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5月某日,天氣不明。
沒有日期的日記還算不算日記?
這個問題顯得很好笑。對於被困在地下的我而言,不去想怎樣才能逃出去,反而在糾結自己的日記是否符合體例。
這也意味著,我沒那麼慌了。
的確,最初躲開馬娜她們,試圖尋找另一個出口的時候,我的腦子還是蒙的。不知道走了多久,轉了多少個彎之後,我漸漸清醒過來。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清晰地出現在腦海里——我迷路了。
黑暗阻絕了光,似乎也把殘留的理智排除在外。我以為相隔不遠就是另一個向上的通道。然而,黑暗只會把我引向更深的黑暗。
我要瘋了。我只能摸索著潮濕滑膩的牆壁向前走著,像個瞎眼的老鼠一樣亂沖亂撞。最後,我實在走不動了,只好癱坐在某條管道里。
我必須承認,我已經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這該死的下水道像蜘蛛網一樣複雜。而且,在黑暗中,我連做記號的可能性都沒有。
我想回家。我想離開這裡。就算被爸媽責打,就算明天不能上學,我也要回家。
我終於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那種。這消耗了我最後一點力氣。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在家裡,睡在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床腳用磚頭墊起來,我的懷裡抱著弟弟。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胖胖的,小小的,有長長的睫毛和圓滾滾的臉蛋。說實話,我還是很喜歡那時的他。尤其是晚上抱著他睡覺,摸著他肉乎乎的胳膊,聞著他身上的奶香味,很快就會讓人墜入甜美的好夢中。
只是這小傢伙常常會闖禍,都四五歲了,還會尿床。這不,我又感到身下冰涼潮濕一片。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鼻子里都是難聞的味道。我在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他拽下床。他當然不樂意,掙扎了幾下之後,扯開嗓子哭起來。
爸媽很快被驚醒了,一起跑進我們的房間。媽媽又是大呼小叫:「怎麼了?怎麼了?」
弟弟哭得委委屈屈:「我姐打我!」
我又困又氣:「他又尿床了。」
弟弟一隻手揉著眼睛,一隻手指著我:「不是我,是我姐。」
媽媽看看我,立刻在我肩膀上打了一下:「你都多大了,還尿床?」
我瞪起眼睛:「這怎麼可能?」
「你看看你的褲子!」媽媽一臉厭棄的神情,「還誣陷弟弟!」
我低下頭,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褲子已經濕透了,褲腳處正在滴著腥臊的液體,液體在腳邊匯聚又漫延開。
腦子嗡的一下。我抬起頭,看著板起臉的媽媽和嚴肅的爸爸,失聲大叫:「真的不是我!」
他們不回應,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急了,上前去拉他們,卻踩在那噁心的液體上,腳下一滑,摔倒了。
然後,眼前的一切就消失了。
我仍然身處黑暗中,幾米深的地下。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半個身子都傾倒在冰冷的水中。不知道這水從何而來,但是從撲面而來的難聞氣味來看,想必臟污無比。我急忙站起來,發現自己的大半條腿都被淹沒了。水流湍急,我用手撐住管壁才勉強站穩。
我徹底清醒過來。爸爸媽媽一定會來找我。但是,在他們找到我之前,我可能會淹死在這裡!
我急忙站起來,沿著水流的方向走。走出十幾步後,我又轉身走回來,奮力逆流而上。
如果外面下了大雨,那麼管道里這股大水的源頭也許就是出口。
水勢很猛,逆向而行的我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氣力。在黑暗中,我辨不清方向,只能用手撐住管壁,咬著牙向前走。冰冷的污水中,數不清的雜物掠過我的身體。有幾次,我摸到落水的老鼠,還伴隨著吱吱的叫聲。
我又驚又怕。更讓我擔心的是,越往前走,水位越高,幾乎漲過了我的小腹。我正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向上走時,撐住管壁的手突然撲了一個空。一股更猛烈的水流從左側洶湧而至,我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倒在污水中。
我猛然意識到,大概是走到了兩根管道的交界處。然而,容不得我多想,污水就已經灌進了我的嘴裡。我掙扎著想爬起來,雙手卻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撐的地方。腳下的淤泥更是滑溜無比,根本無法立足。我只能徒勞地揮舞著雙臂,被大水沖向下游。
這才是真正的身不由己。我竭力讓頭部露出水面,在不斷嗆水的同時勉強呼吸著。一次次試圖站穩,又一次次被奔涌的污水衝擊得東倒西歪。很快,我沒有力氣了。一個清晰的念頭出現在腦海里:我要死了。水的終點,大概就是我的盡頭。我不知道還要在大水中漂游多久。但是,我很清楚,我已經難以讓自己的頭撐在水面之上了。對於即將到來的死亡,我有慌亂、恐懼,更有一絲小小的期待——我實在是堅持不下去了,讓這一切都結束吧。
突然,水面驟降,我的身體隨之下跌,連續碰撞幾下之後,重重地摔在了堅實的地面上。水的浮力忽然消失,身體的本能隨即被喚醒。我發現自己側身躺卧在積水中,耳邊是大水落下的轟鳴聲。我伸出手胡亂摸索著,除了感受到自上而下奔瀉的水流,還摸到了台階之類的東西。
我咳嗽了一陣,漸漸回過神來,拚命挪到距離台階稍遠的地方。雖然眼前仍是黑暗,身下仍是積水,但是,水深尚不及我的小腿。從越發響亮的回聲來看,我似乎身處一條更加寬闊的管道里。
我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伸出手,搖晃著向水流的垂直方向摸索過去。果真,幾步之後,我摸到了管道壁。我背靠著管道壁,滑坐下去。性命暫時無憂,我的心裡也踏實了許多。坐在污水裡休息了一會兒,我打起精神,向管道深處走去。
上游會有出口——這是我全部的信念。眼前仍然是不見五指的漆黑,而我能倚靠的,只有管壁和兩條疲累到幾乎沒有知覺的腿。
走啊,走啊。
我別無選擇,只能向前走。寒冷和疲勞帶來的麻木感漸漸從雙腿傳遞到全身。慢慢地,我的大腦也停止工作了。以至於當我的手掠過一道鐵門的時候,又走出了幾步才反應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倒退回去,重新摸到那扇鐵門。沒錯,它是鐵的,圓形。很快,我又摸到了一個方向盤似的東西,印象中好像叫什麼密封閥之類的。我握住它,喘了幾口氣,用力旋轉。鐵門發出難聽的吱嘎聲。我嘗試著向里推,門紋絲不動。我又把鐵門向外拉——門開了,隨即,一股氣流撲面而來。
我的精神一振。看起來,我也暫時不用擔心窒息的問題了。我大口呼吸著,迫不及待地鑽進鐵門裡。誰料,剛邁出幾步,我就一腳踩空,整個人都摔了下去。
摔倒的一瞬間,我還以為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然而,我的肩膀很快就撞到了硬硬的地面上,緊接著,就沿著台階之類的東西滾了下去。
眨眼間,我就側身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後背、肋骨、手肘和臉都在發出鑽心的疼痛。這一下把我摔得暈頭轉向。然而,我很快就意識到,臉頰貼附到的地面居然是乾燥的。我急忙跪爬起來,伸手在周圍摸索。更大的意外出現了,我摸到了一個類似褥子的東西!
我撲過去,趴在褥子上,竭力伸展著四肢。雖然這張褥子的氣味令人作嘔,但是對於在水中浸泡了很久的我而言,已經再舒服不過了。
我的手在褥子上划動著,能感到破爛的布面和硬結的棉花。忽然,我的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塑料玩意。
我愣了一下,心臟隨即就狂跳起來。雖然難以置信,但是我可以肯定那是一個打火機。
我把打火機捏在手裡,定定神,撥動轉輪。
小小的火苗噴射出來,帶著暖暖的光,搖曳多姿。我閉上眼睛。突如其來的光讓我的雙眼刺痛不已。淚水隨即湧出。
然後,我就哭起來。
顧浩從校門口的矮牆後探出身子,看到邰偉跳下教學樓的台階,快步向這邊走過來。他急忙扔下手裡的煙頭,沖他揮揮手。邰偉剛鑽出鐵門,顧浩就問道:「怎麼樣?」
「不怎麼樣。」邰偉撇撇嘴,「我找了教務處,人家說最近沒有轉學的。全校上下,高中部加初中部一共1214個學生,一個都不少。」
顧浩沉默了一會兒,咂咂嘴:「那……」
「姓蘇的是吧?這個姓比較少見,全校一共有四個,高中部一個,初中部三個。」邰偉搖搖頭,「我挨個看了學籍登記表,高中部那個是男孩。」
顧浩嗯了一聲,不再說話,又抽出一根香煙默默地吸起來。
「顧爹,會不會是你記錯了,不是這個學校的?」邰偉看著他的臉色,「四中的情況對不上啊。」
「不會。那孩子穿著跟這裡一模一樣的校服。」顧浩皺著眉頭,「而且,我見過她的校徽,就是四中的。」
「說到校徽,」邰偉嘆了口氣,「我也以為會有點發現,可學校一個人都不缺啊。」
「你那才是神經過敏。」顧浩哼了一聲,「半大小子們丟了校徽,又被衝到下水道里,再正常不過了。」
「沒錯。」邰偉有些垂頭喪氣,「我師父也是這麼說的。」
「你先去忙吧。」顧浩揮揮手,「我回家。」
邰偉看他臉色不好:「你也別多想了,回去該幹嗎就幹嗎,非親非故的,犯不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顧浩彷彿沒聽見他的話,「大家都不說實話,這事一定有蹊蹺。」
「要不,得空了我去教育局問問?」邰偉想了想,「好歹搞清楚這個姓蘇的小丫頭到底在哪個學校。」
「不用了。」顧浩轉身望向校園,「她肯定就在這裡。」
教學樓二層,姜庭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怔怔地看著在校門口交談的兩個男人。她認得那個年長的,也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講台上的幾何老師突然提高了聲調,同時用黑板擦重重地敲了敲黑板。
「別溜號!」
姜庭回過頭來,恰好遇見幾何老師不滿的目光。她慌亂地避開,視線卻投向桌子上的圓規。
陽光正好,氣溫在漸漸升高,空氣也開始變得乾燥。馬路上塵土飛揚,再也看不出曾經被大雨洗禮過的模樣。
北京吉普駛上豐收大街,在小南一路左轉,又開出幾十米後,車速驟降,最後緩緩停靠在路邊。
邰偉跳下車,左右張望一番,沿著小南一路向街口走去。
現在是上午十點左右,路上行人稀少。栽植於路旁的楊樹已經枝繁葉茂,在微風中嘩啦作響。
邰偉慢慢地走著,眼睛始終緊盯著地面,似乎在尋找著任何可疑的痕迹——儘管他知道這並不可能。
走到豐收大街與小南一路的交會處,他停下腳步,漫無目的地環視周圍。這裡的人和車都要比小南一路上多得多,個個不急不緩,看上去寧靜祥和。沒有人去關注這個佇立於街口的年輕人,更不知道這條街上曾經發生了什麼。
邰偉把視線投向四周的建築物,目光茫然。師父說得對,如果真有一雙在天上始終圓睜的眼睛就好了,所有的罪惡都將無所遁形。
他重新看向地面。路邊有一個下水井蓋,布滿灰塵,平凡無奇。他走過去,蹲在井蓋旁,試著把手指伸進排水孔里,再用力向上提。然而,這個沉甸甸的鐵傢伙紋絲不動。他站起來,四下里踅摸一番,向牆邊走去。
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靠在牆邊曬太陽,一邊懶洋洋地在身上抓撓著,一邊看著手裡抓到的虱子。
看見邰偉向他走來,他緊張地坐直身體,被蓬亂虯結的頭髮遮住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這個高大的年輕人,手伸向旁邊的一把鐵鉤。
邰偉看著那根污漬斑斑的鐵鉤,猶豫了一下,沖他擺擺手,徑自從牆邊撿起一根樹枝,又返回下水井蓋旁。他把樹枝插進排水孔里,找好角度,用力上提。在一陣吱嘎聲中,井蓋被拖離原位,直徑約半米的井口露了出來。
他彎下腰,捂住口鼻,向井口內望去。
井壁上的陳年污垢已經板結成塊,氣味令人作嘔。即使現在光線充足,井底也只是隱約可見。那翻滾著各樣雜物的污水流動著,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匯聚在一處,排向城市周邊的河流和溝渠中。
邰偉咬著牙,把井蓋歸位,隨手把樹枝扔在一邊。
即使只在下水道里待上幾個小時,也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吧。
十幾天前,孫慧就在這裡消失了。
他扶著鐵門,靜靜地看著躺在褥子上的女孩。她蜷縮著身體,一動不動。如果沒注意到她輕微起伏的肩膀和不時發出的呻吟聲,他幾乎認為她已經死了。
他藉助手裡的蠟燭四下看看。除了多出一個人之外,「房間」里沒有多大變化。只是他用來做「燭台」的那個啤酒瓶里的蠟燭已經燃盡,剩下的兩個饅頭和一個麵包被吃掉了,半瓶自來水也被喝得一乾二淨。
他拿起燭台,端詳一番,把手裡的蠟燭插進瓶口,擺在女孩身邊。
在這黑暗的地底,小小的燭光也足夠明亮。突如其來的強光中,女孩的呼吸變得更加急促,眼睛微微睜開,眼球遲滯地轉動了幾下。她似乎想說話,或者要爬起來。然而,她只是動了動手指,雙眼又重新閉合。
女孩看上去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運動服。頭髮半濕半干,沾在同樣臟污不堪的臉上。
他坐在女孩身邊,看了她一會兒,又注意到她的身體旁邊擺著一個書包。他把書包拿起來,倒轉——裡面的東西噼里啪啦地掉在褥子上。
課本。作業本。一雙布滿藍色斑點的白球鞋。一個硬皮本子。
他拿起硬皮本子,隨便翻了翻,紙張的邊緣都有尚未乾涸的水漬,字跡密密麻麻。他很快就失去了興趣,扔下它,又把視線投向昏睡的女孩。
女孩的頭髮遮住了大半張臉,即使污漬斑斑,仍然能看出白皙細膩的本相。他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碰了碰女孩的臉。
女孩抽搐了一下,似乎本能地想要躲避——滾燙的感覺從他的指尖傳來。
她在發燒。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凝視著她。
面對一個全身無力,只剩下無意識呢喃的女孩,他似乎可以做什麼,但是,他完全不想。
他又站了一會兒,從「燭台」里拔出蠟燭,向鐵門走去。
隨著密封閥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小小的「房間」里再次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