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6月22日,星期三,晴。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人的嗅覺和聽覺會變得特別敏銳。我曾經是這樣。現在馬娜也是這樣。
現在,我只要把食物扔在她身邊,她就會翕動著鼻子爬過去,狼吞虎咽。只是她現在臭不可聞,不知道她的鼻子是否對自己身上的味道也同樣敏感。
有一件事她沒有說謊,那就是她身上真的有很多錢。這些錢,是我們這幾天的生活來源。
我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而且,現在我也能猜到文森特把那個地方視為「禁區」的原因。所以,我們一天要換好幾條支管道來藏身。每次蒙住馬娜的眼睛,帶她去另一個地方的時候,她都嚇得要死,生怕我會殺掉她或者把她一個人扔在這裡。
其實,我不是沒這麼想過。我所遭遇的種種,皆是拜她所賜。她讓我的生活歸零,居然還能活得心安理得、趾高氣揚。有那麼幾次,天知道我有多想把她的頭按在管道中的積水中嗆死她,或者丟下她一走了之。然而,我沒有那麼做。
實際上,我不知道我想做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帶著她在雨水管網裡東躲西藏。這幾天,我的腦子時而一片空白,時而混亂不堪。我會想到周老師,竭力把他和變態惡魔的樣子重合在一起。我會想到楊樂,猜測他為什麼要約馬娜見面。我也會想到那個幫助我逃走的女孩——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更多的時候,我會想到文森特。特別是在短暫的昏睡中醒來的時候,我會花好一陣時間來恢復意識,隨後,我的心就會深深地沉下去。
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文森特已經不在了。這讓我發現一件事情,所謂心痛,並不是誇大其詞的比喻,而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痛感——讓人無法呼吸,只能蜷縮起身體的那種痛。
我後悔沒有隨便挑選一列火車離開這座城市,這樣我就不用親眼看見他被撞死。轉念之間,又會稍覺安慰,因為我給他留下的最後印象,是乾淨、整潔,帶著微笑的。然而,我知道這對他不公平。在文森特心目中,我永遠是那個他甘願為之拼到頭破血流的小藍。而我,卻知道他做過的一切。
但是,這絲毫不能讓我對他的思念減少半分。對於這個世界而言,他也許罪大惡極;對我而言,他是最溫柔、最善良的文森特。這聽起來雖然有些可笑,但是我的確從一個殺人犯那裡得到了從未擁有過的東西——可以稱之為愛的東西。
在所有人都把我當作可有可無的物件的時候,唯有他,視我為珍寶。
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莫過於確信自己被人所愛。
這份愛,沉甸甸的,就背負在我的肩頭。我也終於明白自己還停留在地下雨水管網中的原因。
我要為文森特做點什麼。不為別的,只為他。
回家睡了兩天好覺,又吃了幾頓老伴做的可口飯菜,王憲江感覺自己恢復了精神和體力。上午八點半,他才晃晃悠悠地來市局上班。
一進門,一個年輕警察就興沖沖地走過來:「王大爺,您可算來了。」
王憲江不動聲色:「怎麼了?」
「您還記得在博物院下面的雨水調蓄池裡發現的那些物證嗎?」年輕警察眉飛色舞,「技術隊的那幫傢伙費了好大的勁,終於在那個錢包上提到手印了。您猜怎麼樣?」
「嗯?」
「和被撞死那個流浪漢能做同一認定!」
「哦,知道了。」
王憲江依舊神色淡然,背著手向專案組辦公室走過去。
沒有從王憲江那裡得到預期的反應,年輕警察表情訕訕:「王大爺,這回您立功了。」
「那傢伙本來就是撿破爛的,錢包上有他的手印還不能充分說明問題。」王憲江「嘿嘿」一笑,「再等等吧。」
正說著話,門口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王憲江循聲望去,看見一個穿著休閑西裝的中年男子,一手握著精緻的手包,另一隻手裡抓著一個不停掙扎的男孩,徑直闖進門來。
「有沒有管事的?出來一個!」中年男子滿臉通紅,高聲叫嚷著,「我要報案!」
年輕警察迎過去:「你嚷什麼?報什麼案啊?」
中年男子掃了他一眼:「我跟你說不著。」
隨即,他在辦公樓一樓正廳里掃視一圈,最後把視線定在王憲江身上。
「老同志,你是個當官的吧?」中年男子把那個男孩推搡到王憲江面前,「我要報案!」
王憲江皺起眉頭:「你慢慢說,怎麼了?」
「我女兒失蹤了。」中年男子表情猙獰,手指著那個男孩,「就是他乾的!」
男孩揉著肩膀,沒好氣地說道:「馬叔叔,你不能這麼冤枉人啊。」
王憲江越聽越糊塗:「你女兒叫什麼,多大了,在哪裡失蹤的?」
「我女兒叫馬娜,17歲,四中的學生。」中年男子猛推了男孩一把,「大前天晚上失蹤的。其餘的問他!」
男孩也激動起來:「馬叔叔,我真不知道馬娜在哪裡!」
「你他媽放屁!」中年男子抬手欲打,「馬娜特意化了妝才出去的,不是見你還會是誰?」
王憲江急忙攔住他。中年男子依舊不依不饒:「我都問門衛了,你小子那天晚上就在校門口轉悠來著!」
「我的確約了人在校門口見面。」男孩急忙分辯,「但是我約的不是馬娜啊。」
王憲江看看男孩:「你又是哪位啊?」
還沒等男孩回答,中年男子已經搶先說道:「楊樂,四中的,和我女兒一個班。」
王憲江轉向他:「我說這位同志,你女兒大前天晚上失蹤的,你現在才想起來報案?」
「我當天晚上就報案了啊。」中年男子瞪起眼睛,「都快十二點了,我女兒還不回來,我能不報案嗎?」
「你向哪裡報的案?」
「彩塔街派出所。」
「那你找他們啊,跑這裡鬧什麼?」
「一個他媽派出所,屁用都頂不上!兩天了,一點消息都沒有。」中年男子怒氣沖沖地指著王憲江說道,「我不管你是多大的官,這事你們必須給我重視起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個大姑娘就這麼丟了,你們警察是幹什麼吃的?你花我們納稅人的錢不覺得臉紅嗎?」
王憲江暗自嘆了一口氣,心下知道碰見一個不講理的主兒了。
「我還真不是當官的。你找我,也不管用。」他叫過那個年輕警察,低聲說道,「帶他去治安支隊吧,再問問彩塔街派出所那邊的情況。」
年輕警察無奈地撇撇嘴,沖中年男子揮揮手:「跟我走吧。」
中年男子再次揪住那個男孩的衣領,大步跟著年輕警察向樓梯口走去。
王憲江徑直去了專案組辦公室。開門進去,辦公室內空無一人。他坐在長條會議桌前,看著面前堆積如山的文件和資料,慢慢地吸了一支煙。
邰偉這小子不知道又去哪裡了,兩天都沒有消息。後續的工作還有一大堆,看來只能靠自己來做了。不過,他的心情不錯,挑揀文件和資料的時候不僅不覺得麻煩,反而有一種獨享清靜的感受。
不得不說,在錢包上發現那個流浪漢的手印讓他有一絲興奮。但是,長久以來的刑偵工作經驗告訴他,不到板上釘釘的時候,言勝都為時尚早。否則,啪啪打臉的滋味可不好受。
事情進展到這個程度,他有耐心等下去。而且,他內心十分確信那將是一個好消息。
所以,整理文件和資料就有了一種憶苦思甜的意味。沒錯,這些枯燥的表格和數據,都能證明他們是如何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之下,一點點走向真相的。
他正在自得其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胡副局長大步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大幫同事,邰偉也在其列。
王憲江放下手裡的文件,瞪起眼睛看著他們:「這是……」
隨即,他的心臟就狂跳起來。
胡副局長清清嗓子:「老王,剛才遼寧省廳發來一份鑒定結論。」
他揚揚手裡的一張紙:「被害人體內提取到的精液DNA與流浪漢的DNA相同。」
辦公室內鴉雀無聲。王憲江面無表情地看著胡副局長,身子忽然晃了一下。他靠在長條會議桌上,垂下眼睛,伸手去拿煙盒。
「哦,那挺好的。」
胡副局長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忽然罵了一句,抬腳踹過去。
「你個老東西,還他媽端著架兒呢?」
王憲江終於笑了。辦公室里也瞬間哄嚷起來。似乎人人都是勝利者,個個都在享受全案告破的喜悅。
只有邰偉站在嬉笑的人群之外,靜靜地看著師父。
王憲江的視線與他的相遇,臉上的笑容略有收斂。他想了想,開口說道:「案子能破了,不是我和大偉的個人功勞,首先要感謝胡副局長的堅強領導和大力支持……」他提高了音量,「以及各位同事的全力協作和默契配合。」
哄嚷聲驟然降低。大多數人的臉上出現了尷尬的神色,那些熱切的眼神也紛紛躲避。
王憲江找到法醫老杜的臉,向他點點頭:「老杜,哥們真心感謝你。」
老杜擺擺手:「嗨,自己人,客氣什麼。」
胡副局長無奈地搖搖頭,開始打圓場:「感謝的話慶功的時候再說,你們幫老王把資料整理一下。」
眾人面面相覷,遲疑了一下,紛紛走上前來幫忙。不料,王憲江抬手阻止,語氣堅決。
「不勞煩諸位了。」他的表情似笑非笑,「這些是我和大偉一點點搞出來的。你們不知道哪些有用,還是我們爺倆自己來吧。」
辦公室內再次陷入寂靜。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胡副局長身上。他咳了兩聲,揮揮手:「行吧,那就把收尾工作也交給你倆,弄完了及時歸檔。」
王憲江的表情鄭重其事:「保證完成任務。」
胡副局長帶頭向外走去:「你們先忙著吧,有什麼需要就跟局裡說。」
走到門口,他又轉過身來,看著王憲江:「老王。」
王憲江抬起眼睛:「嗯?」
「這次幹得漂亮。」胡副局長指指他,「我承諾的事情,一定兌現。」
王憲江點點頭,笑了笑:「您說了算。」
很快,辦公室里只剩下王憲江和邰偉兩個人。王憲江手扶著桌面,看著大堆的文件資料,苦笑著搖頭。
「媽的,剛才不該吹牛。」他轉身望向邰偉,「咱倆得整理到什麼時候啊?」
邰偉慢慢地走過來,先是看了看桌面,又把視線投向牆上那面巨大無比、勾畫著各種紅圈和線條的本市地圖。
「慢慢來吧,反正有的是時間。」王憲江向會議桌努努嘴,「先從居民信息表開始吧。」
邰偉突然開口問道:「師父……這就完了?」
「還得在一起混,得饒人處且饒人。」王憲江嘆了口氣,「我是無所謂了,再有兩年就退休回家。你不一樣,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出口氣就得了,領導心裡有數。」
「我不是這個意思。」邰偉急忙分辯道,「我是說,這案子就算結了?」王憲江把手裡的一摞居民信息表放回桌面上,上下打量著他:「不然呢?」
「你真的相信那個流浪漢就是兇手嗎?」
「這不是我相不相信的問題。」王憲江扳起手指,「他住在雨水管網裡,也就是發現三具女屍的地方。死者遺物上有他的手印。孫慧的自行車是他賣掉的。衣服什麼的也在他的老窩裡發現了。」他指指門口,「你剛才也聽見了,死者體內的精液也是他的。這還不算證據確鑿嗎?」
邰偉一時無語,默立了一會兒,訥訥說道:「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還記得吧?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是個低收入者做的。」王憲江挑起眉毛,「這樣的人,性需求得不到滿足,壓抑久了自然會爆發。幹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可是,他和我們之前推斷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啊。」邰偉指指牆上的本市地圖,「這說明我們的思路根本就是錯的。我覺得,我們簡直就是……」
「撞大運?」王憲江「呵呵」地笑起來,「小夥子,相信我,有時候我們需要的不是智慧和洞察力,而是運氣。」
邰偉瞪大眼睛:「運氣?」
「沒錯。」王憲江撇撇嘴,「好運氣相當於超能力。」
「我還是想不通。」邰偉搖搖頭,「我這兩天又去拜訪了喬教授。他對這個結果也挺驚訝的,他還說……」
「所謂專家的意見對我們而言只是參考,實實在在的證據才是破案關鍵。」王憲江打斷了他的話,「不過,他也沒有徹底搞錯方向。拋屍地點的確是那王八蛋最熟悉的地方,B區也是他幫忙劃定的重點區域之一。只不過,我們當初都沒想到會有人生活在下水道里而已。」
「可是,師父,你有沒有想過?」邰偉似乎還不甘心,「偏偏是周希傑出現在那條路上,撞死了他。這是不是有點太巧合了?」
「這不算什麼巧合吧?」王憲江重新拿起那摞居民信息表,「人家就住在附近啊。演出搞砸了,被領導罵了一頓,心情不好就把車開得快點,不過也沒超過六十邁。」
邰偉低下頭:「我就是覺得不對勁兒。」
「你的『覺得』,在證據面前也就是『覺得』。」王憲江瞪了他一眼,「去搞幾個紙箱來。」
「師父,咱們姑且相信兇手就是那個流浪漢。」邰偉想了想,「那他是怎麼跟那幾個被害人接觸上的?任何腦筋正常的人都不會輕易相信那樣的一個人吧?」
「我不知道。」王憲江開始不耐煩了,「要是死人能開口的話,你去問他或者她們吧。」
邰偉難以置信地反問道:「我們不應該把這個搞清楚嗎?」
「我們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搞清楚!也不需要都搞清楚!」王憲江終於忍無可忍,「我們要的就是證據!證據!懂嗎?」
「師父……」
「證據就擺在眼前,而且是他媽鐵證!」王憲江吼道,「你在警校沒學過刑事訴訟法嗎?案子已經破了,你他媽還想怎麼樣?」
「我……」
「你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證據?」王憲江指向門口,「我是你師父,聽我的——去拿紙箱!別他媽胡思亂想了!」
邰偉的臉漲得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突然,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師父,你是想說服我還是說服你自己?」
王憲江愣在原地,盯著邰偉看了幾秒鐘之後,把手裡那摞居民信息表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隨即,他氣沖沖地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剛來到走廊里,王憲江迎面遇到了周希傑。後者頭上的青腫還沒有完全消退,整個人看上去也蔫蔫的。見到王憲江,周希傑急忙迎上去,手忙腳亂地從衣袋裡掏出煙盒。
「王警官,忙不忙,聊幾句?」
王憲江抬手擋開他遞過來的香煙,沒好氣地問道:「有事嗎?」
「我還是來問問我的事。」
「你有什麼事啊?」王憲江皺起眉頭,「交警那邊不是認定你無責了嗎?」
「那倒是。」周希傑搔搔腦袋,「不過,我從小到大,連個雞都沒殺過。這回一下子撞死個人,我心裡總是放不下。這幾天我都沒上班,我……」
王憲江無心再跟他糾纏:「你有什麼想法就直說。」
「我想……給那個死者的家屬拿一些錢吧。」周希傑的神色更加窘迫,「算是人道主義也好,一點補償也罷……」
「那可難了。」王憲江攤開手,「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平時就住在下水道里,哪有什麼家人。他的身份我們現在還沒搞清楚呢。」
「那我等您的消息吧。」周希傑忽然神神秘秘地湊上來,小聲問道,「我聽說,死者是個殺人犯?」
王憲江猶豫了一下,點點頭:「當時我們正在對他實施抓捕。」
周希傑大張著嘴巴,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難道我還無意中為民除害了?」
「要不是你撞死了他,我們還能搞清楚更多事情!你以後開車留點神吧。」王憲江徹底不耐煩了,「你還有事嗎?」
周希傑見他面色不悅,急忙擺擺手:「沒有了,您忙著。」
王憲江不再理會他,大步向院子走去,路過開水房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瞥到一絲掠過的白色。
在院子里轉了兩圈,連吸了幾支煙之後,王憲江的心情才算平復下來。
邰偉這小子平時嬉皮笑臉的,幹活的時候用起來還算稱手,腦子也靈光,對他更是恭敬有加。雖然平時沒少敲打他,但是王憲江對這個徒弟還是非常喜歡的。自己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他的想法是,搞完這個案子,估計能提個一級半職。接下來的職業生涯就好好培養邰偉,下來之前把他扶上馬,再送一程。
然而,這個兔崽子居然質疑自己對案件的判斷。他才吃了幾碗乾飯?
不過,王憲江也能理解邰偉的反應。因為,他同樣有那種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辛辛苦苦排查了那麼多人,最後把包圍圈縮小到可控範圍內。沒想到是一場車禍為整個案件畫上了句號。他不是沒懷疑過這個結果,然而,鐵證如山,換作誰都無話可說。
邰偉設想的結局大概是精確定位到某個人,然後調查蹲守,破門而入,風風光光地把兇手抓捕歸案,然後該拘留就拘留,該預審就預審,該報捕就報捕,移送檢察院,直至把兇手送上法庭。
如此的成就感固然頗豐,但是最關鍵的是把案子破了。那王八蛋是死於車禍還是被押赴刑場,對王憲江而言並沒有什麼區別。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邰偉總覺得當警察就是槍林彈雨,血裡帶風。其實,哪有那麼刺激?
王憲江嘆了口氣,慢慢地走向辦公樓。雖然這兔崽子出言頂撞他,但是徒弟畢竟是自己的,當師父的總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剛走進一樓大廳,王憲江就看到那個年輕警察在跟一個穿著白色紗裙,背著雙肩書包的女孩聊著什麼。見他進來,那個年輕警察對女孩說道:「正好,主辦人來了,細節你問他吧。」
臉色蒼白,有著細長眼睛的女孩看了看王憲江,又轉頭對年輕警察說道:「不用了,謝謝您。」
隨即,她向王憲江鞠了一躬,快步走出了辦公樓。
王憲江有些莫名其妙,對年輕警察問道:「這是誰啊?」
「她說是你那個案子的死者的女兒,來問問案件進展的情況。」
王憲江哦了一聲,抬腳向專案組辦公室走去。邁出幾步,他突然意識到不對,轉身又問道:「她說她是誰?」「死者的女兒啊。」年輕警察眨眨眼睛,一臉疑惑,「怎麼了?」
「胡說!三個死者,兩個未育。」王憲江臉色一變,「唯一那個有孩子的還是個男孩。」
他急忙向辦公樓門口看去,那個穿著白紗裙的女孩已經無影無蹤了。
天剛亮,顧浩就起身下床,簡單洗漱後坐早班公交車直奔火車站。他在站前廣場買了四個燒餅、兩個茶葉蛋當作早餐,邊吃邊走向候車大廳。
他已經在這裡蹲守了幾天,卻始終沒有遇見蘇琳。之所以會繼續蹲守,是因為他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
從姜玉淑提供的信息來看,蘇琳突然出現在英語劇的演出現場,奪走了馬娜的裙子之後逃之夭夭。這頗有些破釜沉舟的味道。那麼,她很可能會選擇離開這個城市。然而,顧浩不知道她已經離開,還是會繼續在城市裡遊盪幾天。不過,她既然不會再重返下水井,那麼,火車站應該是個不錯的暫時容身處。至少這裡有水喝,還有長椅什麼的可以臨時休息一下,說不定還能搞到點吃的。
正是基於這樣的推測,顧浩把火車站當作找到蘇琳最後的希望。同時,他把這個希望破滅的時刻一再延後。
他很清楚,這種蹲守很可能是徒勞無功的。但是,有希望,就還沒到放棄的時候。那輕巧美麗的肥皂泡,能飄多久就飄多久吧。
即便是清晨,候車大廳里依舊擠得滿滿當當。室內空氣污濁,人聲鼎沸。顧浩一邊咬著燒餅,一邊費力地擠過人群和擺在過道上的各色行李,向四處張望著。
他的視線一一掃過那些或疲憊或興奮的臉龐,男女老幼,細膩白皙或者粗糙黝黑,濃妝艷抹或者素麵朝天,眉飛色舞或者一臉麻木——那張清瘦蒼白的臉卻始終沒有出現。他沒有氣餒,更不覺得沮喪,只是彷彿本能驅使一般在候車大廳里繞了一圈又一圈。
成批的旅客從檢票口離開,又有更多的人從門口湧進來。累了,顧浩就靠著牆壁蹲一會兒。體力稍稍恢復之後,他就打起精神,繼續在候車大廳里尋找。
不知不覺中,大半個上午已經過去。候車大廳里變得悶熱難耐。顧浩從隨身的挎包里拿出保溫杯,喝掉最後一口溫水,擦擦嘴巴,起身向開水間走過去。
擰開鍋爐上的水龍頭,彎腰接熱水的時候,顧浩突然感覺身邊的光線暗了下來。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發現身邊多了一高一矮兩個男子。他以為是要來接熱水的旅客,將保溫杯蓄滿之後就從鍋爐邊讓開。然而,兩個男子卻逼過來,把他堵在了牆角。
顧浩正在心下詫異,高個子開口問道:「老爺子,哪兒的啊?」
「嗯?」顧浩更加莫名其妙,「本市的啊。」
「你是斗蟑螂的還是翻天窗的啊?」矮個子斜起眼角看著顧浩,「到這裡幹活兒,拜過山頭了嗎?」
顧浩一下子就明白了,笑了笑:「兩位多心了,我不是你們道兒上的。」
「你當我們倆是傻子?」高個子哼了一聲,「你在這兒轉悠好幾天了,還是個跑單幫的。怎麼著,老爺子,遇到難處了,手頭緊?」
「真沒有。」顧浩不願生事,低著頭想繞過他們,「我是有別的事,不耽誤你們哥倆發財了。」
高個子橫向跨出一步,攔住顧浩的去路,順勢當胸推了他一把:「想走?老爺子,這幾天切了多少啊?借咱哥們花花唄?」
顧浩忍住氣,從衣袋裡掏出幾十塊錢:「就這麼多。」
矮個子把錢奪過來,又伸手向顧浩身上摸去:「老爺子,痛快點,都吐出來……」
話音未落,顧浩已經揚起手,把保溫杯里的熱水潑了過去。
矮個子頓時感到臉上一片滾燙,「哎呀」一聲向後退去。顧浩上前一步,抬腳踢在他的膝蓋上。矮個子痛得彎下身子,抱著腿哀號起來。
顧浩屏住一口氣,轉身要對付那個高個子。然而,還沒等他看清對手,臉上就挨了重重一拳。他把手裡的保溫杯砸過去,趁高個子躲避的時機,撲上去揮拳就打。
剛一交手,顧浩就發現對手不僅身高體壯,還是個打架的行家。他很快就落了下風。幾個回合之後,顧浩已經沒了還手的氣力。被一腳踹倒之後,他只能護住頭,蜷縮起身體,承受著對方越發兇狠的拳腳。
他們的打鬥立刻引發了旅客的騷動。兩分鐘不到,兩個民警匆匆跑了過來。高個子見勢不好,拽起矮個子,迅速擠進人群,轉眼就失去了蹤影。
一個民警把顧浩扶起來,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埋怨道:「這麼大歲數了,還跟人家打什麼架啊?」
另一個民警端詳著顧浩,哼了一聲:「我見過他,在候車大廳里逛了好幾天了——狗咬狗吧?」
「我不是小偷。」顧浩喘著粗氣,感覺全身上下都在疼,「那兩個小子才是。」
「那你沒事跑這兒轉悠什麼啊?」
「我來找人。」
「找什麼人啊?」
顧浩看著他那張警惕的臉,突然一句話也不想說了。「沒什麼。」他撿起已經摔癟的保溫杯,「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老爺子,要不要報案?」民警撇撇嘴,「或者,我們送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謝謝你們。」
顧浩向他們微鞠一躬。隨即,他就擠過看熱鬧的人群,蹣跚著向門口走去。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周圍的乘客對這個鼻青臉腫、神色黯然的老人紛紛側目。有個好心的小夥子把座位讓給了顧浩。他道謝後坐下來,雙眼始終望向車窗外。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體力和敏捷程度都大不如前。否則,對付兩個毛賊是綽綽有餘的。同時,顧浩也開始懷疑自己能否再堅持下去,直至找到蘇琳的那一天。
突然,巨大的委屈和懊惱湧上心頭。這段時間以來的日夜奔波、殫精竭慮,似乎都只靠著一口氣勉強撐著。此時,積攢下來的疲憊猛然爆發出來,瞬間就充滿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他感到喉嚨發緊,鼻子發酸。如果不是在公交車上,他可能隨時都會哭出來。
這個念頭讓顧浩嚇了一跳。他一邊責備自己沒出息,一邊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生生地把眼淚憋了回去。隨即,他就倚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睛,慢慢平復著情緒。
半小時後,公交車到站。久坐之後帶來的身體僵硬讓顧浩舉步維艱。他勉強下了車,又蹣跚著走了一段路之後,才恢復到正常的步態。他現在什麼都不想,只盼著能快點回到家,一頭栽倒在床上。
走到自家那棟樓附近,顧浩突然在路邊看到了那輛熟悉的吉普車。他向樓門口張望著,果真在水泥涼亭里看到了邰偉。
他慢慢地走過去。邰偉正端著酒瓶湊向嘴邊,看到顧浩過來,他用力地揮著手。緊接著,這小子就把一口酒嗆在了喉嚨里。
「顧爹,你這是怎麼了?」邰偉一邊咳嗽,一邊盯著顧浩的臉,「你被人打了?」
「沒事。」顧浩看著小石桌上擺著的白酒和各色熟食,「大白天的,你跑這裡喝什麼酒啊?」
「顧爹,誰幹的?」滿臉通紅的邰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向腰間摸去,「媽的,不弄死他我就不姓邰!」
「你給我坐下!」顧浩喝道,「你看看你都喝成什麼樣子了?」
「他媽的欺負到你頭上,我要是不管還算什麼乾兒子!」邰偉還是不肯罷休,「顧爹,你告訴我,誰幹的?」
「誰也不是,我自己摔的。」
「你少跟我扯!你那是摔的?」邰偉瞪起眼睛,「我這警察白當了?」
「老實點!」顧浩指指桌面,「收拾東西,跟我回家!」
「顧爹……」
「要麼跟我走,要麼滾蛋!」
說罷,顧浩大步向單元門走去。拉開鐵門的時候,他偷偷地向身後看去——邰偉正把酒瓶夾在腋下,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桌上的食品袋。
他暗自鬆了一口氣。
打開102室的門,顧浩把挎包扔在床上,擺好飯桌。邰偉跟了進來,把酒瓶和食物放在飯桌上,低著頭坐下,一言不發。
顧浩拿出酒杯和碗筷,一一擺在自己和邰偉面前,又把面前的酒杯倒滿,一飲而盡。
辛辣的白酒刺激到嘴裡的傷口,他疼得皺起眉頭,反覆活動著腮幫子。邰偉靜靜地看著他,嘆了一口氣。
「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你不好好上班,到我這裡幹嗎?」顧浩又給自己和邰偉倒上酒,「出什麼事了?」
「案子破了,暫時沒什麼事可做。」邰偉無精打采地抿了一口酒,「就來找你喝個酒。」
顧浩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確定是那個流浪漢了?」
「嗯。證據確鑿。」
「這是好事啊。」顧浩夾起一塊豬耳朵塞進嘴裡,「你小子怎麼搞得像個蔫雞似的?」
「唉,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邰偉搖搖頭,「我總覺得這事挺蹊蹺。」
「蹊蹺?」
「嗯。」邰偉想了想,「你記得吧,當天晚上撞死流浪漢的那個人?」
「記得,叫周什麼來著。」顧浩點點頭,「我在你們局裡還見過他一次。」
「周希傑,原本也是我們的排查對象之一。」邰偉撇撇嘴,「為什麼他偏偏就出現在那裡,為什麼就是他撞死了嫌疑人——這也太巧了吧?」
「他怎麼解釋的?」
「學校搞演出,被人一頓鬧,演砸了。領導狠狠地罵了他。他情緒不好,回家路上就稍稍開快了點。」邰偉聳聳肩,「對了,他家就住在那條街附近。」
「聽上去還挺合情合理。」顧浩若有所思,忽然心裡一動,「學校?他是老師?」
「沒錯,四中的。」
顧浩立刻追問道:「他說的演出是什麼?」
「好像是一個什麼英語劇,《海的女兒》。安徒生那個,小美人魚。」邰偉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顧浩沉默了一會兒:「你記得我一直在找的那個女孩嗎?」
「記得。」邰偉的臉上露出一絲歉意,「這幾天忙活我的事,都忘了問你了。」他急忙補充一句,「我們目前還沒發現有別的女性死在那個流浪漢手裡。」
「我知道,她現在應該還活著。」顧浩的臉上也出現了不可思議的表情,「那個去演出上搗亂的人,就是蘇琳。姜玉淑的女兒看到她了。」
邰偉瞠目結舌,愣了半天才問道:「她……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搶走了那個一直欺負她的女孩子的演出服,應該是一條裙子。」顧浩皺起眉頭,「她大概是想報復吧。」
「她人呢?」
「不知道。」顧浩苦笑,「她從學校里逃走之後,就再沒有人見過她。」
「也就是說……」邰偉沉吟了一下,「蘇琳和殺人犯曾經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她在案發當天去學校破壞了演出。周希傑因為這個挨了領導的責難。晚上,周希傑在文化廣場附近的路上撞死了那個殺人犯。」
顧浩點點頭:「現在看起來是這樣。」
「看來都和四中這個學校脫不了關係啊。」邰偉摸著下巴,「這他媽是怎麼了?我今天從市局離開的時候,好像聽說四中還有個女學生失蹤了。」
「又有一個失蹤的?」顧浩瞪大眼睛,「什麼情況?」
「不知道。我就是聽了那麼一耳朵。大概是小女孩去見自己的小男朋友,然後一直沒回家。」邰偉搖搖頭,「小女孩她爸把她的小男朋友扭送到我們局裡,要我們審他——亂著呢。」
他又看看顧浩:「顧爹,那個蘇琳……你有什麼打算?」
「再找找吧。」顧浩想了想,苦笑一下,「也許還能找到。」
「她既然還活著,為什麼不回家呢?」
「我也想不明白,如果能找到她,就可以搞清楚了。」
「我幫你吧。」邰偉又喝了一口酒,「估計我這兩天都沒什麼事。」
「不用。」顧浩給他夾了一筷子菜,「你忙你的。」
「我沒啥可忙的,往後會怎麼樣還不好說呢。」邰偉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我把我師父得罪了。」
「哦?」顧浩挑起眉毛,「為什麼?」
「我覺得這案子沒那麼簡單。」邰偉攤開手,「兩個被調查對象,一個撞死了另一個——電影都不敢這麼拍吧?」
「你覺得那個周希傑有問題?」
「沒錯。就算是巧合,也不至於巧到這個程度。」
「那就查查他。」
「局裡都讓我們結案了,還查個屁啊。」邰偉哼了一聲,「我師父也認為我是無事生非。我跟他掰扯的時候沒繃住,頂撞了他幾句。」
「你師父是老江湖了,不會跟你一般見識。」顧浩笑笑,「回頭跟他賠個不是就行了。」
「反正他當時挺生氣的。」邰偉神色猶疑,「估計不會輕易地饒了我。」
「你小子也把你那臭脾氣改改,整天沒大沒小的,你當別人都能像我似的忍著你呢?」
「算了。不說了,愛咋咋地吧!」邰偉煩躁起來,端起杯子,「來,顧爹,喝酒!」
酒入愁腸,只會讓人醉得更快。不到一個小時,邰偉已經喝得兩眼發直,舌頭也不利索了,大有不把自己灌倒誓不罷休的架勢。顧浩想著蘇琳的下落,心思並不在酒上,反而要比他清醒很多。眼看著一瓶白酒見了底,邰偉嚷嚷著還要再喝,顧浩堅決不允。這小子又張羅著要來一壺濃茶。等顧浩泡好了茶水回到102室,乾兒子已經趴在飯桌上鼾聲如雷。
顧浩無奈,只能費力地把他弄到床上,又替他蓋上被子。剛把他安頓好,顧浩就聽見有人在敲自家的門。
是蘇家的小兒子,一臉期待地站在門口。
「是你?有事嗎?」
「顧大爺,能在你家打個電話嗎?」小男孩走進來,仰起脖子看著顧浩,「你上次說,我可以到你家給我姐打電話。」
「嗯?」顧浩心下疑惑,「你有你姐的電話號碼了?」
「對啊!」
小男孩興奮地向他展示手裡的紙條,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數字:「我爸告訴我的。」
顧浩暗自嘆息一聲,又不忍拒絕他,向電視柜上的電話機努努嘴:「去吧。」
小男孩歡叫一聲,跑過去拿起聽筒,認認真真地按動著數字鍵,嘴裡還輕輕地念著。然而,幾秒鐘後,他臉上的表情就從喜悅變成了迷惑。
「顧大爺,」小男孩轉過身,神色慌亂,「什麼叫空號?」
「就是沒有這個號碼的意思。」顧浩指指電話機,「你再試一次。」
小男孩嗯了一聲,掛斷電話,又鄭重其事地拿起聽筒,看一眼紙條按一下數字鍵,按完所有數字之後,滿臉緊張地等待著。
隨即,他就低下頭,把話筒放回座機上,聲音中也帶了哭腔:「還說是空號。」
顧浩走過去,摸摸他的頭:「可能是你記錯了吧?」
「不可能!」小男孩急忙分辯道,「我記得可認真了。」
「那就是你爸爸記錯了。」顧浩輕聲說道,「再去問問他吧。」
「行。」小男孩向門口跑去,想了想,又轉過身,「顧大爺,那我以後……」
「沒問題。」顧浩點點頭,「你隨時都可以來給你姐姐打電話。」
「謝謝顧大爺!」
小男孩又變得眉開眼笑,小小的身影在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顧浩卻覺得氣悶,原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拉開門走了出去。
今天是星期三,姜庭下午三點就會放學。姜玉淑請了一個小時的假,早早地來到四中門前守候。
這幾天她一直堅持接送姜庭,一來是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生出什麼事端;二來也是想保護女兒免受馬娜的報復和欺凌。
那股興奮勁兒一過,姜玉淑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膽小又焦慮的媽媽。對此她毫無辦法。儘管她委託了公司的法務小陶幫忙處理官司的事情,但是,她仍然要全力確保女兒萬無一失。只要能粉碎孫偉明的陰謀,只要能把女兒留在身邊,暫時吃點苦算不了什麼,咬咬牙就挺過去了。
下課鈴一響,姜玉淑就湊到伸縮門前,向校園裡張望著。學生們陸陸續續地走出來。可是,從人潮湧動到人影稀疏,姜庭始終沒有出現。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了,姜玉淑眼前只剩下空蕩蕩的校園。她開始著急,正打算讓保安員通融一下,允許她進去,就看到姜庭和另一個人並肩從校園裡走出來。
姜庭低著頭,腳步拖沓,似乎心事重重。旁邊的人則顯得很是輕鬆,似乎情緒高漲。等他們走近,姜玉淑終於看清了那個人的模樣,頓時心裡一沉。
那居然是施律師。
姜庭也看到了她,臉上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快步走過來。
「媽,你等著急了吧?」
姜玉淑拉住女兒的手,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個律師怎麼會在這裡?」
姜庭回頭看看正悠然自得地走來的施律師,咬咬嘴唇:「他說來學校了解我的情況,跟班主任和校長都談過了。」
「嗯?」姜玉淑緊張起來,「他們說什麼了?」
「班主任倒是沒說什麼。校長他……」姜庭猶豫了一下,「他又批評了我一頓,提起我那天幫蘇琳逃跑的事,還說要處分我。」
姜玉淑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姜庭看到母親面色不好,也害怕起來。
「媽,我是不是惹禍了?」
一時間,姜玉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恰好施律師走出校門,還向她笑了一下,點點頭。
姜玉淑立刻怒火中燒,劈頭問道:「你憑什麼來調查我的女兒?」
「姜庭的父親,也就是孫先生委託我了解一下女兒在校的學習和生活狀況,這有什麼問題嗎?」施律師依舊帶著得體的微笑,「如果讓您覺得不舒服,很抱歉。」
「你別聽那個什麼校長鬍說,庭庭沒做錯,這件事……」
「您真的不用跟我解釋這個。」施律師抬起一隻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我們應該很快就會見面,到時您再說也不遲。我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他就走向路邊,鑽進一輛奧迪車裡,飛馳而去。
姜玉淑胸中的一口惡氣無從發泄,轉身看到姜庭可憐巴巴的樣子,不得不強行咽下去。
「走,回家。」她拉起女兒向公交站走去,「咱不怕他!」
母女二人一路無話。姜庭始終緊緊地依偎著母親,不時看著她的臉色,似乎很怕她再出言責備。姜玉淑不由得心疼她,也不想讓兩個人都這麼沉浸在凄涼的情緒中。走進小區後,她換了一副輕鬆的語氣,開口問道:「今天過得怎麼樣?」
姜庭趕緊回答:「挺好的。」
「那幾個死丫頭沒有找你麻煩吧?」
「沒有。」姜庭想了想,「好幾天沒看到馬娜了,聽說她從那天開始就一直沒來上學。」
「哦?」姜玉淑有些驚訝,「不至於被氣成這樣吧?」
「誰知道。我懶得理她。」
「對,甭搭理她。」姜玉淑的心情略有好轉,「想吃什麼?媽一會兒下班回來給你做。」
「嗯……」姜庭歪起頭,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想吃魚。」
「你呀,」姜玉淑抬手颳了她的鼻子一下,「真是屬貓的。」
姜庭嘻嘻地笑起來。
二人之間的氣氛又變得溫馨、融洽。走進單元門,沿著樓梯爬上五樓。姜玉淑一邊掏出鑰匙一邊囑咐道:「回家先把作業寫好,我大概五點半左右到家,你先把飯燜上,我……」
她突然看到自家的防盜門縫裡插著一封挂號信。姜玉淑把信抽出來,瞥了一眼信封,剛剛恢復的好心情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是區法院寄來的傳票。
現在可能是白天,也可能是夜晚。不過,對於生活在下水井裡的人而言,並沒有什麼區別。反正周圍都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們吃麵餅。她在進入支管道之前,先吹熄了蠟燭。隨後,她把食物扔在馬娜身邊,起身退了出去。
靠在管道壁上慢慢地吃掉了自己的那份,這乾巴巴的玩意實在是難以下咽。她費力地咽下嘴裡的殘渣,伸手去書包里拿水瓶。這時,管道里傳來馬娜顫巍巍的聲音:「你在嗎?」
她不想理會,報以沉默。
片刻,馬娜又開口說道:「你能把我的手放開嗎,我咬不到……吃完你再把我綁起來也行,我不會跑的。」
她猶豫了一下,鑽進了支管道,一路摸索著來到馬娜的身邊,摸到被反綁在身後的雙手,解開了鞋帶。隨即,她把馬娜的雙手拉到身前,重新綁好。
馬娜倒沒有提出什麼異議,抓起麵餅啃咬起來。
她又退出支管道,從書包里掏出水瓶,喝了幾口,把水瓶拋到馬娜身邊。
在雨水管網裡已經停留了兩到三天。大多數時候,馬娜都在哼哼唧唧,累了就睡一會兒。看起來,這該死的混蛋已經放棄了她會把自己帶出去的想法,幾乎不再哀求她,似乎開始認命了。然而,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今後要走的路,如同她此刻身處的雨水管網一樣,皆是一片黑暗。
今天,她在公安局的開水間里偷聽到了周老師和那個警察的對話。雖然他們之間的言辭寥寥,但是也足夠讓她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撞死文森特的,是周老師。儘管警方將其認定為意外,但是她可以肯定那絕對不是。姓周的沒想過讓文森特活著——既然控制不了他,就只能殺掉他,否則周老師所做的一切都會敗露。
有那麼一瞬間,她很想衝出去,抓住周老師,告訴警察他才是兇手。然而,她知道這麼做只是白費口舌。她憑什麼呢?就憑她在雨水管網裡聽到了他的聲音?換作是誰都很難相信一個小女孩這樣的證言。更何況,她只是「聽到」,並非「看到」。
難道就讓這個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嗎?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猶豫之間,周老師已經揚長而去。她只能向那個看起來還算面善的年輕警察打聽情況。雖然他口中的「DNA」「手印」什麼的讓她似懂非懂,但是,聽上去,文森特是兇手已經板上釘釘。
她不得不承認,文森特真的可能強姦並且殺死了那些女人。可是,他是在周老師的指使下做的啊。
離開公安局後,她依舊覺得胸口憋悶,幾乎想大聲叫喊——那個衣冠楚楚的人其實是個惡魔!
然而,她只是在街路上遊盪了一會兒之後,買了些食物,就又回到雨水管網裡。
她的確無能為力。即使是馬娜,也完全不知道想弄死自己的就是周老師。
想到馬娜,她突然意識到支管道里的咀嚼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止了。她側耳去聽,只能依稀分辨出細微的窸窣聲,而且,越來越遠!
她的心一沉,迅速點燃蠟燭,向支管道內照去。果真,馬娜剛才躺卧的地方只剩下兩根鞋帶和半瓶水,人已經無影無蹤。
她急了,立刻鑽進支管道里,疾奔出幾步後,就看到馬娜正背對著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十幾米開外爬行著。
「你給我站住!」
聽到她的吼聲,馬娜顫抖了一下,但很快爬起來,赤著腳向前狂奔。然而,那僵硬的雙腿完全不聽使喚,僅僅跑出幾米,馬娜就向前撲倒在地上。
又驚又怒的她跑過去,徑直撲向還在掙扎的馬娜。蠟燭脫手而出,撞在管道壁上,熄滅了。
黑暗中,兩個人在管道里廝打著。她很快把馬娜騎在身下,接連抽了她幾個耳光。馬娜拚命地在她身上抓撓著,不停地尖叫。被抓傷的部位傳來陣陣劇痛,這讓她越加憤怒。剎那間,曾被馬娜嘲諷、凌辱的往昔湧上心頭。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雙手扼住馬娜的脖子,越掐越緊。
馬娜的叫聲頓時被卡在喉嚨里,變成斷續的呻吟。她的雙腿踢打著,雙手死命地抓著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竭力想要掙脫開來。
她死死地盯著馬娜。儘管看不到對方的臉,但是那從漲紅漸漸轉向青白的臉、上翻的眼球、半吐出來的舌頭彷彿就在她的眼前。
掐死她。
這是她腦海中僅存的一個念頭——直至馬娜抓撓的雙手越來越無力……
直至這瀕死的女孩模糊不清地擠出兩個字:「媽媽……」
她瞬間就清醒過來,立刻鬆開雙手,翻身從馬娜的身上下來,手腳並用地向後退去。
同時,她的心臟似乎剛剛恢復跳動,全身凝固的血液也奔流起來。她大口喘息著,宛若一條被扔在岸邊的魚——好像她才是那個被扼住咽喉的人。
馬娜一動不動地躺著,幾秒鐘之後,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呻吟。緊接著,她就痛苦地蜷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獃獃地看著發出聲音的方向。足足十分鐘後,她費力地爬起來,在地上摸到蠟燭,又拽起癱軟的馬娜,慢慢地把人拖了回去。
重新把馬娜的雙手反綁在身後,又綁上她的雙腳。馬娜還在半昏迷的狀態下,任由她擺布。然而,她還是幾乎耗費掉全身的力氣。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沒有停留,喘息著走出支管道,沿著主管道蹣跚而去。
她不敢再和馬娜待在一起,否則,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剛才那驟然生起的殺意,已經嚇到她了。
顧浩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夜幕降臨。偶爾,他會停下來,默默地注視著走過的年輕女孩。然後,在對方或驚訝或厭惡的目光中,移開視線,慢慢地走開。
酒意已經散去大半,他的腦子越來越清醒。他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酒精帶來的麻醉感一旦消失,種種煩惱和疑問又會湧上心頭。
邰偉對事件的還原沒錯。蘇琳也卷進了那起連環殺人案中。這使得找人和破案兩件事變成了一件事。其中勾連的卻不僅僅是蘇琳一個人。顧浩隱隱地意識到,目前的狀況已經開始向越來越複雜的方向發展。儘管破案的事情可算暫時告一段落,然而,找人這件事卻還沒有結果。
通往結局的路,可能只有一步之遙,也可能遠不可及。他看不清,摸不透,只能被動地向前走。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餘生可能都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
如此,也沒什麼大不了吧?
所以,當顧浩走到文化廣場的那兩塊綠化帶中間時,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掀開井蓋,鑽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裡。回過神來的時候,再轉一個彎,就到「家」了。
她不由得微笑起來。原來,那個狹窄、潮濕,充斥著難聞氣味的蓄水池,居然會成為自己最想回到的地方。
隨即,巨大的悲傷猝然襲來。一個聲音在提醒她——文森特已經不在了。
她停下腳步,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向前走去。
她想回「家」,那裡或許還有文森特留下來的氣息。這就夠了。
然而,剛剛走到拐彎處時,她就看見前方出現了一道小小的火光,好像是打火機發出的。本能驅使她立刻後退,同時,吹熄了蠟燭。
緊接著,她蹲下來,後背緊緊地貼住管道壁,屏氣凝神,傾聽著前方的聲音。
那個用打火機照明的人似乎也看到了燭光,沙沙的腳步聲消失了。
對方在觀察這邊的情況——他是誰?
難道是姓周的?
她頓時緊張起來。如果被他發現,自己和馬娜都活不了。
這時,一個蒼老卻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有人嗎?」
她的心臟立刻狂跳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會吧,他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又試探著喊了一聲:「蘇琳?」
千真萬確,真的是他!
她脫口而出:「顧大爺……」
老人發出一聲驚呼。隨即,那小小的火苗消失了。隨即,咔噠咔噠按動打火機的聲音再次響起。
「蘇琳,真的是你嗎?」
急促的腳步聲傳過來。她卻心裡一沉,尖聲叫道:「不要過來!」
腳步聲停下。老人的聲音中既有興奮又有猶疑:「孩子,你怎麼了?」
「你……你是一個人嗎?」
「對啊,只有我自己。」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老人輕輕地嘆息一聲,「孩子,我找了你很久了。」
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你為什麼要找我?」
沒有回應。良久,老人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閑著沒事做吧。」
她咬住嘴唇,感到全身都在顫抖。
「我現在過去,可以嗎?」
「不。」她拚命忍住眼淚,「你手裡有打火機,是吧?」
「對。」
「扔過來。」
「孩子,我……」
「扔過來。」
一道細微的風聲之後,打火機啪啦一聲落在她的身前。
四周又陷入一片黑暗。她勉強站起來,向前邁了幾步,站在主管道中央。雖然她什麼都看不見,但是,她知道十幾米開外,顧大爺正站在對面,朝自己的方向張望著。
在他們中間,就是那個蓄水池,那個曾經的「家」。
「孩子,跟我回家吧。」
她沉默良久,搖搖頭,忽然覺得他提到了一個遙遠又奇怪的地方:「我不回去,那不是我的家。」
「嗯?」老人有些詫異,「你怎麼……」
「我曾經回去過一次,那天下著大雨。」顫抖的聲音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我就在窗外……我都聽到了。」
老人愣住了:「你是指……」
「他們為了錢,為了我弟弟的戶口……」聲音彷彿從她的胸腔里噴湧出來,「他們已經當我死了。」
老人再次發出嘆息:「你跟我走吧,這裡畢竟出過一個殺人犯,不安全。」
她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黑暗:「你怎麼知道?」
「我跟你說了,我找了你很久。」老人平靜地說道,「你一直跟那個殺人犯住在一起,對么?」
「他不是殺人犯!」她卻激動起來,「只有他願意收留我,照顧我!他是被人指使才那麼做的!」
老人沉默的時間更久:「被誰指使的?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顧大爺,你回去吧。」她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不會跟你走的。」
「你還是個孩子。」老人耐心地勸解道,「如果你知道什麼線索,不妨就跟我去公安局,我們可以……」
「沒有人會相信我。但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蘇琳,這件事可以慢慢解決。」老人向前邁出一步,「你先跟我回去好嗎?」
「那不是我的家!」她尖叫道,「他們已經當我死了!」
「你可以跟我住。」
她愣住了,半晌才訥訥問道:「什麼?」
「你不用回去,你可以跟我住在一起。」老人頓了頓,「如果你不想看見他們,我們可以搬走。」
她捂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哽咽出聲。
「我的退休金,應該可以供你讀完大學。」老人繼續說道,「對了,我還要介紹一個阿姨給你認識,她和她女兒都很關心你,也一直在尋找你。」
她忽然恍惚起來。是啊,這樣有什麼不好——有地方住;有書可以讀;有一個雖然沒有親緣關係,卻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在身邊……
她把視線投向兩人之間的黑暗處。在那裡,有一扇圓形的鐵門。在她十幾年的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記憶都在裡面。
對不起。她在心裡默默地說道。她必須做出選擇。
「我弟弟……他好嗎?」
「他挺好的,已經上學了。」老人急忙說道,「他也很想你。」
她低下頭,良久,開口說道:「顧大爺,我願意跟您走,但不是今天。」
「為什麼?」
「我還有事情要做。」她艱難地說道,「等我做完了,我會去找您。」
「你要做什麼?」老人的語氣猶疑,「我可以幫助你。」
「不用了,我自己就好。請別跟著我,我離開後,您再走。」
老人沉默了幾秒鐘:「我等著你。你一定要來找我。」
「顧大爺,」她彎下腰,深深地向黑暗中的老人鞠了一躬,「謝謝您。」
老人靜靜地站在原地,聽到對面響起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他邁動腳步,向前走過去,憑藉記憶在地上摸索了一番,找到了那隻打火機。
小小的火苗又在管道里亮起。然而,他的周圍已經空無一人。
在某條支管道中,她舉著蠟燭,一路疾奔。目標已經明確,方向已經找到——她做出了最後的選擇,即使要以放棄近在咫尺的平靜生活作為代價。
不知道是為文森特,為顧大爺,還是為了她自己,她在奔跑中爆發出從那天開始的第一次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