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蹟並沒有出現。
老蘇老婆把101室的門鎖打開的瞬間,顧浩和她齊齊地擠了進去,絲毫沒有顧及身體挨在一起的尷尬。然而,客廳內空無一人。老蘇老婆又衝進卧室,再出來時,臉色變為暗灰,眼角和嘴角都垂了下來。
她把徵詢的目光投向顧浩。顧浩只是攤開手,搖了搖頭。
「我昨天去的時候,她的校服和書包都在。現在看起來……」
老蘇老婆慢慢地挪到沙發旁邊,坐下去,捂住臉大哭起來。
顧浩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出去。
他先是看了看102室緊鎖的門,隨即走出單元樓,繞著樓體轉了一圈,連樓後的花壇也沒放過。
一無所獲。
顧浩又走向樓前的水泥板搭制的涼亭,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卸下肩上的背包,把水杯、麵包依次拿出,賭氣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然後,他點燃一支香煙,岔開雙腿,一隻手扶在膝蓋上,雙眼在面前的馬路上來回巡視著。
等。死等。就像以前當保衛幹部的時候,等來那些背著麻袋的小偷。我他媽不信就等不來你這個臭丫頭!
顧浩一支接一支地吸煙。他的腳下很快就出現好幾個長長短短的煙蒂。然而,那惱怒的情緒卻絲毫不見減輕。他發現自己一直在小聲咒罵著,卻不知道把怒火向誰發泄。
蘇家人?馬娜?蘇琳?還是那個未曾謀面的同居者?
足足吸光小半包煙之後,顧浩不得不承認,他最痛恨的其實是自己。
這世間所有的憤怒,多數都來源於自己的無能。
他低估了這件事情的複雜性,更懊悔昨天沒有在那個雨水調蓄池裡一直等候下去。否則,此時此刻,他也許正在和吃飽睡足的蘇琳平靜地探討未來的生活,而不是明知無望卻還在這裡期盼著那個孩子能回家。
是的。顧浩並沒有指望蘇琳能出現在這條路上。她應該早就摸清了走出雨水管網的路徑。如果她肯回家,後面的事情就都不會發生了。但是,顧浩除了坐在涼亭里等,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而且,他突然發現,在這個孩子身上有太多的謎團無法解開。以至於他開始懷疑自己把蘇琳當作一個柔弱無力的小女孩是否合適。事情比他想像的要複雜,蘇琳亦是。他搞不清她的想法——這讓顧浩意識到,找到她,也許只是一個開始。
第四中學的禮堂已經恢復了空曠。在靠近舞台的幾排座椅上,演員們稀稀落落地坐著,大氣都不敢出,看著站在過道上的董校長、周老師、馬娜和姜玉淑母女。
董校長正在大發脾氣,雙手胡亂揮舞著:「我問你,為什麼要放她走?為什麼要違抗我的命令?你回答我!」
姜庭筆直地站著,身上還穿著那件紅色的長裙。她始終看著舞台的方向,臉上還帶著一絲淡淡的微笑,似乎完全沒聽到校長的問話。
姜玉淑卻是一臉惶恐。她伸手拉拉女兒的衣袖:「庭庭,校長問你話呢——你快回答啊。」
姜庭緩緩地轉向母親,依舊是那副如夢似幻般的表情:「媽,是她。」
姜玉淑愣了一下,隨即就瞪圓了眼睛:「真的嗎,你看到她了?」
「嗯。」姜庭點點頭,「我知道她要幹什麼。然後……」
越發燦爛的笑容出現在她的臉上:「然後,我幫助了她。」
姜玉淑看著女兒,突然,一把將姜庭攬進懷裡,抬手撫摸著她的頭髮。
「媽,我好累啊。」姜庭把頭埋在母親的胸前,細聲細氣地說道,「我想回家。」
「嗯。咱們回家。」
姜玉淑把女兒的身體扶正,又拍拍她的臉,拉起她的手,轉身向禮堂外走去。
母女的對話讓董校長聽得一頭霧水。眼看著她們要走,董校長結巴了半天,擠出幾個字:「這就完了?你們這是什麼態度?」
姜玉淑轉過身:「校長,實在對不起,改天我親自來跟您解釋。」
馬娜忽然尖叫一聲:「你不許走!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姜玉淑把視線投向馬娜,盯著她看了幾秒鐘,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就是馬娜吧?你給我聽清楚,如果你再敢找姜庭的麻煩,我絕不會放過你!」
說罷,她就拉起姜庭,大步向出口走去。
楊樂看著姜庭的背影,笑了笑:「校長,沒事的話,我們也可以走了吧?」
心煩意亂的董校長揮揮手:「走吧,走吧。」隨即,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不許討論這件事啊,跟其他同學也不許討論!」
演員們紛紛離座,向後台走去。一直默不作聲的周老師也開口了:「校長,那我……」
「周老師,這到底是怎麼搞的?」董校長終於找到了靶子,「你是這個英語劇的總負責人,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你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據我所知,」周老師想了想,向馬娜努努嘴,「這應該是馬娜和那個女生之間的私人恩怨。」
「放屁!你把責任往我身上推?」馬娜的眉毛豎起來,蓬鬆的栗色捲髮似乎要爆炸一般,「人他媽都是你選的!一個搶了我的裙子,一個是幫凶!」
董校長厲聲喝道:「馬娜!你怎麼跟老師說話呢?」
「本來就是!」馬娜絲毫沒有收斂,「他算個男人嗎?窩囊廢!出事了只會把黑鍋甩給學生!」
周老師表情淡然,只是皺著眉頭看著馬娜,搖了搖頭:「看來,你沒有從上次的事情中吸取到任何教訓。」他轉向董校長,「校長,我回去把錄像帶拷貝一份給您,詳情容我慢慢跟您彙報吧。」隨即,他從架子上取下攝像機,慢慢走向後台。
禮堂里只剩下董校長和馬娜、宋爽、趙玲玲。董校長叉起腰,喘了一會兒粗氣,又看了看馬娜。
「你這個丫頭,真是無法無天了。」他指指抱著肩膀、斜著眼睛的馬娜,「你別以為你爸爸和我是朋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馬娜翻了個白眼:「反正錯不在我。但是,搞砸了我的演出,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
「你當你是誰啊?還『必須得有人受到處罰』?」董校長揮揮手,「得了,我也不跟你廢話了。讓你爸趕緊給你辦出國,我們學校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馬娜一扭身,向後台走去。
排練廳里只剩下幾個正在換衣服的學生,都在談論著演出時發生的事情。看到馬娜三人進來,都不約而同地閉上嘴,沒有理會她們。馬娜掃視一圈,除了他們,還有周老師在柜子前面擺弄著攝像機。楊樂已經不見蹤影。
馬娜的心情更加惡劣。她快步走向女更衣室,一腳把門踹開,回身向宋爽和趙玲玲吼道:「在這兒等我!」
宋爽和趙玲玲面面相覷,吐了吐舌頭,乖乖地守在女更衣室門前。
馬娜粗手重腳地脫掉身上的魚尾裙,狠狠地摔在地上。隨即,她就看到牆角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不用想,這肯定是那個垃圾留下來的。馬娜頓時怒火中燒。她衝過去,一邊大罵,一邊在校服上狠狠地踩踏著,彷彿裡面真裹著一具鮮活的肉體。
發泄夠了,她拿起自己的衣服一一穿好,又拿起挎包把散落在桌子上的化妝品都收進去。
突然,她的表情變得疑惑。緊接著,她從挎包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條,打開來。
紙條似乎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邊緣還帶著些許毛刺,上面寫著一行鋼筆字。
今晚七點,我在校門口等你。關於上次那件事,我想跟你詳細聊聊。楊樂。
馬娜把紙條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最後,她把紙條折好,放回挎包里,剛才不快的心情已經消除了大半。
性別男,籍貫不詳。年齡在35~40歲之間,身高180厘米左右,體重70公斤上下。存在一定的智力殘疾,吐字不清,交流能力有限。以撿拾垃圾變賣為生,常年身著綠色軍大衣,挎帆布背包。活動區域集中在本市寬平區。
模擬畫像中是一張溝壑叢生的臉,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眼神獃滯,在毫無智慧光芒的雙目中,更多的是長期艱辛生活帶來的麻木與冷漠。
王憲江快步走向立交橋下的一個由編織布搭成的窩棚,一個頭髮髒亂,正蹲在窩棚外啃黃瓜的流浪漢緊張地站起來,怔怔地看著他。
王憲江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叫什麼?」
流浪漢結巴了一下:「張……張德禮。」
「哪裡人?」
「河南的,河南修武的。」
吐字清晰。思維正常。
王憲江上下打量著他。流浪漢越加恐慌,慢慢地向後退著:「政府,這裡是不讓住了嗎?我這就收拾東西……」
「沒事,你就在這兒待著吧。」王憲江拿出模擬畫像,「見過這個人嗎?也是你們的同行。」
流浪漢湊過去看了幾眼,搖搖頭:「沒什麼印象。」
王憲江轉過頭,看看十幾米開外的邰偉。他正在詢問靠在橋墩下曬太陽的另外幾個人。從他們的表現來看,邰偉同樣一無所獲。
王憲江暗自罵了一句,向吉普車走去。拉開車門,坐上副駕駛座,他發現邰偉還站在原地,視線在那些懶洋洋的人身上打轉。王憲江不耐煩了,用力拍拍車門。邰偉聞聲望過來。王憲江沖他揮揮手:「快點,上車!」
邰偉慢吞吞地走到吉普車旁,臉上依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去小民屯那邊的垃圾場吧。」王憲江打開地圖,「聽說這些撿破爛的大多會集中到那裡,也許會有線索。」
邰偉沒有吭聲,手扶著方向盤出神。
王憲江有些火了:「你他媽發什麼呆呢?」
「不是,師父。」邰偉回過神來,眉頭緊鎖,似乎在拚命回憶什麼事情,「我怎麼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呢?」
「正常。」王憲江示意他開車,「這樣的人遍地都是。老杜那邊有消息嗎?」
「目前做檢測的都是B區的人,還沒有一個對得上的。」邰偉嘆了口氣,「要讓老杜再催催嗎?」
「不用。這玩意就是看運氣。」王憲江臉上看不出失望的表情,「我有一種預感,咱們離他不遠了。」
「嗯。」邰偉點點頭,「那麼多人送檢,運氣好的話,第一個就是他;運氣不好,最後一個才是他。」
「沒錯。」王憲江抿抿嘴,「這兩天就能見分曉。」
話音未落,他腰間的BP機就響起來。王憲江拿出BP機,掃了一眼。
「靠邊停車,局裡的電話。」王憲江向路邊指了指,「鬧心,什麼時候能給咱們配個大哥大呢?」
邰偉照做,把吉普車停在了路邊,看著王憲江跳下車,向一個公共電話亭小跑過去。
幾分鐘後,王憲江慢慢地踱回來。這一次,換他一臉沉思。
「什麼情況?」邰偉看他面色不好,還沒等他坐穩就開口問道,「有新線索?」
「寬平分局聯繫了局裡。」王憲江目視前方,表情凝重,「那個流浪漢在轄區里經常出現。包子鋪、小賣店的人都見過他。不過,最近他很少露面。有個廢品收購站的老闆反映,前幾天他帶著一堆破爛來賣,頭破血流的,好像跟人打了架。而且……」
「而且什麼?」
「你猜這傢伙的收入除了購買食物之外,在小賣店裡最大的開銷是什麼?」
「您就別賣關子了行嗎?」
「是蠟燭。」
「蠟燭?」邰偉挑起眉毛,「他要那麼多蠟燭幹什麼?」
「這說明他住的地方一點光亮都沒有。」王憲江的嘴角露出一絲神秘莫測的微笑,「你想到什麼了?」
邰偉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就住在下水道里?」
她沒見過真正的大海。小時候,父母曾帶著她和弟弟去過本市的北湖公園。那片人工湖就是她見過的最遼闊的水域。她常常會想像那一望無際的蔚藍海水和洶湧澎湃的巨浪,以及從海平面上噴薄而出的紅日。
漲潮時,它撲向陸地,勢不可擋;落潮時,它席捲而去,留下空蕩蕩的沙灘和無數秘密。
她想,如果她的心是一片海的話,此刻,大概就是落潮時分。
從禮堂里衝出來之後,她徑直跑向運動場,在水泥台階下拿出書包,從台階頂端躍出圍牆,一路狂奔。
她知道很多人都在好奇地看著這個穿著潔白長裙、背著書包的女孩,猜測她為何如此歡快地飛跑著。
是啊,她也很想停下來,告訴他們自己有多快樂。是因為此刻暖洋洋的天氣;因為體內躁動不安的生機;因為那久未體驗過的暢快。
她清楚地知道,追趕者們已經被遠遠地甩在了身後。但是,她不想停下來。如果可以,她願意一直這樣跑下去。
她能感覺到小腿上緊繃的肌肉、白球鞋踩在柏油路上的回彈、心臟在胸腔里猛烈的跳動、風在臉上掠過的清爽……
這一切,都讓她好快樂。
跑啊,跑啊。
直至跑到市中心的勝利公園,她終於沒有力氣了。擠在熙熙攘攘的遊客中,她勉強挪到一片假山後的涼亭里,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像一條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喘息著。
涼意從下半身迅速傳至軀幹和手臂上,滿身的熱汗很快就變涼。隨著體溫的急劇降低,她感覺到胸中的那一團火也漸漸坍縮,最後,完全熄滅了。
她獃獃地坐著。體力嚴重透支的結果清晰地反映在她的身體上。她甚至連手指都不想動一下,只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似乎腦子裡也一片空白。
這一坐,就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公園裡喧囂的人聲漸漸消失。僅存的遊客也是腳步匆匆,沒有人注意到涼亭里那個宛若木雕泥塑般的女孩。
直至夜色完全將假山和涼亭籠罩,她才轉轉眼珠,勉強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她知道,那持續了整整幾個小時的狂熱與興奮已經完全消失。即使現在回憶起馬娜因惱怒而扭曲的五官,也不會讓她的心情有一絲波瀾。更多的,是深深的失落與茫然。原來報復的快感只能讓她快樂這麼一小會兒——這讓她非常不甘。
然而,更為急切的問題擺在眼前:下一步,她該怎麼辦?
其實,在「房間」里的時候,她對文森特說了謊。她並不打算回去跟他會合,然後一起離開。她不屬於這個城市,不屬於這條雨水管網,更不屬於文森特。既然想要和過去一刀兩斷,那麼,必須要斬得乾脆利落,不留一絲牽絆。否則,她永遠不可能和曾經的自己說再見。就像她毫不猶豫地拋棄掉那套藍白相間的校服一樣——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蘇琳,身上的這條白裙子可以作證。
「離開」是兩個字、一個詞語或者一個動作、一種姿態,同時意味著不可預測的未來。雖然聽上去令人好奇,但是也蘊藏著各種未知的風險。比方說,在這會兒只穿著一件白紗裙實在是不合適——夜晚帶來的涼意已經讓她開始瑟瑟發抖。
她站了起來,步履蹣跚地向公園外走去。雖然前途未卜,但是她首先要去的是可以讓她離開的地方。
半小時後,她步行至本市的火車站。雖然是傍晚時分,車站裡依舊熱鬧非凡。她沒出過遠門,更沒坐過火車。在站前廣場矇頭轉向地遊盪了一會兒,她抬腳走向標示著「售票廳」的那棟二層小樓。
售票廳里同樣擠著滿滿當當的旅客。同時,叫賣各種食物的小販在購票的隊伍里來回穿梭。她立刻聞到了烤香腸、煮玉米以及泡麵的誘人香氣。空蕩的肚子馬上發出抗議。她才想起來,從昨晚到現在自己還粒米未進,連口水也不曾喝過。被執念和興奮暫時壓制的饑渴此刻席捲而來,她摸摸書包里的冷包子,又看看購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決定先填飽肚子再說。
她在售票廳里四處張望一番,走向開水間。
開水間在廁所外面,除了一個熱水爐和一個大垃圾桶之外再無別物。她把裝著冷包子的塑料袋放在熱水爐上。隨即,她輕車熟路地走向大垃圾桶,在裡面翻翻找找。很快,一個空易拉罐出現在眼前。她剛要伸手去拿,卻被另一隻手搶了先。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轉身看去,發現身邊多了一個穿著草綠色破舊呢子外套、頭戴棉帽、拎著一個大編織袋的中年男子。
她的腦子裡轟的一下,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個有著髒亂長發和黝黑面孔的男人。後者同樣打量著她,滿臉都是狐疑的神色,似乎很難相信這個乾乾淨淨的女高中生會是自己的同行。
「你……」他猶猶豫豫地把空易拉罐遞到她面前,「你要這個嗎?」
「不。」她把幾乎衝到嘴邊的「文森特」三個字咽回去,「我不要。」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把空易拉罐扔進編織袋裡,在清脆的撞擊聲中,揚長而去。
她在熱水爐旁邊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舔舔乾裂的嘴唇,還是鼓起勇氣,把頭探向垃圾桶。十幾秒鐘後,她拿出一個被捏扁的一次性紙杯,舒展開,在自來水龍頭下反覆沖洗一番,接了半杯冷水。
兌上熱水爐中的開水後,她把一杯溫水一飲而盡,又把杯子接滿,拿起包子,走向售票窗口前長長的隊伍。
一邊隨著隊伍向前緩慢移動,她一邊咬著包子,一邊小口抿著熱水。包子被嘴裡的熱水短暫加熱後,雖然不那麼硬邦邦的,但是依舊又冷又膩。飢餓難忍的她不能挑剔這些,囫圇吞下,然後用熱水來緩解胃部的不適感。
那個酷似文森特的流浪漢在售票廳里走來走去,不時撿起一個被踩扁的煙頭,邊抽邊盯著旅客們手裡的塑料水瓶。她的視線始終在他身上,心裡默念著那個名字。
他會不會煮好了挂面,焦急地等著她回來?
要過多久,他才會接受她已經完全消失這件事?
他會不會想她,他會怎麼想她?
惱怒?記恨?還是失望?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幾乎要動搖了。
為什麼要離開呢?
為什麼要傷害文森特呢?
還會遇到這樣全心全意對待她的人嗎?
她低著頭,看著腳上那雙依舊白得耀眼的球鞋,緊緊地咬著嘴唇。
這時,排在前面的人離開了購票窗口。售票員坐在玻璃窗後面,一臉疲憊地看著她。
「去哪兒?」
她一怔,隨即脫口而出:「大連。」
這是她想去看大海的地方。
售票員查看一番:「今天沒票了,明天的可以嗎?」
她立刻鬆了一口氣:「可以。」
她全部的現金只夠買一張最便宜的硬座車票。當她把那張小小的車票拿到手裡的時候,立刻小心地放進書包,轉身向售票廳外走去。
她相信這是天意,相信這是老天爺給她的一個機會。
她和他不期而遇。但是,她可以跟他好好地告別。
也許是因為歸心似箭,或者目標明確,歸途也顯得沒有那麼漫長。她很快就走到那條熟悉的街路上,掀開下水井蓋,迅速沉入地底世界中。
令人不適,卻讓她感到親切的氣味撲面而來。她用手扶著鐵梯,在黑暗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她再次提醒自己,只是來告別而已,不要多想。
書包里還有文森特給她準備的蠟燭和打火機。她沒想到會再次用上它們,接過來的時候只是為了讓他相信那原本並不存在的「一會兒見」。
不過,舉起蠟燭的那個瞬間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絲儀式感。她突然意識到,像這樣在雨水管網裡獨自秉燭夜行,大概是最後一次了。也許,她應該牢牢記住眼前的這一切——這個讓她盡失所有,又重新開始的地方。
她不知道能否再見到文森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穿過支管道,她很快就來到主管道里。離「房間」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厲害。她迫不及待要見到他,卻不得不面對著勢必要讓他失望的結局。該怎麼讓他平靜接受自己一定要離開的這個現實呢?或者,該怎麼安慰他,以至於讓他不那麼難受?正想著,她轉過一個彎,突然看到前方有微弱的燭火。她在心裡歡叫一聲。那個背影實在是太熟悉了。然而,她立刻停下了腳步,同時瞪大了雙眼。
他肩膀上扛著的是什麼?
即使光線昏暗,她仍能分辨出那垂下的雙手和一頭長髮。
越來越大的疑問和恐懼出現在她的腦海中——文森特在幹嗎?他為什麼扛著一個似乎昏迷不醒的女人?
她吹熄蠟燭,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
幾分鐘過去,「房間」已經出現在不遠處。打開的圓形鐵門內照射出一縷白光,遠比燭光要明亮得多。她的心中更加疑惑,難道還有別人在「房間」里?
文森特走到鐵門旁邊,鑽了進去。她小心地扶著管道壁,一步步挪過去,剛要邁進鐵門,突然聽到重物墜地的撲通聲。隨即,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沒有人看見你吧?」
她立刻退了出來,蹲伏在鐵門旁邊。同時,她的心裡一驚,這個聲音……
文森特嘟噥了一句,似乎在說「沒有」。
「那就開始吧。」那個男人說道,「先把她的衣服脫了,然後像以前一樣,你想怎麼玩都行。鐵絲什麼的還有吧?這次不要太快把她弄死,讓她多遭會兒罪。」
她用手捂住嘴巴,把驚呼憋在喉嚨里。隨即,她偷偷地探出頭去,向「房間」里窺視著。
鐵門與「房間」中間的管道遮擋了她的大部分視野。她看到刺眼的白光,一個男人的身影在光暈中若隱若現。文森特背對著她,低著頭,似乎在看著地上的女人。
男人開始不耐煩了:「你愣著幹什麼啊?快點!相機電量不多了!」
文森特還在猶豫。隨即,他抬起頭,輕輕地搖了搖。
「不。不行。」
「不行?怎麼不行?」這格外清晰的回答讓男人聽上去很詫異,「以前行,現在不行?」
文森特囁嚅了半天,口音又恢復成含混不清。
「什麼藍?」男人提高了聲音,「小藍?小藍是誰?」
文森特一邊搖頭,一邊向後退,嘴裡斷斷續續地嘟囔著。
「你要走?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走嗎?」男人似乎惱怒起來,「錢我也給你了。你必須把這件事辦完再走!」
文森特看上去有些懼怕,卻仍舊一點點向台階挪去。剛剛邁上一步,她就看到他忽然揮起手臂,幾乎是同時,酒瓶碎裂的聲音就在「房間」里響起來。
男人已經怒不可遏,撿起手邊的東西向文森特砸過去。
「我他媽讓你玩女人,讓你有錢花。你他媽說走就走?」
文森特一邊狼狽不堪地抵擋著,一邊倒退著踏上台階,含混的聲音既像是道歉,又像是哀求。
她只感到全身發冷,轉身從鐵門旁邊跑開。距此不遠就是一條支管道。她踮起腳尖,手扶著管道壁,疾奔出十幾米後,摸到了管道口。
她沒有猶豫,縱身爬了進去。彎著腰潛行幾米後,她轉過身,蹲在地上,看著主管道的方向。
很快,文森特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儘管周圍一片漆黑,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動作。她聽到他快步走過自己藏身的支管道,漸漸遠去。
她想了想,剛剛直起身子,就聽見男人的吼聲:「你他媽給我回來!」
她被嚇了一跳,急忙又蹲伏下去。緊接著,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在主管道里響起。支管道口出現一道光柱,越來越亮。
她屏住呼吸,把身子壓得更低。幾秒鐘後,搖曳的光柱在管道口一閃而過——那個男人拿著手電筒從她眼前跑過,似乎去追趕文森特了。
直至腳步聲消失,她才戰戰兢兢地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回到主管道里,她看看「房間」的方向——那裡已經是一片漆黑。
她又向另一側望去,猶豫了一下,從書包里拿出打火機和蠟燭。
她要去找文森特,她要當面問個清楚。
夜幕降臨。隔一周才有的雙休日讓人們有了更多休養生息的時間。隨著周末的結束,大多數人都要面對即將開始的連續六天的勞作。這個夜晚成了重新打起精神之前的緩衝地帶。因此,街上行人稀少。這讓邰偉駕駛的吉普車暢行無阻。
他和王憲江已經在這個區域來迴轉了幾圈。那個作案嫌疑陡然提升的流浪漢還是不見蹤影。王憲江開始漸漸失去耐心。那即將破案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邰偉卻顯得疑慮重重,始終默不作聲。再次回到某條街路上之後,他放慢車速,扭頭看向王憲江。
「師父,咱們……」
王憲江眉頭緊鎖,手指前方:「繼續找。」
邰偉不敢回嘴,腳下用力,吉普車提升了車速,疾駛而去。開出幾百米後,路口亮起紅燈,邰偉把車停在停止線後面,又看了看王憲江,鼓足勇氣問道:「師父,咱們要不要換個思路?」
王憲江面無表情:「你有話就直說。」
「你真的覺得那個流浪漢是兇手嗎?」邰偉猶豫了一下,「他跟咱們推斷出的嫌疑人特徵不太符合啊。」
王憲江沉默了幾秒鐘:「摁住他就知道了。」
綠燈亮起。邰偉踩下油門,想了想:「要不要去地底下翻翻?」
「什麼意思?」
「如果那傢伙住在下水道里,肯定要有一個適宜居住的環境,起碼不太糟糕。」邰偉向車下努努嘴,「咱們都下去過,能住人的地方並不多。」
「你帶雨水管網規劃圖沒有?」
邰偉一愣,搖搖頭:「沒有。明天咱們下去看看?」
「不行,我等不了。」王憲江斷然否定,「你去給那個規劃院的陳老師打電話。」
「師父,咱們什麼裝備都沒有。」邰偉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貿然下去,不妥吧?」
「狗屁!」王憲江撇撇嘴,「你那個乾爹比我大好幾歲呢,他都能下去,我有什麼不能?」
邰偉一拍腦門:「你別說!我還真把他忘了。回頭我問問他。」
「等你問清楚,黃花菜都他媽涼了。」王憲江指指斜前方,「靠邊停車。」
「嗯?」
「讓你停,你就停。」王憲江已經拉開車門,「他應該就住在這附近的下水道里。」
車還沒停穩,王憲江已經跳了下去,快步走到附近的一個下水井旁,附身看向井蓋上鑄刻的字樣。
「雨水井。」
他蹲下身子,用力將井蓋抬起,探頭向下看著,隨即,把一條腿伸了進去。
邰偉也下車跟過來,看他急於下井,趕緊阻止他。
「師父,你等等。」他轉身向吉普車走去,「我去拿個手電筒。」
剛邁出幾步,他突然站住,怔怔地向馬路對面看去。坐在下水井沿上的王憲江以為他又要磨蹭,剛要開口斥責,卻把一句髒話憋在了喉嚨里。
十幾米開外的馬路邊,在路燈的照耀下,一個頭髮髒亂,穿著綠色軍大衣的男子匆匆走過來。從身高和體形來看,和那個流浪漢頗為相似。而且,他兩手空空,看上去並不像出來撿拾垃圾,倒像是奔逃的模樣。
邰偉盯著他,忽然高喊一聲:「哎,你站住!」
流浪漢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看向邰偉。路燈的光自上而下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彷彿舞台上孤零零的啞劇表演者。三個人隔著馬路默默地對視著。王憲江迅速爬起,心臟突然開始狂跳。
邰偉穿過馬路,王憲江緊隨其後。他們走到那個流浪漢面前,上下打量著他。流浪漢神情緊張,腰背也佝僂起來,眼神躲閃。
邰偉看了看王憲江,師父正看著流浪漢臉上尚未癒合的細小傷口,臉上出現了熟悉的硬冷表情,眼睛閃閃發光。這讓他也興奮起來——面部特徵也很符合。
「你叫什麼?」
流浪漢愣了幾秒鐘,口齒不清地吐出幾個字,聽起來很怪異,似乎是個外國名字。不過,那含混的口音已經讓邰偉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
媽的,運氣這麼好?
「你跟我們走一趟。」他抬手去抓流浪漢的胳膊,「我們是警察。」
「警察」這兩個字彷彿某種信號,瞬間就打開了他身上的某個開關。還沒等邰偉碰到他的袖子,流浪漢轉身就跑。
邰偉來不及多想,拔腳追了上去。這傢伙看上去呆呆傻傻,身手倒是很利落。轉眼之間,已經和邰偉拉開了一段距離。邰偉咬咬牙,發足狂奔,緊緊地追在他的身後。
只是苦了王憲江。看見流浪漢逃跑,他本能地追了上去。然而,僅僅跑出幾十米,他就感到上氣不接下氣,肺部也傳來強烈的灼燒感。他不得不放慢腳步,一邊死死盯著越跑越遠的兩個人,一邊嘶聲吼道:「大偉,不能讓他跑了。」
此時此刻,「站住」「不許動」之類的警告已經純屬廢話。三個人都清楚,除非他能逃脫,否則接下來就是生死相搏。邰偉憋住一口氣,疾衝到流浪漢的身後,縱身一躍,試圖將他撲倒。然而,他剛剛抓住流浪漢身上的軍大衣,就被對方甩脫出去。邰偉狼狽不堪地摔倒在馬路上,又踉蹌著爬起來,眼看著流浪漢穿過馬路,向對面的文化廣場跑去。
他正暗叫不好,不遠處卻射來兩道耀眼的白光。緊接著,一輛飛馳而來的汽車出現在街口。強烈的恐懼感驟然襲上心頭,他徒勞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即將發生的事情,然而……
那輛汽車徑直衝向跑到路邊的流浪漢。在刺耳的撞擊與剎車聲中,流浪漢飛出十幾米遠,身體撞上路燈桿,又重重地摔在路面上。
邰偉半跪在馬路上,怔怔地看著一動不動地蜷縮在路燈下的流浪漢,腦子裡一片空白。王憲江快步從他身邊跑過,吼了一句「你他媽看什麼呢」,就向流浪漢直奔過去。
邰偉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踉蹌著向他們走去。路燈桿還在不住地搖晃,照亮路面的光暈抖動著。王憲江蹲在流浪漢旁邊,用力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他的手腳以怪異的姿勢彎折著。昏黃的光線下,流浪漢的臉依稀可辨——雙眼半睜半閉,臉上還有擦傷,大股鮮血正從他的嘴裡冒出來。
王憲江眉頭緊鎖,揮手拍打著他的臉:「哎,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醒一醒,別睡覺!」
流浪漢的頭隨著他的動作無力地搖晃著,眼神慢慢地渙散開。
王憲江罵了一句,轉身對邰偉說道:「趕快去叫救護車!馬上!」
邰偉嘴裡答應著,身體卻不聽使喚。他茫然地看向四周,視野中卻似乎空無一物。他沒看到那輛車上正走下一個揉著額頭的男人,更沒看到在不遠處一個敞開的下水井口裡,有一隻捂住嘴的手以及一雙緩緩沉下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