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江彎著腰,看著腳下的衛紅渠。灰黑色的水面上漂浮著塑料袋、樹枝、落葉、啤酒罐等亂七八糟的雜物。即使是雨後清晨,水中依然散發著陣陣腥臭的氣息。王憲江向前看去,衛紅渠彎彎曲曲地延伸至遠方。兩岸綠樹如蔭,卻無法在水面上形成美妙的倒影——水渠像一條破爛不堪的灰色布帶,垂頭喪氣地匍匐在塵土中。
他重新把視線投向腳下,腦海里又出現那三具腐屍在污水中載沉載浮的悲慘景象。
他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警察之一。聽完那個面如土色的環衛工的陳述後,王憲江仍然不敢相信,在微明的晨光中用手電筒反覆照射著渠壁上的排水管道。的確,從管道口的鑄鐵網柵中探出的那個腫脹的暗綠色物,有著人手的形狀。在洶湧而出的水流中,那隻「手」輕輕地搖擺,似乎在無聲地呼喚著。
王憲江還在猶豫的時候,邰偉已經脫得只剩一條內褲,跳進了衛紅渠里。藉助上漲的水位,他很快就游到了排水管道下方。拉住鑄鐵網柵,邰偉只向管道口裡看了一眼,立刻大罵了一句。
王憲江心頭一緊:「是死人?」
邰偉游向岸邊,臉色變得慘白。即使隔著幾米的距離,王憲江仍然清晰地聽到他的牙齒在咯咯作響。
「沒錯,而且不止一個。」
王憲江怔了幾秒鐘:「能弄出來嗎?」
邰偉踩著水,回頭看看管道口,咬咬牙:「給我找把扳手來。」
扳手很快送到。邰偉又游回管道口下方,小心翼翼地避開那隻伸出來的手,奮力對付鑄鐵網柵。那玩意被四塊鐵片固定在渠壁上。邰偉用扳手又擰又砸,先後拆下來三個。隨著網柵旋轉著落下,讓王憲江終生難忘的景象出現在他眼前。
僵硬、腫脹、癍痕累累的一具女人屍體從管道口滑出來,撲通一聲落在邰偉身邊的水中,激起一陣水花。隨即,她就仰面朝上,浮浮沉沉。
緊接著,第二具……第三具……
邰偉拉著鑄鐵網柵,手臂上青筋暴起,直勾勾地看著在身邊漂浮的三具女屍……
王憲江閉上眼睛,身子一晃,立刻感到被人拉住了手臂。
「師父,不舒服?」邰偉的臉出現在面前,「我送你回去?」
「不用。」王憲江甩開他,「東西準備好了?」
邰偉點點頭,從肩膀上拿下一個大大的帆布包,把防毒面具、塑膠手套、長靴一一掏出來。
王憲江皺皺眉頭,用腳尖捅了捅一個潛水瓶模樣的東西:「這是什麼?」
「空氣呼吸器。」邰偉把氣瓶拎起來,在身上比畫著,「城建局的人說用得著。」
「我們他媽又不是……」
「他說得沒錯,確實用得上。」停在旁邊的麵包車裡走下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長男子,「裡面空氣稀薄,含氧量很低。」
王憲江看看那個管道口,鑄鐵網柵還垂在旁邊:「這不是開放的嗎?」
「我市的下水管線有47公里,位於地下5米深。」瘦長男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不戴空氣呼吸器,走不了多遠。」
王憲江上下打量著他。邰偉趕緊介紹道:「這是市規劃院的陳老師。」
兩個人互相頷首致意。王憲江看著從麵包車上下來的其餘幾個年輕警察,臉色更加難看。
「就這麼幾個人?」
「這倒霉差事,誰願意來啊?」邰偉粗手重腳地把空氣呼吸器背在身上,「師父你放心,有我呢。」
王憲江不想再廢話,從隨身的皮包里拿出設計圖,展開,轉身向陳老師問道:「您看,從哪裡入手比較好?」
陳老師掃了一眼設計圖,苦笑:「按您這個來,那就真是大海撈針了。」
王憲江正要發問,陳老師就拿出另一張圖紙,看起來也是管網設計圖。雖然圖上的線條縱橫交錯,十分複雜,大多數標識都是日文,但是比王憲江手裡的圖紙要簡單得多。
「這是?」
「理論上來說,城市的下水道應該包括兩類,一類是雨水管網系統,另一類是污水管網系統。不過,大多數中國城市,特別是舊城區,都是把這兩類管網系統合二為一的。咱們這裡比較特殊。日本人佔領期間,對地下管網實行了雨水和污水分流的設計。」陳老師指指衛紅渠里的管道口,「那就是一個雨水管道。」他敲敲手裡的圖紙,「如果那三具屍體是從這個管道里衝出來的,那就是在雨水管網系統中。換句話來講,看這張圖紙就夠用了。」
王憲江鬆了一口氣:「那就容易多了。」
「不見得。」陳老師依舊是滿臉愁容,「原管道本來就不短,日本人把它施工延長,達到了二十幾公里。不過,雨水管網要寬敞得多,進去搜索問題不大。」他忽然嘎嘎地笑起來,「相信我,你們不會願意進污水管網的。」
邰偉帶來的裝備數量有限,加之大多數人都不情願進管道里搜索,最後,只有邰偉、王憲江和陳老師三個人下了衛紅渠。
站在渠岸上看那個雨水管道,似乎很難容一個人進去。但是,幾個人游到管道下方,發現從管道口鑽進去還是綽綽有餘。邰偉先上去,再把王憲江和陳老師先後拉進管道里。王憲江年齡大了,加之裝備沉重,費了不少力氣才爬進管道。隨即,他就癱倒在污水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等他的氣息稍稍平復一些,邰偉把他拉起來,自己在先,陳老師居中,王憲江殿後,向管道深處走去。
管道呈半圓形,內徑在2米左右。三個人一字排開,在其中行走倒也沒什麼困難。昨夜又是一場大雨。管道內還有尚未排空的雨水,深度大約15厘米。防化長靴踩在積水裡,能感到管道底部滑膩的淤泥。走出十幾米後,能見度急劇下降。邰偉打開呼吸器面罩上的頭燈,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走著。
三個人默不作聲地在管道里走了幾分鐘,陳老師突然問道:「你們到底要找什麼?」
王憲江猶豫了一下。的確,連續兩場大雨的沖刷,讓管道內留有相關物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除了這裡,警方無處再去尋找更多的線索。
「先看看雨水管道里是否還有其他屍體。」王憲江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如果沒有,看能不能確定那三具屍體是從哪裡被衝出來的。」
陳老師抖了一下,停下腳步,讓王憲江走在自己身前。
「還是你們倆打頭陣吧。」
最初,邰偉還用強光手電筒四處照射著,尋找著任何可能有價值的蛛絲馬跡。然而,視力所及之處,都是看不到盡頭的積水和潮濕的暗綠色管壁。幾乎一模一樣的景緻很快就讓他感到視覺疲勞,機械地一步步向前走著。王憲江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幾乎是拖著兩隻腳在走,步履踉踉蹌蹌。唯有陳老師始終處於高度緊張的情緒中,似乎在隨時提防著一具面目猙獰的屍體在前方猝然出現。
不知走了多久,強光手電筒的照射範圍內突然出現一片虛空。邰偉回過神來,馬上放慢腳步。悶頭走路的王憲江一頭撞在他的後背上,不滿地哎了一聲。陳老師則嚇得一哆嗦,倒退了兩步。
「怎麼了,怎麼了?」陳老師從王憲江的肩膀上探出頭去,「你發現什麼了?」
「前面不太對勁。」邰偉用手電筒向那片虛空處照射過去,「好像沒有路了。」
陳老師向前看看,反而鬆了一口氣:「沒事,到管道節點了。前面有台階,你注意腳下。」
邰偉把手電筒光下移,果真在前方几米處看到了管道的邊緣。他小心地走過去,立刻發現了兩排斜面向下的花崗岩台階。
台階上同樣濕漉漉的。大概是因為長期經受水流沖刷,台階表面非常光滑。邰偉側過身子,慢慢地順著台階把王憲江和陳老師逐個攙扶下去。
此刻,三個人身處一個高約5米、寬約3米、長度未知的水泥空間中。頂部是圓弧形,拱壁兩側各有一個管道口,直徑與他們一路走過來的管道相同。邰偉用手電筒向遠處照照,發現在拱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這樣的一個管道口。
「這是什麼地方?」
「管道節點。」
「那些管道口是?」
「我們所在的這個空間是通往衛紅渠的主管道。」陳老師指向前方,「兩側的管道口都是管網的出口,雨水匯聚到主管道之後排放到各個水渠里。」
他走到一個管道口下面,看著從水泥管口不斷淌出的渾濁水流。
「鬼子不怎麼樣,但是搞基建很紮實。當年是把這裡當作殖民地的首都來建設的。」陳老師向某個方向指了指,「還修了好幾個大型雨水調蓄池,用來應付所謂百年一遇的洪水。不過咱們這裡地處平原,遇到洪水的可能性不大……」
陳老師兀自念念有詞。王憲江和邰偉也湊過來看,心思卻全然不在什麼洪水上。
拱壁兩邊的管道口足可以容下屍體通過。看起來,那三具女屍就是從這裡被衝到節點中,又沿著主管道漂流至衛紅渠口,最後被網柵堵在管道口裡。
她們可能出自同一條管道,也可能是其中幾條。
王憲江和邰偉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即使隔著呼吸面罩,也能感覺到大家面色都不好。
邰偉問道:「主管道兩側的管道一共有多少個?」
陳老師懶洋洋地回答道:「上百個吧。」
王憲江罵了一句。
邰偉不死心,又問道:「那些管道的另一頭都通往哪裡?」
陳老師張開雙臂,做出一個誇張的手勢:「全市各處。」
邰偉沉默了一會兒,沿著台階走進其中一條管道,探頭向那黑洞洞的管道深處看去。
「師父,我們要不要……」
「我看你們就別打算了。」陳老師拽起呼吸器上的長管,「空氣量不足了。這事不是兩三個人能做成的。」
邰偉倒退兩步,雙手叉腰,突然抬腳向管壁踹去。
「媽的!」
王憲江聲音低沉:「先回去吧,再想別的辦法。」
陳老師如蒙大赦,轉身就向花崗岩台階走去。邰偉站著沒動,又看看那些管道口,抬腳踢起一片水花。
渾濁的污水中,有一個亮晶晶的物件騰空飛起,撞在拱壁上,再次落入水中。
邰偉心中一動,快步走過去。他彎腰在管道內的積水中摸索著,十幾秒鐘後,直起身子,手指間夾著一枚校徽。
第四中學。
電梯的不鏽鋼轎廂光可鑒人,馬東辰看著漸漸合攏的電梯門,看著自己的臉被門縫一分為二。電梯下行,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他的胃裡翻江倒海。被酒精幾乎完全麻醉的大腦勉強發出指示——要體面地完成今晚的最後一程。
脖子被一隻沉重的手臂摟住,緊接著,一張噴吐著濃重酒氣的嘴巴湊到他的耳邊。
「馬總,你啊,就是太客氣。」同樣沉重的腦袋擱在他的肩膀上,「沒多大個事,你搞了這麼大的排場……」
「應該的嘛。」馬東辰低下頭,攬住對方粗壯的腰,「借這個機會,咱哥倆也很久沒聚聚了。」
電梯門開,兩個人摟脖抱腰,一路踉蹌著走出酒店大堂。一輛奧迪80早已等候在門口,司機跳下車,動作麻利地扶住他們。馬東辰甩開司機,一字一頓地說道:「一定要把董校長安全送回家,聽到沒有?」隨即,他向後備廂努努嘴。
司機心領神會,連連點頭:「一定送到,馬總您放心。」
董校長坐進奧迪車的后座,又探出頭來,拉住馬東辰的手:「馬總,老馬,謝謝啊,下次我來安排,好不好?」
「我來。」馬東辰一臉誠懇,「找機會一定要再聚聚。」
他揮揮手,示意司機開車。黑色奧迪80在董校長「你太客氣」的嘟噥聲中快速離開。
馬東辰勉強站定,看著奧迪車的尾燈消失在遠處。
此刻,另一輛賓士S600悄然駛到他的身邊。
戲已經做足全套。馬東辰拉開車門,跌坐在后座上,拍拍駕駛座:「回家。」
塵埃落定。眼前這一關算是過去了。馬東辰徹底放鬆下來,癱軟在舒適的真皮座椅上,一動也不想動。時至午夜,馬路上人車稀少,賓士車一路高速飛馳著。十幾分鐘後,馬東辰忽然感到胸口憋悶。他扯開領帶,又解開領口的兩粒扣子,降下車窗。
清涼的風一下子灌進車內。馬東辰閉上眼睛,讓麻木的臉頰迎著風,暢快地大口呼吸著。司機立刻降低車速:「馬總,我開空調吧,這麼吹風不行的。」
「不用。」馬東辰的聲音如夢囈一般,「就這樣,挺好的。」
身心俱爽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涼風撲面,馬東辰很快就覺得酒意上涌,胃裡的東西又翻騰起來。他勉力坐直身體,一邊用手在胸口上重重地捋動著,一邊向車窗外看去。
賓士車正行駛在一座橋上。舉目望去,月光把橋下的河水映成長闊高深的亮白色。
「儷通橋?」
「沒錯。」司機從後視鏡里小心翼翼地看著馬東辰的臉色,「馬總,要吐嗎?」
「停車。」
「在這裡?」
「停車。」
司機不再猶豫,穩穩地將車停在橋面上。馬東辰拉開車門下車,搖搖晃晃地向橋欄邊走去。
手扶欄杆,他向下俯視著這條貫穿城市南北的河流。午夜的儷通河顯得更加平靜,像一條亮白色的緞帶,微微起伏著,不動聲色地延伸至遠方。馬東辰甚至想到,如果此刻從橋面上一躍而下,也許不會沉入河水中,反而會被托起在水面上,悠然自得,隨波逐流吧。
身後傳來腳步聲。緊接著,司機遞過來一瓶擰開蓋子的礦泉水。
「馬總,吐出來會舒服點。」
馬東辰接過水瓶,仰面喝了幾口,擦擦嘴,步履蹣跚地沿著橋面向西側走去。
司機急忙跟上:「馬總,你去哪裡?」
「你回車上等我。」馬東辰頭也不回,只是沖他擺擺手,「我要一個人走走。」
「馬總,我陪你吧。」
「回去!」
司機只好停下,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漸漸走出路燈的光暈,進入灰暗的陰影中。
馬東辰扶著欄杆,喘著粗氣,腳步卻越來越快,似乎前方是他一直渴望的去處。幾分鐘後,他走到下橋口,沿著花崗岩台階走下去。
很快,他踏上了潮濕、鬆軟的土地,眼前是半人高的蘆葦叢。嘩啦的流水聲、不知名的小蟲的鳴叫聲、風吹過蘆葦叢的沙沙聲,儷通河不再寧靜,反而生動起來。
馬東辰一動不動地站著,聆聽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良久,他邁動腳步,撥開蘆葦叢,向岸邊走去。直至腳下的泥土危險地深陷下去,他才停下來。
隔著幾株搖曳的蘆葦,他看著面前的儷通河。河水失去了亮白色,看上去灰濛濛的,彷彿一條巨大的蟒蛇的脊背。
看不見首尾的巨蛇發出微微的呼嚕聲,散發著淡淡的腥味,一路逶迤前行,毫不留情地吞吃掉任何出現在它嘴邊的東西。
馬東辰打了個寒噤。他把視線移向橋洞,些許路燈的光潑灑在河面上,看上去宛若巨蛇背上金色的鱗甲。
他怔怔地看著,嘴角緊抿,似乎在等著某樣物件漂浮過來,又怕它會出現。突然,他的喉嚨哽住了,委屈又恐懼的情緒湧上心頭。
馬東辰呻吟了一聲,捂住嘴巴。隨即,他的身體就開始左右晃動。
面前的拱形橋洞向他飛速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