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17日,星期五,晴轉多雲。
文森特受傷了,很嚴重。
此刻的他什麼也不說,蹲在小酒精爐旁邊,慢慢地攪拌著鐵盆子里的玉米麵糊糊。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頭顯得很大。一來是因為腫脹,二來是因為那幾層纏在頭上的布條。血跡正在一點點擴大。
他會受傷,是因為我的一個決定。
這幾天,我一直在洗衣服。在反覆揉搓,清洗了幾遍之後,那套校服總算看起來不那麼骯髒了。但是,等它在這黑暗的地底陰乾卻需要一段時間。有時候,我不得不在晚上出去幹活的時候帶著這套衣褲,至少吹吹風可以讓它幹得快一點。
不過,那雙白球鞋要難對付得多。污水浸泡後的痕迹還好辦,頂多會讓鞋面泛黃。但是蘇哲滴上去的藍墨水卻無論如何也弄不掉。
文森特大概對我如此固執地洗凈這雙球鞋很難理解。在他看來,鞋子只要能穿就行了,是什麼顏色倒無所謂。
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更不知道我要幹什麼。因此,在我奮力刷洗那雙球鞋的時候,他會蹲在我旁邊,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那雙鞋。
他也許猜到了我要清除那些藍色的墨點。於是,這傢伙做了一件蠢事——他居然認為,用刀子可以把墨點刮掉。
趁我睡覺的時候,我的天才文森特開始了他的實驗。他把一個木塊塞進鞋子里,頂起鞋面後用刀刃反覆地刮。的確,那些墨跡有所消退。這傢伙大概在這種狀況下受了莫大的鼓勵,越發用力——後果就是,鞋面被割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沖他大發脾氣,然後又狠狠地哭了一場。我哭得如此傷心,並不是因為那雙鞋子。其實它們還勉強穿得出去,只是不夠盡善盡美而已。我只是想不通,為什麼我所珍視的東西,總是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被摧毀?難道真的是因為我配不上嗎?即使是一雙穿了這麼久、布滿墨點的舊鞋子?
文森特被我嚇得不輕,以至於他晚上叫我出去幹活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我當然沒有理他。他一個人悻悻地離開了這裡。這一走,就是一夜加整個白天。
在這二十幾個小時里,我從生氣到疑惑,再到恐懼,最後是深深的擔憂。他留下的食物讓我不至於挨餓,但是我真的以為他永遠離開了我。一個要浪費他的食物、飲水和蠟燭,常常提出稀奇古怪的要求,而且脾氣極差的女孩子——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就在我決定去地面上找他的時候,文森特回來了。
看到他從鐵門裡鑽進來,我把一聲小小的歡呼壓在了喉嚨里。
燭光的照映下,他的樣子太可怕了。
文森特的半張臉都被凝結的血跡覆蓋,其餘的部分也能看到瘀傷和青腫。但是他看起來很開心,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你這是怎麼了?」
他「啊啊」地叫著。我看向他的頭,發現左側的頭髮已經被黏膩的液體粘在一起,伸手摸摸,是還沒有乾涸的血跡。
我手忙腳亂地翻出酒精,又撕開一件他不知道從哪裡拿回來的粉色秋衣的下擺,用水浸濕,一點點擦掉他頭上的血。文森特低著頭任由我擺弄,嘴裡含混不清地嘟噥著。我只能分辨出「東邊」「好幾個人」之類的字眼。我又從那秋衣上撕下一塊布料,蘸著酒精在傷口上擦拭。他抖了一下,手也從懷裡抽出來,把一個紙包扔在地上,「啊啊」大叫著。
「別動,別動。」我按住他的肩膀,「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他乖乖地不再掙扎。但是,他不停地顫抖的身體告訴我,他很疼。
我硬起心腸,反覆擦拭著傷口。然後,我把那件秋衣撕成若干長條,包裹在他的頭上。
文森特看上去頭大如斗,樣子既可憐又好笑。我坐在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嚴肅地問道:「你去哪裡了?怎麼受傷的?」
他還是獃獃地看著我,嘟噥著「東邊」之類的話。隨即,他又眉開眼笑,伸手從地上把那個紙包撿起來,打開,得意揚揚地看著我。
那是一雙球鞋。雪白。簇新。
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這雙球鞋,直到視線一片模糊。
我終於明白,文森特去了東邊的垃圾場。那裡並不是他的「工作範圍」。我不能想像他是如何在那些充滿敵意的「同行」們眼皮底下搶到一些戰利品,更不願去想他是如何跟他們爭吵、嘶吼、纏鬥,最終流著血,帶著某些值錢的玩意去換回了這雙白球鞋。
那大概是我沒見過的,狂暴如野獸一般的文森特。他奮力如斯,僅僅是為了滿足我那個可笑的願望。
現在,野獸文森特蹲在酒精爐旁邊,一邊哼著跑調的小曲,一邊攪拌著我們的晚飯,似乎已經忘了頭上那個還在滲血的傷口。而我,則坐在角落裡寫下上面的文字。我的心裡既有痛惜,也有悲傷,更有一絲小小的歡喜。
因為,文森特告訴我,我值得,我配得上。
電話鈴響。
「喂?」
聽筒內沒有聲音。顧浩心裡一動,難道是杜倩?他正要開口發問,姜玉淑的聲音傳進耳朵里。
「老顧,我是姜庭的媽媽。」
「嗯,聽出來了。」顧浩心中有些驚訝,「您……孩子還好吧?」
「很抱歉,昨天跟你發了那麼大的火。」
「沒事沒事。」顧浩急忙說道,「我的確是欠考慮了,畢竟姜庭還是個孩子。」
聽筒里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我和庭庭談過了。怎麼說呢,我們倆現在的處境比較微妙,很多事不得不小心為上。」姜玉淑的情緒似乎有點低落,「聽孩子說,你們沒找到蘇琳?」
「沒有。不過,我們找到一個類似蓄水池之類的地方,還發現一件呢子大衣。所以,一會兒我得去市公安局一趟。」
「市公安局?為什麼?」
「我還不清楚,好像跟別的案子有關。而且,我在公安局的一個親戚會給我一張地下雨水管網的地圖。有了這個,我就不會像沒頭蒼蠅似的在下水井裡亂闖了。」
「這麼說,你還是要繼續去找那孩子嗎?」
「當然。事情到了這一步,總得有個結果。」
「哦。」
姜玉淑沉默了一會兒:「你什麼時候去市公安局?」
「這就準備出門了。」
「嗯。」姜玉淑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我也去。」
「你也去?」顧浩非常驚訝,「這……沒必要吧?」
「咱們在市公安局門口集合吧。」姜玉淑飛快地說道,「見面再說。」
一見面,顧浩就發現姜玉淑心事重重,臉上的笑容也很勉強。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幾句之後,姜玉淑的視線就轉向武警把守的崗亭和不遠處那座五層大樓。
「第一次來公安局吧?」
「還真是。」姜玉淑苦笑一下,「我一個老百姓,就沒跟警察打過交道。」
顧浩想了想:「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來呢?」
「就像你說的,事情總得有個結果。」姜玉淑嘆了口氣,「我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接下來由我和你一起找吧。」
顧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這是從何說起呢?」
「這件事,已經成了庭庭的一個心結了。」姜玉淑搖搖頭,「實際上,我們倆昨天大吵了一架。她堅持要幫你去找蘇琳。至於我……我不希望孩子牽涉到這樣的事情中。」
她看看顧浩:「老顧,我希望你別覺得我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其實,我也很記掛那孩子。特別是見了她的父母之後,我都恨不得馬上找到她,領到我家去。」
顧浩笑笑:「你是個好人。」
「也不能這麼說吧。」姜玉淑的臉紅了一下,「最後,我和庭庭達成了協議。她好好學習,我去找蘇琳。」
「馬娜那邊……會不會找孩子的麻煩?」
「她敢!」姜玉淑脫口而出,「上次打了庭庭一耳光,我還沒找她算賬呢!這天底下的事情,都離不開一個『理』字。我不信好人就該挨欺負,這還得了?」
顧浩點點頭:「沒錯。」
這時,邰偉從五層大樓里走出來,看到顧浩和一個陌生女人站在一起,神色疑惑。
「顧爹,」他走到顧浩面前,看看姜玉淑,「這位是?」
「說來話長。」顧浩示意邰偉在前面帶路,「進去再說。」
會議室的長條辦公桌旁邊坐著兩個男人,一個中年模樣,另一個年齡要大得多。看到邰偉帶著顧浩和姜玉淑進來,兩個人先後起身。
「這是我乾爹顧浩,」邰偉向他們介紹道,「這位……」
「這是我帶來的人,姓姜。」顧浩向他們伸出手去,「給大家添麻煩了。」
「哪裡話。我叫王憲江,是大偉的師父。」年長的男人和顧浩握了握手,「這位是市規劃院的陳老師。」
幾個人互相打了招呼之後,各自落座。王憲江清清嗓子:「那咱們就直奔主題吧。大偉說您在地下雨水管網裡發現了一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
顧浩點點頭:「沒錯。」
邰偉從桌面上拿過一個文件夾,從中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顧浩。
「顧爹,你看看是這件嗎?」
照片的拍攝地點應該是本市的公園,一個女人蹲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個小男孩,正笑著對鏡頭做出V字手勢。在她身上,穿著一件紫色的短呢子大衣。
顧浩仔細端詳一番,點點頭:「沒錯,就是這個式樣的。」
邰偉右手握拳,用力揮舞了一下,表情很是興奮。
王憲江的表情倒是很淡然:「您是在什麼樣的地方發現的?」
顧浩稍做回憶,把那個空間的大致情況描述了一遍。王憲江望向市規劃院的陳老師。陳老師扶扶眼鏡,沉吟了一會兒:「聽您說的情況,很像地下雨水管網裡的調蓄池。」
王憲江眨眨眼睛:「這個雨水調蓄池是幹什麼用的?」
「雨水嘛,和生活污水不同,如果白白排放掉,那多可惜。所以本市的雨水管網裡有幾個調蓄池,可以把雨水收集起來。如果需要的話,能夠加以利用。」
王憲江又轉向顧浩:「老顧,你還能找到那個地方嗎?」
顧浩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支煙:「王警官,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我找到的那件呢子大衣究竟是什麼?」
邰偉看看王憲江,後者點點頭。
「顧爹,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衛紅渠里的強姦殺人案嗎?」邰偉向那張照片努努嘴,「我們高度懷疑你撈到的那件衣服屬於其中一個死者。」
姜玉淑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隨即就捂住了嘴巴。
王憲江說道:「換句話來說,你去過的那個地方,很可能就是拋屍現場。」
「明白了。」顧浩的神色凝重起來,「再走一遍的話,我覺得沒問題。」
「不用那麼費勁。」陳老師擺擺手,「你是從哪個雨水井下去的?」
「具體地址……」顧浩轉向姜玉淑,「小姜,要不你來說?」
姜玉淑的臉色很不好看,還是把自家小區的名稱告訴了陳老師。
陳老師拿過一張雨水管網圖紙,仔細查找一番,在某個雨水井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圈。
「應該是這裡。」他把圖紙推到顧浩面前,「老顧,你當時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顧浩看著雨水管網圖紙,上面縱橫交錯的細線彷彿變成了那些黑暗、潮濕的水泥管道。
「我下了井之後,向右走……」顧浩接過陳老師遞來的鉛筆,在圖紙上慢慢移動,「拐了幾個彎,然後進入一個橫向的管道,更大更寬……」
陳老師點點頭:「主管道。然後呢?」
「然後繼續向右,一直走……」顧浩回憶著當時的路線,又看看圖紙上標註的比例尺,「我們一共用了三卷漁線……」
筆尖停留在主管道旁邊的一個方框區域:「應該是這裡。」
陳老師湊向圖紙:「博物院下面那個雨水調蓄池。」
邰偉立刻起身奔向會議室前面懸掛的巨大地圖,仰面看去。幾秒鐘後,他轉過身,恰好遇到王憲江徵詢的目光。
「B區。」
「很好。」王憲江終於露出了興奮的神情,「咱們……」
突然,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男子探進半個身子。室內圍坐的幾個人都把視線投向他。姜玉淑皺起眉頭——這個人似曾相識,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
青年男子面色疑惑:「請問,哪位是王憲江警官?」
王憲江上下打量著他:「我就是。」
「哦,派出所的同志打電話,要我來市公安局找您。」青年男子走進來,「我叫周希傑。」
「周什麼?」王憲江皺起眉頭,突然一拍腦門,「邰偉,帶他去找老杜。」
「王警官,」周希傑臉上的疑惑神色不減,「我能問問找我來有什麼事嗎?」
王憲江指指邰偉:「他會告訴你需要做什麼。」
周希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跟著邰偉走出了會議室。
王憲江也站起來:「我現在去找技術隊的人,大家稍等我一下,邰偉回來之後咱們就出發。」又看向顧浩,「老顧,待會兒還得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
顧浩點點頭:「沒問題。那張地下管網的圖紙能給我複印一份嗎?」
「當然可以。一會兒讓邰偉去做。」王憲江又看向姜玉淑,「這位姜女士……」
姜玉淑的臉白了一下:「我也去。」
一個多小時後,當姜玉淑跟著大批警察從博物院附近的下水井裡進入雨水管網的時候,她終於承認高估了自己的勇氣。
儘管有警察在前後左右相伴,儘管強光手電筒把水泥管道里照射得宛如白晝,但是,只要她一想到曾有三具屍體在這裡載沉載浮,她就會忍不住頭皮發麻,呼吸加快。
在地圖的指引下,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所謂的雨水調蓄池。顧浩留在圓形鐵門旁邊的那件濕漉漉的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讓警察們興奮起來。很快,探照燈在管道里架設起來,現場勘查人員在鐵門上勘驗著。幾個年輕警察脫得只剩下內褲,下水摸索。一時間,照相機的閃光燈和手電筒的強光在寬闊、空蕩的水面上不停地閃爍著。
那件紫色女式呢子大衣被收納進一個大大的塑料封口袋裡。很快,更多的東西從水池中被打撈上來。
泡漲的牛皮錢夾。生鏽的鑰匙。皮帶。牛仔褲。胸罩和女式內褲……
姜玉淑始終站在主管道里,儘管穿上了邰偉帶給她的雨靴,仍然覺得周身冰冷。特別是看到那一件件被警察們帶出來的物品,更是讓她瑟瑟發抖。
太可怕了。
她能想像在幾米開外的那個幽暗的地方,三個一絲不掛、毫無生機的女人被隨便棄置在冰冷的水池裡。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她們無可奈何地漂浮起來,遊盪著,彼此碰撞著,最後在越發迅猛上漲的水中,從那扇狹窄的鐵門中魚貫而出,浮游在主管道里,帶著凄慘又猙獰的面目一路奔向不可知的下游。
一想到腳下的積水可能浸泡過她們那蒼白的軀體,姜玉淑就覺得更加恐懼,卻無處躲藏。
顧浩始終守在鐵門口,靜靜地看著警察們工作。王憲江和他並肩而立,臉上的表情同樣凝重。
邰偉封好一個物證袋,看著裡面那個深紅色化妝盒,轉身向顧浩說道:「顧爹,這回你立了大功了。」
顧浩笑笑:「誤打誤撞的。」
王憲江看看邰偉:「那個周希傑表現怎麼樣?」
「挺配合的。不像其他人,打聽個沒完。」邰偉聳聳肩,「抽完血就回去了。」
王憲江想了想:「老杜怎麼說?」
「據說胡局託了私人關係,咱們在遼寧省廳排第一號。」邰偉看上去信心滿滿,「估計一個星期就能出結果。」
「回去聯繫一下老杜,讓遼寧省廳先查B區送檢的那幾個。」
「明白。」
顧浩突然想起什麼,拉拉邰偉的衣袖:「大偉,那張圖紙幫我複印了沒有?」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邰偉一拍腦門,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折好的複印件,「你的事還沒解決呢。」
顧浩打開圖紙的複印件,草草瀏覽了一遍,下意識地看向姜玉淑。她抱著肩膀,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燈光的陰影處,看上去非常惶恐。
顧浩走過去,從挎包里拿出保溫杯,倒了些熱水在杯蓋里,遞給她。
「喝點吧,暖暖身子。」
姜玉淑一臉感激地接過來,小口抿著:「老顧,他們什麼時候能結束?」
「不知道。估計要挺久——他們好像要把水池排干,看看有沒有什麼遺漏。」
「那咱們……」
顧浩想了想,望向同樣無所事事,站在鐵門另一側抽煙的陳老師。他拿著地圖走過去:「陳老師,打擾一下。」
「沒什麼打擾的,他們暫時也用不上我。」陳老師叼著香煙,「您說。」
「是這樣,我們要在雨水管網裡找一個人。」
「嗯?」陳老師挑起眉毛,向正在忙碌的警察們努努嘴。
「不是一回事。」顧浩搖搖頭,「我們要找的這個人,可能還活著。」
「在這裡?」陳老師更驚訝了,「什麼人啊?」
「其實這個雨水調蓄池給了我一些思路。」顧浩指指圖紙,「我想請教您,在雨水管網裡有沒有能讓人生活一段時間的地方?」
陳老師沉吟半晌:「在管道里不大可能,這地方常年都有積水,坐不能坐,卧不能卧。不過,你說的雨水調蓄池倒是有可能。」
「有可能?」顧浩看看那扇透著光的圓形鐵門,「那裡面也全灌滿了水啊。」
「雨水調蓄池一般都會建設在綠地下面,通常都是低洼地。如果遇到特大暴雨之類的,雨水就會通過管道流進調蓄池。一旦蓄滿,就會流入主管道。」陳老師搔搔後腦勺,「這個調蓄池裡的水,就是5月23號那場特大暴雨留下的。不過,如果管道堵塞的話,調蓄池裡可能也不會有這麼多水。」
「也就是說,可能會有相對比較乾燥的地方?」
「沒錯。」
「管道堵塞……」顧浩自言自語道。突然,他想起了5月24日一早讀過的報紙。
「全市一共有幾個雨水調蓄池?」
「四個。」
「文化廣場的綠地下面是不是有一個?」
「是啊。」陳老師看看圖紙,「前段時間,那裡好像還報修過,可能是以前施工的建築垃圾被胡亂填埋,堵住了管道。」
「明白了。」顧浩的眼睛亮了起來,「陳老師,如果我要去那個調蓄池,從哪個位置下井比較方便?」
陳老師湊向圖紙,一邊用手指在那些標記上移動,一邊念念有詞。最後,他指向其中一個標記:「這裡吧,距離應該是最近的。」
「非常感謝。」
顧浩和他握了握手,把圖紙小心地收到帆布包里,轉身向邰偉喊道:「大偉,我先走了。」
邰偉快步走過來:「顧爹,你……」
「我還得去找那孩子。」顧浩向王憲江努努嘴,「跟你師父說一聲就行。」
邰偉猶豫了一下:「顧爹,我跟你去吧。」
「不用,別耽誤你干正事。」顧浩拍拍帆布包,「我有圖紙呢,丟不了。」
「那……也行。」邰偉點點頭,「你自己多加小心。」
顧浩向姜玉淑揮揮手:「走吧,咱們上去。」
在黑暗的地底會讓人失去時間的概念。兩個人從井口鑽出地面,才發現已經是傍晚時分。到文化廣場需要坐兩趟公交車。顧浩和姜玉淑各自換下雨靴後,走到公交站,翹首等待著下一輛抵達的13路公交車。
顧浩不時地看向手錶。姜玉淑則一直在身上嗅來嗅去,生怕還殘留著難聞的味道。上了車之後,她始終躲在車廂後部,盡量避免挨著其他乘客。
大概半小時後,他們到了文化廣場。廣場上還聚集著不少散步、放風箏、拍照的遊人,很是熱鬧。顧浩從流動小販手裡買了幾隻熒光棒。隨即,他拿著圖紙,在遊人中間匆匆穿行,姜玉淑緊跟其後,走得氣喘吁吁。在圖紙的指示下,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個位於兩塊綠地中間的柏油路上的下水井。
這個位置相對偏僻,旁邊還有一大叢灌木作為掩護。顧浩和姜玉淑再次換好雨靴。之後,顧浩挪開下水井蓋,又折下幾支灌木放在井邊做提示其他路人之用。隨即,他和姜玉淑一前一後地鑽進了井裡。
這次只有兩個人、一隻手電筒和幾支熒光棒,姜玉淑的心裡要緊張得多,幾乎和顧浩寸步不離。好在圖紙上的標識足夠清楚,從支管道進入主管道之後,走了沒多遠,手電筒光就在管道壁上掃到了一個圓形的鐵門。
顧浩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手電筒在鐵門上照射了一圈,又嘗試著去轉鐵門上的密封閥。儘管有生鏽的澀滯感,但是那個閥門還是被轉動了。吱呀一聲之後,鐵門打開了。
他看看姜玉淑,後者盯著那條門縫,臉上是熒光棒發出的綠色微光,看上去既興奮又恐懼。
顧浩拉開門,率先鑽了進去。
一踏上管道地面,他就意識到這裡是乾燥的。同時,一股難以名狀的氣味撲面而來——燃燒過的蠟油、隔夜的肉包子、涼透的玉米粥、香皂、變質的啤酒……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就置身於那個公共小廚房裡。
身後的姜玉淑吸吸鼻子,顯然也注意到了這裡的異常之處。
兩個人穿過管道,踏上花崗岩台階。隨著手電筒光照範圍的擴大,眼前的一切都呈現出來。
顧浩首先注意到地面上鋪設的一張床墊,上面還有疊成方塊的被褥。此外,還有插著蠟燭的啤酒瓶、大桶清水、盛著乾涸的玉米粥的不鏽鋼盆、看起來像自製酒精爐的幾個易拉罐……
他聽到姜玉淑的呼吸急促起來。顧浩下意識地看向她,姜玉淑也回望著他,眼睛閃閃發亮。
毫無疑問,這裡有人居住。
顧浩拿起那個不鏽鋼盆,伸出手指在干硬的玉米粥上戳了戳。玉米粥的表面已經形成了一層硬殼,下面依然沒有凝固,這說明它存留的時間不太久。此外,那些凌亂地擺在空地上的沒有燃盡的蠟燭,同樣證實居住者已經在此生活了很長時間。
顧浩的心臟開始狂跳。住在這裡的會不會是蘇琳?
他開始在這個「房間」里快速搜索,試圖尋找到能夠說明居住者身份的其他物品或者痕迹。越來越多的東西被發現——鉛筆頭、撕成布條的棉質秋衣、空的紅梅牌煙盒、小瓶酒精……
突然,顧浩聽到姜玉淑發出一聲驚呼。他循聲望去,看到姜玉淑正怔怔地盯著黑暗中的牆壁。
「老顧,你看,那是什麼?」
顧浩用手電筒掃射過去,發現水泥牆壁上有一條被釘子固定的鐵絲,上面掛著幾件衣服。其中一件,是藍白色相間的運動服。
他立刻感到呼吸幾乎要停止了。三步並作兩步奔過去,顧浩拿起那件衣服反覆端詳著,隨後,他看向姜玉淑。
「沒錯,和姜庭的一模一樣。」
突然,姜玉淑的眼角迸出淚花。她抓住顧浩的袖子,連連搖動,邊哭邊笑:「老顧,我們找到她了!」
「先別急著高興。」顧浩還是不敢相信,大腦在飛速轉動著,「只有一件衣服,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萬一只是被別人撿到了呢?」
「它是洗乾淨的啊。如果只是當作廢品,沒必要洗啊。」姜玉淑激動地把那件運動服湊到鼻子下面,「你聞聞,有洗衣粉的味兒啊。」
顧浩剛接過衣服,姜玉淑就劈手奪過他的手電筒,向黑暗處照射。幾秒鐘後,她又歡叫一聲,沖向那張床墊。轉眼之間,她從被子下面拽出一隻書包。
急不可耐的她把書包里的東西都倒在床墊上,拿起一個本子翻看著,扔下,又拿起一本教材模樣的書,翻開。
隨即,姜玉淑跪在床墊上,向顧浩伸出手臂,手上拿著那本教材。
顧浩接過來,在第一頁上看到了一行字:高二四班蘇琳。
六個字。顧浩足足看了十幾秒鐘,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小姜,我們找到她了。」
姜玉淑突然捂住嘴,坐著床墊上,嗚嗚地哭起來。
「這孩子……就住在這樣的地方……就吃這些東西……」
顧浩為這孩子難受,也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只好把床墊上的東西逐件收拾起來,放進書包里。然後,他坐在姜玉淑身邊,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
幾分鐘後,姜玉淑的哭聲漸止。她擦擦臉上的眼淚,不好意思地小聲說道:「唉,當媽的,看不了這個。」
「我能理解。」顧浩笑笑,「好在咱們沒白忙活一場。」
「可是,」姜玉淑向四周看了看,「這孩子去哪兒了?」
「大概是去找吃的了吧?」顧浩想了想,「沒事,既然她住在這裡,就一定會回來。」
「可是,」姜玉淑欲言又止,「她好像不是一個人在這裡。」
顧浩點點頭。的確,那些煙盒和喝乾的啤酒瓶肯定不是蘇琳的。而且,如果沒有其他人的幫助,他很難想像一個女孩子能在地下生活這麼久。至於她是否要為此付出代價以及是什麼樣的代價,他不願意去想。
「等等她吧。」顧浩沉吟了一下,「見到她之後,就什麼都清楚了。」
姜玉淑沉默了一會兒:「找到她之後,你打算怎麼做?」
顧浩知道她的言外之意。蘇琳的「復活」,對蘇家人而言是一件尷尬的事情。他們勢必還要做出選擇。而那個可憐的女孩依然會面臨著隨時被放棄的命運。然而,顧浩心中對此早有了答案。
「能怎麼做?」顧浩對姜玉淑笑笑,「撬你的行唄。」
姜玉淑挑起眉毛:「嗯?」
顧浩收起笑容,鄭重其事地說道:「我會收養這孩子。如果她覺得和生父母住對門不方便,我們可以換個地方住。」
他伸展了一下腰背:「我雖然老了,再陪她十年應該沒問題,起碼能供她到大學畢業。」
姜玉淑笑了笑,閉上眼睛,搖搖頭:「你可真是個好人。」
「算不上什麼好人。」顧浩長出了一口氣,「都這歲數了,還白撿了一個閨女,佔了大便宜了。」
「你別想得那麼簡單,蘇家人沒準會來鬧的。」
「鬧唄。我不在乎。」顧浩又點燃一支煙,「孩子大學畢業之後,該怎麼生活由她自己選。」
姜玉淑被觸動了心事,又低下頭不說話了。良久,她看看手錶:「老顧,你要等那孩子回來嗎?」
「是。」顧浩點點頭,「今天不見到人絕不罷休。」「可是……」姜玉淑為難地咬咬嘴唇,「我得回家了,庭庭還在家裡等我。」
「哎喲!」顧浩一拍腦門,「我都忘記問你了,今天怎麼還有空陪我找孩子?」
「本周可以雙休嘛。」姜玉淑從床墊上站起來,「今天周六,剛好不用上班。」
「行。」顧浩也站起身,向她伸出手,「萬分感激你。你等我電話。」
姜玉淑跟他握了握手,神色依舊猶疑。
「老顧,你能不能……」姜玉淑看看鐵門外黑洞洞的管道,又看看手裡的熒光棒,「你能不能帶我出去?我一個人……有點害怕。」
「沒問題。」顧浩拎起手電筒,又想了想,「要不今天咱倆都撤吧——明天你有時間嗎?」
姜玉淑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
「沒有你和姜庭的幫忙,我不可能這麼快就找到她。」顧浩看著她,語氣懇切,「我希望你能看到她,她也能認識你。」
姜玉淑的眼眶一熱,用力地點點頭:「好。」
顧浩一直把她送上公交車才離開。姜玉淑坐在車窗邊,看著站在夜色中向她揮手告別的老人,心中百感交集。車子駛出幾站後,姜玉淑儘快回家的慾望慢慢強烈起來。特別是看到蘇琳在地下所處的環境後,她更加渴望給自己的女兒做一頓美味可口的晚餐,再和她一起舒舒服服地窩在沙發上,親親她,抱抱她。
下車後,姜玉淑幾乎是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爬上樓之後,她迫不及待地掏出鑰匙打開房門,開口說道:「庭庭,媽媽……」
隨即,她就愣在門口,把後半句話憋在了喉嚨里。
三個人圍坐在餐桌旁。正對著她的是姜庭,一邊咬著雞腿,一邊向她揮手。孫偉明和施律師分坐在她的兩側。
孫偉明看見姜玉淑進來,勉強地沖她笑笑。施律師站起來,一臉得體且職業的笑容,向她微鞠一躬。
「姜女士,打擾了。」
姜玉淑把挎包放在門旁的地上,冷起臉:「你們來我家幹什麼?」
孫偉明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你去哪兒了?這都幾點了?孩子還餓著你不知道?」
姜玉淑挽起袖子,一言不發地向廚房走去:「庭庭,媽這就給你做飯。」
「還做什麼飯啊?」孫偉明發出大聲的嗤笑,「要不是我下樓給孩子買了吃的東西,現在指不定餓成什麼樣了!」
姜庭放下雞腿,神神秘秘地湊過去:「媽,怎麼樣?」
姜玉淑抿抿嘴唇,向她微微點頭。
女孩立刻做歡呼雀躍狀:「太好了!你跟我說說,怎麼找到她的?她還好嗎?她住在什麼地方,吃什麼?」
姜庭拋出一連串問題,卻讓姜玉淑更加煩躁:「你先回房間寫作業去。」
女兒拉著她的手臂撒嬌:「媽,你快跟我說說吧,我這一天都急死了。」
「回房間去!」姜玉淑又急又氣,伸手指向她的卧室,「別跟我講條件!」
姜庭嚇得急忙縮回手,噘起嘴巴,踢踢踏踏地回了卧室。
孫偉明一拍桌子,瞪起眼睛:「你沖孩子發什麼火啊?本來就是你不對!」
「跟你沒關係!」姜玉淑轉過身,「這裡也不歡迎你!你們走吧!」
「都別吵了。咱們的目的是解決問題,不是吵架。」施律師出來做和事佬,他扶扶眼鏡,「姜女士,今天你外出是去找人了嗎?」
姜玉淑沒好氣地說道:「還要我重複幾遍,跟你沒關係。」
「聽姜庭剛才的意思,這個人她也認識,而且還很關心。」施律師指指孫偉明,「我的委託人也有權利了解女兒的生活狀況。」
孫偉明立刻附和:「沒錯。」
姜玉淑猶豫了一下:「是庭庭的同學,失蹤了,庭庭知道她的大致下落。」她停頓了一下,特意強調道,「我不想影響到孩子,所以自己去找。」
「失蹤?」孫偉明有些吃驚,「為什麼啊?」
「在學校挨了欺負。」姜玉淑不想多說,「庭庭放學的時候看到了。」
「哦,知道了。」施律師點點頭,「現在的校園暴力也挺嚴重的。天曉得這些孩子都在想什麼。姜庭也挨欺負了嗎?」
「我不知道。」姜玉淑低下頭,「但是我覺得她勇敢說出真相的做法是對的,我也會支持她。」
孫偉明哼了一聲:「你這是給孩子找麻煩!」
「是嗎?」姜玉淑冷笑,「我的女兒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會做忍氣吞聲的綠毛烏龜。」
孫偉明的臉色一變,正欲發作,施律師用眼神示意他少安毋躁。
「那個欺負人的學生被處理了嗎?」
「具體情況我不了解。我只想找到那孩子,讓姜庭別再為這件事分心。」
「嗯,那你考慮過姜庭將來在校園裡的處境嗎?」施律師的語氣平靜,「我的意思是,她會不會遭到報復啊?」
「我不信這世界上沒有說理的地方。」
「那當然。大多數人還是講理的。」施律師嘆了口氣,「不過,失蹤這種事可能會涉及刑事案件。我還是覺得你讓女兒牽涉其中有點不妥。」
「我沒有。」姜玉淑瞪起眼睛,「我都說了,我替她去找那孩子。」
「實際上,姜庭的確牽涉進去了。」施律師突然笑笑,「比方說,你任由她和另一個陌生男子鑽進下水井。」
姜玉淑立刻瞠目結舌,愣了半天才說道:「你……你怎麼知道?」
「那是很危險的地方。」施律師搖搖頭,「你作為母親,實在不應該。」
「不是……我……」
「我看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施律師向孫偉明使了個眼色,「先告辭了。」
姜玉淑還欲分辯,卻發現孫偉明一直盯著桌上的公文包看,還對施律師投向徵詢的眼神。
「你動什麼手腳了?」姜玉淑伸手去搶那個公文包,「你的包里有什麼?」
施律師搶先一步把公文包拿在手裡:「對不起,您沒有權利查看我的個人物品。哦,對了,」他把公文包緊緊地護在胸前,指指桌上的一個信封,「我的委託人已經向法院遞交了訴狀。這是法院送達的起訴狀副本,剛好今天送到——您儘快提出答辯。」
說罷,施律師就向門口走去。孫偉明緊隨其後,一臉得意揚揚的表情:「咱們法庭上見吧。」
鐵門被他重重地關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姜玉淑獃獃地站在餐桌旁,看著那個尚未開啟的信封,巨大的不安感猝然襲來。
他停好車,放下半截車窗,坐在駕駛室里點燃一支香煙。晚歸的鄰居們從車身旁邊走過。多數人目不斜視,拎著剛買回來的新鮮蔬菜和肉類,準備回家做飯。這年頭,有一輛汽車的人固然是少數,但對於這輛停在這裡一年多的豐田佳美,看多了,自然就沒有新鮮感。偶有熟悉一些的鄰居,走過來打個招呼,他一律微笑著回應。
就跟平時一樣。
他已經開著車在街面上轉悠了大半天,反覆思忖之後,才決定回到這裡。雖然這麼做並沒有多大意義,他還是覺得令人看起來一切如常是最理想的狀態。
一支煙吸完,他慢慢地下車,鎖好車門,向臨街的那棟樓走去。
他做好了向所有人露出「跟平時一樣」的表情和態度的準備,但是,直至他打開門鎖,進入室內,都沒有遇到任何人。
他站在漆黑一片的門廳里,點點頭。其實,這也跟平時一樣。
當時他選擇租住這裡的房子,也是因為地理位置相對隱蔽,居民不多,平時比較安靜。這實在是一個逃離現實生活的好地方。不上班的時候,他喜歡待在這裡。哪怕不去擺弄相機和膠捲,只是靜靜地坐著,他也不想回家。
回去幹嗎呢?做一個大家庭的局外人和旁觀者?端起精美的餐具,吃著昂貴的食物,然後告訴自己,這一切都不是你賺來的?在每個夜晚,獨自一人在客廳里看著令人無聊到想吐的電視節目,只為了熬到她先睡著?還是早早地爬起來,趁所有人起床之前,逃命似的去上班?
是啊。這裡多好。一個人,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不用看誰的臉色。不用卑躬屈膝。不用忍受冷嘲熱諷和無奈的嘆息。
他走進卧室,躺在牆角的床上,又拿出煙盒。看,我甚至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床上抽煙。
煙霧飄起來,在他頭頂盤旋,又被窗戶外吹進來的風沖得七零八落。他看著微微抖動的窗帘,以及露出的玻璃窗的一角,又想起了那雙充滿了原始慾望的眼睛。
他還記得那個花錢雇來的模特的尖叫,記得她一把抓起衣服擋在胸前時的窘迫模樣。他的眼睛離開相機,看到了玻璃窗上那張臟污的臉。
他追出去。偷窺者當然逃走了,還帶著叮叮噹噹的奇怪聲響,卻在窗下的牆邊留下了一個裝著各種破爛的編織袋。
他非常惱火,因為那個模特吵著要走。本來他打算在拍完照之後,就想辦法勾引她上床的。因為那個偷窺者,原本美好的夜晚也泡湯了。
然而,當他發現這個混蛋居然半夜裡偷偷摸摸跑回來,試圖拿走那一袋子破爛的時候,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
他沒有難為這個流浪漢,甚至還有點可憐他。這個滿身臟臭、頭髮打結,而且智力有缺陷的傢伙除了生理本能之外,一無所有。就連基本的男性需求,他也滿足不了。比方說,女人。
最初,他完全是出於惡作劇的心理,在給他的瓶瓶罐罐里夾上幾張女人的裸體照片。然後,不無惡意地想像著他是如何慾火焚身,煎熬得抓耳撓腮。
他喜歡這種感覺。給予,同時不妨礙他捉弄一下對方。而且,這可笑的傢伙越來越喜歡往他這裡跑,希望得到那不能解渴的毒藥。
然而,他漸漸發現,他和流浪漢之所以能建立起這種奇妙的關係,是因為他在對方身上看到了那個不能滿足的自己。
他當然不服氣,更不能接受。
所以,在那天……
挎包里那個沉甸甸的傢伙突然響起來。他依舊躺著,一動都不想動。他很清楚那是誰打來的電話。他不喜歡帶著它招搖過市,同樣不喜歡那個俗氣到極致的「大哥大」的名字。所以,知道這個電話號碼的只有家裡人。
然而,那響聲沒完沒了,固執得像這間屋子裡散不出去的氣味。
他嘆了一口氣,起身從挎包里拿出行動電話。
「喂?」
「今晚回來吃飯嗎?」
「不了。」他躺回到床上,「要衝洗一批照片,單位急著要。」
「嗯。」
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直至電話里的女人嘆了一口氣。
「我媽叫我去吃飯了。」
「行,你去吧。」
「今晚有我爸朋友送來的海鮮,要給你留一點嗎?」
「不用,我不太愛吃海鮮。」
「好。」女人猶豫了一下,「對了,你前段時間給我買的那條牛仔褲,還記得嗎?」
「記得。」他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怎麼了?」
「我當時就告訴你,我穿不上,讓你去退掉。」
「發票被我弄丟了,退不掉。」他緊緊地攥著行動電話,「怎麼了?」
「那就算了,我給我表妹吧。她比我瘦一些。」
「可以啊。」他的手指略略放鬆,「你看著處理就行。」
「知道了。你早點回來。」
「好。」
掛斷電話之後,他丟下那個磚頭一樣沉重、碩大的東西,仰面躺了下去。剛才因緊張而幾乎要痙攣的肌肉開始慢慢鬆弛下來。同時,他也感到左臂上的針眼傳來的陣陣刺痛。
他挽起袖子,借著窗外照射進來的燈光看著自己的手臂。那個針眼幾乎看不清,但是周圍的皮膚已經是一片瘀青。他想起那個法醫囑咐過,抽血後要用力按住針眼。他照做了,而且非常用力,這樣就不會被人察覺到他的手指在劇烈顫抖。
不能這麼乾等下去。他輕聲對自己說。
需要做點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