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藍是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她會做一些他完全不明白的事情。比如,她一定要把水燒開了才喝;衣服要掛起來才行;定期洗澡;大小便必須要到離「房間」很遠的地方……
如此,「房間」里的東西越來越多。但是,小藍會把它們擺放得整整齊齊,伸手可及。儘管他常常會被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絆倒,他仍然不得不承認,在地底的生活更舒服了。就像小藍滿心歡喜地擦去那箇舊床墊上的灰塵時所說的「這是我們的家嘛」。
家。這對他而言,是一個遙遠且不甚明朗的概念。他不曾有過一個家,更不知道它意味著什麼。但是他知道家並不僅僅是可以睡覺的地方。否則,馬路邊、天橋下、公園的長椅都可以被稱為家。
家也不是那些多出來的盆盆罐罐,因為他實在是覺得這些玩意大可不必。
家應該是因為那個人吧,他常常這樣想,尤其是小藍枕著他的胳膊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的時候。
小藍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但是他喜歡。
他喜歡看著她大口吃東西;喜歡她把東西搬來搬去,直到符合她所謂的要求;喜歡她撿到一支圓珠筆時發亮的眼睛;喜歡她逼著自己把衣服脫下來洗乾淨,不得不換上一件女式外套時大笑的樣子。
然而,她並不總是這麼欣喜。
在大多數情況下,她是個很好的幫手。不過,偶爾她會什麼也不做,只是沿著午夜的街路慢慢地走著。他不得不跟在她後面,靜靜地陪著她。即使發現「獵物」,他也只能匆匆忙忙地跑過去,塞進編織袋後,再去追趕她。
每到這個時候,小藍總是看起來很悲傷。雖然看不到她流淚,但是那低垂的眼角和緊抿的嘴唇,總是讓他也開心不起來。
她會駐足於某個店鋪前或者某條街道上,只是默默地站著,看著。在那些或黑暗或有路燈照耀的地方,小藍看上去很孤單。這令他總忍不住想去站在她身邊。之後,她會同樣沉默著轉身離開。他猜想,也許這是她曾經去過或者生活過的地方。至於她從哪裡來,她不曾說過,他也沒有問。
有天晚上,她走到了一個學校模樣的地方,繞著圍牆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她站在一面牆下面,四處踅摸著。
他走過去,指指牆裡面。小藍看著他,點點頭。他蹲在牆根下,拍拍自己的肩膀。
小藍瞪大眼睛:「可以嗎?」
他不說話,把兩手交疊在一起,示意她踩上來。
她猶豫了一下,抬起左腳踩進他的雙手裡,右腳隨即上去,蹬上他的肩膀。
他一挺身,輕輕鬆鬆地把小藍抬了起來。她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雙臂搭上了牆沿。站穩之後,她麻利地攀上去,很快就翻越到牆壁的另一側。
他也爬上去,騎在牆頭上向下看著。小藍身處一片綠化帶中,正從幾棵樹中間穿過去,走向一片開闊地。
他急忙跳下去,緊追幾步,跟在她的身後。
校園裡靜悄悄的,只能聽到小藍急促的呼吸聲。她腳步飛快,似乎很緊張,還有一絲興奮。
他們穿過開闊地,來到一片水泥籃球場上。小藍放慢了速度,挨個繞過那些籃球架,偶爾仰面看看只剩下鐵圈的籃筐。最後,她站在場地中央,向四處張望。他剛想站到她身邊,小藍又拔腳向籃球場旁邊的大樓走去。
她走到一樓的窗戶外面,趴在窗台上向裡面張望。他學著她的樣子,也向室內看著,卻不知道黑洞洞的教室里,那些一模一樣的桌椅板凳有什麼看的。然而,小藍看得很入神。這一看,就是足足五分鐘。之後,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繼續慢慢地向前走。
繞到大樓的正門,兩扇對開的玻璃門被中間的長鏈鎖緊緊封閉。門廳里的布告欄上貼著大大小小的海報。其中一張彩色的海報分外醒目。小藍湊過去仔細地看著,幾乎是逐字逐句地讀著。
他看了幾眼,很快就覺得無聊。海報上的字他大多不認識,只是覺得那個長著魚尾的卡通女孩形象很好玩。小藍卻看了很久。最後,她伸出手,一把撕下那張海報。
寂靜的夜空里,紙張撕扯的聲音分外刺耳。他被嚇了一跳。小藍卻一臉平靜,把海報捲起來,塞進他手中的編織袋裡。
隨即,她又邁步向前走,繞過樓體,向遠處的一大片空地走去。
這裡應該是一個運動場。有繞圈的跑道、沙坑。中間是足球場模樣的空地,兩側是鐵質球門,球場上還有稀稀落落的青草。他跟著小藍在跑道上慢慢地走著。突然,她跑起來,腳上的白球鞋和砂土地摩擦著,發出規律的唰唰聲。
他不明就裡,本能地跟在她身後跑。編織袋裡的瓶瓶罐罐碰撞在一起,稀里嘩啦地響成一片。他小聲地「啊啊」叫著,想讓小藍停下來。可是她越跑越快。那瘦弱的身體里彷彿燃起了一團烈火,驅動著她向前狂奔。
在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中,兩個人毫無緣由地在操場上一前一後地奔跑著。小藍幾乎保持著衝刺的速度,而他在後面跑得踉踉蹌蹌、氣喘吁吁,在古怪的雜音里狼狽不堪。夜晚濃黑如墨。他稍稍放慢腳步,前方的小藍就融入夜色中,變得若隱若現。他沒來由地覺得心慌,只得咬牙追上去,似乎再慢一步就會永遠失去她。
終於,小藍跑不動了。那團火漸漸燃燒殆盡。她的速度降下來,最後,拖著兩條顫抖的腿,蹣跚著走向跑道旁的看台。
手腳並用地爬到台階的頂端,她坐下來,彎著腰,大口喘息著。他拖著編織袋爬到她身邊,胸部劇烈地起伏著,感到肺似乎要炸開了。
因為奔跑提升的體溫被冰冷的水泥台階迅速帶走。小藍怔怔地看著眼前漆黑的操場,縮起身子,慢慢地向他靠過來。
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臉頰能感到小藍汗水涔涔的額頭帶來的陣陣涼意。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更不知道那暗處有什麼。但是,他願意這樣坐在她身邊,聽著那有力的心跳聲。
良久,她低聲說道:「文森特,天要亮了。」
他嗯了一聲,仰起頭,望向圍牆之外的沉默的樓群,和她一起,等待著黎明破曉。
清晨。市公安局。
頭髮蓬亂、披著外套的王憲江坐在會議室的長條桌前,手裡夾著一根即將燃盡的香煙,正在打瞌睡。
在他身後,邰偉橫躺在幾把椅子拼成的「床」上,鼾聲如雷。
突然,王憲江的身子一抖。他罵了一句,把燒疼手指的煙頭扔在地上,又在灼傷處反覆搓了幾下。
隨即,他枯坐了幾分鐘,咂咂嘴,拿起茶杯,將僅剩的殘茶一飲而盡。然後,他把手伸向桌面上的餅乾桶,又拿起一份居民信息表瀏覽起來。
這個張姓居民現年35歲,按照他們的劃分辦法,住在B3區。離異,獨居。《摯友》雜誌社攝影記者。因嫖娼受過一次打擊處理。從照片來看,倒是儀錶堂堂。至於他名下有沒有登記機動車輛,還要等車管所反饋的信息。
他咽下嘴裡的餅乾,在這份居民信息表的右上方打上一個紅鉤,放在一摞篩選出的信息表上。
正要伸手去拿下一份,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法醫老杜探進頭來,嘴裡還咬著餡餅。
「怎麼著?」他一邊咀嚼,一邊含混不清地問道,「這是值大班了?」
王憲江不說話,只是向他伸出手。老杜把手裡的另一個餡餅遞給他。兩個人一坐一立,默不作聲地大口吃著。熟睡中的邰偉突然吸吸鼻子,響亮地吧嗒會兒嘴,又打起呼嚕。
「這還有一個呢?」老杜把剩餘的小半個餡餅塞進嘴裡,順手把浸透了油漬的包裝紙揉成一團,丟在邰偉身上,「這個臭小子,讓師父幹活兒,他呼呼大睡。」
「別整他。」王憲江抬起一隻手阻止他,「這小子一宿都沒睡。」
「你們那案子怎麼樣了?」老杜看看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怎麼就你們爺倆在搞?」
「局裡人手不足。」王憲江不想多說。他吃完餡餅,拿起煙盒,抽出一支拋給老杜,自己也點燃一支:「我怎麼好像有日子沒看見你了?」
「去公安部二所培訓了。」老杜吐出一口煙,「昨天剛回來——這不就找你彙報來了嗎?」
「滾蛋!」王憲江笑罵道,「你跟我彙報個屁。」
老杜哈哈一笑:「我真有正經事找你。」他彈彈煙灰,「我這次參加的是DNA檢測技術培訓班,這玩意你聽說過沒有?」
「聽說過啊。」王憲江點點頭,「不就是搞親子鑒定的技術嗎?」
「現在已經應用到刑偵了。」老杜指指桌上的資料,「我在那三個女人的身體里提取到了精液,鑒定出是A型血的人乾的。靠咱們局裡目前的技術水平和檢測手段,我也就能做到這些。」
「然後呢?」
「如果應用DNA檢測技術,那咱們的結論就更精確了。」
王憲江眨眨眼睛:「能精確到什麼程度?」
「這麼說吧。」老杜表情神秘,「咱們要找這個A型血的王八蛋,排查出幾十、上百人。誰幹的?不知道,挨個問吧。但是用DNA檢測,立馬就能鎖定唯一的那一個。」
「嚯!」王憲江挑起眉毛,「那不跟指紋鑒定似的?」
「它就叫DNA指紋嘛。」老杜很得意,「那王八蛋的樣本我還留著呢。你這邊要是有了大致的嫌疑人範圍,乾脆就送公安部二所鑒定去。」
「那敢情好啊。」王憲江頓時來了精神,「怎麼搞?」
「抽血就行。」老杜揮揮手,「排查出嫌疑人範圍,剩下的交給我。」
「妥了!」王憲江興奮得兩眼放光,「案子破了我請你吃大餐!」
「你以為呢?」老杜撇撇嘴,「你不得給我擺上七個碟、八個碗啊?」
邰偉忽然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大餐?什麼大餐?」
老杜又「呵呵」地笑起來。王憲江無奈地搖搖頭:「你這個兔崽子。」
「沒錯,沒錯,就是這個地址。她是我的鄰居。您記好了?行,沒問題,等孩子放學。我就在家等您。非常感謝。」
顧浩放下電話,在室內轉了兩圈,又坐回床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貼在牆上的那張紙。
那天的「遭遇」讓他幾乎可以確定馬娜就是造成蘇琳失蹤的罪魁禍首。同時,他也可以確信,他無法從馬娜口中得出事情的全部真相。不過,接觸到姜庭卻是一個意外的收穫。第二次見面,他就意識到這孩子沒有說實話。箇中原因,他當然可以理解。但是,女孩在當天的哭聲讓他仍然對她抱有一絲希望。就在剛才的電話中,這個希望即將變成現實。
距離約定的見面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左右。屆時,蘇家人也應該回來了。顧浩不由得猜測,他會聽到一個怎樣令人恐懼、憤怒以及悲傷的故事。他甚至幻想姜庭也許會知道蘇琳的下落。這樣,他很快就能見到這個令人惦念的小姑娘。
不管怎樣,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顧浩在室內環顧一周,決定先整理一下房間。一來,每隔幾分鐘就看看手錶令人更加焦慮,還不如做點什麼分散一下注意力;二來,如果能讓姜庭母女身處一個相對整潔的環境,對於溝通可能會更加有利。
顧浩動手打掃起來。房子面積本來就小,加之個人物品也很少,不到半個小時,房間里看上去就整潔多了。他正在猶豫要不要把牆上的「分析圖」摘下來,就聽到門被敲響了。
顧浩一愣。難道這對母女提前到了?
他小跑過去開門,卻發現杜倩站在門外。
「你?」顧浩瞪大了眼睛,「你怎麼來了?」
「怎麼,不歡迎啊?」
杜倩笑盈盈地邁進來,隨手把挎包甩在床上,四處打量著。
「嗬!」她坐在床邊,示意顧浩也過來,「莫非你知道我要來,家裡收拾得挺乾淨嘛。」
「沒有。就是日常打掃。」顧浩伸手去拿暖水瓶,「我給你倒杯水。」
「好。」杜倩突然眯起眼睛看向牆上的「分析圖」,「那是什麼?」
「沒什麼。」顧浩把水杯遞給她,「我自己瞎琢磨著玩的。」
杜倩似乎對此不再感興趣,喝了兩口水之後,開口道:「家裡有什麼吃的嗎?咱倆對付一口就走吧。」
顧浩有些莫名其妙:「去哪裡?」
「去上課啊。」杜倩挑起眉毛,「今天有交誼舞課,你忘了?」
顧浩一拍腦袋:「忘得死死的。」
「你可真行。給你的課表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吧?」杜倩白了他一眼,挽起袖子,「家裡總有挂面和雞蛋吧?我去做飯。」
「你別忙活了。」顧浩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道,「我今天去不了……一會兒我有事……約了人。」
「嗯?」杜倩愣住了,隨即緩緩地放下袖子,「你應該提前打電話告訴我,也省得我跑這麼遠來找你。」
「臨時決定的。」顧浩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再說,我忘記今天要去上課的。」
杜倩轉過臉,重新拿起水杯,小口抿著:「約了誰,什麼事啊?」
「這個……一句話兩句話也說不清楚。」顧浩想了想,「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杜倩不再說話,臉色陰沉下來。顧浩滿心內疚,卻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只好尷尬地站著。
幾分鐘後,杜倩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吳老師約我下周去郊遊。」
「哪個吳老師?」顧浩先是一怔,隨後就反應過來,「哦,是那個教交誼舞的吳老師?」
「嗯。」杜倩依舊板著臉,「就我們倆去。」
「就你們倆?」
「怎麼了?他離異,我喪偶,兩個單身——有什麼問題嗎?」
顧浩低下頭,一時無語,隔了半天又悶悶地問道:「去哪裡郊遊?」
「凈水潭公園。」
「哦。」顧浩想了想,「你打算去嗎?」
杜倩沉默了幾秒鐘:「要是沒什麼事就去唄,反正我也是閑著。」
躊躇再三之後,顧浩訥訥地開口:「我看,就別去了吧。」
「我又不是在徵求你的意見!」
杜倩還是一副氣哄哄的模樣。然而,看看顧浩手足無措的模樣,她又撲哧一聲笑了。
「那你說說,我為什麼不能去?」
「那傢伙……」顧浩抓了抓頭髮,「好像對你有意思。你們倆單獨出去,不太好。」
「你還知道啊?」杜倩白了他一眼,「那你陪我去。」
「我?」顧浩點點頭,「行。什麼時間?」
「就這個周末吧。」杜倩的眼睛又亮起來,「咱們就去凈水潭公園好不好?可以划船的。我來準備吃的,你只要……」
「能不能換個時間?」顧浩不忍心再看她興緻勃勃地籌劃,「我這幾天有事要做。」
「你到底有什麼事啊?」杜倩又皺起眉頭,「你能不能……」
話未說完,門又被敲響了。
兩個人都看向門口。顧浩兩步跨過去,打開房門。姜玉淑略顯拘謹地站在門外,身後跟著同樣一臉緊張的姜庭。
「顧先生,您好。」姜玉淑微微頷首,隨即就看到了室內的杜倩,「您有客人?要不我們一會兒再來吧。」
「沒關係,您請進。」顧浩急忙從門旁讓開,「隨便坐。」
姜玉淑和女兒一前一後地走進房間里,環視一圈後,坐在了餐桌旁。
顧浩忙著給她們倒水。杜倩的視線則一直在姜玉淑身上打轉。姜玉淑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勉強沖她笑了笑之後就扭過頭去。
「老顧,也不介紹一下?」杜倩幽幽地開口問道,「這位是?」
「哦,這位……怎麼說呢,算是我的朋友,姓姜。應該比你小很多,你叫她小姜就行。」顧浩又指指姜庭,「這是她的女兒,讀高二了。」
隨即,他又轉向杜倩,完全沒注意到她的臉上已經有了慍怒之意:「這也是我的朋友,姓杜。」
姜玉淑有些尷尬地向杜倩欠欠身:「杜大姐。」
姜庭也站起來,鞠了一躬:「杜阿姨好。」
杜倩的臉上毫無表情:「小姑娘長得真漂亮,像媽媽一樣。」
姜玉淑更加尷尬,端起水杯來淺淺地抿了一口。
顧浩無心再客套,直接拉過一把椅子坐下:「怎麼樣,咱們聊聊?」
姜玉淑看了杜倩一眼,神色猶豫:「要不,去蘇家說吧?」
「老蘇應該還沒下班,他媳婦可能在家。」顧浩站起來,「我去看看?」
姜玉淑剛要點頭,杜倩已經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抓起挎包:「你們聊,我先走了。」
她大步走到門口,回頭看了顧浩一眼,發現他居然毫無挽留之意,反而點點頭。
「行,你今晚先去上課。」顧浩過來打開門,「今天實在是對不住了,回頭我再聯繫你。」
杜倩一言不發,奪門而出。顧浩追出去,遠遠地喊了一句:「你慢點走啊,注意安全。」回答他的只有單元門被重重摔上的咣當聲。
姜庭看看母親,吐了吐舌頭。姜玉淑苦笑一下,心想這老頭實在是不懂得如何同女人打交道。
顧浩從走廊里回來,探進半個身子:「你們先坐一下,我去對門看看。」
姜玉淑站起來:「一起去吧。」
顧浩轉身走向101室,在鐵皮門上敲了敲:「弟妹,在家嗎?」
室內毫無回應。
「蘇琳媽媽應該是出去了。」顧浩指指自家的102室,「咱們回去等吧。」
姜玉淑看著門鎖不說話。隨即,她回頭望向女兒。姜庭走上前去,從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插進了鎖孔,輕輕一轉。
咔嗒一聲,門開了。
顧浩先是一愣,隨即就明白了。
姜庭推開101室的門,向室內看了看,確實沒人。
她轉身面向顧浩:「顧大爺,還是先去你家吧。」
「孩子,不要等蘇家人了。」顧浩一把抓住姜庭的胳膊,目光炯炯,「現在就告訴我。」
傍晚時分,倦鳥歸巢。這個城市正進入一天中最後的喧囂時光。單元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各家都在開火做飯,召喚貪玩的孩子們回家。小傢伙們的吵鬧聲、鄰居們的閑聊聲不時傳入緊閉的102室,室內卻只有一個少女夾雜著抽泣的講述聲。很快,室內歸於寂靜。
顧浩坐在餐桌旁,一隻手裡夾著香煙,另一隻手裡捏著那串鑰匙。姜庭正在用手絹擦著眼淚,姜玉淑一遍遍地撫摸著她的後背。
良久,顧浩低聲問道:「也就是說,你在那個下水井裡發現了蘇琳的鑰匙?」
「是的。」
顧浩起身走向五斗櫥,拉開其中一個抽屜,從中取出一樣東西,遞到姜庭面前。
「這是你們的校徽吧?」
姜庭看了看那個長方形的小小徽章,點點頭:「沒錯。」
「我早該想到的。」顧浩彷彿在自言自語,隨即又面向姜庭,「你能說說那個下水井的位置嗎?」
「我家樓後面,靠近東側圍牆下面那個。我前兩天又去看過,已經蓋上了。」姜庭的眼眶又開始發紅,「我偷偷把它打開了,我總覺得她會從裡面出來。」
顧浩嘆了一口氣:「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不是。」姜庭搖搖頭,「我應該第一時間就講出真相的。」
「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這麼勇敢。更何況,你還是個孩子。」顧浩笑笑,「你跟學校的老師說過這個嗎?」
「沒有。」姜庭咬了咬嘴唇,「蘇琳和我不是一個班級的。而且,我也怕馬娜她們報復我。」
「顧先生,有一件事我想先說明白。」一直默不作聲的姜玉淑開口了,「我女兒是這件事的目擊者,她也願意向蘇琳的父母說明情況。但是,我覺得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至於這件事情該怎麼處理,就跟我們沒關係了。」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特別是,不管後續情況怎樣,我都不會讓我女兒再露面。」
顧浩馬上點頭:「我完全理解。孩子還要繼續上學,她不應該受到什麼不好的影響。」
姜玉淑低下頭,不作聲。其實,除了怕姜庭受報復,她還有別的顧慮。女兒不知道,現在孫偉明為了獲得撫養權已經磨刀霍霍。姜玉淑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在孫偉明滾去北京之前,讓生活一如既往,風平浪靜。她不希望任何意外影響到自己在撫養權爭奪戰中的優勢地位。畢竟,姜庭的「身心健康」可能有很多種解釋,稍有不慎,也許就會被那個施律師抓到漏洞。實際上,如果不是姜庭一再堅持,她都不會同意來見蘇琳的父母。現在,她只想快點了結這件事情,可以讓女兒卸下心理包袱,不再鬱鬱寡歡,讓一切回歸正軌。
這時,門外的走廊里傳來聲響,似乎有兩個人走了進來。其中一個男人在大聲抱怨著:「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再出去瞎逛。飯也不做,家也不管。我和兒子回來還得餓著肚子等你……」
顧浩站起來:「蘇家人回來了。」
他看看姜庭:「小姑娘,你可以嗎?」
女孩的嘴唇有點發白,還是點了點頭。
老蘇一邊喋喋不休,一邊拿出鑰匙開門。老蘇老婆跟在他後面,臉色疲憊,一言不發。剛打開門,老蘇突然聽見身後102室的門開了。他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顧浩和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從屋裡走出來。
「老蘇。」
「顧大哥,」老蘇點點頭,「家裡來客人了?」
顧浩徑直走到他面前:「老蘇,聊幾句?」
老蘇有些莫名其妙:「聊什麼?」
「關於蘇琳的事。」顧浩直視著他的眼睛,「去你家還是我家聊?」
老蘇一怔,看向老婆。女人也瞪大了眼睛:「什麼?」
「5月23日,也就是蘇琳失蹤當天,」顧浩向身後的姜庭努努嘴,「這孩子看見了在你女兒身上發生的一切。」
老蘇老婆發出一聲驚呼。隨即,她捂住自己的嘴,直勾勾地看向姜庭。
姜庭被嚇得向後縮了一下。老蘇的臉陰沉下來,推開自家的房門:「進來吧,別站在外面說。」
不是所有的人都對暴力場面津津樂道,更何況,這很有可能是一個少女在這世界上留下的最後痕迹。這樣的複述,對姜庭而言是殘忍的。而且,她不知道這是對方期盼已久的信息,還是會帶來更大的責難。
老蘇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盯著斑駁的紅漆地板,一言不發地抽著煙。老蘇老婆則始終守在姜庭的身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似乎生怕自己聽漏了一個字。
姜庭講述完畢,低下頭不再說話。其他人都保持沉默,老蘇老婆斜靠在沙發上,捂著臉小聲地抽泣著。
良久,老蘇扔掉煙頭,乾咳了兩聲:「你說完了吧?」
姜庭有些詫異地抬起頭,又看看同樣驚訝的姜玉淑,點點頭:「嗯。事情就是這樣。」
「行。我知道了。」老蘇站起來,「你們走吧。」
說罷,他沖老婆吼道:「你哭什麼哭!趕緊做飯去!」
姜庭和姜玉淑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所措。
顧浩沉聲問道:「老蘇,這算什麼?」
「算什麼?」老蘇盯著顧浩,「還能算什麼?難道還要我做一桌菜感謝你們啊?要不要送個錦旗,寫封表揚信啊?」
「老蘇,小姑娘說了,蘇琳最後出現的地方可能是那個下水井。」顧浩忍著氣,「那是你養大的女兒,一起去找找吧。」
「那不是我的女兒。」老蘇哼了一聲,「這丫頭肯定是看錯了。蘇琳在江蘇呢,活得好好的。」
顧浩瞪起眼睛看了他幾秒鐘,指指飯桌上的那串鑰匙:「老蘇,你該不會以為小姑娘在撒謊吧?」
「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老蘇的臉白了一下,還在兀自嘴硬,「這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多了。」
姜玉淑突然打開挎包,從裡面掏出一個用報紙包好的東西,啪的一聲拍在飯桌上。
「你自己看吧。」
老蘇猶豫了一下,慢騰騰地拆開報紙。一個陳舊的某品牌營養液的包裝盒出現在他的眼前。老蘇的臉抽動了一下,他拿起這個包裝盒,已經開裂的盒體幾乎要斷成兩截,裡面的圓珠筆、橡皮、尺子和三角板噼里啪啦地落在桌面上。
老蘇老婆噌的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直奔餐桌前。她從老蘇手裡奪過「文具盒」,仔細端詳了一番,又看看散落的文具,立刻發出一聲長長的哀號。
「孩子他爸!」她把「文具盒」抱在懷裡,另一隻手抓住老蘇的衣襟,「這就是……這真的是琳琳的啊。」
姜玉淑看得心酸,語氣也緩和下來:「蘇先生,我女兒沒說謊。」
老蘇看上去心煩意亂。他甩開老婆的手,站在原地喘粗氣,忽然沖姜庭吼道:「你怎麼早不說?」
姜庭被嚇得抖了一下:「我……」
「你現在才來報信,這算什麼?」老蘇似乎找到了攻擊目標,以掩飾他的窘迫,「事情都過去這麼多天了,你才想起來裝好人?」
「你憑什麼吼我的女兒!」姜玉淑頓時氣得臉色發白,「你家孩子挨了欺負,我們來報個信。不指望你能感謝我們,可是也不能沖我們發火吧?」
「這是我家,你少跟我指手畫腳的。」老蘇指向門口,「我又沒請你們來,不愛聽就滾!」
這時,門被推開了。一個小男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媽,飯好了沒有?我……」
突然看見一屋子大人,小男孩把後半句話咽進肚子里,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老蘇向卧室的方向擺擺頭:「進屋去!」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爸……」
「我讓你進屋去!」老蘇沖兒子瞪起眼睛,「把門關好,不許出來!」
小男孩不敢再多嘴,一溜煙跑進房間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老蘇老婆又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孩子他爸,我們去找找吧,也許她還在……」
「找什麼找!」老蘇一把推開她,「你把嘴給我閉上,再多說一句我就打斷你的腿!」
「老蘇!」顧浩看不下去了,低聲喝道,「你別太過分!」
「我過分?」老蘇指指自己的鼻子,「姓顧的,給你面子,我叫你一聲大哥。做鄰居這麼久了,我得罪你了嗎?」
顧浩盯著他:「老蘇,你這話是從何說起?」
「我沒得罪你,你他媽管什麼閑事啊?」老蘇的臉色漲紅,眼睛幾乎要凸出眼眶,「我家的事,跟你有他媽半毛錢關係嗎?」
「老蘇,」顧浩竭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那孩子也叫我一聲顧大爺。」
「你生她了還是養她了,啊?」老蘇幾乎要歇斯底里,「你他媽莫名其妙地找兩個人來我家扯這些沒用的,你當我是孬種啊?」
姜玉淑聽不下去了,她拽起姜庭:「庭庭,咱們走。」
「都他媽給我滾!」老蘇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上,「我家的事我自己處理,不用你們他媽的操閑心。」
顧浩無奈,起身跟著姜玉淑走出了101室。
回到102室,姜玉淑依舊氣得渾身發抖:「這是什麼人家啊,好心當作驢肝肺!」
顧浩給她倒了一杯水。姜玉淑一口氣喝光,又拿出手絹扇著風:「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父母!孩子沒了,不去找,還埋怨別人!」
姜庭坐在母親旁邊,小聲地勸慰著她。
顧浩的臉色也很難看。他悶悶地抽了一支煙,嘆了口氣。
「小姜,今天的事鬧成這樣,我也沒想到。算我對不住你,給你賠個不是。」
他向門外努努嘴:「老蘇家也有不少煩心事。你也看到了,他家還有個小兒子,超生的,過去連個身份都沒有。因為蘇琳的事,老蘇可能和那個馬娜家裡做了交易,讓兒子落了戶口,還上了學。」
姜玉淑聽得目瞪口呆:「怎麼?為了戶口,連女兒都不要了?他那腔子里長的還是人心嗎?」
「各有各的心結。」顧浩搖搖頭,「別人的難處,咱們可能都理解不了。」
「我是真想不通。那麼大的姑娘,生死不明,說不管就不管了。」姜玉淑突然想到了什麼,「不過,話說回來,你跟那個蘇琳……真的只是鄰居關係嗎?」
「不然呢?」顧浩啞然失笑,「你也覺得我是多管閑事?」
「那倒不是。」姜玉淑急忙擺擺手,「非親非故的,你還能對她這麼上心,挺難得的。」
「那孩子在家裡不受待見,我看著可憐,平時就偷偷給她弄點吃的。」顧浩神色黯然,「她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心裡過不去。」
「老顧,你可真是個好人。」姜玉淑眼眶一熱,「這年頭,好人不多見了。」
「你也是啊。」顧浩對她笑笑,「你和那孩子是真正的素不相識。」
姜玉淑有些不好意思:「嗨,我是陪庭庭來的嘛。」
「不僅是這個。」顧浩一臉鄭重,「我看你拿出那個文具盒來,就知道你是把別人的事當回事的人。」
「是啊。」姜庭也插嘴道,「我都不知道我媽還是個熱心腸。」
姜玉淑拍了她的手一下:「就你會說話。」
顧浩又笑起來:「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過,老顧,咱們把話說在前頭。」姜玉淑收斂了笑容,咬咬嘴唇,「恐怕,我們也只能做到這些了。孩子放下一樁心事,我也算盡到責任了。就像咱們約好的,老蘇家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我們不會再摻和了。」
「沒問題。」顧浩爽快地點頭,「你已經幫了我大忙了。」
姜玉淑起身告辭。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猶豫了一下,轉身問道:「你……你還要繼續找那孩子嗎?」
「當然。」顧浩替她拉開門,「這事我不會善罷甘休。再說,我一個退休老頭兒,又沒什麼事干,是吧?」
姜玉淑沒有笑:「那……如果那孩子有了下落,你告訴我一聲,行嗎?」
顧浩看著她,認真地點點頭:「一定。」
送走了母女倆,顧浩抽了兩支煙,看看窗外已經落下的夜色,勉強克制住立刻動身去那個下水井的念頭。
冷靜下來想想,他一個人去下水井裡找人是非常困難的。憑常識來判斷,那地方一定四通八達,地形複雜。看來還得找邰偉那小子幫忙。
想到邰偉,他緊接著就想到杜倩。雖然顧浩仍然不知道杜倩為什麼會發脾氣,但是打個電話總是沒錯的。
誰料,電話接通,顧浩剛開口說了句「你好」,就被掛斷了。
看來她還在生氣。顧浩握著話筒琢磨了半天,還是不明所以,索性不去想了。
他從床底下拖出幾個箱子,裡面有以前工廠發的勞保用品。顧浩從中挑出棉線手套、長雨靴、口罩和雨衣。挨個查驗一番,應該還能用。隨即,他又拉開五斗櫃,翻出一把長柄手電筒。這玩意既能照明,也能當作武器。顧浩不由得想起自己當保衛科長的時候,熬夜蹲守盜竊倉庫的犯罪分子的情形。興緻所至,他操起長柄手電筒,揮舞了幾下,還順勢打了一套軍體拳。
折騰了幾個回合,顧浩的額頭上見了汗,手臂也開始酸痛。同時,肚子里也嘰里咕嚕地響起來。他心中暗自好笑。這是要打算搏鬥嗎?跟誰搏鬥?那個叫馬娜的女孩子?
顧浩把下井的裝備都裝在一個帆布包里,收拾停當之後,起身去了廚房。
101室有隱隱的說話聲。顧浩已經懶得再去理他們,開始動手做雞蛋湯麵。剛下好麵條,101室的門開了,有人走出來。顧浩沒有回頭,聽腳步聲應該是老蘇老婆。她同樣沒開口,一邊吸著鼻子,一邊在灶台上叮叮噹噹地切著。幾分鐘後,顧浩聽見她擰開了煤氣罐,開始做飯。
兩個人背對背,彼此一言不發。這局面實屬尷尬。不過,經過剛才的一場大吵之後,還要勉強攀談恐怕是更尷尬的事情。
因此,把湯麵盛到碗里,顧浩徑自端回了房間。他打開電視機,一邊看新聞,一邊吃著麵條。
剛吃了幾口,他就聽見門上傳來輕輕的叩擊聲。
顧浩把嘴裡的麵條咽下去,說了句「稍等」就起身去開門。打開門鎖,他卻愣在原地——老蘇老婆站在門口。
他正要說話,老蘇老婆做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閃進了房間。
顧浩還在猶豫,女人已經反手關上了房門,小聲道:「顧大哥,老蘇就在房間里。鍋里還燉著菜。我也就幾分鐘時間,跟你說幾句話行嗎?」
顧浩點點頭,放下防備:「你說吧。」
女人還沒說話,眼淚先流出來,隨即,雙膝跪了下去。
顧浩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去扶她:「弟妹,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老蘇老婆掙開他的手,伏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顧大哥,這個頭我必須給你磕。」她仰起臉,滿面悲苦,「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不用,不用。」顧浩又氣又急,「你先起來。」
「你答應我一件事,行嗎?」老蘇老婆哀求道,「不然我不會起來的。」
顧浩一怔:「什麼?」
「幫我去找找女兒吧,求求你。」女人雙手合十,連連作揖,「我覺得她還活著……行嗎?」
顧浩沉默了幾秒鐘,慢慢站直身體:「你和老蘇……」
「他不讓我去。他說孩子肯定沒了,不然早就回家了。」女人拚命搖頭,淚水四濺,「如果我再出門,他就不要我了。你答應我,行嗎?我總覺得琳琳還在……求求你,求求你顧大哥。」
「你如果想跪,就跪著。你剛才也說了,你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他如果發現你在我房裡……」顧浩坐回餐桌旁邊,指指門外,「我已經得罪老蘇了,我不在乎再得罪他一回。」
女人捂住臉,全身顫抖著,無聲地抽泣。
顧浩嘆了口氣:「其實,你們全都知道,是吧?」
「是。琳琳當晚沒回家。孩子他爸去派出所,人家說還不到二十四小時,管不了。」女人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第二天我們去學校,琳琳的班主任把那個馬娜叫來問情況,她不承認。後來,有個叫宋爽的丫頭說漏了嘴……」
「後來呢?」
「學校說發生在校園外,他們沒責任,讓我們自己協商解決。」女人捶著自己的胸口,「我只知道她們打了琳琳,可是我沒想到她們下手這麼狠啊……怎麼也不能把她打進下水道啊……」
「弟妹,我說句難聽話,」顧浩低聲說道,「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父母。」
「顧大哥,我們家……」老蘇老婆的哭聲又起,「我們對不起琳琳。從小到大,連個文具盒都沒給她買過,她就用那個藥盒對付著用。她那麼懂事,那麼聽話,她不該生在我們家啊……」
「因為她懂事,因為她聽話,所以,她就活該是被放棄的那個嗎?」顧浩忍不住了,「所以,她就可以成為你們和老馬家交易的籌碼嗎?」
「不是,不是。」女人拚命搖著頭,「你別說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她……」
「就算我答應你,找到她了,以後呢,怎麼辦?」
老蘇老婆愣了一下,訥訥地說道:「我知道她還活著就好……」
「孩子還能回家嗎?」顧浩盯著她,「老蘇和你還不是要做選擇嗎?你們肯把錢吐出來嗎?老蘇肯冒著丟工作的風險,還給她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嗎?」
「她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女人低下頭,彷彿在瘋狂地自言自語,「人在就行,我們慢慢想辦法……」
「我會去找她,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顧浩揮揮手,「你起來吧。」
女人猛地抬起頭來,淚水又盈滿眼眶:「顧大哥,我下輩子當牛做馬……」
「我說過了,我是她顧大爺。」顧浩站起來,「你不用謝我,我不是為了你們。你走吧。」
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見他已經捧起面碗,不再理會她,只得慢慢爬起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臨出門時,她又轉身看向顧浩,似乎有話要說。然而,她只是咬咬嘴唇,拉開門出去了。
顧浩費力地咽下一口已經冷透的麵條,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