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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零的意義

所屬書籍: 人魚

1994年6月某日,雨。

儘管我還在寫,但是這大概出自一種慣性。而且,我已經放棄把它當作日記的想法了。搞不清楚日期,那還叫什麼日記呢?更何況,我發現放棄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從小到大,我不是一直在我的生活中做減法嗎?

此時此刻,我坐在下水道里寫下這些,內心始終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我過去、現在、將來一直都屬於這裡。我身上的某種牽絆——與頭頂那個世界聯結的——已經被徹底割斷了。在我的生活中始終出現的減號,終於到了盡頭,畫上了等號。

零。

那個人帶我爬上鐵梯的一剎那,我很想哭,又很想笑。我沒想到出口就在距離那個「房間」這麼近的地方。當我舉著蠟燭,在漆黑一片的下水道里橫衝直撞的時候,回家的路近在咫尺。

他推開頭頂的井蓋,溫暖的日光潑灑進來。同時,無數嘈雜的聲音湧進我的耳朵。一時間,我的腦子裡嗡嗡作響。

我究竟在黑暗和寂靜中待了多久?

然而,我已經顧不得思考這些事情。他剛剛鑽出下水井,我就手腳並用地爬出去。當我的手按在乾燥的柏油馬路上,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淚水奪眶而出。

緊接著,我就跑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做,似乎想要證明我還活著,或者別的什麼。跑出幾十米後,我才想起身後的他。

我氣喘吁吁地轉過身。他還站在敞開的井口旁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這是我第一次在強烈的光線下看到他。

蓬亂虯結的頭髮、鬍鬚遮住了大半張臉,辨不清顏色的軍大衣模樣的衣服,斜挎在身上的帆布包。

我向他揮揮手,「謝謝你」三個字卻哽在了喉嚨里。

他遲鈍地抬起手,學著我的樣子揮了揮。

我會回來看你。我會給你帶很多好吃的。我會送你一件乾淨的衣服。我讓爸爸帶你去洗澡、剪個頭髮。等我長大了,我幫你找一個工作。

無數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然而,它們都不及一個念頭強烈。

我要回家。

於是,我又轉身跑起來。

這是一條並不長的街道。我很快就跑到了它和另一條大路的交叉口。這裡更加熱鬧,車多,人也多。我站在十字路口,向四處張望著,驚喜地發現,我認識這條路!

很多人都在用詫異的目光打量著我。一個滿身臟污惡臭的少女,穿著一雙濕透的鞋子,每踏出一步都會在地上留下一個散發著難聞氣味的腳印。但是,我已經顧不得這些。我辨明回家的方向,飛快地跑過去。

那些熟悉的街路。那些熟悉的建築。那些熟悉的街邊小吃的香氣。

真好。

穿過街巷和樓群,遠遠地,我能看見自家那棟樓頂了。

然後,我哭了起來。在黑暗中心心念念了那麼久的地方,就在眼前了。

可是,我沒有力氣了。

我扶住一棵樹,彎下腰,大口喘息著,感到嗓子里像著了火似的。同時,汗水帶著濃重的臭味升騰起來。我低下頭,打量著自己。

我太髒了,像一塊在污水坑裡浸泡了半年的抹布。

我朝天上看看,現在大概是下午三點多,家附近應該不會有很多人在外面活動。我不能讓別人看見老蘇家的大女兒是這副模樣。爸媽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我不想讓他們太丟人現眼。

我勉強邁動雙腿,儘可能避開大路,繞到小道上向家走去。

十幾分鐘後,我終於躲進了自家單元的樓道里。媽媽和弟弟應該在家,顧大爺也是。我屏住呼吸,悄悄地打開進戶門,幾步走到101室的門口,輕輕地叩了叩。

室內毫無回應。

我不甘心,又敲了幾下,還是沒有人出來應門。

鑰匙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了。我想了想,又溜出去,繞到樓後。

即使隔著玻璃窗,看到熟悉的家,我仍然覺得無比親切。媽媽和弟弟都不在房間里。他們一定出去找我了吧。

不知道他們看見我,會有多高興。

我坐在花壇里,面前是高聳的野草和野花,剛好可以把我擋得嚴嚴實實。我想,我就在這裡等他們吧。沒有人會看到這個鬼德行的蘇家大女兒。我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地從天而降。爸爸媽媽和弟弟一定會高興得發狂。然後,我要好好洗個澡,美美地吃一頓,再狠狠地睡一覺。

然後,我就睡著了。

有一本書上說,睡眠其實是短暫的死亡。對於有些人來講,睡著了,就再沒醒過來,短暫變成了永恆。我的奶奶就是這樣。

現在,我很羨慕她。

如果我躺在那些野花中長眠不醒……

如果我在這個沒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悄悄地停止呼吸……

如果我閉上眼睛,就永遠不會再睜開……

我的身體就會腐化、分解,變成豐富的養分,滋養身下這些野花和野草。然後,我的靈魂就會附著在其中一朵花上,無知無覺,熱烈綻放,默默凋零,等待著在下一個春天裡破土而出。

我就不會聽到他們的對話。

是的,他們。

醒來的時候,我蜷著身子,側卧在花壇里。儘管費了很大的力氣,儘管我不願意去相信,但是,我還是弄清了一件事。

我被放棄了。

我的一切,換成了一個戶口,一個合法的身份,一個可以去上學的孩子,或者,還有一筆不知道數目的錢。

嗯,就像他說的,「就當沒養過她吧。」

我曾經以為她不喜歡我,原來,他也不喜歡我。

只是,弟弟哭著說要去找我的時候,我真的想衝出去。然而,我沒有。我只是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花壇里,睜大眼睛,看著野草縫隙中透出的黑夜。

我已經死了。至少在他們心中,我已經死了。一個死人,是不應該動的。

好吧。好吧。如果我的死,能解決他們一直憂心的事情,那麼,好吧。

弟弟,我摔壞了你的機器人。現在,姐姐補償給你。

不必告別了吧。原本他們也沒打算和我告別。但是……

我悄悄地爬起來,慢慢走到102室的窗口。

顧大爺背對著窗戶坐在餐桌前,低著頭,似乎在抽煙。

我張了張嘴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即,我抬起手,對著他的背影揮了揮。

為了那兩個扣在一起的盤子。為了那些飢餓夜晚中的些許滿足。

再見。

走在那些街路上的時候,我什麼都沒想。行屍走肉。對,就是這樣。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順理成我甚至連一點憎恨的感覺都沒有,更不要提把我趕進下水道的馬娜她們。我算什麼呢?一個原本就不該存在的人,有什麼理由憎恨這一切呢?

就連傾盆大雨落下的時候,我都沒有感覺到。而且,沒有人看到我吧。一個全身濕透,在大雨中踽踽獨行的女生。

就這樣,我一路走著,穿過那些燈火通明或者漆黑一團的地方。走著,只是走著。直到走回那條小路上。

彷彿是本能一般,我走到路中間,打開那個井蓋,沿著鐵梯爬下去。最後,我拉動井蓋,讓它在我眼前慢慢閉合。

在最後一絲昏黃的路燈光消失之前,我看到了井口的形狀。

一個圓圓的,零。

喬允平教授的辦公室和王憲江想像的差不多:光線較暗,牆上、地上、書桌上和椅子上到處都是書籍和各類資料。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霉味和煙氣。原本還算寬敞的空間,因為物品擺放凌亂顯得狹窄逼仄。

喬教授看上去五十多歲,花白的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眼鏡片後透出的目光銳利。王憲江心想,他還真像一個整天和不正常人類打交道的模樣。

喬教授搬開沙發上的幾摞資料,招呼他們落座。隨即,他又把一個煙灰缸放在茶几上。

「都抽煙吧?我這裡可以隨便點。」他拉過一把椅子坐在王憲江和邰偉對面,自己先點燃了一支煙。

「怎麼樣?上次小邰警官到我這裡諮詢了一起連環殺人案,有什麼進展嗎?」

邰偉拿出標記了重點排查地點的地圖,遞給他。喬教授看得很仔細,一邊吸煙一邊聽邰偉的講解,又思考了一會兒。

「嗯,我同意你們的判斷。」他把地圖還給邰偉,「接下來,就是找人了吧?」

「沒錯。」王憲江點點頭,「這也是我們要向您請教的問題。」

「還有更多的資料嗎?」

「沒有。」邰偉撇撇嘴,「沒有現場勘查報告,沒有訪問筆錄,也沒有物證檢驗結論。我們現在掌握的,只有那三具屍體和這張地圖。」

喬教授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扶扶眼鏡:「就是你上次跟我介紹的那些,對吧?」

「是的。」

他不說話了,轉臉看向窗外,一隻手在膝蓋上輕輕地叩擊著。

邰偉和王憲江互相看了看,耐心地等待他開口。

幾分鐘後,喬教授緩緩說道:「所有被害人都是女性,且生前都被性侵,之後被鐵絲類物品勒死,全身衣物及隨身物品除盡,棄屍於下水道。」

邰偉看看他,不知道該不該接話。喬教授似乎也沒想得到他們的回應,仍舊自顧自說下去:「首先,兇手不可能與死者在生活中有明顯交集,否則很快就會查到他頭上。你們沒有在死者的社會關係上浪費時間是對的。」

邰偉得意揚揚地看了看王憲江,看到師父嚴肅的臉,急忙收斂了笑容。

「他需要以陌生人的身份和死者發生接觸,並將她們帶到合適作案的地點。」喬教授眯起眼睛,「這說明他至少要有一個令人容易產生信任感的外表。」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這樣的人,受教育程度不會很低,而且擁有一份還算體面的職業。而且,結合被害人失蹤的時間,他不會擔任什麼實職,工作時間彈性比較大。」

喬教授看看邰偉:「所以,你們判斷他可能自駕車輛運屍、拋屍的思路也是對的。」

邰偉問道:「如果考慮兇手駕駛車輛的話,『緩衝區』要不要畫得再大一些?」

「那倒沒必要。」喬教授看看地圖,「你們設定的區域範圍已經不小了,夠你們查的了。而且,車輛的價值更多在於運屍和拋屍,他會選擇熟悉的地點,對緩衝區影響不大。」

王憲江面無表情。喬教授的分析和他們的判斷基本一致,這並不能給偵查工作帶來新的突破口。

「其次,咱們再從表象看看內里。從被害人的情況來看,經濟條件都不足以讓兇手產生劫財的想法,更不用在大白天與她們發生接觸。因此,兇手的作案動機應該是滿足性慾。」

「可是,如果兇手像您描述的那樣,這傢伙應該有很多滿足性慾的渠道啊。」邰偉有些不解,「有錢、有閑,犯不著去殺人啊。」「這又是由里及外的問題了。」喬教授笑笑,「他實施強姦及殺人的地點應該是在室內,那麼他應該滿足獨居的條件。」

邰偉眨眨眼睛:「光棍兒?所以就……」

「我們可以做這樣一個假設,但是並非絕對肯定。」喬教授說道,「他完全可能另有一套住房,這不奇怪。」

邰偉蒙了:「我不明白。」

「你們推測兇手可能把三具屍體棄置於同一個雨水井內,這一點我贊同。」喬教授皺起眉頭,「那麼問題又來了,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邰偉一時語塞,看了看王憲江:「習……習慣?」

「他不太可能把屍體塞進雨水井了事。」喬教授搖搖頭,「且不說雨水管道會定期檢修、清淤,如果有人偶然打開那個雨水井蓋,他的罪行立刻就會敗露。」

王憲江想了想:「他會把屍體放在雨水管道里的某個特定地點嗎?」

「有可能。」喬教授沉吟了一下,「我們不妨大膽設想,這傢伙也許會時常回去拜訪她們。」

邰偉怔怔地看著他,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不會吧。他還要去……欣賞一下?」

「有這麼乾的。」王憲江若有所思,「我以前辦過一個系列縱火的案子。嫌疑人放火之後,會留在現場觀看。隔幾天,還會去火災現場轉悠。就是因為他頻繁出現在各個火場,才引起警方的注意,最終歸案的。」

">邰偉哼了一聲:「這是心理有毛病啊。」

「這起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也有心理異常的表現。」喬教授又點燃一支煙,「或者說,他的心裡有一個缺口。」

王憲江挑起眉毛:「缺口?」

「嗯。長期壓抑且得不到滿足的性慾,發泄在這些與他素不相識的女人身上。如果我們的推測是成立的,那麼他會把屍體棄置在雨水管道里的同一個地點,時常去欣賞自己的所謂成就,回味自己的作案過程,甚至會擺弄她們的屍體。」

王憲江立刻問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屍體聽話,不會反抗,任由他糟蹋。」

邰偉瞠目結舌:「這他媽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他在犯罪中滿足了什麼,就意味著他在生活中缺少了什麼。強姦和殺人對他來講,是一種補償。」

喬教授深吸一口氣:「我覺得,你們要找這樣一個人:年齡在30至40歲之間,大學本科或以上學歷,中等身材,衣著整潔,人際關係正常。在事業單位工作,非實職,經濟狀況較好,有收藏物件的癖好。」

他又沉吟了一下:「從婚姻狀況來看,要麼獨居,曾有過非常不愉快的情感經歷,他是受害一方;要麼夫妻感情不佳,關係緊張,分居的可能性大,或者他另有一套住房。無子女,或者子女與其關係疏離。」

邰偉一一記錄在記事本上。喬教授耐心地等他寫完,抬起頭:「還有什麼能幫你們的嗎?」王憲江看看邰偉,站起來:「暫時沒有了,謝謝您的幫助。」

「別客氣,如果我這邊還有補充,會聯繫你們。」喬教授和王憲江、邰偉分別握手,「不過,有件事情我得提醒你們。」

「什麼?」

「儘快破案。」喬教授一臉凝重,「從他的作案頻率來看,我覺得他還會殺人。」

馬東辰囑咐司機把車停在校門口,又從後備廂里拿出兩條中華煙,用黑色塑膠袋包好,穿過校門向教學樓走去。

校長辦公室在四樓。一進門,馬東辰就看見董校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正在打電話。

董校長一手拿著話筒,一邊示意他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

「明白,明白,這是好事……許局長您放心,我一定辦好,找到這個學生之後,我跟您彙報。」

馬東辰點煙的動作停了下來,豎起耳朵聽著董校長通電話。

董校長很快結束了通話,向沙發走過來。他先看了看茶几上的黑色塑膠袋,坐在馬東辰旁邊。

「你看,你又這麼客氣。」董校長拍拍他的大腿,「你上次送我那個……挺貴的呢。」

「行動電話,也有人叫大哥大。」馬東辰笑笑,「你業務多,有一個聯繫起來也方便。」

董校長哈哈一樂:「馬總,真是不該把你折騰過來。不過,這次的事……的確有點棘手。」

「沒事。」馬東辰迫不及待地問道,「剛才您在電話里說要找一個學生?」

「教育局來的電話。」董校長漫不經心地揮揮手,「有一個女學生,學雷鋒做好事了,教育局打算宣傳一下。」

「哦,那是好事。」馬東辰放下心來,「是不是馬娜又捅婁子了?」

「怎麼說呢?」董校長斟酌著詞句,「馬娜呢,是個不錯的好孩子。熱情、活潑……跟同學們的關係呢,也還可以。」

馬東辰一臉誠懇地聽著,連連點頭,等著那個「但是」。

「但是呢,可能這孩子的個性太強——我倒不覺得這完全是件壞事,現在也在呼籲個性化教育嘛。」董校長又沉吟了一下,「她有時候會和同學們之間有些爭執。或者是因為家庭條件的原因?她對別人……總是表現得不太尊重,當然,我說的不是對我。」

「那她絕對不敢!」馬東辰的語氣斬釘截鐵,「我在家裡不止一次跟她說過,一定要尊重老師和同學,特別是校長。」他話鋒一轉,「唉,都是我工作太忙,她媽媽還總慣著她。這孩子確實有點不像話。」

「都是為人父母,這個咱們都理解。」董校長拍拍他的膝蓋,「要是和同學們有什麼衝突吧,我覺得還好辦。好幾十個孩子湊在一起,都處在青春期,吵個架動個手什麼的很正常。但是這次……」

馬東辰瞪起眼睛:「她該不會對老師……」

「是啊。而且還不是個一般的老師。」董校長換了一副嚴肅的面孔,「學校的團委書記,姓周,商業廳一個副廳長的女婿。你知道,我也挺難辦。商業廳雖然跟學校沒有直接聯繫,但是也算個大衙門。我呢,想來想去,只好請你過來一趟。」

「這小兔崽子幹什麼了?」

「現在馬娜不是參加了一個英語劇的演出嘛。」董校長搔搔頭髮,「在排練的時候,不知道什麼原因,她當眾辱罵了周書記,還涉及人家的夫妻關係什麼的,搞得周書記很下不來台。這不,都告到我這裡來了。」

「這也太不像話了!」馬東辰叫起來,「怎麼能罵老師呢?這臭丫頭,我這次准饒不了她!」

「你也別太生氣。」董校長擺擺手,「孩子嘛,好好教育就行了。要不是這事影響挺惡劣的,我也不會勞動你的大駕。」

馬東辰點頭:「董校長,那您看,這事怎麼處理比較合適?」

「周書記呢,也是覺得丟了面子,臉上不好看。」董校長想了想,「要不這樣,我把馬娜和周書記都叫過來,你讓馬娜好好給周書記道個歉。老師一般不會跟學生太計較的。態度誠懇點,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那沒問題。」馬東辰滿口答應,「回頭我專門請周書記吃個飯,認真給人家賠個罪。」

「那倒不至於。」董校長叫秘書進來,「咱們先說好啊,一會兒不許打孩子。」

「在您這兒絕對不會。」馬東辰咬牙切齒,「回去我狠狠收拾她!」

十幾分鐘後,馬娜晃蕩著校服袖子走進了辦公室,一看馬東辰也在,先是一愣,隨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真他媽行。」她小聲嘟囔道,「還學會四處喊冤告狀了。叫他吃軟飯的都是抬舉他了。」

「你還敢滿嘴噴糞!」馬東辰騰的一下站起來,「誰給你的膽子罵老師?」

「他算個屁老師啊。他是懂文史地還是數理化啊?」馬娜撇著嘴,「就知道整天拎個相機瞎晃悠,冒充藝術家。」

「你再胡說!」馬東辰衝過去,抬手欲打。董校長急忙攔住他,連連勸解著。

「都說好了不許動手,馬總你冷靜點。」

「這他媽是什麼孩子!」馬東辰的額角青筋暴起,「你看看你還有個學生樣嗎?」

馬娜白了他一眼,抱著肩膀,抖著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一會兒周老師來了,你必須給我好好道歉。」馬東辰更火了,「他媽的,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馬娜沒好氣地回道:「我不。我又沒說錯。」

「馬娜!人家周老師家裡什麼情況關你什麼事?」董校長沉下臉,「你再這樣下去就無法無天了!要不是我和你爸爸是朋友,上次你把同學打退學的事情,就夠你吃不了兜著走了!」

「嘁!」馬娜撇撇嘴,「大不了我也不念了唄。反正我明年就……」

「你他媽做夢!」馬東辰指著她的鼻子,「你給我老老實實讀到高三,否則什麼美國、英國——你哪兒也別想去!」

馬娜看了看馬東辰,猶豫了一下,不耐煩地說道:「行了,行了,我道歉,行了吧?」

「你給我站好!」馬東辰余怒未消,「一會兒態度一定要誠懇。如果你還是這副德行,我回去饒不了你!」

馬娜站直身體,依舊梗著脖子,兩眼望天。

「氣死我了!」馬東辰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

幾分鐘後,校長辦公室的門又被敲響。隨即,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探進半個身子。

「校長,您找我?」

董校長沖他揮揮手:「周老師,快進來。」

周老師走到他的辦公桌前,看到站在沙發旁邊的馬娜,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你上次反映的情況,事關師德尊嚴,學校很重視。」董校長從辦公桌後繞出來,指指馬東辰,「我讓學生給你道個歉,讓學生家長也拿出個態度來。」

馬東辰立刻站起來,伸出手去:「周老師……周書記,我是馬娜的爸爸。這次的事,沒什麼可說的,全是孩子的錯。我作為家長,教女無方,我先跟您道個歉。」

周老師握著馬東辰的手,表情淡然,一言不發。

馬東辰有些尷尬地抽回手,沖馬娜喝了一聲:「過來!」

馬娜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走過來。

「向周書記道歉。」

馬娜扭著頭,飛快地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周老師笑笑:「令千金都是這麼道歉的嗎?」

「沒有,沒有,您別生氣。」馬東辰火了,在馬娜小腿上踢了一腳,「一個字一個字說,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馬娜被踢了一個趔趄。她站穩身體,抬起眼睛,瞪著馬東辰。

馬東辰怒目圓睜,指指周老師:「你給我快點!」

馬娜移開視線,轉身看了周老師一眼,又低下頭去:「周老師,我錯了,對不起,下次不敢了。」

周老師盯著馬娜看了幾秒鐘:「讓你道歉,是為你好。家長和學校沒教育好你,將來會有人好好教育你。到時候,可不是道歉就能解決的了。」

馬娜低頭不語。

董校長又過來打圓場:「周老師,你看……」

「就這樣吧。」周老師還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接受她的道歉。」

「行。」董校長拍拍馬娜的後背,「讓孩子先上課去吧,別耽誤學習。」馬娜連招呼也不打,拔腿就走。

馬東辰既無奈又惱火:「這孩子……」

周老師轉向董校長:「校長,要是沒別的事的話……」

「周老師,您先等等。」馬東辰急忙開口,「今晚您方便嗎?潮汕樓,我給您賠罪。這次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不必了。」周老師擺擺手,「您有時間,多管教管教您家的大小姐吧。」

「一定,一定。」馬東辰摸出名片,雙手遞給周老師,「我是做建材的,您家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我。」

周老師接過名片,掃了一眼,隨手塞進衣袋裡。

「校長,我回去上班了。」

隨即,他沖馬東辰微微頷首,轉身出去了。

「行了,馬總,這事就算解決了。」董校長攤開手,「你回去之後,真得好好管管這個馬娜。」

「董校長,又讓你費心了。」

馬東辰一臉誠摯,心裡在暗暗祈禱,送這個瘟神出國之前可千萬別再出什麼幺蛾子了。

老蘇家大女兒蘇琳並不像老蘇所說的那樣轉學去南方,而是已經失蹤,這是一個既定事實。

但是並不確定她已經死亡,否則老蘇老婆不會每天都出去尋找她。

蘇琳的失蹤與一個姓馬的人有關。

這個姓馬的人倒是頗有一番能量,居然能說服蘇家不再追究。當然,代價是給蘇琳辦理了退學,幫蘇家小兒子上了戶口,入了學,還給了一大筆錢。

然後,這孩子就可以當她死了。

顧浩把一張大白紙貼在電視機旁邊的牆上,上面寫著若干人名及橫七豎八的連線。蘇琳的名字格外醒目。旁邊的「死亡」二字上畫了一個問號。

自從那個雨夜開始,他就避免再和蘇家人接觸。一來,通過偷聽蘇家人的對話,他已經對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有了大致了解,再問下去,除了徒增不必要的敵意與猜疑之外,不會再有更多有價值的線索;二來,他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會狠狠地揍老蘇一頓。

他坐在床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那張大白紙,視線始終在蘇琳的名字和「死亡」二字上游移。

窗外依舊是一片陰沉,大雨轉到中雨,再到小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快兩天。天空依然沒有放晴的跡象。

他突然開始厭煩這個多雨的夏天,似乎每次下雨的時候,都會有不好的消息。

門上忽然傳來急促的叩擊聲。顧浩已經猜到是誰來拜訪,卻坐著不動。這猴崽子就是學不會敲門的規矩,該讓他長點記性。

不過,堅持了幾秒鐘之後,顧浩還是起身去開門。畢竟,他需要這小子幫忙。

邰偉一頭闖了進來,嘴裡還在嘟囔:「老頭兒你還沒起來啊,這都幾點了?」

顧浩剛要罵他沒大沒小,卻被他的德行驚了一下。

頭髮又長又亂,臉頰凹陷,細密的胡茬也冒了出來。

「你小子最近在忙什麼?呼你也不回我電話。」顧浩關好門,拿起熱水瓶,「怎麼瘦成這個鬼樣子?」

「衛紅渠里那三具女屍的案子嘛。那天可能是呼機沒電了。」邰偉撲倒在床上,「顧爹,有吃的嗎?」

顧浩想了想,冰箱里還有杜倩做好的紅燒肉燜蛋。

「有,你等著。」

米飯和紅燒肉燜蛋很快就加熱完畢。邰偉爬起來,毫不客氣地開始大吃大喝。吃著吃著,這小子撲哧樂了。

坐在一旁吸煙的顧浩看看他:「你笑什麼?」

「一嘗就是我媽的手藝。」邰偉一臉壞笑,「老頭兒你可以啊,什麼時候和我媽聯繫上的?」

「閉嘴吧你。」

「不過我媽這兩天好像不大開心啊。」邰偉拿著筷子指指顧浩,「你這老東西,是不是……」

「你吃不吃?」顧浩的臉上掛不住了,「不吃就滾!」「吃吃吃。」邰偉不敢再開玩笑,埋頭吃喝,很快就把飯菜一掃而空。吃完飯,他端著碗盤要去公共廚房,被顧浩攔住了。

「我來。」顧浩指指床鋪,「你去躺會兒。」

顧浩把碗盤刷洗乾淨,起身返回房間,看見邰偉並沒有老老實實休息,而是叼著煙,眯著眼睛,湊在那張白紙前仔細看著。

「顧爹,這是什麼?」見他進來,邰偉在白紙上指了指,「這個蘇琳我還記得,『死亡』是怎麼回事?」

顧浩擦擦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就是我今天找你來的原因。」

邰偉看他態度鄭重,自己也嚴肅起來:「你說。」

「兩件事。」顧浩扳起指頭,「第一,你去幫我查一查,最近在本市範圍內有沒有出現無名屍體,十六七歲的女孩;第二,去收容站看看,被收容的無家可歸人員中,有沒有這樣的人。」

「長什麼樣?」

「一米六五左右,瘦,長頭髮。」顧浩想了想,「尖臉,單眼皮。」

「好。」邰偉皺起眉頭,又看看那張白紙,「顧爹,我還是有點糊塗,這到底是怎麼一碼子事啊?」

顧浩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整個事發經過以及自己的推測說了一遍。邰偉聽他說完,眼睛越瞪越大。

「他媽的!」邰偉看向門口,「你這鄰居一家夠可以的。孩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他就這麼忍氣吞聲了?」「你不懂。夢寐以求的東西送到你面前,難保不會動心。」顧浩搖搖頭,「再說,從日常表現來看,老蘇家確實沒把大女兒當回事,兒子才是寶貝。」

「我確實不懂。為了一個帶把兒的,可以連自己的女兒都舍了。」邰偉哼了一聲,「顧爹,你打算怎麼做?」

「很簡單,我要找到這孩子。」

「顧爹,你得有個心理準備。」邰偉斟酌著詞句,「如果她還活著,早就回家了。所以……」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行,這事交給我。」邰偉點點頭,「你老就歇著吧。」

「不用,你負責幫我查那兩件事就行。你忙你的案子,其他的我自己來。」

「你可得了吧。」邰偉不以為然,「你一個退休老頭兒,能幹什麼啊?找點別的事打發時間吧,哪怕你在我媽那邊多用用心呢。」

顧浩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閑著沒事,自尋煩惱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邰偉有些慌了,「我是說……」

「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一個退休老頭兒,沒權沒勢,但我有的是時間。」顧浩打斷了他的話,「這孩子跟我無親無故,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但是,她叫我一聲顧大爺……」

「還給你送過一些花花草草。」「對。因為那些花花草草,這事就跟我有關係。」顧浩提高了音量,「小姑娘來到這個世界上,沒人疼,沒人愛,這和我不挨著。但是,就算拔掉一根草,地上還得留個坑——我不能讓她這麼不明不白地就沒了。」

他說得氣喘,不得不停頓了一下:「我得找到個人給我說清楚,你為什麼拔,怎麼拔的,拔掉之後他媽的給我扔到哪兒去了!」

「顧爹你消消氣。」邰偉急忙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這事咱管到底,我幫你,行不行?」

顧浩甩掉他的手:「我交代你辦的兩件事,記清楚沒有?」

邰偉連連點頭:「記清楚了,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顧浩嗯了一聲,指指門口:「你去忙你的吧。」

邰偉乖乖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不過,顧爹,你老有時間的時候,跟我媽聯繫一下。」

顧浩抬起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老太太的心思,你也清楚。別冷著她。都這麼大歲數了,沒多少好日子可過了。」邰偉想了想,臉上的表情一本正經,「我這也是為你好,長期壓抑且得不到滿足的話,人容易變態。」

顧浩瞪起眼睛:「你說誰變態?」

「不是我說的啊,一個心理學家說的。」邰偉辯白道,「你得相信科學啊。」

顧浩直奔牆角的拖布:「我現在就讓你知道知道什麼叫變態。」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急眼。邰偉慌忙打開門,逃之夭夭,你等我電話啊。

滾!顧浩沖著門外吼了一嗓子,把拖布放回原味,心裡不由得又想起杜倩。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人魚 > 第13章 零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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