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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水池

所屬書籍: 人魚

1994年6月13日,星期一,晴。

湛藍底色,一輪圓圓的黃色月亮在海報左側。月光下,海浪微微起伏。在一塊礁石上,小美人魚靜靜地坐著。栗色的捲髮垂到腰際,一隻手抱著修長的魚尾。她半仰著臉,望向夜空,似乎在等待著幸福的降臨。

這張手繪海報大概是出自周老師的手筆。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沒有用馬娜的真人照片作為海報的主題,我心懷感激。如此,我就可以看著這張海報,盡情地想像自己才是那條美麗的人魚。

這聽起來很可悲。但是我沒法控制自己。就像我那天夜裡在校園裡看到這張海報,第一反應就是:它是我的,我必須把它帶走。

它點燃了我心底已經熄滅為灰燼的某種東西。我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那搖曳的小火苗,正在慢慢地燒起來。

它對於我的意義,要高於吃飽肚子、可以洗澡以及穿乾淨的衣服。它似乎意味著某種可能,是這深深的地底的一道光,是那蛛網般錯綜複雜的管網裡的另一條出路。

文森特對於我時常舉著蠟燭,坐在海報下一看就是幾小時並不理解。雖然他也會陪著我看,但是,他常常看了幾分鐘就失去耐心,轉而去擺弄撿來的東西或者呼呼大睡。我很難跟他解釋這張海報對我意味著什麼。同時,也對因為睡眠不足,無法跟他出去工作感到內疚。不過,文森特並不在乎。他甚至幫我把床墊挪到海報下面,好讓我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它。

他不知道的是,這會讓那火苗越燃越旺。

我意識到一件事,當一個人的生活歸零的時候,只要她還活著,之後的每一天都是在做加法。那壺熱水、那些衣架、那件白襯衫,都是一個個「1」。那張海報,是「100」。

它們會在我心裡打開一個洞,而那個洞會越來越大。從被動接受,到主動吸納。我很清楚,這個叫慾望的洞填不滿。它會吞噬掉一切可能獲得的東西。它在說,我要,我要。

我要一雙白球鞋。

我要那條白裙子。

實際上,我被我自己嚇到了。一個聲音說,你不能再要更多;另一個聲音說,為什麼不能?她們就這樣爭吵不休,我卻無能為力。特別是文森特不在身邊的時候,彷彿整個房間里都是她們的聲音。

這看起來是一個選擇。其實,當我猶豫的時候,我就已經做出選擇了。

於是,在某一天,我坐在床墊上,仰面看著那張海報,看著海浪,看著礁石,看著遠眺夜空的人魚。在我身後,文森特正發出均勻的鼾聲。我轉過去,凝視他溝壑叢生的面龐和剛長出來的濃密鬍鬚。

我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地撫摸著。他皺皺鼻子,心滿意足地咂咂嘴,繼續沉睡。

文森特,我要離開你了。

會議室門外一片喧囂。幾十個人擠在走廊里,個個神色頗不耐煩,七嘴八舌地嚷嚷著。邰偉穿插在他們中間,高聲喊道:「排好隊,排好隊。那個同志,你把煙掐了,這裡不許抽煙……」

王憲江抱著肩膀,倚在門旁,一言不發地看著亂鬨哄的人群,試圖從那些尋常的面孔中找到一些不尋常的神情。在他旁邊,會議室門上的「5·24連環殺人案」的標籤已經被撕掉。

突然,他大喊一聲:「都把嘴給我閉上!」

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邰偉趁機推搡著身邊的幾個人:「排成兩列,快點!」

其中一個男人說道:「我說警察同志,叫我們來到底幹什麼啊?」

「不用多問。」王憲江面無表情,「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男人不滿地嘀咕了幾句,排進隊伍里。

這時,會議室的門開了,老杜探出頭來,對王憲江揮揮手:「老王,有電話。」

王憲江走進會議室,從長條桌上拿起聽筒:「哪位?」

「王憲江警官嗎?我是小北街派出所的許長明。」

「嗯,你好。有什麼事嗎?」

「所里提供給你們的居民信息表,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怎麼了?」

「我們這裡有一個新情況。」聽筒里傳來翻動紙張的聲音,「通知轄區居民去市局的時候,有一個居民說自己並不在這裡住了,房子租出去了。」

「哪個?」

「湯樂平。」

王憲江拿起桌子上的名單,上下瀏覽一番,找到了「湯樂平」的名字。

「這個湯樂平現在住哪裡?」

「在四道街那邊。」

王憲江望向會議室前方掛著的地圖——四道街距離「緩衝區」很遠。

「知道了。租客的名字你們掌握嗎?」

「有個基本了解:周希傑,男的,大概三十五六歲,好像是某個學校的老師。」

「明白,能不能請你們聯繫一下這個周希傑,讓他明天來市局一趟,找王憲江警官或者邰偉警官。」

「沒問題。」

王憲江道謝後,掛斷電話。隨即,他在名單上的「湯樂平」處打了個叉。

邰偉和老杜一前一後地走進會議室。邰偉看到王憲江手上的動作,問道:「師父,什麼情況?」

「沒事,名單有個調整。」王憲江把筆扔在桌面上,「人來得怎麼樣了?」

「車管所篩出了71人,今天先排查一半人——35個,另一半明天再說。現在來了32個了。」

「沒來的人裡面,有沒有叫湯樂平的?」

邰偉看了看手上的名單:「有。B區的。」

「把他劃掉。今天不用等他了。」

「其他沒來的怎麼辦?」

王憲江反問道:「你說呢?」

邰偉一愣。老杜笑起來:「沒來的就是心虛,那咱們就省事多了。」

邰偉有些尷尬:「時間差不多了,要不咱們開始?」

王憲江看向老杜:「怎麼搞?」

「十個一組,我帶著去抽血。」

老杜指指桌上的電話機,「我讓大偉幫我,你等我電話就行。一組完事了我就告訴你,你把人碼好,我讓大偉來領人。」

邰偉想了想:「怎麼跟他們解釋呢?」

王憲江撇撇嘴:「警察辦案,跟他們解釋什麼,聽話就行了。」

邰偉吐吐舌頭,不再開口。王憲江捋捋頭髮:「老杜,結果最快多久能出來?」

「我考慮這個了。」老杜沉吟了一下,「二所肯定能做,但是送檢的不少,估計會比較慢。遼寧省從1988年就有這個技術。要不你跟胡局彙報一下,通過省廳送遼寧吧,也許比送二所要快。」

「行。」王憲江站起來,「我這就去。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打傳呼。」

老杜點點頭,和邰偉出了門。王憲江跟著他們出去,看到邰偉已經在隊首清點第一組。他擠過密集的人群,向樓梯間走去。

邁上第一節台階,他又向那個長長的隊伍看去。他不知道那個奪走三條性命的兇手是否在這些人中間,更不知道破案的那一刻是近在咫尺,還是遠在天邊。

顧浩坐在電話機旁邊,默默地吸著煙,不時看向牆上的掛鐘。距離他最後一次給邰偉打傳呼已經過去了十五分鐘。

顧浩掐滅煙頭,決定不再等下去。

他清點了一下帆布包里的雨衣、手套、口罩、手電筒、乾電池和雨靴。隨即,他又把一袋麵包和一隻裝滿熱水的保溫杯塞進去。揣好香煙和打火機,他把帆布包甩在肩膀上,起身走向門口。

剛摸到門把手,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起來,顧浩急忙走過去,拿起聽筒。

「喂?」

「顧爹,你找我?」邰偉似乎身處一個喧嚷的環境,聲音嘈雜。

「你幹嗎呢?」

「我在局裡啊,幹活兒呢。」邰偉突然吼了一聲,「都把嘴給我閉上!關上門——顧爹你說。」

「嗯,你先忙吧,回頭再說。」

「沒事,你快說,我一會兒又得出去了。」

「是這樣……你正在查的這個案子,有三具女屍從下水井裡衝出來?」

「沒錯。」

「你們去下水管道里搜查過沒有?」

「去過啊。」邰偉有些莫名其妙,「你問這個幹嗎?」

「這麼說,你們有下水管道的圖紙之類的?」

「有。」邰偉啊了一聲,「顧爹,你家鄰居那個女學生?」

「是的。我調查了一下,這孩子最後出現的地方就在下水井裡。」

「這麼說,那個校徽真有可能是她的?」

「現在還不知道。」

「你不是打算要鑽下水井吧?」

「事到如今,總得下去找找。」

「污水井還是雨水井?」

「嗯?」顧浩遲疑了一下,「這個我還真不清楚——有區別嗎?」

「這裡面學問大了去了。」邰偉又開始嘚瑟,「老頭兒,你別輕舉妄動啊。等我找你,別回頭你再走丟了。」

「滾蛋!你當我是小孩呢?」

「你聽我的,在家等我啊。我得幹活兒去了,掛了。」

顧浩放下電話機,琢磨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先去看看。

倒了兩趟公交車,又步行了一段,半小時後,顧浩來到了姜庭所住的住宅小區。很快,他在兩棟樓中間的空地上找到了那個下水井。

從鐵質井蓋上的「雨水」二字來判斷,這應該是邰偉所說的雨水井。顧浩換上雨靴,圍著井口轉了一圈,蹲下去,把手指插進排水孔里,嘗試著把井蓋拉起來。然而,這沉甸甸的鐵傢伙只是稍稍露出了一條縫。他不得不放棄,正在四下踅摸的時候,看到姜庭向自己跑過來。

女孩跑得氣喘吁吁,站定在他面前的時候,臉上布滿紅暈。

「你怎麼來了?」

「我在樓上看到你了。」

「今天不是星期五嗎?」顧浩想了想,「你怎麼沒去上學?」

「高三要模擬考試,用一、二年級的教室。」姜庭走向旁邊的草坪,撿起一根短樹枝,「我上次用的是這個。」

顧浩接過樹枝,插進井蓋上的排水孔里,用力把井蓋拉起,又拖向旁邊——黑洞洞的井口露了出來。

「謝了。」顧浩扔下樹枝,「你回家吧。」

「不。」姜庭探頭向井口裡看著,「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行。」顧浩揮揮手,「你趕緊回去,別讓你媽擔心。」

「我媽上班去了。」姜庭做了個鬼臉,「她不會知道的。」

顧浩這才注意到女孩穿著運動服,腳上套了一雙紫色帶白色斑點的雨靴——看來早有準備。

「那也不行。」他板起臉,「你以為下去是鬧著玩呢。」

姜庭從衣袋裡掏出幾個繞著白色細線的線輪,向顧浩晃了晃:「這個你用得上。」

顧浩眯起眼睛:「什麼?」

「我爸以前釣魚用的漁線。」顧浩琢磨了一下,伸出手去:「你考慮得還挺周到。」

女孩卻把線輪往身後一藏,歪起頭看著他,神情不言而喻。

顧浩無奈:「下去之後,一切聽我指揮,讓你做什麼都必須聽話,懂了嗎?」

姜庭把其中一個線輪拋給他,率先走向井口,把腳探下去,踩住鐵梯。

顧浩向四周張望了一圈,暗自祈禱不會被人看到一個老頭帶著小姑娘鑽下水井。

下水井深四米左右。姜庭已經下到井底,看到顧浩也沿著鐵梯爬下來,急忙給他讓出位置。

井口看起來狹窄,裡面卻很寬敞。但是,除了井口照射下來的陽光所及範圍,四周儘是一片漆黑。顧浩發現他們正處在一條圓形水泥制管道之中。管道可以容納一個成年人直起腰來行走,底部還有一些積水,鞋底觸感滑膩,想必下面還有淤泥。他從帆布包里掏出手電筒,分別向左右兩側照射一番,都是同樣不見盡頭的管道。

女孩看起來既興奮,又有一點恐懼:「顧大爺,往哪邊走?」

顧浩想了想:「你在哪裡找到那把鑰匙的?」

姜庭稍稍回憶了一下,指指腳下:「大概是這個位置。」

顧浩把手電筒照向右側的管道:「碰碰運氣吧。」

他囑咐姜庭把漁線的一端拴在鐵梯上,自己戴上棉紗手套,握住線輪。

「跟在我後面,注意腳下。」他又補充了一句,「什麼都不要碰。」

姜庭點點頭。

顧浩深吸了一口氣,一手端著手電筒,另一隻手緩緩地放著漁線,向黑暗的雨水管道深處走去。

走出十幾米後,他回頭看看下井的地方。那一縷光柱靜靜地佇立在原處,彷彿還帶著暖暖的溫度。有那麼一瞬間,顧浩幾乎想飛奔回去,立刻離開這個黑暗、陰冷的地方。然而,當他想到蘇琳是如何在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前行的時候,他就轉過身,咬咬牙,繼續蹚著積水向前走。

至少我眼前還能看見光;至少我還有一個同伴——儘管這個小姑娘緊緊地跟在自己身後,一步都不敢遠離。

的確,剛剛離開陽光可及的地方,姜庭的勇氣就消失得一乾二淨。眼前除了手電筒照亮的地方,皆是一片黑暗。前方那個老人的背影能帶給她些許安慰,也是她在這幽暗之處唯一的依靠。她開始為自己的一時衝動後悔。不過,她又不想現在就放棄。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她,蘇琳還在這裡。

大概是因為恐懼,姜庭很快就開始覺得全身發冷。特別是穿著雨靴的雙腳。管道里殘留的積水彷彿接近冰點,寒氣刺骨。她正在想為什麼不換一雙厚襪子,就感到有什麼東西從她的雨靴上一掠而過。

她本能地發出一聲尖叫,用力在積水中踢打了幾下。顧浩回過頭:「怎麼了?」

「有……有東西,」姜庭嚇得臉色慘白,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著,「從我腳上爬過去了。」

「沒事。」顧浩的語氣輕描淡寫,「大概是老鼠。」

姜庭的臉色更白了:「這裡有老鼠?」

「不然你以為它們生活在哪裡?」顧浩笑了笑,「這樣吧,你捋著漁線回去。」

姜庭沉默了幾秒鐘:「不。」

她推推顧浩的胳膊:「走吧。」

兩個人繼續沿著管道向前走。起初,顧浩還會留心腳下和管道壁上的痕迹。後來,他很快就放棄了獲取任何蛛絲馬跡的想法。從管道壁上的水印來看,這裡漲溢的水位曾接近一米,無論留下什麼都會被沖刷得無影無蹤。

他不再分神,專心趕路。姜庭緊隨其後。兩個人似乎達成默契一般保持緘默。雨水管道里除了嘩啦的涉水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再沒有別的響動。

這裡的空氣不甚清新,不可名狀的難聞氣味始終在鼻孔里縈繞。顧浩開始覺得有些頭昏腦漲。他停下來,從挎包里掏出兩個口罩,和姜庭分別戴好之後,繼續前行。掩住口鼻雖然能暫時隔絕管道里令人不悅的氣味,但是也增加了呼吸的難度。半小時後,顧浩已經氣喘吁吁。身後的姜庭同樣大口喘息著,腳步也變得拖拖拉拉。

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堅持下去。好在轉過幾個彎,又更換了一次漁線輪之後,這條管道終於走到了盡頭。

眼前是一條橫向的管道,更高、更寬,通過幾節台階和他們所在的管道連接。顧浩小心地走下濕滑的花崗岩台階,又轉身扶著姜庭下來。隨即,他用手電筒向左右分別照射一番——同樣是沒有盡頭的一片漆黑。

顧浩在原地站了幾秒鐘,忽然大喊一聲:「蘇琳!」

他的呼喊聲在管道壁上撞來撞去,漸漸延伸至遠方。姜庭被嚇了一跳,隨即屏氣凝神,仔細地聽著管道里的聲音。

在那黑暗深處,依舊是一片死寂。

姜庭看看顧浩:「顧大爺,該往哪邊走?」

顧浩想了想,把手電筒照向腳下。管道里的積水緩緩向右側流淌著,看來出口在這一側。

而且,人在辨別不清方向,或者情緒高度緊張的時候,在左右之間往往會選擇後者。顧浩打定主意,扯動漁線,向右側走去。

「來吧,今天咱們就賭一賭這邊。」

除了更加寬敞之外,這條管道看起來和他們此前穿過的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難聞的氣味要淡一些。顧浩把口罩拉到下巴上,一邊小心地放著漁線,一邊翕動著鼻子向前走。

走出很長一段距離後,第二個漁線輪被耗盡,他發現管道壁上又出現一個管道口,看來是另一條管線。顧浩猜想,他們目前所處的應該是城市地下雨水管網中的一條主管道,剛剛走過以及新發現的這條管道是支網的一部分。這和他設想的一致。這該死的雨水管網果真四通八達,錯綜複雜。邰偉擔心他「走丟了」,不是沒有道理。

顧浩嘗試著繼續向前走,發現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支網的管道口出現在主管道兩側。這意味著每一條管道都可能是蘇琳曾經的去向。

姜庭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經過一條支管道的時候,她爬上台階,向管道里張望著。隨即,她猶豫了一下,顫巍巍地叫了一聲:「蘇琳。」

同樣毫無迴音。

姜庭低下頭,一臉沮喪地從台階上走下來。

顧浩看看她:「累了吧?」

姜庭沒說話,輕輕地點點頭。

顧浩從帆布包里掏出雨衣,鋪在花崗岩台階上。想了想,他又把自己的鞋子墊在雨衣下面,示意姜庭坐下。然後,他把麵包和水杯拿出來,遞給姜庭。

女孩看起來是真餓了。她撕下一大塊麵包,兩三口就消滅掉,又在保溫杯蓋子里倒上熱水,小口喝著。

顧浩也坐了下來,吃了一塊麵包,又喝了一些熱水。雖然有雨衣隔著,但是冰冷、堅硬的花崗岩台階仍然讓人感到很不舒服。不過,顧浩不想站起來。酸痛的雙腿需要休息,另外,他也有些事情需要想清楚。

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蘇琳還活著嗎?

假設一:這孩子還活著。那麼,她應該還被困在地下雨水管網中。否則,她一旦返回地面,會第一時間報警或者回家,自然也就不會有後面這些事情。但是,目前距離她失蹤已經時日頗多,她是如何在這裡生存下來的?至少從他們的所見來看,地下管網裡除了水,還沒發現任何可吃的東西。這就使得第二種假設顯得可能性很大。

假設二:蘇琳已經死在了這裡。當然,蘇琳的屍體被連番暴雨衝進儷通河的可能性並不是沒有。但是,邰偉的調查結果顯示,目前在本市範圍內還沒有發現身份不明的無名屍體。因此,顧浩一直在管道里污濁的空氣中分辨著某種氣味。在當年的戰場上,他對屍體腐敗後的刺鼻臭味並不陌生。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但是那種氣味只要聞過就不會忘掉。雖然現在沒有任何發現,但是他必須做好看到一具面部猙獰、腫脹不堪,甚至被老鼠啃食得所剩無幾的腐屍的心理準備。

他看看身邊縮成一團的姜庭。這種場面,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孩子看到。

雖然第二種假設無論怎麼看都是最有可能成立的,然而,顧浩還是情願相信第一種假設。這顯然是一種不抱希望的希望。但是,希望,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如果這孩子還活著,她就一定會在雨水管網裡某個適合生存的地方。那麼,不管是主管道,還是支管道都不符合要求。別的不論,單單是這殘存的積水就讓人沒法長時間停留。至於食物,姑且相信她能夠並且肯抓住老鼠、壁虎之類的東西生吃吧。

顧浩吸了兩根煙,轉頭看看姜庭:「小姑娘,你還能繼續走嗎?」

姜庭把杯蓋里的熱水喝掉,點點頭。

顧浩把雨衣、鞋子、保溫杯和吃剩的麵包塞進帆布包里,重新拽起漁線:「出發吧。」

彷彿沒有盡頭的搜索再次開始。同樣的積水;同樣的掛滿綠苔的管道壁;同樣的台階和支管道口;同樣的黑暗和寂靜無聲。有時候,顧浩會懷疑他們只是在原地踏步,否則,這條主管道怎麼會如此漫長。

每遇到支管道口,他們會稍做停留,向管道里搜索一段距離,然後大聲呼叫蘇琳的名字。這鬼地方似乎有一種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保持沉默,彷彿一旦發出聲響,就會惹怒那黑暗深處中靜靜蹲伏的怪獸。因此,每次呼喊都令他們——特別是姜庭,心驚肉跳。她渴望那個女孩發出回應,又害怕會有其他古怪的聲音出現。

又向前走了不知道多久,顧浩突然停下了腳步,同時哎了一聲。身後的姜庭也停下來,看著他把手電筒光照向自己的腳下——一截漁線正在積水中漂蕩著。

她的心一沉,下意識地看向顧浩手中的漁線輪。除了線軸之外,漁線輪上已經空空如也。

顧浩撿起漁線,在線軸上繞了兩圈,一言不發。姜庭明白,這是最後一個線輪,所以今天的搜索已經到此結束。她說不清此刻的心情是失望還是慶幸,只默默地站著。

顧浩想了想,試探著問道:「你拿著線輪在這裡等我,行嗎?我自己再往前走一段。」

姜庭立刻恐懼地瞪大了眼睛,連連搖頭。顧浩沒有堅持。雖然自己有把握再找回來,但是把這小姑娘一個人留在黑暗中,確實有些強人所難。再說,他也不放心。然而,他還是有些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用手電筒向前方照射了幾下,打算鳴金收兵。

突然,他在十幾米開外的管道壁上似乎看到了什麼,那裡的顏色和旁邊的水泥壁不同,形狀也有異樣。

他轉身對姜庭說:「小姑娘,你在這裡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不行不行。」女孩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不要自己在這裡待著。」

「就在那裡。」顧浩向前方指指,「你能看到我的。」

姜庭拉住他的衣袖:「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顧浩無奈,琢磨了一下,從挎包里掏出保溫杯,試試重量,又把漁線纏繞在杯體上,放在積水裡。

「走吧。」

依舊是顧浩在前,姜庭在後,兩個人向那個地方慢慢地走過去。手電筒光始終照在管道壁上。走到近處,顧浩看到一扇打開的圓形鐵門,大小可容一人通過。他探進頭去,用手電筒光照射一圈,發現裡面別有洞天。

挨近鐵門的位置是幾節花崗岩台階,積水已經漫至門口,最下面的幾節台階都沒入水下。渾濁的積水,估摸著水深在一米左右。門口的這個空間類似於「走廊」,連接著深處更為廣闊的空間。顧浩用手電筒向裡面掃射著,只能模糊地看到掛著綠苔的水泥牆壁,牆角似乎還掛著一架鐵梯。

這地方看起來像一個巨大的蓄水池。

姜庭從他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好奇地左右打量著。

「這麼多水……」她突然吸吸鼻子,皺起眉頭,「這是什麼味兒啊?」

顧浩沒有說話,只是示意姜庭站在鐵門外,他繼續用手電筒在一片死寂的水面上照射著。

他早就聞到飄浮在蓄水池上空的淡淡的難聞氣味——那足以喚醒他的嗅覺記憶的屍臭。

有東西死在了這裡。無論是人還是動物,它都應該膨脹如鼓,漂浮在水面上。

不過,從手電筒能照射的範圍來看,水面平靜如斯,除了能看到幾根樹枝枯草之外,再無別物。

難道沉在水底?

現有的裝備並不適合下水探查。況且,即使有所發現,他也不想讓姜庭在場。要想找到這股屍臭的來源,恐怕只能改日再來了。顧浩轉過身,發現姜庭這丫頭又偷偷地鑽進來,正探頭向台階旁邊看著。

「這裡什麼都沒有,咱們出去吧。」「顧大爺,」姜庭保持著剛才彎腰低頭的姿勢,指指台階下面,「那是什麼?」

顧浩用手電筒照射過去,發現在台階與牆壁之間的夾角中,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在積水中浸泡著。

他仔細分辨著,仍然看不出它的本來模樣。顧浩猶豫了一下,俯卧在台階上,手臂盡量向下伸,抓住了那件東西。

令人厭惡的滑膩感出現在手指上,而這玩意浸透了水,頗為沉重。

顧浩把它拎到台階上,撥弄開,發現這是一件深紫色女式短呢子大衣。他端詳一番,抬頭看看姜庭。

「你們上學的時候,不讓穿這種衣服吧?」

「嗯。」姜庭看著那件濕淋淋的呢子大衣,皺著眉頭,「必須穿校服。」

顧浩想了想,用腳尖把呢子大衣挑到鐵門口:「今天到此為止,撤。」

兩個人先後回到主管道里,找到纏著漁線的保溫杯,開始返程。有漁線做指引,加之他們都無心再停留,速度比來時要快得多。

終於,他們看到了那束照向地底的陽光。顧浩把漁線從鐵梯上解下來,扶著姜庭先攀上梯子。然而,小姑娘剛把身子探出地面就不動了,兩條長腿還留在梯子上。顧浩不知她怎麼呆住了,只好連聲催促她。好不容易等她出去,顧浩也三兩下爬出井口,剛要暢快地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他就瞪大了眼睛,愣住了。

姜玉淑站在井口,一臉怒氣地盯著他。

「老顧,」姜玉淑居高臨下,語氣咄咄逼人,「我以為我跟你說清楚了,我們不想再捲入這件事了。」

「您……您別生氣,您聽我解釋。」顧浩雙手撐住地面,「我先出來啊。」

姜玉淑哼了一聲,從井口讓開。

顧浩有些狼狽地爬出雨水井。站在陽光下,他才發現自己和姜庭的身上滿是灰塵、蛛網、污漬,還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氣味。

姜庭絞著雙手,局促不安地站在母親身邊:「媽,你不是去上班了嗎?」

「上班?我是回來給你這個祖宗做飯的!」姜玉淑怒不可遏,「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小姜,你別批評孩子。」顧浩拍打著身上的灰塵,「都是我不好……」

「當然是你不好!」姜玉淑又轉向他,「帶著一個女孩子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考慮過後果嗎?」

姜庭小聲嘀咕道:「一點也不危險啊,就是黑了點……」

「我這麼做確實欠妥。」顧浩向姜玉淑鞠了一躬,「小姜,對不起了。」

「你幹嗎說人家顧大爺啊?」姜庭看到顧浩的窘迫模樣,不滿地嚷起來,「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逞什麼能?你有那個本事嗎?」姜玉淑推了姜庭一把,「要不是我趕回家做飯,我都……」

「你就知道做飯!」姜庭指指腳下,「你想過蘇琳嗎?你想過她有沒有飯吃嗎?」

說罷,姜庭轉身就走。

姜玉淑看看女兒,又看看顧浩,一跺腳,追了上去。

顧浩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能看著母女倆一前一後地消失在樓體的拐角處。他嘆了口氣,俯身把雨水井蓋複位。隨即,他換好鞋子,摘下口罩和手套,慢慢地向園區外走去。

一身臟污外加臭味撲鼻,顧浩放棄了坐公交車回家的想法。步行了將近一個小時後,他終於到了家。洗過手臉之後,他把帆布包和換下來的臟衣臟鞋扔在牆角。原打算躺下休息半小時就起來做飯,可是一挨到枕頭他就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是夜幕降臨。顧浩在床上靜靜地躺了十幾分鐘,艱難地爬起來,琢磨著該搞點什麼東西填飽肚子。

剛拉開冰箱,他就聽到門上傳來急促的敲擊聲。轉身拉開門,邰偉一頭撞了進來,上下打量他一番,劈頭問道:「你怎麼不接電話啊?」

顧浩一怔:「剛才一直睡覺來著,可能是沒聽到吧。怎麼了?」

「我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邰偉鬆了一口氣,「幹完活兒我就趕過來了。」

「你也沒吃飯?」

「你說呢?」邰偉沒好氣地說道,一屁股坐在床上,吸吸鼻子,「這是什麼味兒啊?」

隨即,他就把視線投向牆角的臟衣臟鞋,一下子明白了。

「顧爹,你是真不聽話啊。」邰偉皺起眉頭,「都跟你說了不要一個人下去。」

「我先去探探路嘛。」顧浩從冰箱里拿出兩個雞蛋,「炸醬麵吧,咱爺倆對付一口,行不?」

「隨便。」邰偉拉開窗戶,又走到帆布包旁邊,蹲下去翻看著,「你準備得還挺充分。有什麼發現嗎?」

「有個屁發現。雨水管網大了去了,我沒進去多遠。」顧浩從牆上取下圍裙,「就找到一個蓄水池之類的地方,撈到一件呢子大衣。」

邰偉抬起頭,眨眨眼睛:「呢子大衣?」

「嗯,紫色,女式的。」顧浩向門口走去,「也不知道是誰的,看著還挺新呢。」

邰偉一把抓住他,雙眼圓睜:「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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