而去。
此時此刻,姜玉淑迫切地想見到自己的女兒,她甚至不惜叫醒姜庭,要女兒親口證實這一點。
然而,當她推開門的一瞬間,姜玉淑愣住了。
姜庭的床上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