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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替身

所屬書籍: 人魚

他一打開圓形鐵門,立刻就感到了「房間」里的變化。

那捲丟掉的細麻繩亂七八糟地堆在褥子上。污濁的空氣中殘存著蠟油燃燒過的味道,仔細分辨,黑暗的角落裡還有咀嚼餅乾的咔嚓聲。

他關好鐵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向那黑暗處靠近。

燭光照射的範圍內出現一雙臟污不堪的赤腳,彷彿兩隻受驚的老鼠一般,快速向後回縮著。同時,兩隻灼灼發亮的眼睛也從幽暗中向他直盯過來。雖然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從那不間斷的咔嚓聲來看,女孩還在不停地向嘴裡塞著餅乾。

他又向前邁出一步。

「你別過來!」

含混不清的警告聲從她塞滿餅乾渣的嘴裡發出來。同時,他的眼前寒光一閃。他把蠟燭伸過去,看到女孩的右手裡握著一個圓規,正向他揮舞著。

他退回到褥子旁邊,隨便拿起一個酒瓶,把蠟燭插進瓶口。燭光在他身邊形成一個暖色的光圈,中心明亮,外圍逐漸黯淡。他從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個長條麵包、一瓶水。想了想,他把長條麵包一撕兩半。然後,他蹲著挪到光圈的邊緣,把麵包和水瓶放在地上。

對面的黑暗中先是一陣緘默。幾秒鐘後,衣服和地面摩擦的窸窣聲傳來。女孩在地上爬行的動作隱約可見。緊接著,麵包和水瓶被同樣污漬斑斑的手飛快地拖進黑暗中。

他坐回到褥子上,拿起半個麵包大口吃著。咀嚼聲也在對面響起來,間或夾雜著咕嘟嘟的喝水聲。

兩個人對坐在燭光與陰影中,彼此靜默無言。蠟燭那可憐的照明範圍形成了一堵牆,他看不清她的樣子,只能感到她的饑渴難耐和狼吞虎咽。

很明顯,她的逃跑計劃失敗了。即使帶著那一大卷細麻繩,她仍然沒有走出這蛛網般的下水道。從時間上來看,她已經困在地底一天一夜了。能找回到這裡,算是很走運了。

雖然有燭光,但是這頓並不浪漫的晚餐只持續了幾分鐘。半個麵包很快就被他塞進肚子里。他並沒有吃飽,也感到口渴。咂咂嘴,他從褥子上爬起來,拎起牆角的幾個空啤酒瓶挨個搖晃著,最後只在其中一個里倒出幾滴變味兒的啤酒。

這時,他聽到背後傳來輕微的沙沙聲。隨即,那個水瓶從黑暗中咕嚕嚕滾出來,撞在他的腳邊,停住了。

他彎腰撿起水瓶,晃了晃,擰開蓋子,把剩餘的小半瓶水一口氣喝光。

肚子里有了一點飽腹感,他把水瓶扔到一旁,在褥子上和衣躺倒。緊接著,他拿起「燭台」,噗的一口氣吹滅。

「房間」里再次陷入一團漆黑。燭光消失的一瞬間,女孩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隨即又歸於無聲。

他知道她正蜷縮在身後的黑暗中,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或許手裡還握著那個圓規。但是,這不能阻擋他迅速陷入沉睡中。

這一睡,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在這幽暗的地底,白晝還是夜晚沒有意義,時間以怎樣的流速逝去也沒有意義。

準確地來說,他是餓醒的。昨晚的半個麵包早就消化殆盡。他爬起來,從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身邊的蠟燭。

「房間」里亮起了小小的燭火,似乎變得更溫暖了一些。他揉揉眼睛,下意識地向身後看去。幽暗的光線中,女孩的雙眼依舊明亮,甚至連蹲坐的姿勢都沒有變,似乎壓根就沒睡過。

他並不關心這個。既然睡醒了,就得出去幹活。上次拿到的現金早就變成了牆角那些酒瓶。如果不撿點東西換錢,接下來就得餓肚子。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煙盒,從中抽出一根壓扁的香煙,湊到蠟燭上點燃。隨即,他拔出蠟燭,從地上撿起帆布挎包背在身上,起身邁上台階,向門口走去。

穿過管道,拉開圓形鐵門,他沿著雨水主管道向右側走去。管道里還有一些淺淺的積水,踩上去啪嘰作響。走出十幾步後,他聽到身後傳來同樣的踩水聲。

他轉過身,借著燭光,看到女孩正背著雙肩書包,站在積水中一臉恐慌地看著自己。

他沉默著再次轉身向前走去。身後的踩水聲又響起來,女孩和他保持著幾米的距離,緊緊地跟著他。

他又停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女孩。

女孩也看著他,悄悄地縮回手,似乎要將那個圓規藏起來。兩個人對視了幾秒鐘之後,女孩彷彿鼓足了勇氣,結結巴巴地開口說道:「你……你能不能帶我出去?」

吃過午飯,姜庭拿起一小瓶洗潔精,端著飯盒去了開水間。刷乾淨飯盒之後,她慢慢地沿著走廊往回走。剛走到教室門口,她就看到團委的周老師和班主任在講台旁邊聊天。看見她進來,班主任揮手叫住她:「姜庭,你等一下。」

姜庭有些莫名其妙,看到周老師上下打量她的樣子,更是覺得不自在。

「行,我帶她去試試。」周老師拎起擺在講台上的攝像機,沖姜庭擺擺手,「跟我走。」

姜庭看向班主任,後者只是笑笑:「去吧,周老師要交給你一個重要任務。」

這個「重要任務」是什麼不得而知。周老師自顧自地在前方大步走著,似乎也沒有解釋的意思。姜庭只好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後。

兩個人一前一後,行至走廊盡頭,下樓,直到教學樓一層,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姜庭突然意識到他們的目的地所在,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周老師拉開禮堂的門,轉過頭,發現姜庭正站在十幾米開外的地方,一臉惶恐。

「愣著幹嗎啊,快進來。」

姜庭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周老師,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啊?」

「救場。」周老師的表情頗不耐煩,「快點吧。」

穿過成排的座椅,登上舞台,又繞到後台,排練廳出現在眼前。姜庭的手心裡全是冷汗,恐懼的感覺在一點點放大。

終於,排練廳的門被周老師推開,她一眼就看到了穿著白色紗裙,正在和另外兩個女生嬉笑的馬娜。

馬娜的表情同樣驚詫,隨即就充滿了敵意。那個叫楊樂的男生倒是沒表現出訝異,友好地沖她笑了笑。

「都別閑著,換衣服去。」周老師看看手錶,「咱們只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排練時間了。」

隨即,他打開牆邊的柜子,從成排的裙子里翻翻撿撿,嘴裡似乎還在念念有詞。

「找到了。」他取下一條裙子,甩給姜庭,「去更衣室換上,兩分鐘後集合。」

其他的女生們也紛紛起身去柜子里拿出自己的戲服,嘻嘻哈哈地湧進了更衣室。

姜庭知道,這是英語節的壓台大戲——英語劇《海的女兒》。演員們都是從高中部各個班級挑選的,其中有幾個和自己熟識的,看到她不知所措的樣子,紛紛過來幫忙。

「後背有一條拉鏈,拉到腰那裡。」

「要是嫌費事,可以不脫褲子。」

「不行,周老師要求高,每次都要求換好服裝的——他說叫浸入性體驗。」

「你怎麼那麼笨啊,把褲腳拉起來不就得了,反正有裙子擋著,看不見。」

同學們七嘴八舌,姜庭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她把視線投向手中的這條暗紅色鑲嵌白色蕾絲邊的長裙,忽然發現在脖領的標籤上有兩個娟秀的小字。

蘇琳。

姜庭最後一個走出更衣室。其他演員們,包括楊樂和馬娜都圍成一圈,站在排練廳中間。

周老師從攝像機後探出頭來,把一摞訂好的列印紙遞給她。

「劇本。」周老師的眼睛始終盯著攝像機上的小屏幕,「你的角色是婢女C,台詞不多,比較好記。你把頭髮散開。」

姜庭把劇本夾在腋下,解開馬尾辮上的橡皮筋,用手攏了攏披散在肩膀上的頭髮。

「不錯。」周老師離開攝像機,沖她笑笑,「你站到王子右手邊第三個位置,他的斜前方。」

姜庭照做,站好之後,再抬起頭來,恰好遇見馬娜冰冷的目光。她抖了一下,迅速垂下眼皮。

「好,咱們今天從第四幕開始排練。」周老師拍拍手,「姜庭可以照著劇本念,其他人必須脫稿。」

大家都打起精神,唯獨馬娜抱著肩膀,歪著頭,狠狠地看著姜庭。

「馬……公主開始。」

所有人都把視線投向馬娜。可是她一言不發,連姿勢都沒有變。

「怎麼了?」周老師皺起眉頭,「又忘詞了?」

「沒有。」馬娜扭過臉,「看著新來的不習慣,沒感覺。」

「適應一下就好了。」周老師撇撇嘴,「你將來不是要當女明星嗎?這點小事都克服不了?」

「少一個就少一個唄,亂加什麼人啊。」馬娜翻起白眼,「真是吃飽了撐的。」

「蘇琳退學了,必須找一個人頂替她的角色。」周老師開始不耐煩了,「否則舞台上的平衡就會被打破,看著很彆扭。」

「找就找唄,什麼眼光?」馬娜還在喋喋不休,「找了一個這麼難看的。」

姜庭猛地抬起頭,臉紅得彷彿要滴出血來,手裡的劇本被她緊緊攥住,紙張嘩啦作響。

旁邊的女生嘀咕道:「沒當明星呢,先耍起大牌了。」

「還有十幾天就要演出了,不要影響排練!」周老師顯然在剋制情緒,「你把你那大小姐脾氣給我收斂點!」

「跟我們吆五喝六的,算什麼能耐?」馬娜一臉不屑,「回家喝你媳婦的洗腳水去吧。」

宋爽和趙玲玲嘻嘻地笑起來。

周老師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從攝像機後直起腰來,直勾勾地看著馬娜。

「你再說一遍!」

馬娜有些慌亂,卻仍舊不服氣:「一個吃軟飯的,嘚瑟什麼?」

「馬娜!」楊樂突然開口了,「你要是不能演,就請你退出。別耽誤大家的時間!」

「公主」氣鼓鼓地盯著「王子」,幾秒鐘後,忽然揮揮手:「行了,行了,趕快開始吧。」

然而,沒有人動,更沒有人說話。周老師依舊看著馬娜,五官扭曲,似乎隨時會撲過去。

這時,人群中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

「周老師,開始排練吧。」婢女C用手撫平皺褶的劇本,「我準備好了。」

洋脊火山多分布於玄武質新洋殼生長的地方,噴發的熔岩表層在海底就被海水急速冷卻,但內部仍是高熱狀態。

姜庭想,哦,我是洋脊火山。

拋開令人不悅的部分來講,第一次排練還算順利。特別是姜庭純正的發音,讓平復情緒後的周老師表揚了幾句。換好校服,拿上劇本,姜庭淡定地離開了禮堂,和同學們搭伴回到教室里,看也沒再看馬娜一眼。

下午是語文課、代數課、英語課和政治課。在其他人看來,姜庭和平時沒有分別。安靜、乖巧、認真聽講、仔細做筆記。

只有她自己知道,整整一個下午,她都處於亢奮的狀態。她的腦海中反覆重現馬娜那張因為尷尬、怨恨和惱怒而變得醜陋的臉。她用不卑不亢的態度、流利的台詞小小地做出了反擊——這讓她手腳發熱,全身的毛孔都微微張開,臉色始終微紅。

沒錯,就是要讓你不能如願,讓你不舒服!

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晚上。姜玉淑也察覺到了女兒的異樣。這段時間常常鬱鬱寡歡的姜庭今晚格外活躍。不僅跟自己有說有笑,寫作業的時候還放著節奏歡快的音樂。儘管有些莫名其妙,姜玉淑還是不由自主地被她高漲的情緒感染。她切了一盤水果送到女兒的房間,看著她一邊做數學題,一邊跟著音樂的節奏晃動著肩膀,覺得更加好笑。

「你給我老實點。」她拍了女兒的肩膀一下,「像個猴子似的。」

姜庭叉起一塊蘋果塞進嘴裡,順便對她做了個鬼臉。

「你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姜玉淑坐在床邊,「發生什麼好事了?」

「沒有呀。」姜庭搖頭晃腦,「猴子吃到水果就開心呀。」

「小鬼頭。」姜玉淑伸出指頭,在她腦門上戳了一下,「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好好寫作業吧。」

說罷,她就轉身走出了卧室,帶好房門。

姜玉淑沒看到女兒手裡的筆停在作業本上不動了。她更不知道,女兒的腦海里真的出現了另一個婢女C。

她什麼都不知道,仍然沉浸在女兒帶來的愉快心情里。於是,姜玉淑決定今晚也要讓自己好好放鬆一下,暫時把那些令人勞神的賬本扔到一旁。

她洗了一個又大又紅的蘋果,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本地的電視台正在播放《過把癮》,正好,片頭曲剛剛響起。

「過上一把癮,說出我的心。天高莫憂愁,真意換真心……」

然而,一曲尚未終了,門鈴就響了。

姜玉淑一邊咬著蘋果,一邊哼著「愛就愛他個騰雲駕霧」,輕快地走到門口,絲毫沒去想深夜造訪的會是誰。

剛打開一條門縫,她的好心情就蕩然無存,本能地要關門。孫偉明急忙伸進一隻胳膊,語氣懇切:「十分鐘,就十分鐘,行不行?」

姜玉淑回頭看看姜庭的卧室,猶豫了一下,冷著臉從門旁讓開。

孫偉明急忙鑽進來,脫掉鞋子。看到姜玉淑已經坐到飯桌旁,他也跟過去,坐在她對面。

「就給你十分鐘。」姜玉淑發現自己手裡還拿著那大半個蘋果,就把它重重地放在桌面上,「有話快說。」

「行,我也不跟你扯沒用的。」孫偉明迅速組織了一下語言,「我要把庭庭帶到北京去,你不同意,對吧?」

姜玉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沒錯。」

「玉淑,你得承認一件事。咱們倆是過不下去了,但是孩子是無辜的,對不對?」

「對。」

「為人父母,這輩子都得為孩子考慮。我這麼想沒錯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為了孩子的前途和未來,咱們當父母的,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姜玉淑不說話了,皺起眉頭看著孫偉明。

「關於孩子的事,我有兩個方案,跟你商量一下。」孫偉明停頓了一下,見姜玉淑沒有接話的意思,繼續說下去,「第一個方案,你也跟我走,一起帶著孩子去北京,你倆的生活我來負責。」

「哈!」姜玉淑發出大聲的嘲笑,彷彿孫偉明說了非常可笑的話,「你直接說第二個方案吧。」

「明白了。」孫偉明絲毫沒有表現出失望,似乎對姜玉淑的反應早有心理準備,「第二個方案,庭庭跟我去北京,參加完高考之後,去留由她來決定。你看行不行?」

姜玉淑怔了一下,隨即就惱怒起來。

「孫偉明,別以為我看不出你那點花花腸子!」她站了起來,「你想來個既成事實,然後就死皮賴臉?」

「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孫偉明一臉無辜地攤開手,「要不這樣,庭庭拿著北京戶口參加高考,寒暑假都回你身邊,這總行了吧?」

「你做夢!」

「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孫偉明也失去了耐心,「你能把孩子拴多長時間?頂多一年吧?她要是考上外地的大學,不是一樣會離開你嗎?」

「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現在明明有一個這麼好的機會,讓庭庭可以輕輕鬆鬆上北大、清華。你偏偏就那麼頑固,為了你的一己私利毀了孩子的大好前途?」

「對,我就是這麼頑固!」姜玉淑氣急了,忘了女兒就在卧室里,大吼起來,「因為那是我的女兒!不是你的!你他媽沒資格做爸爸!」

孫偉明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

「你想去北京,去吧!別打我女兒的主意!」姜玉淑已經歇斯底里,「帶著你的小媳婦和那個崽子滾吧!安排你兒子上北大吧!」

「那不是我兒子。」

孫偉明的聲音不高,卻足以讓姜玉淑瞬間就安靜下來。

她怔怔地看著孫偉明,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麼?」

孫偉明長嘆一聲,面色由白變黑,臉上的皮膚塌陷下去,身形也佝僂起來,彷彿一下子老了十幾歲。

「那孩子不是我的。」他捂住臉,「是我們廠長的。」

姜玉淑重新坐回到餐桌旁:「怎麼回事?」

「她說自己是廠長的遠房侄女,我信了。她說孩子早產,我也信了。」喑啞的聲音從孫偉明的指縫裡透出來,「孩子越長越像廠長,她說是表親嘛,長得有點像也不奇怪,我他媽又信了。」

「你怎麼發現的?」

「撞見了。有一次我從班上回家取材料,一進門,她和廠長……」

姜玉淑回頭看看女兒緊閉的卧室房門,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心裡一定在偷著樂吧?報應啊,報應。是吧?」

姜玉淑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沒有。」

「我都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一樣。」孫偉明把手從臉上拿開,「但是,我也不算太吃虧,先弄了個團委書記,現在又拿到北京戶口了。」

他突然嘎嘎地笑起來:「他敢不答應?不答應就魚死網破,看看誰最後死得慘。」

「以後怎麼辦?」

「我下個月就去北京上任,總廠辦公室副主任。老主任快退休了。再熬幾年我就是正處級。」孫偉明用力搓搓臉,「一年後離婚,兩地分居,感情不和。」

「她和孩子呢?」

「表叔再安排下家唄。」孫偉明陰陽怪氣,「那和我就沒有關係了。」

姜玉淑突然笑了笑:「你還真是能屈能伸啊。」

「你也別笑話我。」孫偉明聽出她的嘲諷之意,「大丈夫做事,不能拘小節。」

姜玉淑哼了一聲:「我現在明白了。你想把姜庭弄到北京去,出發點並不是為了孩子的前途,而是你現在一無所有了,所以就想找補點什麼回來,對吧?」

孫偉明垂下眼睛:「也不能這麼說……」

「如果不是發現自己做了便宜爹,庭庭在你眼裡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孩子,對吧?」

「能不能別把話說得這麼難聽?」

「歸根結底,庭庭就是那孩子的替代品,是不是?」

「這怎麼可能呢?」孫偉明急忙辯白,「庭庭身上也流著我的血啊。」

「這正是我擔心的事情。」

孫偉明愣住了:「你什麼意思?」

「我的女兒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欺負別人,但是,受了委屈,要打回去。」姜玉淑盯著孫偉明,「而不是夾著尾巴,覥著臉,拼了命也要再撈回點什麼。」

孫偉明頓時變得尷尬無比:「我……」

「剛才,看你那可憐樣兒,我真的有點同情你,甚至有那麼一絲動搖。」姜玉淑一字一頓地說道,「但是,我不能讓庭庭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能讓庭庭變成你這樣的人。就算她身上流著你的血,我也要想辦法把你那卑劣的基因清除掉,讓她做個好人。」

孫偉明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旋即睜開。

「玉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可以改。」

「你改不了。」

姜玉淑指指餐桌上的那大半個蘋果,果肉已經氧化,變成黃褐色,看上去毫無食慾。

「壞了就是壞了。無論如何,它都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她拿起蘋果,扔進腳邊的垃圾桶。

「不要再來騷擾我和庭庭。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孫偉明向後靠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姜玉淑。漸漸地,冷硬的表情出現在他的臉上。

「行,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轉身向門口走去,換好鞋。拉開門之後,他又看了看始終坐在餐桌前的姜玉淑。

「我絕不會放棄庭庭,咱們走著瞧。」

王憲江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嘬著快要燃盡的煙頭,一邊看著手裡的地圖。「緩衝區」里已經標記了十幾個小紅圈,可以與透明硫酸繪圖紙上的雨水井一一對應。

他看得入神,直到嘴唇被灼痛才慌忙拔出煙頭,扔出車窗。這時,他看見邰偉拎著兩個塑料袋,一路小跑過來。

「前面是死胡同,晚上這裡人一定很少。」邰偉鑽進駕駛室,指指前方,「馬路這邊是圍牆,那邊是臨街商鋪。我看了一下,基本上都是小吃店、日雜店之類的,還有幾家賣塑鋼窗和配鑰匙的。」

「這種店面基本都不會開業到很晚。」

「沒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地方不會有人。」邰偉湊到地圖前,查找一番,「師父,我看這個雨水井可以標記一下。」

王憲江嗯了一聲,掏出簽字筆,在地圖的某個位置上畫了一個圈。

「最後一個!」邰偉握拳揮動了一下,打開塑料袋,香氣頓時盈滿了整個駕駛室,「來,師父,咱倆慶祝一下。」

「就拿幾個破包子糊弄我啊。」王憲江笑罵道,「一點誠意都沒有。」

「條件有限,克服一下。」邰偉嬉皮笑臉,「案子破了,咱爺倆喝他三天三夜。」

王憲江也是真餓了,拿起包子就往嘴裡塞。兩個人在車裡沉默地吃著,四隻眼睛卻不約而同地瞟向標記著紅圈的地圖。

幹掉了四個包子之後,王憲江拿起一杯豆漿,把吸管插進去,吸得吱吱作響。

「這一片,符合條件的雨水井最密集。」他指指地圖,「其次是這裡。」

「龍江醫院附近。」邰偉不假思索,「還有惠山路和南京街周邊。」

「排個序吧,先從龍江醫院附近開始排查。」

「問題是,」邰偉拿著簽字筆,卻開始撓頭,「咱們要找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三十到四十歲之間,獨居,無業,或者工作時間比較自由。」

「男的。」

王憲江瞪了邰偉一眼:「廢話!」

邰偉嘿嘿笑,隨即又嚴肅起來:「不過,師父,我覺得之前對嫌疑人的刻畫應該改一改。」

「比方說?」

「我們之前推測嫌疑人是個低收入者,現在看,這個思路可能有點偏。」

「為什麼?」

「那些被害人的屍體都是光著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都沒在衛紅渠里發現。」邰偉想了想,「就算嫌疑人住在拋屍地點附近,大半夜出來拋屍,就算他用自行車帶著,也不可能弄一具光溜溜的屍體滿街跑啊。」

「看來這傢伙應該有車啊。」王憲江沉吟了一會兒,「楊新倩和杜媛的失蹤也能說得通。」

「是啊。」邰偉學著他的樣子摸摸下巴,「特別是杜媛。師父你想想,喝了點酒,又打不到車,這時候正好來了一輛順風車……」

「如果他們是這麼接觸上的,」王憲江點點頭,「那兇手應該是一個外表斯文,至少不會令人反感的傢伙。」

「對,容易讓人失去警惕的那種。」

「不過,」王憲江皺起眉頭,「按說這樣的人應該不會缺乏異性緣啊,何必去強姦殺人呢?」

邰偉眨眨眼睛:「心理變態。」

說完,他就等著師父在他後腦勺上扇一巴掌。然而,老頭兒卻沒有反駁他的意思。

「如果是這樣的話……」王憲江琢磨了一會兒,「你說的喬老師在哪個學校來著?」

一大早,顧浩就起來打掃房間。洗衣服,換上乾淨的床單、被罩,清理煙灰缸,整理冰箱,把昨天買好的各種食材、調料準備好,擦乾淨家裡的每一個角落。

這一干就是大半天。終於收拾停當之後,顧浩一邊擦汗,一邊坐在床邊抽煙。總覺得屋子裡缺了點什麼,瀏覽一圈之後,他把視線投向那個空酒瓶,起身出了門。

繞過居民樓,顧浩直奔樓後的花壇。他看看第一個花壇里茁壯成長的生菜、小蔥和茼蒿,徑直走到自家窗戶下的那個花壇。

儘管沒人打理,野花、野草們倒也長得鬱鬱蔥蔥,幾乎要和窗檯平齊了。顧浩打量著這些隨風搖曳的紅色、粉色、紫色和藍色,正琢磨著要摘哪朵的時候,花叢中突然出現一張小男孩驚恐萬狀的臉。

顧浩被嚇了一跳。小男孩卻鬆了口氣,沒精打采地打了個招呼:「顧大爺好。」

是對門蘇家那個小兒子。顧浩大為驚訝:「你在這裡做什麼啊?」

隨即,他就意識到不對:「你今天不是應該去上學了嗎?」

「我……我沒去。」小男孩的嘴扁起來,聲音也帶了哭腔,「我在遊戲廳待了一上午,錢花完了,沒地方去……」

顧浩伸手把小男孩從花叢里拉出來,又把他身上的泥土拍打掉,和他肩並肩坐在花壇上。

「你沒有家裡的鑰匙嗎?」

「有。」

「怎麼不回家?」

「我不敢。」小男孩又要哭,「我媽知道我逃學會打我的。」

「你媽好像沒在家。」顧浩想了想,「我早上出去晒衣服的時候,看到她出去了。」

「那我也不敢回去。」小男孩搖搖頭,「她要是提前回家,就露餡了。」

顧浩嘆了口氣:「為什麼逃學?」

小男孩低下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老師講的我聽不懂,作業也不會寫。」

他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老師總批評我,同學們也笑話我。」

顧浩看他哭得可憐,伸出一隻手在他後背上摸了摸:「以前,不是你姐姐在家輔導你嗎?」

「是啊,但是我還是跟不上。」小男孩邊哭邊揉眼睛,「我姐按照課本講的。老師都是提前講,都講到初二課程了……他們都會,就我不會。」

「不行你就跟父母商量商量,再降一年級吧。」

「我不想去上學了。」小男孩的哭聲大起來,「一點都不好玩。老師可凶了,不像我姐,我姐教我的時候可耐心了……我想我姐……嗚嗚嗚……」

顧浩點燃一支煙,靜靜地聽著小男孩哭。

「為什麼逼著我去上學啊?我就在家待著不行嗎?誰也不陪我,天天就知道讓我寫作業……」

「你姐姐去哪裡了?」

「去我表舅家了,她要讀完大學才回來。」

「哪個表舅,你見過嗎?」

「沒有。」

「你表舅住哪裡啊?」

「江……江蘇。」

「江蘇哪裡?」

「不知道。」

「你還說想姐姐。」顧浩笑了笑,「一問三不知。」

「我爸媽什麼都不跟我說啊。」小男孩瞪起兩隻淚汪汪的眼睛,「我姐也不跟我說,那天我醒來她就不在家了,然後就一直沒回來。」

顧浩沉默了一會兒:「真的想你姐姐?」

「嗯。」淚水又從小男孩的眼眶裡滾落出來,「我媽說,我姐會給我寫信的。」

「收到了嗎?」

「沒有。」小男孩哭著搖頭,「一封信都沒有。」

「你問問爸媽,表舅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可以給姐姐打電話啊。」

「我家沒有電話。」

「你把電話號碼要來就行,可以去我家打。」

「真的嗎,顧大爺?」小男孩抓住顧浩的手,急切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顧浩扔掉煙頭,「你中午吃飯了嗎?」

「沒吃。」小男孩低下頭,「午飯錢讓我買幣打遊戲了。」

「走吧。」顧浩隨便摘了幾朵花,拉起他,「先去大爺家躲躲。」

一大碗雞蛋麵條被小男孩吃了個精光。顧浩讓他不要出聲,坐在床邊看書,自己去公共廚房把一條五花肉切成小塊。再返回房間的時候,小男孩已經靠在床頭睡著了,課本也掉在了地上。

顧浩幫他脫掉鞋,把他平放在床上,蓋好毛毯。隨即,他把那個空酒瓶沖洗乾淨,把野花插進去,看著牆上的時鐘,靜靜地等待著。

下午四點整,杜倩如約而至。一進門,剛來得及沖顧浩笑笑,她就被床上熟睡的小男孩驚得目瞪口呆。

「他是……」

「鄰居家的孩子。」顧浩示意她降低音量,「逃學了,不敢回家,跑我這裡避難來了。」

杜倩吐吐舌頭:「我還以為你這老傢伙另有啥新情況呢。」

「我能有啥新情況?」顧浩啞然失笑,「大偉一會兒也過來嗎?」

「他不來。」杜倩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掏出一條手絹來扇著風,「好幾天看不著他了,不知道在忙什麼案子。」

香氣四溢。顧浩的心也在怦怦亂跳。

杜倩看到了酒瓶里的野花,面露喜色,上前擺弄了幾下。

「給我準備的?」

「隨便在後面的花壇里採的。」顧浩抓抓頭髮,「我估計你能喜歡這些花花草草。」

「挺好看的。」杜倩湊過去聞了聞,「香。就是花瓶差點意思——回頭我送你一個。」

她挽起袖子,從挎包里拿出一瓶紅酒,端端正正地放在飯桌上。

「給我找條圍裙。」她在顧浩肩膀上拍了一下,「我給你做好吃的。」

兩個人來到公共廚房裡。杜倩先是誇獎了顧浩的刀工,隨即就麻利地忙活起來。

熬糖色。把五花肉下鍋翻炒。添湯。加調料。

杜倩手上不停。顧浩老老實實地站在旁邊,根據她的指令打下手。兩個人在狹窄的小廚房裡來回穿梭,彼此說些不咸不淡的家常話。偶有身體接觸,顧浩會本能地躲閃,杜倩卻不以為意。漸漸地,顧浩也不再迴避。

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特別是她在鍋里翻炒的時候,顧浩在她旁邊切著蔥段。兩個人的肩膀挨在一起,彈性十足的觸感清晰地傳遞過來。「刀工不錯」的顧浩切得心不在焉,差點把手指當成蔥白。

肉燉在鍋里,發出響亮的咕嘟聲。肉香很快就在公共廚房裡瀰漫開來。杜倩用湯勺嘗了嘗味道,滿意地咂咂嘴。

「不錯。去拿四個生雞蛋。」

她的頭髮有一點亂,鼻尖上滲出了細

密的汗珠。大概是因為蒸騰的水汽的緣故,她的臉頰緋紅,眼中波光流轉。

顧浩怔怔地看著她,直到杜倩推了他一把,嗔怪「你發什麼愣啊」才反應過來。

他步履輕快地走回房間,一推門,就看到小男孩坐在床邊,正在穿鞋。看見他進來,小男孩一臉驚恐地問道:「我媽回來了?」

「沒有,你不用害怕。」顧浩覺得好笑,「我做飯呢,看到她就給你通風報信。」

小男孩放下心來,吸吸鼻子:「好香啊。」

「紅燒肉燜蛋。」顧浩打開冰箱,「做好後給你家送一碗。」

小男孩頓時眉開眼笑:「謝謝顧大爺。」

顧浩心說你小子心夠大的,屁股蛋能不能保住還不一定呢。儘管如此,他還是從冰箱里拿出八個雞蛋。隨即,他愣了一下,又放回去一個雞蛋。

「平時你幾點放學?」

「五點。」小男孩眨眨眼睛,「五點半到家。」

顧浩看看牆上的掛鐘:「你小子就在房間里吧,別出聲,也別出來。」

小男孩拚命點頭。

顧浩用兩隻手抓著七個雞蛋回到廚房裡。杜倩瞪大了眼睛:「怎麼拿了這麼多?」

「給對門帶一份吧。」顧浩向旁邊努努嘴,「一家三口。」

「行,搞好鄰里關係沒壞處。」杜倩接過雞蛋,「反正也燉得下。你再去拿個鍋,把雞蛋煮了。」

顧浩應了一聲,彎腰從櫥櫃里找出一個湯鍋,剛直起身來,就聽到大門被推開了。

老蘇老婆走進來,一臉倦色,看上去風塵僕僕的樣子。看到扎著圍裙的杜倩,她先是一愣,隨即就跟顧浩打了個招呼。

「顧大哥。」

「回來了?」顧浩把湯鍋放到燃氣灶上,「這是我的朋友,來家裡吃個飯。」

杜倩沖她揮揮手:「你好。」

老蘇老婆的笑容勉強:「你好。」隨即,她就打開101室的門,走了進去。

杜倩轉身對顧浩小聲說道:「你這個鄰居,好像不太好相處啊。」

「別管她。」顧浩搖搖頭,「他們家最近……事有點多。」

杜倩好奇心起:「怎麼了?」

顧浩正要回答,就聽見101室的門又開了。老蘇老婆拿著一個茄子和兩個土豆,拖著腳步走出來。

她沖顧浩和杜倩點點頭,就一言不發地開始做飯。

「妹妹,今天別做太多菜。」杜倩指指冒著熱氣的鐵鍋,「紅燒肉燜蛋,一會兒給你盛一碗過去。」

老蘇老婆放下菜刀,轉身沖她笑笑:「那多不好意思。」

「沒事。」杜倩擺擺手,「我們就兩個人,也吃不完。」

「聞著就好吃,那我就不客氣了。」老蘇老婆吸吸鼻子,「正好我今天也累了,省事了。」

她的確看上去疲憊不堪。茄子燉土豆下鍋之後,她沒精打采地攪拌著,似乎手裡的長柄鐵勺有十斤重。

「妹妹,要是不舒服就進屋歇著吧。」杜倩看不下去了,「反正我也在廚房待著,我替你看著鍋。」

老蘇老婆猶豫了一下,放下鐵勺:「行,調料我都放好了,收完湯幫我關火就行。」

她解下圍裙,在手裡揉作一團:「大姐,那就多麻煩你了。」

「沒事,放心吧。」

老蘇老婆向杜倩道謝後,晃晃悠悠地回了101室。

顧浩看看手錶:「差不多了,該把那個小傢伙放回家了。」

他走回102室,打開門,沖小男孩噓了一聲,又向門口擺擺頭。

小男孩心領神會,悄無聲息地把書包背在身上,貓著腰要溜出門去。

「謝謝顧大爺。」

「別謝我。」顧浩板起臉,「就這一次啊,不許再逃學了,也別再指望我會掩護你。」

小男孩做了個鬼臉:「知道了。」隨即,他把門拉開,又關上,向101室走去。

「媽,我回來了。」

紅燒肉燜蛋。煎帶魚。油炸花生米。清炒油麥菜。

豐盛的晚餐已經準備好。杜倩關掉老蘇家的燃氣灶,蓋好鍋蓋,又盛出一碗紅燒肉外加三隻燜蛋放在灶台上。

顧浩把四個菜依次端到房間里的餐桌上,擺好碗筷。平時只能容納一菜一飯的小餐桌上擠得滿滿當當。杜倩解下圍裙,洗了一把臉,跟著他回了102室,回手關好了房門。

她拿起酒瓶,吩咐顧浩再找出兩個杯子。顧浩翻了半天,只找出兩個普通水杯。

「沒有那種高腳杯,這個行嗎?」

「湊合用吧。」杜倩把酒瓶遞給他,「來,爺們發揮作用的時刻到了。」

兩隻杯子里倒滿了暗紅色的液體。顧浩和杜倩對坐在餐桌的兩端。杜倩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著他:「不說兩句?」

顧浩也端起杯子,想了一會兒:「要不還是你來吧?」

杜倩又笑:「你是主人啊,哪有讓客人致辭的?」

「我還真不大會這個。」顧浩抓了抓頭髮,「那就祝咱們的晚年生活開開心心,平平安安吧。」

「你啊。」杜倩和他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口酒,「還是那副笨口拙舌的樣子。」

美酒醇厚,菜也有滋有味。兩個人慢慢地吃喝,低聲聊著。話題不外乎過去的生活,邰偉的現狀。杜倩似乎談興很濃。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在說,顧浩靜靜地聽。不知不覺中,酒瓶已經空了一大半。顧浩漸漸地恍惚起來,似乎這樣的場景並不是第一次,而是習以為常。他和杜倩把酒對飲,似乎不是難得的老友重逢,而是天長地久。

就在此地,102室內,兩個人彷彿已經一起生活了一輩子。

這個念頭讓他本能地警惕起來,卻又不願意從中抽離。一個聲音告訴他不行,而另一個聲音卻懶洋洋地拉著他,讓他只想沉浸於此。

杜倩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滿,抿了一口。隨即,她就以手托腮,歪著頭看著他:「你怎麼不說話啊?」

顧浩點燃一支煙,笑笑:「想不到你的酒量還不錯啊。」

「嗨!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杜倩擺擺手,「以前你去我家的時候,都是你和志亮邊喝邊吹牛,哪有我出場的份兒。」

提到這個名字,顧浩耳邊的其中一個聲音驟然放大。

「我這輩子就這麼一個好朋友。」他深吸了一口氣,「我也就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才有那麼多話想說。」

「是啊。」杜倩笑笑,眼中水汽瀰漫,「要不是他說漏了嘴,打死我也不相信那些信是你寫的。」

她忽然冷下臉:「你說,你是不是騙子?」

顧浩咧咧嘴:「你喝多了啊。」

「你是不是?」

「是是是。」顧浩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是大騙子,行了吧?」

杜倩把手裡的酒杯遞過去:「那你把它喝了。」

顧浩拗不過她,只好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杜倩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哈哈地笑起來。

「你啊,就該找個人歸置歸置你。」

「找什麼啊?」顧浩夾起一粒花生米塞進嘴裡,「我都這歲數了。」

「拿出你那騙人的本事啊。」杜倩湊過去,定定地看著他,「是個女人就會上鉤的。」

顧浩的心頭一盪,急忙掩飾道:「你可別扯了。喝酒喝酒。」

他拿起酒瓶,卻被杜倩一把奪過。「你說實話,為什麼不結婚?」

顧浩看著她。杜倩的眼神專註,彷彿一隻蓄勢待發的獵隼,帶著灼熱的溫度。

「沒……沒遇到合適的。」

「我要聽實話!」

顧浩徹底慌亂起來,幾乎想起身逃走。這時,外面的鐵門發出咣當一聲。隨即,沉重的腳步聲響起。

「鄰居回來了。」顧浩總算找到了一個勉強說得過去的理由,「我把紅燒肉給他送去。」

杜倩眯起眼睛。這模樣更讓顧浩感到心慌。他站起來,不敢再看她,拉開門去了廚房。

老蘇還穿著工作服,一身煤灰,眉眼都辨別不清。顧浩叫住他:「老蘇,我給你家留了一碗紅燒肉燜蛋。」

老蘇只是哦了一聲,就急匆匆地推開101室的門:「蘇哲回來沒有?」

「回來了啊。」老蘇老婆的聲音傳出來,「在屋裡寫作業呢。我去把菜熱一下……哎,你這是幹嗎啊?」

乒乒乓乓的聲音響起來。隨即,小男孩的哭號聲夾雜著老蘇的怒罵聲傳到走廊里。

「你他媽還敢逃學!要不是老師打電話,我還以為你乖乖地在學校上課呢!」

「怎麼回事啊?老蘇你先別打他……蘇哲你今天沒去上學?」

責問聲。勸說聲。小男孩斷斷續續的辯解聲。

顧浩站在101室門口,端著一碗紅燒肉進退兩難。想了想,他轉身回了102室。

杜倩顯然也聽到了爭鬧聲,見他進來,投以詢問的目光。

「小傢伙逃學的事情露餡了。」顧浩苦笑著搖搖頭,「他爸媽正收拾他呢。」

杜倩也笑笑:「你這個包庇犯怕不怕引火燒身啊?」

「我能怎麼辦,總不能讓那小傢伙餓著肚子在外面閑晃。」顧浩把那碗紅燒肉放在飯桌上,「等他家消停了再說吧。」

他坐回到桌旁,始終垂著眼皮。他知道杜倩還在盯著他看,臉上依舊是那副不問清楚不罷休的模樣。

果真,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杜倩又開口了。

「你還沒回答……」

「菜是不是有點涼了?」顧浩搶著說道,「我去廚房熱一下。」說罷,他就伸手去拿菜盤。

冷不防,杜倩一聲低喝:「你給我坐下!」

顧浩身子一震,縮回了手。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後,杜倩輕輕地嘆了口氣。

「老顧,我是個女人。有些事,我這輩子可能只做這麼一次。有些話,我也只會問一遍。」

顧浩低下頭,不說話。

「你不傻。我心裡的想法,你一定知道。」杜倩的聲音低沉,卻很清晰,「你到底怎麼想的,不妨說出來。」

「我……」

「一個男人,婆婆媽媽的。」杜倩坐直了身體,「好歹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別讓我一個女人瞧不起你。」

顧浩一下下捋著頭髮,囁嚅了半天,終於鼓起了勇氣。

「杜倩,從一開始,我就……」

突然,門外傳來巨大的碰撞聲,似乎是101室的門被用力推開了。緊接著,小男孩的哭聲在走廊里響起。

「我去找我姐,嗚嗚嗚……我不跟你們好了。」

老蘇暴怒的聲音又響起:「你還有臉找你姐,要不是她,你能有戶口?你能上學?」

杜倩拍拍顧浩的手:「你繼續說……」

顧浩卻甩開她,示意她不要說話,一臉凝重地看著門口。

「我不想上學!嗚嗚嗚……我要我姐回來!」

「你給我回家!找什麼你姐,你找不著了!」

顧浩騰的一下站起來,直奔門口,拉開門沖了出去。

小男孩的臉上還有清晰的掌印,雙手扳著入戶門的門框,大聲哭號著。老蘇拽著他的衣領,用力向101室的方向拖著。

「你對得起你姐嗎?她舍了自己才給你換了戶口,你還逃學?你……」

看到顧浩出來,老蘇的責罵聲戛然而止,手上卻更加用力。

「你給我回去!再犟嘴我就打死你!」

顧浩上前拉開他:「老蘇,你這是幹嗎?」

小男孩順勢躲到顧浩身後。老蘇余怒未消,胸口急劇地起伏著:「小兔崽子逃學!我他媽今天卸了一天貨。老師都把電話打到我們車間了!我他媽下了班,碰見調度員才知道!」

「小孩子好好管教,你這麼打,會把孩子打壞的。」

「老子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他戶口落上。」老蘇伸手去抓小男孩,「早知道你他媽是這塊料,我都不能留著你!」

小男孩拚命向顧浩身後躲著。顧浩一隻手擋住老蘇,另一隻手護著小男孩,不停地勸著。這時,老蘇老婆從室內衝出來,一言不發地走到顧浩身邊,拽起小男孩的衣領就拖了回去。

她的動作迅速又堅決,小男孩只來得及掙扎踢打了幾下就消失在101室的門口。老蘇愣在原地,叉著腰喘了一會兒,勉強沖顧浩笑笑。

「顧大哥,讓你笑話了。」

「沒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顧浩擺擺手,「回去跟孩子好好講道理。」

「行,那我先回去了。」

老蘇轉身走進101室,關好房門。

顧浩悄悄地走近幾步,豎起耳朵聽著室內的聲音。

責罵聲、拍打聲和小男孩的哭聲不時傳出來。隨即,他大聲保證再也不逃學,好好上課。然後,他被趕回房間。

「今晚別吃飯了,餓著吧。」

事情看來告一段落了。接著就是老蘇兩口子的對話。

「你別整天出去逛了。從明天開始,早上送他去學校,晚上再把他接回來。」

老蘇老婆的聲音很低,聽上去模糊不清,似乎在辯解著什麼。

「還找什麼?她要是還活著,早就回家了。別干那些沒用的事了。」

老蘇老婆嗚咽起來。

「你就聽我的!讓你幹啥你就幹啥!」老蘇又吼起來,「這事就這麼過去了,別再提了,就當沒養過她吧。」

老蘇老婆的聲音清晰了一些:「……那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啊。」

「兒子就不是了?就算你能找到她,咱家還能占理嗎?老馬家能甘心嗎?兒子的戶口怎麼辦?那些錢怎麼辦?」

老蘇老婆的聲音又聽不清了,似乎在指責他。緊接著,就是踹翻椅子的咣當聲。

「我能怎麼辦?你說,我能怎麼辦?你別做夢了,孩子沒了就是沒了。拼個魚死網破有意義嗎?你不為兒子的前途著想嗎?」

老蘇老婆的哭聲更大。

「別號了,該吃飯就吃飯吧。我他媽的……這一天天也不知道是圖個啥!」

顧浩聽得渾身發涼,雙手緊握成拳,幾乎想破門而入。這時,身後的102室門開了。

杜倩穿好了外套,胳膊上掛著皮包,快步走了出來。

顧浩愣住了:「你這是……」

「我先回去了。」她看也不看顧浩,拉開入戶的鐵門,「你也挺忙的,不打擾了。」

「我沒有……」顧浩急忙去拉她,「這不是……」

杜倩甩開他的手,徑直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了鐵門。

顧浩在緊閉的門口站了一會兒,慢慢地踱回家裡。

餐桌上的菜還剩下大半。顧浩拿起酒瓶,仰頭喝光,又點燃了一支煙。

思緒如麻。顧浩連抽了幾根煙,卻絲毫理不出頭緒。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杜倩還是那個失蹤的女孩。腦子已經亂成一鍋粥,沸騰、翻滾。胸口始終憋著一股氣,卻無從發泄。

他閉上眼睛,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只覺得滿口都是苦澀的味道。

突然,他覺得背後有人在看著自己。

急速轉過身去,眼前卻依然是空蕩蕩的房間以及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遠方,雷聲隆隆。暴雨將至。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人魚 > 第12章 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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