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7日,星期二,天氣多雲轉陰
他給我帶了一張報紙回來,於是,我知道了現在是何月何日。當然,我並不確定這是今天的報紙,因為它是用來包饅頭的。然而,住在地底的我已經不能要求更高。有了日期的日記,看起來顯得正規多了。
現在回想起來,寫日記的習慣大概始於小學。當時,每天的日記也是作業的一部分,要交給老師檢查和批改的。我歷來是一個聽話的孩子,所以,日記里事無巨細,像寫作業那樣認真。上了中學之後,不必每天都交日記上去,但是,這個習慣保留了下來,直到現在。
日記,當然要日日記。在這些年中,除了在黑暗中摸索以及昏迷的那幾天之外,我沒有落下一天的日記。所以,這本日記已經不夠完整了。如果它會說話的話,一定會說,主人,主人,我已經不配做一本日記了。哈哈,我會告訴它,沒關係呀,這樣我們才相配啊。
一個不配做女兒,甚至不配做人的我,擁有一本「不配」的日記,有什麼奇怪?
馬娜說得對,我的確不配做人魚,不配做公主。所以,我到現在仍然都不記恨她。只不過是揭穿了我一直不肯面對的事實而已,我不配恨她。
就好像我在大雨中不假思索地鑽進了下水道,彷彿我天然就屬於這裡。理所應當。再說,他也對我的去而復返完全沒有驚訝的表現。
不過,他好像對什麼都不會驚訝。
我絲毫不懷疑他的智力有問題。這從他只能用簡單且含混的辭彙來表達就看得出來。如果用帶有侮辱性的字眼來形容的話,他是一個傻子。我不知道他從哪裡來,不知道他多大,只知道他在下水道里已經生活了很久,甚至比老鼠還要熟悉這裡的環境。他應該是靠撿廢品來謀生,每天帶回來的或多或少的食物是一天的勞動所得。
他這樣的人,在這個城市裡應該成百上千,但我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們。在大多數時候,他們彷彿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然而,此時此刻,只有他和這個「房間」願意接納我。也許,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同類吧。或者,在他眼裡,我和一個水瓶、一塊廢鐵或者一個舊輪胎沒什麼分別。
其實,我覺得無所謂。一個「死」了的人,想必也不會比水瓶、廢鐵、舊輪胎高貴到哪裡去。
天知道我有多想在那個雨夜死去!
可是,我偏偏還活著。我還有呼吸、痛覺和飢餓感,我還能在極度疲勞的時候沉沉睡去。更糟糕的是,我還能醒過來。
沒錯。清醒對我是一種折磨。這讓我不得不面對那個殘酷的問題——我究竟是什麼?
蘇琳。蘇家的大女兒。蘇哲的姐姐。第四中學高二四班的學生,學號27。婢女C。
不。都不是。
其實,從我被趕進下水道開始,我就失去了這些身份。一個都沒有剩下。這讓我發現一個事實:一個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徹底。
有一種很浪漫的說法,即使一個人真的死了,只要還有一個人記得他,那他就沒有真正地死去。
但是,我想,用不了多久,大家就會把我遺忘得乾乾淨淨。因為他們沒有理由記得我。我不曾有過朋友,現在也沒有家人。在他們或短暫或漫長的人生里,我會漸漸變得面容不清,最後徹底消失。
這樣也好,原本我就可有可無,悄無聲息大概是最好的結局。
零,就要有零的樣子。
蘇琳這個名字,最終也會變成兩個毫不相干的漢字,靜靜地躺在字典里吧。
哦,對了,我忘記說了。我現在和他一起生活在下水道里。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但是他似乎叫我小藍——我是從他模糊不清的發音中猜出來的。我想,是因為我身上那件藍白相間的校服的原因。
親愛的日記,你好,我是小藍。
王憲江在門上叩擊幾下,聽到裡面傳出「請進」,這才推門進去。
辦公室里尚有幾個人在向胡副局長彙報工作,其中有兩個是專案組的成員。看見王憲江進來,那兩個人各自移開目光,表情頗不自然。王憲江一臉平靜地站在門口,耐心地等著。
工作彙報完畢,胡副局長又對下一步偵查工作做了指示。前面幾個人起身告辭,有相識的和王憲江打招呼,他統統點頭以做回應,依舊一言不發。
胡副局長抬頭看了他一眼:「老王,找我有事?」
王憲江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彙報工作。」
胡副局長皺起眉頭:「什麼工作?」
「『5·24』連環殺人案。」王憲江垂著眼皮,「我是專案組副組長,照例向您彙報工作。」
胡副局長怔了幾秒鐘,忽然嘆了口氣,搓搓臉,指向對面牆角的沙發。
「你先坐吧。」
王憲江站著不動:「幾句話的事,不用坐了。」
「老王,我知道你心裡有氣。」胡副局長攤開手,「你說我能怎麼辦,案子一個接一個來。這個販毒案子已經跟了半年多,基礎也好,我不能眼看著因為人手不足就浪費了這麼久的心血。把你的人調走,實在是不得已。」
「我都理解啊。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貴賤。能破的案子當然不能放過。」王憲江依舊神色淡然,「我手裡的案子先天不足,誰也怪不了。」
「你是老同志了,多擔待點。」胡副局長打起精神,「你們的案子怎麼樣了?」
「有了一些進展。」王憲江把幾張文件放在辦公桌上,「我們對嫌疑人重新進行了刻畫,而且基本鎖定了他的所在範圍。」
「嗯?」胡副局長顯得很意外,拿起文件翻看著,「有新線索了?」
「沒有。老辦法結合新思路,打開了一點突破口。」
「就你和邰志亮的兒子兩個人搞的?那小子叫什麼來著?」
「邰偉。沒錯,目前就我們倆在搞這個案子。」
「你們可以啊。」胡副局長點點頭,「需要我做什麼?」
「現在我們要在這幾個區域里進行摸排。」王憲江指指文件,「我不用局裡的人手,但是你得幫我往分局和派出所下發協查通報。最好措辭嚴厲點,我怕下面的人不用心。」
他加重了語氣:「兇手還會繼續作案,我們的時間並不多。」
「沒問題。」胡副局長滿口答應,「我這就辦。」
「行,就這事。」王憲江轉身向門口走去,「我幹活去了。」
「老王,」胡副局長又叫住他,「拿下這個案子,退休之前,我讓你提一級。」
王憲江笑笑:「你說了算。」
馬娜依舊對周老師態度冰冷,但是至少不再主動發難。至於姜庭,則頂多投以惡毒的目光,倒也沒有過激的言行。幾日下來,《海的女兒》排練還算順利。姜庭的演出更多是湊數而已,如果對馬娜視而不見的話,完全應付得來。
今天中午的排練結束之後,周老師關掉攝像機,看上去頗為滿意。
「大家辛苦了。」周老師拍拍手,「還有一件事。大家把各自的戲服帶回去洗乾淨,明天再帶回來。」
演員們紛紛答應。於是,人人從更衣室里再出來的時候,胳膊上都搭著一件顏色、款式各異的戲服。
姜庭換好衣服之後,獨自在更衣室里坐了一會兒。她拿著那件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深紅色長裙,看著標籤上的名字。
她和這個叫蘇琳的女孩並不熟,只知道她在四班。而且,她和自己一樣,在校園裡屬於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人。她們無論是在外貌、家境、學習成績還是文體方面都不甚突出。因此,她們沒有理由被更多的人關注,老師們都很難記住她們的名字。在大多數時候,她們都是沉默著走進教室,寡言少語地度過一天,然後沉默著離開校園。即使遭到欺凌,也往往是選擇逃避或者忍耐。偶爾,她們會有幾個稍微談得來的同性夥伴,這讓她們不至於在若干年後的同學聚會中成為那個怎麼也回憶不起來的「誰誰誰」。總之,她們不屬於別人火熱、豐富多彩的青春記憶的一部分,以至於她們自己的年輕時代都顯得乏善可陳。
悄無聲息地出現,又悄無聲息地消失。這大概就是她們最真實的寫照。對於那些和她們一起度過三年高中生活的少年而言,唯一的線索,大概就是畢業合照上那緊張、羞澀的臉。
然而,有些人卻連這最後一絲痕迹都沒有留下。
你在哪裡呢?
你知不知道我穿上了你留下的戲服,繼承了「婢女C」這個角色?
以姜庭的性格,絕不會去主動招惹馬娜這樣的人。直到現在,她也說不清為什麼會站在那個打過自己一記耳光的人面前,冒著再次得罪她的風險,扮演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說不準那條瘋狗會在什麼時候又來找自己的麻煩。但是,姜庭知道自己必須這麼做。
因為,那件暗紅色鑲嵌白色蕾絲邊的長裙里,似乎躲著另一個人的靈魂。
她還不懂得命運是個多麼奇妙的東西,更不知道它那漫不經心的觸角會把什麼樣的人裹纏在一起,直至生根發芽,直至血肉相連。
她只是記起了《神探亨特》里的一句台詞:上帝安排的。
姜庭搖搖頭,拿起長裙,走出了更衣室。
楊樂從衛生間里出來,甩甩手上的水珠,沿著走廊向教室走去。剛轉過一個彎,他就看到馬娜倚靠在欄杆上,向樓下的操場張望著。
他垂下眼皮,只想快點回到教室里。果然,馬娜迎著他走過來,臉上帶著笑容。
「楊樂,我有話對你說。」
楊樂不得不站住:「什麼?」
「上次跟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楊樂眨眨眼睛:「什麼事情?」
「出國留學的事兒啊,和我一起。」
「哦。」楊樂繞過她,「我暫時沒這個打算。」
馬娜攔住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那你想怎麼樣啊?」
「什麼怎麼樣?」楊樂皺起眉頭,「我該怎樣就怎樣啊。」
「留在國內參加高考?」
「嗯。」
「你可想好了!」馬娜的臉色陰沉下來,「那是全美排名前十的大學!」
「感謝好意。」楊樂笑笑,「我得去上課了。」
「楊樂!」馬娜嚷起來,「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啊?」
楊樂無奈,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一分錢都不用你出,你陪著我就行。」馬娜攤開手,彷彿他是一個不可理喻的蠢貨,「以你家的條件,有可能去美國名校讀書嗎?」
「我不稀罕什麼美國名校!」楊樂忍不住了,「我也不想沾你家的光!」
馬娜的眉毛豎起來,剛要開口,卻生生地憋了回去。
楊樂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姜庭抱著裙子,目不斜視地沿著走廊一路走過來。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加快了腳步。
馬娜等她走遠,才再次開口:「楊樂,你不知道我對你的心思嗎?」
「我知道。」楊樂有些不耐煩了,「但是我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
「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馬娜咬著嘴唇,「你最好想明白,全美排名前十——不是任何人都有這樣的機會。」
「不用考慮了。」楊樂盯著姜庭的背影,忽然哼了一聲,「還全美排名前十——你能把校名拼全嗎?」
馬娜的臉一下子紅了:「你……」
楊樂不再理會她,拔腿向前走去。
姜庭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看到楊樂氣喘吁吁地跑過來。
「請等一下。」楊樂跑到她面前站定,「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姜庭向教室里看了一眼,雖然老師還沒有來,但是同學們基本都坐好了。
「馬上要上課了。」
「五分鐘就行。」
姜庭把裙子抱在胸前:「你說吧。」
「我長話短說。」楊樂擦去額頭上亮晶晶的汗水,「蘇琳的事,你知道多少?」
姜庭瞪大眼睛:「嗯?」
「你去我們班問過她的事情,而且馬娜處處針對你。」楊樂的語氣很急,「所以,我覺得你一定知道什麼。」
姜庭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鐘:「你為什麼要知道?」
「我聽說她退學了。」楊樂一時語塞,「我……我覺得這件事多多少少和我有關。」
姜庭搖搖頭:「這個我不知道。」
楊樂立刻追問道:「那你知道什麼?」
姜庭想了想,反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嗨!你……」她的反應讓楊樂有些出乎意料,「我想知道她到底出了什麼事。都讀到高二了,她不可能輟學。那麼,她是暫時休學,還是轉到哪個學校去了?就這些。」
姜庭低下頭,小聲說道:「那你去她家問不就行了。」
「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楊樂撇撇嘴,「說來也奇怪,大家同學兩年,居然沒有任何人去過她家。」
姜庭還在猶豫,數學老師捧著一堆試捲走了過來。看到站在門口的姜庭和楊樂,老師立刻板起臉。
「快上課了,你們倆還晃蕩什麼呢?」
姜庭急忙向數學老師點點頭,又轉向楊樂:「我得上課了,找個時間再說吧。」
楊樂很無奈:「那我再找你。」
說罷,他轉身向四班的教室走去。剛走出幾步,就聽到姜庭叫住了他。
「哎。」
楊樂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姜庭把手伸向他,指間夾著一包紙巾。
「給你……」姜庭指指自己的額頭。
楊樂接過紙巾,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女孩已經快步跑進了教室。
姜玉淑對女兒帶回來的深紅色長裙感到奇怪。姜庭解釋了一番之後,她才恍然大悟,隨後就嗔怪了女兒幾句。
「你這個小傢伙。」她點點姜庭的額頭,「參加課外活動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就是個龍套,台詞也沒幾句。」姜庭漫不經心地吃著蘋果,「我自己都沒當回事。」
「排練不耽誤學習吧?」
「午休時才排練。」
「行。」姜玉淑翻看著深紅色長裙,「料子還可以啊。咦,你是不是拿錯別人的衣服了?」
她把長裙的領子湊到眼前:「蘇琳?」
「沒有。」姜庭沉默了一會兒,「我是頂替她的。」
「哦。這個蘇琳怎麼不演了?」
「她退學了。」
「退學?」姜玉淑很驚訝,「都高二了還退學?為什麼啊?學習成績跟不上?」
「不知道。」姜庭低著頭,「她是四班的。」
姜玉淑嘀咕道:「這家長是怎麼想的,好歹讀完高中啊。」她拿著衣服走向書桌,「我幫你把名字改成你的吧。」
「不用。」姜庭抬起頭看著她,「就那麼著吧。」
「改了吧,衣服上帶著別人的名字,怪彆扭的。」
「真的不用。」姜庭的態度很堅決,「反正演出完了還得還回去。」
「行吧。」
姜玉淑走進洗手間,把裙子塞進洗衣機。倒洗衣粉的時候,她突然想起那個在校門口和姜庭說話的老人。
無名屍體查找未果。
救助站里沒有體貌特徵相符的,甚至連年齡相仿的女性被救助者都沒有。
顧浩捏著簽字筆,站在那張白紙前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把「死亡」兩個字塗掉。儘管他很想這麼做。
邰偉帶來的調查結果並不能完全排除蘇琳已經死亡的可能性。城市那麼大,陰暗的角落那麼多,更不要提穿城而過的河流——讓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太容易了。
顧浩坐在床邊,一邊吸煙一邊看著紙上的人名和縱橫交錯的連接線。正想著,電話鈴突然響了。
拿起話筒,顧浩剛喂了一聲,就聽見對方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他的心臟也劇烈地跳動起來,立刻猜到了致電者的身份。
果真,幾秒鐘後,杜倩的聲音幽幽地傳來:「你可真行,我不找你,你就不聯繫我?」
顧浩一時語塞,乾咳了兩聲之後,訥訥地說道:「鄰居家出了點事……」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都是熟人嘛。」顧浩結結巴巴地解釋道,「能幫一把就幫唄,反正我也沒什麼事。」
「嗯,你可真是個熱心人。」杜倩彷彿生怕顧浩聽不出自己嘲諷的意思,「是啊,你多閑啊,把客人扔家裡,自己跑人家門口偷聽去。」
「不是那麼回事兒。我……我找機會再跟你解釋吧。」
「得了,我沒心思聽這些。」杜倩飛快地打斷了他,「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顧浩有些莫名其妙:「考慮什麼?」
「老年大學啊。」杜倩的音量陡然提高,「你不是忘到腦後了吧?」
「沒有,沒有。」顧浩用脖子夾著話筒,拉長電話線,從床尾處拿起那一摞宣傳單,快速翻動著。
「書法班吧,這個好,修身養性的。」
杜倩的嘆息聲從聽筒里傳來:「你看看開課日期,書法班只有秋季才開班。」
「那就素描吧,象棋也行。」
聽筒里只有沉默。顧浩不敢貿然開口,只能耐心等待著。最後,他實在忍不住,小聲問道:「你覺得怎麼樣?」
「交誼舞,就這麼定了。」杜倩飛快地說道,「今晚就有課,六點半到八點,工人文化宮一樓牡丹廳。」
「交誼舞?」顧浩慌了,「我都多少年沒跳過了,不行,不行。」
「那玩意一練就會,何況你還有基礎。」杜倩的語氣不容辯駁,「我現在就打電話給你報名,六點半到八點,你別忘了。」
「要不等等吧,不是需要提前……」
「你去不去?」
「去。」
這時,門上突然傳來叩擊聲。
「來了。」顧浩沖門口喊了一聲,隨即又轉向話筒,「家裡來人了。」
「老東西,還真閑不住。」杜倩的語氣里既有嗔怪,又有喜悅,「牡丹廳啊,實在想不起來你就記著蔣大為。」
「放心,忘不了。」
「行,晚上見。」
「晚上見。」
顧浩掛斷電話,快步走到門口,拉開門,看到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里,身後還跟著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
中年男人沖他露出笑容:「顧師傅,抱歉打擾了。」
「你是……」顧浩遲疑了一下,立刻認出他是教育局德育科的那個人,「徐科長吧?您怎麼來了?」
他側身讓開,招呼他們進屋。
「家裡空間小,你們隨便坐。」
顧浩拉過兩把椅子,自己坐到床邊上。
「這不是您上次來局裡諮詢那件事嘛。」徐副科長蹺起二郎腿,「我們跟四中聯繫了一下。校方也在積極幫您尋找這個學雷鋒做好事的學生。但是,始終沒找到。」
「嗯。」
顧浩心說你們能找到才怪。他把視線投向那個女孩。染成栗色的捲曲長發,面容姣好,能看出還化了妝。雖然也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但是從敞開的衣領處能看到脖子上細細的金項鏈,腳上的運動鞋也是名牌,價值不菲。
女孩臉上看不出拘謹的神態,反而在室內東張西望,頗不怕生。
顧浩站起來,拿起暖水瓶放在電視機旁邊,擋住牆上那張寫滿人名的白紙。
「您別忙了。」徐副科長繼續說道:「其實,沒找到也很正常。畢竟咱們在德育這一塊常抓不懈,學生整體素質都有提高。人人都會去做好人好事,記不起來也在情理之中,您說對吧?」
顧浩點點頭:「沒錯。」
「所以,教育局和學校商量了一下,您看這麼處理行不行?」徐副科長彷彿受到了鼓勵,「咱們重點要宣傳的是當代中學生的精神風貌。那麼,具體是誰做的,並不重要,關鍵是要讓全社會感受到我們的德育工作確實有很大成效。」
「我明白了。」顧浩指指那個女孩,「這是個替身,是吧?」
「也不能說是替身吧。」徐副科長似乎對這個詞不太滿意,「應該說是代表。這孩子是四中推薦的,各方面表現都很不錯。個人形象什麼的,也很好。」
「嗯,確實不錯。」顧浩只想快點把他們打發走,「需要我做什麼?」
「您呢,把當天的情形再跟這孩子講一遍。之後我們會找電視台的人來,分別採訪您和這孩子,爭取下周就上新聞。」
女孩的眼睛亮起來,似乎對上電視這件事非常期待。
顧浩笑了笑:「先對對詞兒是吧?」
「也可以這麼說。」徐副科長無奈,「至於時間,就說前幾天吧,下大雨那天。」
「行。」顧浩轉向那個女孩,「你叫什麼?幾年級幾班啊?」
「我叫馬娜。」女孩坐直身體,聲音清脆,「四中高二四班的。」
「嗯?」顧浩一怔,腦子裡隨後就快速運轉起來,「四班?」
女孩點點頭,笑容燦爛:「是的。」
顧浩突然傾身上前,緊緊地盯住她:「你們班裡還有姓馬的嗎?」
「什麼?」馬娜被嚇了一跳,「就……就我一個,怎麼了?」
顧浩的目光中充滿了審視的意味:「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我爸是做生意的。」女孩彷彿是一隻刺蝟,立刻豎起了全身的尖刺,「怎麼了?」
「隨便問問。」顧浩垂下眼皮,伸手從衣袋裡拿出香煙,「平時和同學們相處得怎麼樣啊?」
馬娜瞪著眼睛,不說話。
顧浩點燃香煙,又轉向徐副科長。後者也有些蒙:「應該還不錯吧,畢竟是學校推薦過來的。顧師傅,你打聽這些幹嗎啊?」
「我得配合演出嘛。」顧浩呵呵地笑起來,指指馬娜,「我得了解一下這孩子啊。」
「嗐,差不了。」徐副科長擺擺手,「你就把助人為樂那件事跟她說清楚就行。」
顧浩上下打量著馬娜,似乎要把她的樣子深深地刻畫在腦海中。在他的注視下,女孩越來越慌,在椅子上扭來扭去,不再敢跟他的視線接觸。
徐副科長越發莫名其妙:「顧師傅?」
「還是深入了解一下吧。」顧浩依舊盯著馬娜,「要不,對那孩子也不公平,你說呢?」
馬娜低下頭,小聲嘀咕著:「什麼啊,學校讓我來的……」
「那是個跟你差不多年齡的女孩。」顧浩一字一頓地說道,「一米六五左右,單眼皮,很瘦,臉白白的,說話輕聲細語,但是很有禮貌。你認識她嗎?」馬娜騰的一下站了起來:「幹嗎啊?審犯人啊?不就是上個破電視嗎,我不去了還不行嗎?」
說罷,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氣沖沖地拉開門出去了。
「哎!這孩子,怎麼說走就走呢?」徐副科長也急了,起身追了過去,走到門口,又轉向顧浩,「顧師傅,你這是……」
顧浩攤開雙手:「我也沒說什麼啊。」
「這……這事鬧的。」徐副科長看上去心煩意亂,「行吧,我回頭再來找你。」
他關上門,匆匆而去。
顧浩坐在床上,靜靜地吸完一支煙,起身走到電視機旁邊,挪走暖水瓶,在那張紙上寫下「馬娜」兩個字,畫上一個圈,又畫了一個箭頭,直指「蘇琳」。
工人文化宮興建於1964年,地處市中心,毗鄰人民廣場,過去供大型群眾活動以及文藝表演所用。改革開放之後,這棟巨大的建築也開啟了對外租賃合作的模式,單從牆體上的霓虹招牌來看,在此開設的歌舞廳、咖啡室、書店、婚紗攝影工作室、電腦學習班等等就有十幾家。
顧浩張著嘴巴,看著暮色中的工人文化宮,心說這老年大學的牌子在哪裡呢?
看看手錶,現在已經是下午六點二十五分了。他想了想,決定先進去再說。
剛邁進大門,一個保安員就迎面走過來:「老同志,去哪兒?」
「老年大學,學交誼舞。」顧浩皺皺眉頭,「什麼廳來著?」
他看看保安員:「蔣大為?」
「什麼蔣大為?」保安員有些莫名其妙,「『啊啊啊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那個蔣大為?」
顧浩一拍腦門:「牡丹廳。」
保安員指指走廊右側:「走到頭兒就是。」
牡丹廳看起來是一個宴會廳,只不過撤掉餐桌,把餐椅繞牆而立,設計成休息區,中間的空地當作舞池。
室內光線昏暗,樂曲悠揚,有幾對男女正在舞池內翩翩起舞。顧浩站在門口,正在左右張望,一個看上去六十歲左右、體態勻稱的老人走過來:「同志,您是學員嗎?」
顧浩點點頭:「是的。」
老人笑笑:「能看看您的學員證嗎?」
「學員證?」顧浩一愣,「我沒有……」
「吳老師,他是我帶來的。」杜倩從牆邊走過來,沖老人揮揮手,「學員證在我這裡。」
「嗯,我知道了。」老人對顧浩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歡迎新同學。」杜倩拉著依舊矇頭轉向的顧浩在牆邊的椅子上坐定,他才來得及仔細打量她。
她穿著一件寶藍色天鵝絨長裙,胸口還佩戴著銀色浪花造型的胸針。頭髮綰起,在頭頂盤成一個髮髻。看上去端莊嫻雅,氣質不凡。
顧浩看看自己身上的米色夾克衫、黑色褲子和舊皮鞋,小聲問道:「來這裡學習跳舞,還有服裝要求嗎?」
「你隨便啊,舒服就好。」杜倩笑出了聲,「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答應你的事情,怎麼能不來?」顧浩拿出錢包,「學費多少錢,我給你。」
杜倩白了他一眼。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的神態頗為動人。
「以後再說。」她指指舞池,「你先熟悉一下環境。」
舞池內有幾對男女共舞,看起來都是中老年人。舞姿優雅者有之,動作笨拙者有之,還有一對壓根就沒跟上節拍。被杜倩稱為吳老師的人在眾人之間穿梭著,不時大聲地喊著拍子、糾正動作,或者親身示範。舉手投足之間,身穿白色襯衫、黑色緊身長褲的吳老師專業范兒十足。
「那是我們的指導教師,姓吳。」杜倩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師大藝術學院退休的教授。」
顧浩點點頭:「怪不得。我還以為都是業餘愛好者呢。」
「這可是正規的老年大學。」杜倩拍了他的手背一下,「還有考試呢。」
顧浩「嘿嘿」地笑起來。
這時,一曲終了。吳老師站在那幾對男女中間,挨個點評他們的動作。隨即,他走向大廳右側的音響設備,挑出一盤磁帶播放起來。
悠揚的樂曲再次響起。杜倩跟著節奏,用腳尖打著拍子。
「怎麼樣?」她向顧浩伸出手,「慢四步,跳一曲?」
顧浩面露難色:「要不,我今天先當個觀眾吧?」
「老顧,」杜倩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拒絕女士的邀請可不紳士哦。」
顧浩無奈,只好站起來,牽著杜倩的手。杜倩跟著他輕盈地走進舞池,面對面站好。顧浩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左手和她的右手相握,右手扶住她的腰。杜倩的左手搭在他的肩頭,等到旋律一起,帶著他慢慢地跳起來。
的確是她帶著他在跳舞。顧浩的全身僵硬得像一塊鐵板,特別是扶住杜倩的腰的右手,幾乎都要痙攣了。在她的帶動下,顧浩跳得步履蹣跚,滿頭大汗,好幾次踩中了杜倩的腳。
他連聲道歉。杜倩卻只是笑笑:「沒事,慢慢來。」隨即,她對他擠擠眼睛:「回頭賠我一雙新鞋就行。」
顧浩也笑,情緒漸漸放鬆下來,曾經的肌肉記憶被喚醒,舞姿也變得順暢了許多。
精神一鬆懈,各種胡思亂想的念頭又湧入腦海。今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再次出現在眼前。
蘇琳的失蹤和一個姓馬的人有關,而同班同學中只有那個女孩姓馬。看得出來,這個叫馬娜的女孩屬於嬌生慣養那種,虛榮心強,性格暴戾,在平時的為人處事中,大概也是頤指氣使慣了。而且,從她的穿著打扮和佩戴的首飾來看,家境頗豐。那麼,這個馬娜很可能就是導致蘇琳失蹤的罪魁禍首。
她對蘇琳做了什麼尚未可知,想必是某種嚴重的傷害,以至於蘇琳被困於某處無法返家。
昏迷?
因身份不確定,只能在醫院救治?這種可能性不大,醫院會馬上報警,邰偉肯定會有消息。
被拐賣至外地?這更不可能,一個高中生做不出這種事來,更何況,經濟條件優渥的馬娜沒必要這麼做。
你在哪裡呢?
顧浩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很清楚,蘇琳失蹤的時間越久,越凶多吉少。
杜倩看著他愈加凝重的神色,不明就裡:「怎麼了,不舒服?」
顧浩回過神來,急忙否認:「沒有,找感覺呢。」
「這就對了嘛。」杜倩放下心來,小聲說,「以前你跳得多好。」
是啊,上次和她共舞,還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他和邰志亮還是風華正茂的小夥子,杜倩也是鮮花一般的年齡。那會兒真是不知道疲倦啊,一場接一場地跳,沒完沒了地笑。
他忽然想起前段時間做過的夢,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杜倩,發現她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目光中似乎有千言萬語。
顧浩再次慌亂不已,急忙移開視線,恰好遇到了站在音響設備旁邊的吳老師。他似乎也一直在看著自己和杜倩,目光同樣意味深長。
杜倩帶著他旋轉。顧浩的身體轉了180度,又回頭去看吳老師。他已經轉向看其他學員,神態頗為落寞,臉頰彷彿都凹陷下去。
「你看什麼呢?」
「吳老師。」顧浩笑了笑,「他好像很關注你啊。」
杜倩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好似輕笑,又像是嘆息。
「不要管他。」她向顧浩靠得更近,幾乎要依偎在他懷裡,「我們跳我們的。」
顧浩的下巴上有髮髻摩擦的麻癢感,因體溫升高而蒸騰出來的香氣鑽進他的鼻孔。他突然明白杜倩為什麼讓他來學習交誼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