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賓士S600快速駛進住宅小區的車道,馬東辰一眼就看到了那輛奧迪80就在前方。他急忙湊向駕駛座,拍了拍司機的肩膀。司機心領神會,向前車連續鳴笛。
奧迪80一個急剎車。很快,韓梅從車上下來,怔怔地望向賓士車。看著妻子那張蠟黃的臉以及哭得紅腫的雙眼,他的心立時涼了大半。
馬東辰拉開門下車,向韓梅問道:「怎麼樣,有消息嗎?」
「沒有。你讓我去的那幾個地方我都找過了。」韓梅看上去隨時都可能癱倒,嘶啞的聲音裡帶著哭腔,「東辰,怎麼辦啊?」
「你先回家。」馬東辰又鑽進車裡,「我再去找找。」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你這幾天都沒怎麼睡過覺。」韓梅撲到車窗前,「你要是垮了,咱們這個家就完了。」
「不用。」馬東辰冷著臉,吩咐司機掉頭,「找不到孩子,這個家一樣會完蛋。」
隨即,他就撇下站在路邊掩面痛哭的韓梅,賓士車向小區外駛去。
重新回到主路,賓士車宛如一條鯊魚,在車流中蜿蜒疾行。馬東辰仍舊覺得煩悶無比。他並非不體諒妻子的焦慮與悲痛,他身體上的疲憊也幾乎到了所能承受的極限。但是,他不可能吃得下,睡得著。而且,在家裡面對著哭哭啼啼的韓梅,還不如出來奔走一番,好歹還帶著希望,還有事情可做。
司機看看後視鏡,小聲問道:「馬總,我們要不要先回公司?」
「嗯?」
「剛才李秘書來電話,客戶已經等了一上午了。」
「讓他滾蛋!」馬東辰突然爆發了,「都他媽什麼時候了,老子不做他生意了!」
司機不敢再說話,老老實實開車。馬東辰點燃一根香煙,狠命地吸著。幾分鐘後,他放下車窗,把煙頭丟出去,對司機吩咐道:「去老蘇家。」
電話鈴響起。
正在吃飯的顧浩放下碗筷,走到電視櫃前拿起聽筒。
電話另一邊保持靜默。顧浩的心狂跳起來,試探著問道:「蘇琳?」
「嗯?」杜倩詫異的聲音傳過來,「什麼蘇琳?」
「哦,沒什麼。」顧浩長出一口氣,說不清自己是欣慰還是失望,「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你在等電話嗎?」杜倩的語氣幽幽,「好像不是在等我啊。」
「說來話長,以後再跟你解釋吧。」顧浩猶豫了一下,「你……你找我?」
「嗯,大偉昨天是不是在你那裡過夜的?」
「沒錯。他來找我喝酒,就在我這裡睡了一夜。」顧浩笑了笑,「早上吃了飯,精精神神地走了。」
「那就好。」杜倩嘆了口氣,「他的工作我也不方便問,起早貪黑的,總也看不見人。」
「公安工作就是這樣的,你別擔心,大偉是個心裡有數的孩子。」
「唉,爺倆都是警察。我這輩子擔心了老的,又開始擔心小的。」
「那就趕緊給他說個媳婦,讓兒媳婦操心,你就清閑了。」
「你說得倒輕鬆。」杜倩輕輕地笑起來,「老實交代,你這傢伙是不是再沒去過交誼舞班?」
「是啊。」顧浩有些不好意思了,「前段時間實在是太忙了。」
「也不知道你到底在忙什麼,跟我也守口如瓶的。」
「事情就要有結果了,我會告訴你的。」顧浩想了想,「將來,我的生活可能會有些變化。」
「什麼變化?」
「也許,會有個女孩跟我一起生活。」
「女孩?比你小?」
「你別誤會。」顧浩急忙解釋道,「她才十六七歲,我都快能當她爺爺了。」
「你這是……收養了一個女孩?」
「算是吧。」顧浩忽然想到了什麼,「那個周末,你和吳老師……」
杜倩沉默了一會兒:「嗯,我們倆去凈水潭公園玩了。」
「哦。」顧浩停頓良久,「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顧浩一時無語。最後,還是杜倩直接挑明:「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他跟我表白了。」
顧浩頓時緊張起來:「你怎麼回應的?」
「我當然不能立刻回應。」杜倩倒是對他的反應很開心,「我說我回去考慮考慮。」
「那……」顧浩稍稍放鬆了一些,卻依舊不安心,「你怎麼考慮的?」
「你覺得呢?」
顧浩囁嚅半天:「我覺得吧,還是要慎重……」
「你喜不喜歡我?」
杜倩突如其來的問話讓顧浩猝不及防,他緊緊地握著話筒,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頂,似乎連頭髮都在發燙。
「我……」
「你痛快點!」
「喜歡!」
這兩個字脫口而出,顧浩鬆了一口氣——好像也沒那麼難嘛。
杜倩卻長嘆一聲:「要聽你一句心裡話太費勁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情緒反而低落下去:「老顧,你我的心思,咱倆都清楚。可是,你偏偏讓我一個女人三番五次地去找你。有時候,我真覺得你不像個爺們,心想就這麼算了。但是,這老房子一旦著起火來,撲不滅,摁不住……」
「杜倩,你畢竟是志亮的老婆。」顧浩低聲說道,「我不可能一點顧慮都沒有。」
「你說的我都能理解。老邰在的時候,他就是我的天,我本本分分地做他的老婆;他不在了,日子還得過,但是我這顆心就沒了著落。大偉整天不著家,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滋味,我相信你也懂,是吧?」
「我懂。杜倩,我真是對不住你……」
「不說這個了。」杜倩的聲音明快了一些,「後天我要請交誼舞班的同學來我家,吳老師也會來。」
「嗯?」顧浩先是詫異,隨後就明白過來,「你想讓我也去,對吧?」
「對,你一定要來。」杜倩加重了語氣,「咱倆把關係說明白,省得我還得面對面拒絕他。吳老師人不錯,這樣大家都不會太尷尬,以後也好相處。」
「沒問題。」顧浩立刻滿口答應,「幾點?」
「上午十點。」杜倩頓了一下,「老顧,這次,如果你還爽約的話……」
「那就提頭去見。」顧浩急忙拍胸脯,「我又不是傻子,你放心。」
「你呀,就是個傻子。」杜倩笑起來,「說得那麼嚇人——那就後天見。」
「後天見。」
放下電話,顧浩在屋子裡轉了兩圈,感到心臟還在怦怦地亂跳。他走到衣櫃前,先是挑出幾件還算體面的衣服,換上一件,站在鏡子前端詳一番,又開始挑剔自己許久沒剪過的花白頭髮。正琢磨著要不要去理個髮,又想到該帶什麼禮物過去。
他看著鏡子里滿臉興奮的自己,不由得啞然失笑。他很清楚,邁出這一步,不僅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那麼簡單,更是雙手接過故友殷切的託付。無論如何,他都得去邰志亮的墓前把話說清楚。倘若老夥計泉下有知,相信也會理解並且支持他和杜倩的決定。
想到故友,顧浩的興奮勁兒有所減退。然而,他仍然控制不住去憧憬和杜倩一起的生活。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邰偉那小子跟自己也不隔著心。
如果再多一個蘇琳,相信杜倩也會全心全意地照顧這個可憐的孩子。沒想到老了之後,自己居然可以有一個如此完整、和美的家庭。
顧浩沉浸在幻想中。
老蘇抹抹嘴巴,打開101室的房門。看到臉色鐵青的馬東辰,他先是一愣:「你怎麼來了?」
馬東辰當胸一把推開他,一言不發地闖了進去。正圍著小飯桌吃飯的老蘇老婆和小男孩一臉惶恐地看著這個闖入者。看著他在客廳里掃視一圈之後,徑直衝向卧室。兩個卧室都查看完畢之後,他又返回客廳,直奔老蘇而去。
「你女兒呢?」
「什麼我女兒呢?」老蘇先是莫名其妙,隨後就惱怒起來,「我他媽還想問你呢,你這是幹嗎?跑我家搜查來了?」
「我問你女兒呢?」馬東辰吼起來,「她他媽的還活著!前幾天她還去學校了,還搶了我女兒的裙子!」
「蘇琳?她去學校了?」老蘇瞠目結舌,「你沒看錯吧?」
「你當一整個禮堂的人都是瞎子嗎?」馬東辰的眼睛可怕地鼓起來,「老蘇,你別裝糊塗,讓你女兒出來!」
「我不知道她在哪裡啊。」老蘇眨眨眼睛,急忙補了一句,「老馬,咱們之前說過的事情可不能不算數。」
老蘇老婆撲上去,一把拽住馬東辰的衣袖:「你說琳琳回來了?在哪裡?誰看見了?」
馬東辰甩開她,伸手指向老蘇:「姓蘇的,你他媽今天必須給我一個交代!」
老蘇老婆還在哀求著:「你快說啊,那真的是琳琳嗎?」
「你先給我把嘴閉上!」老蘇呵斥道,隨即,他定定神,舔舔嘴唇,「這樣,老馬,錢我可以退給你一半,但是我兒子的戶口不能銷,行不行?」
馬東辰怔怔地看著老蘇,似乎聽不懂他說出來的每一個字。
老蘇咬咬牙:「行,我退給你三分之二——你總不能一點補償都不給我吧?」
「我他媽不管什麼錢還是戶口!」馬東辰徹底按捺不住了,歇斯底里地吼道,「我女兒失蹤了!馬娜失蹤了!」
老蘇怔怔地看了他幾秒鐘,攤開手:「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啊?」
「你女兒回來了,我女兒失蹤了。」馬東辰一把揪住老蘇的衣領,「你敢說不是你女兒乾的?」
「我們連她的人影也沒見著啊。再說,她還是個孩子,怎麼可能……」老蘇突然冷笑一聲,「你別說,馬娜也是個孩子,她可是什麼都敢幹!」
馬東辰頓時氣結,用手指狠狠地點了老蘇幾下之後,才繼續說道:「你少跟我廢話。我告訴你,要是找不到我女兒,這事兒就沒完!」
「這我沒辦法。」老蘇毫不客氣地推開他,整整被揉皺的衣領,「你說是蘇琳乾的,好,你去問她吧,反正我們沒見過她。」
馬東辰上前逼近一步:「姓蘇的,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你別跟我耍臭無賴……」
「報應!」
老蘇老婆突然爆發了。她攥著拳頭,跺著腳,瘋狂地沖馬東辰吼叫著:「報應!這都是你的報應!」
馬東辰愣住了。他怔怔地看著披頭散髮,狀如瘋癲的老蘇老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這真的是報應。不久之前,他們還在這間屋子裡,為一個女孩的失蹤討價還價。現在,同樣是因為一個女孩的失蹤,角色卻換了過來。
這時,小男孩從椅子上下來,悄無聲息地走到老蘇老婆身邊,拉拉她的衣襟,怯生生地問道:「媽,我姐到底在哪裡啊?」
女人不回答,只是瞪著盈滿淚水的眼睛,狠狠地盯著馬東辰。
馬東辰忽然失去了全身的氣力。他張了張嘴巴,卻什麼都沒說,只是轉過身,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在他身後,老蘇還在兀自叫嚷著:「你說我女兒回來了——我告訴你,你不把她送回來,我一分錢都不會退給你!」
把秒鐘作為時間的計量單位是有道理的。特別是當你無比期盼一件事,又無比恐懼另一件事發生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每天那86400秒有多麼的漫長。
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後,他始終沒有去上班。名義上是因為輕微腦震蕩需要休養幾天,其實是他不想在學校里,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戴上手銬、押上警車。
那把懸在頭上的利劍還在。清清楚楚,寒光閃閃。即使他在刷牙、洗臉、吃飯、睡覺(儘管他根本就睡不著)的時候,他仍然可以看到那把劍在頭頂不動聲色地旋轉著。他甚至能分辨出它的形狀——細長的劍身,雪亮的鋒刃,十字形的護手和握柄。
以及它直插下來時的呼嘯聲。
這幾天,他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人在沒有食物和飲水的情況下,可以活多久?
就算她可以在雨水管網裡找到可以喝的水,大概七天左右,就會一命嗚呼。
那就是604800秒。
他養成了每隔幾分鐘就看看手錶的習慣,偶爾失神,一旦清醒過來,第一件事也是去看手錶,然後默默推算距離那把劍徹底消失還有多久。
四天過去了,他還安然無恙地在家裡待著。這有兩種可能性:其一,馬娜還困在地下雨水管網中,說不定已經死了,或者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裡昏迷不醒;其二,馬娜已經逃了出來,但並不知道他和自己被擄這件事的關係。
無論是哪種結局,他都覺得自己等不下去了。他必須要搞清楚,否則,那嘀嗒的讀秒聲都會把自己逼瘋。
一大早,他就洗漱完畢,準備出門。妻子還在納悶他為什麼不多休息幾天,被他一句「去學校看看」打發了事。
一路上,他都心神不寧,始終打量著車窗外那些穿著校服,背著書包,或三五成群,或獨自一人的女學生們。
把車停在學校門口,他快步走進辦公樓,向團委辦公室走去。剛登上二樓,他就看到了高二四班的班主任。後者抱著教案,正要前往教室。看到他,四班的班主任抬手打了個招呼。
「你回來上班了?」
「嗯,還有一堆事兒呢,在家待著不踏實。」他向四周看看,湊過去,「聽說你們班的馬娜失蹤了?」
「別提了,我這班主任估計也當不下去了。」四班的班主任一臉懊惱,「一個大活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找到了嗎?」
「沒呢。據說昨天校長打電話去問,跟家長大吵了一頓。」
「嗯。」他點點頭,竭力掩飾著內心的喜悅,「確實挺讓人心煩的。」
和四班的班主任匆匆告別。他來到團委辦公室,打開門,看著桌面上落下的一層薄灰,正盤算著是先打掃一下衛生還是先去校長辦公室打探情況,桌上的電話機就響了。
他拿起聽筒,語氣輕鬆:「喂?」
然而,對方卻沒有說話,只能聽到細微悠長的呼吸聲。
他皺起眉頭:「喂,哪位?」
「周希傑?」
能聽出對方在刻意壓低聲音,但是仍能分辨出是女聲。
「我是。」他開始感到疑惑,「你是哪位?」
聽筒里再次靜默無聲。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喉嚨里立刻乾燥起來。
「你……」
「那天晚上,在下水井裡,不只有你們三個人。」
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雖然只有寥寥兩句話,他卻覺得耳邊炸開了一道驚雷。
一瞬間,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能聽見自己失聲叫道:「你是誰?」
對方沒有回應。在這沉默的幾秒鐘內,他迅速回過神來:「你想幹什麼?」
聽筒里依舊沒有聲音。兩個人就這樣對峙著。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回答他的還是那悠長的呼吸聲。
「你到底……」
「她還活著,還在老地方。」
說罷,電話就被掛斷了。
他握著聽筒,獃獃地站在原地。隨即,他就感到腿一軟,全身顫抖起來。
在他的頭頂,那把利劍還在緩緩旋轉著。
廚房裡傳來的碎裂聲驚動了正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姜庭。她按下靜音鍵,探頭向廚房裡問道:「媽,怎麼了?」
姜玉淑沒有回答,只是快步走出廚房,向洗手間走去。姜庭想了想,放下電視遙控器,起身走向廚房。
瓷磚地上散落著一個已經四分五裂的盤子,上面還帶著洗潔精的泡沫。姜庭哎呀一聲,蹲下去,撿起一塊破片,扔進垃圾桶里。
這時,她的身後傳來姜玉淑的聲音:「起開,我來。」
姜庭轉過身,伸手去拿媽媽手裡的掃帚:「我來吧。」
姜玉淑卻躲開了,不耐煩地揮手擋開姜庭:「你不用管,趕緊換衣服去。」
姜庭還在堅持:「我來掃就行了,媽你先歇著。」
「讓你幹什麼你就聽話!」姜玉淑突然喊叫起來,「回頭你把手割破了,你爸指不定又會把什麼罪名安到我頭上!」
姜庭嚇了一跳,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姜玉淑把她推出廚房,粗手重腳地把地上的碎盤子收進垃圾桶。隨即,她把其餘的碗碟洗乾淨,草草插進瀝水籃里。回頭一看,姜庭還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惶恐地看著她。姜玉淑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讓你去換衣服,你還在這裡愣著幹嗎?」
「不是十點到法院就行嗎?現在才幾點啊?」
「早點準備!」姜玉淑解下圍裙,「別到時候慌慌張張的。」
姜庭噘起嘴,嘟囔道:「一大早上就跟人家急赤白臉的,我又沒做錯什麼。」
「你給我惹的禍還少嗎?」姜玉淑瞪起眼睛,「管閑事、鑽下水井、幫那個蘇琳逃跑……你知不知道你們校長打算給你記個大過?」
「你之前還說我做得對。」姜庭很不服氣,大聲頂撞道,「這才幾天啊,你就翻臉不認賬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姜玉淑把圍裙摔在地上,「你爸要跟我爭奪你的撫養權!我早就告訴你老老實實的,熬過這一段就好。你呢,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一樣!」
「那你也不能說話不算數啊!」
「我怎麼說話不算數了?」姜玉淑急了,「這些事哪件不是你做的?你要是聽我的話,我至於這麼被動嗎?」
「當初你還表揚我,現在就把錯全推到我身上。」姜庭梗著脖子,「媽,你這就叫喜怒無常、兩面三刀!」
姜玉淑徹底火了:「你再說一遍!」
「你就這麼教育孩子?」姜庭也生氣了,「我爸說得沒錯,你……」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之後,兩個人都愣在原地。姜玉淑怔怔地看著女兒臉上慢慢浮現出來的掌印,心下後悔萬分,嘴上卻依舊強硬。
「回你房間去!馬上換好衣服!」
姜庭捂著臉,用盈滿淚水的雙眼狠狠地瞪了姜玉淑一眼,轉身大步走向卧室,重重地甩上門。
姜玉淑喘著粗氣,身體也開始搖晃起來。她扶住餐桌,勉強站穩,抬手掩住嘴,強迫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哭出聲來。
他把車停在文化廣場附近的路邊,從置物箱里翻出手電筒,鎖好車,穿過綠化帶向廣場里走去。
一個正在整理草坪的環衛工人不滿地沖他喊道:「哎!不許踐踏草坪!」
他沒有理會,只想快點趕到那個下水井蓋旁邊。
這通神秘的來電讓他沒法置之不理。雖然還不知道對方的意圖,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上周日的晚上,那個女人真的看到了在雨水調蓄池裡的一切,否則她不會清晰地指出是三個人。而且,當晚把馬娜帶走的很可能也是她。
很顯然,她認識他。她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自己的工作單位,甚至知道自己的辦公電話號碼!但是,她並沒有告發自己。是為了錢嗎?還是別的什麼?
他拚命地回憶這個聲音,卻無法把她和自己認識的任何一個女人聯繫在一起。這讓他抓狂不已。不過,她既然約他來到這裡,那麼,答案就在幾十米之外的地下了。
他迫不及待。因為,那件折磨了他幾天的事情,即將走向結局了。
井蓋好端端地壓在下水井上。他向四周張望了一圈,迅速蹲下身子,挪開井蓋。撲面而來的難聞氣味讓他感到一陣眩暈。然而,他沒有猶豫,打開手電筒之後,沿著鐵梯鑽了進去。
踩到井底的管道壁後,他定定神,快步向黑暗深處走去。
那地方並不難找。他盯著前方被手電筒光照亮的管道,步履匆匆。這讓他想起第一次跟著流浪漢鑽進下水井的情形。厭惡、好奇,還有一絲興奮。他沒想到每天經過的街路下面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黑暗。潮濕。腥臭。不為人知。
這該死的地方。這美妙的地方——用來安放內心不可言說的秘密,實在是太合適了。
在這裡,無論他做過什麼,都不會有人知道。
他甚至開始嫉妒那個流浪漢。不用通情達理。不用仰人鼻息。不用因為無法行房而面對質疑和幽幽的嘆息。更不用只能看著別人玩弄那些女人的照片和錄像帶自瀆。
這是他的王國!
就這樣想著,走著,那個圓形鐵門就在不遠處了。
他的腳步卻開始變得遲疑,特別是看到那半開的鐵門時。他站住,關掉手電筒,聆聽著周圍的動靜。漸漸地,在一片寂靜中,他分辨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呻吟,從那扇鐵門中傳出來。
除此之外,似乎再沒有別的聲響。
他咬咬牙,重新打開手電筒,慢慢地向鐵門靠近。
女人的呻吟聲越發清晰。
他站在鐵門旁邊,小心翼翼地拉開,探頭向裡面張望著。除了手電筒的光柱外,雨水調蓄池裡一片漆黑。
他邁進一隻腳,猶豫了一下,開口叫道:「喂?」
呻吟聲戛然而止。隨即,又驟然提高,還伴隨著衣服摩擦的聲音。似乎那個女人躺在地上掙扎著。
是馬娜嗎?
他咬咬牙,沿著管道慢慢走進去。手電筒光照亮的範圍越來越大。終於,他鑽出管道口,幾米開外就是那個花崗岩台階。而他的視線則一直集中在那個出現在光暈中,不斷掙扎的女人身上。
儘管她的手腳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得嚴嚴實實,但是那的確是馬娜。
你他媽真的還活著!
他的腦筋一下子轉動起來——該怎麼處理她?用手電筒砸死她,還是掐死她?或者把她拖到水池裡嗆死她?
急於將她滅口的殺意充滿了他的大腦。他完全忘記了另一個打來電話的女人。
因此,當他眼角的餘光看到旁邊的黑暗中閃出一個人影,聽到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時,已經來不及了。
「師父,你呼我?」
「你在哪兒呢?」
「在我乾爹家,怎麼了?」
「上班時間你走什麼親戚!」王憲江的語氣冷冰冰的,「趕緊回來,一堆活兒呢。」
「我陪我乾爹辦點事,中午之前就能趕回去。」
王憲江沉默了幾秒鐘,語氣有所緩和:「還跟我耍脾氣呢?」
「我哪兒敢啊。」邰偉握著話筒,撇撇嘴,「你是我師父嘛。」
「這幾天我琢磨了一下,你小子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王憲江嘆了口氣,「咱爺倆再把案子從頭到尾捋一遍,看看是不是遺漏了什麼地方。」
「行。」邰偉頓時興奮起來,「聽師父的。」
「臭小子,就是嘴甜。」王憲江笑罵道,「辦完事就給我滾回來!」
「好嘞!」
邰偉放下電話,看看正站在鏡子前打領帶的顧浩,撲哧一聲樂了。
「我說顧爹啊,你又不是去當新郎官,捯飭得這麼帥有必要嗎?」
「你少廢話。」顧浩愁眉苦臉地看著脖子上的領帶,「這玩意到底怎麼弄啊?」
邰偉走過去瞧瞧,笑得更加開心:「你這是扎紅領巾呢?」
顧浩瞪了他一眼:「你會不會打領帶?」
邰偉一攤手:「我也不會。」
「那你嘚瑟個屁!」
顧浩索性把領帶摘下來,扔回衣櫃里:「算了,不戴了。」
鏡子里的他身穿黑色夾克、白襯衫、卡其色休閑褲,剛剪過的花白頭髮整齊地梳向腦後。
「怎麼樣?」顧浩看著有些陌生的自己,心裡仍舊不踏實,「看著沒那麼老吧?」
「不老。」邰偉還在調侃個沒完,「跟我大哥似的。」
顧浩一言不發,直奔向牆角立著的掃帚。邰偉急忙告饒:「顧爹,別,我錯了,我錯了。」
「你個兔崽子,跟我沒大沒小的。」顧浩板著臉,「你以為我和你媽……我就不能收拾你了?」
「要我說,您老也不用這麼緊張。」邰偉笑道,「您就踏踏實實地去。只要您一露面,八個吳老師也入不了我媽的眼。」
這話讓顧浩聽得頗為舒坦。他一揮手:「走,出發。」
邰偉眨眨眼睛:「不用去這麼早吧?」
「總不能空手去,我去買束花什麼的。」顧浩想了想,「你媽喜歡哪種花,玫瑰、牡丹還是杜鵑?」
「您看著買。」邰偉又開始嬉皮笑臉,「別捧一盆仙人球去就行。」
顧浩心情正好,沒搭理他,沉吟了一下:「還是玫瑰比較穩妥——就玫瑰吧。」
邰偉懶洋洋地從床邊站起來,手指頭上轉著車鑰匙:「那咱就去……」
話未說完,電話機響起來。
邰偉沖顧浩擠擠眼睛:「快接,沒準是老太太催你了。」
顧浩哼了一聲,幾步奔過去,滿臉笑意地拿起聽筒。
「喂?」
聽筒里毫無聲音。
顧浩皺皺眉頭,把聽筒從耳邊拿開,看了看,又湊過去。
「喂?」
「顧大爺,是我。」
顧浩一下子站直了身體,緊緊地握住聽筒,聲音也變了調。
「蘇琳,你在哪裡?」
蘇琳的聲音微弱,似乎氣力不足:「您能去儷通橋上接我嗎?」
「沒問題。」顧浩連聲說道,「那你在橋上等我,哪裡也不要去,我很快就到,好嗎?」
「嗯。」聽筒里傳來奇怪的聲音,彷彿是蘇琳在強忍著哽咽,「顧大爺,謝謝您。」
「你這孩子,還客氣什麼?」顧浩笑起來,「我這就出發。」
電話被掛斷了。
顧浩難掩興奮的神色,抬手拍向邰偉的肩膀:「別愣著,走。」
邰偉一臉難以置信:「那孩子……找到了?」
「沒錯。」顧浩大步向門口走去,「咱們這就去把她接回來。」
「我媽那邊……怎麼辦?」
顧浩想了想:「咱們現在去儷通橋,一來一回,大概也就兩個小時。稍晚點到你媽家,她應該不會怪罪我。」他停頓了一下,「再說,我打算收養那孩子,正好帶給你媽看看。」
邰偉瞪大了眼睛:「顧爹,您還真是豁得出去啊。」
「她家已經沒有那孩子的容身之處了。」顧浩的語氣堅決,「我不能眼看著不管。」
「行。」邰偉琢磨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就當多個妹妹了。」
車行迅速。一路上,顧浩始終情緒高漲,不停地計劃著未來。
從剛才通話的情況來看,蘇琳的身體狀況不是很好。最好去杜倩家打個招呼之後,找個房間讓她吃點東西,休息一下。過幾天,帶她去醫院做個檢查。
那孩子在雨水管網裡流浪了這麼久,不太可能會保持乾淨整潔。為免尷尬,應該先去帶她買身衣服什麼的。如果蘇琳對見到陌生人比較抵觸,就讓她先留在車上,自己去跟杜倩解釋一下,相信她會理解的。
搬家,勢在必行。
得讓孩子休息一陣,至少半年。戶口的事讓邰偉去想辦法。
她願意繼續姓蘇也可以,隨他姓顧更好。要不,一家四口,四個姓氏,聽上去總覺得彆扭。不過也無所謂了,管他呢,人好好的就行!
邰偉看他興奮的模樣,忍不住又揶揄他:「老頭,你整得要去接親閨女似的。」
顧浩想了想,自己也啞然失笑。
「你說,我是不是太愛管閑事了?」
「沒有。」邰偉搖搖頭,認認真真地說道:「顧爹,我很清楚你是個好人。不然,我一個當兒子的,上躥下跳地撮合你和我媽在一起——在別人眼裡,我這不是大逆不道嗎?」
「你這臭小子也是個像樣的好孩子。」顧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快點!」
不到五十分鐘,吉普車已經開上了儷通橋。這裡地處遠郊,車和人都很少。因此,空蕩蕩的橋面一目了然——那個女孩並不在橋上。
很快,吉普車已經從橋頭行至橋尾,蘇琳依舊不見蹤影。
顧浩疑惑起來。說好的站在原處等他,這孩子又跑到哪裡去了?他不死心,讓邰偉開著吉普車調頭,從橋尾又開回橋頭,還是沒有找到蘇琳。
邰偉把吉普車停在橋面中間。兩人先後下了車,向四處張望著。然而,空曠的大橋上除了他們兩個,再沒有其他人出現。
顧浩越來越慌,難道這孩子又變卦了?
邰偉想了想:「顧爹,她會不會在橋下啊?」
「有可能。」顧浩點點頭,「去看看。」
兩個人來到橋邊,扶著欄杆向橋下俯視。在這一側,只有流動的河水以及兩岸豐茂的蘆葦叢。他們又穿過橋面,走向另一側。剛剛向橋下看了一眼,邰偉就發出一聲驚呼。
「顧爹!」他指向儷通河岸邊的蘆葦,「你快看!」
顧浩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勉強分辨出一個俯卧在蘆葦叢中的物體。
「那是……」
邰偉已經拔腿向下行台階跑去:「那是個人!」
邰偉在前,顧浩在後。兩個人氣喘吁吁地跑到橋下。邰偉搶上一步,把那個半個身子都浸在河水中的人拖上來。
雖然她渾身泥水,臉也髒得辨不出底色,但是,從那糾結粘連在一起的長髮和身段來看,這是個年輕姑娘。
邰偉把她的上半身抱起來,立刻被她身上的刺鼻氣味熏得皺起了眉頭。年輕姑娘還在半昏迷狀態中,雙眼微睜,嘴裡含混不清地呢喃著。
邰偉連聲呼喚她,對方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顧浩蹲在她身邊,上下打量著她,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難看。
「顧爹,這是你要找的那孩子嗎?」
顧浩不說話,視線落在那雖然臟污不堪,卻依稀可辨出栗色的捲曲長發上。邰偉環視四周,望向岸邊探出的管道口:「她該不會從那裡爬出來的吧?」
「沒錯。」顧浩站起來,神色凝重,「我認識她。她叫馬娜,四中的學生,蘇琳的同班同學。」
「什麼?」邰偉瞪大了眼睛,又看向懷中的年輕姑娘,「她……她是那個失蹤的學生?」
顧浩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巨大的恐懼感讓他幾乎站立不住。
他回憶起那晚在雨水管網裡和蘇琳的對話。
她還有事情要做。
這件事情,顯然指的不是面前這個半昏迷的女孩。
他向後倒退了幾步,嘴裡喃喃自語:「不行,不行……我得回去。」
邰偉更糊塗了:「回去?你要去哪兒?」
「那個雨水調蓄池……我發現蘇琳的那個地方……」顧浩已經方寸大亂,「來不及了……這孩子……千萬別做傻事……」
邰偉急了:「顧爹,你到底在說什麼?」
顧浩伸出手:「車鑰匙,快!」
邰偉掏出車鑰匙,拋給他:「顧爹,你……」
「我現在去找人,你看好她。」顧浩已經轉身向橋上跑去,「回頭去那個雨水調蓄池集合。」
一路狂奔回車上,顧浩發動吉普車,向市區飛馳而去。從儷通橋到文化廣場,至少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現在最要緊的,就是找到可以打電話的地方,通知警方立刻前往那個雨水調蓄池,也許還來得及阻止悲劇的發生。
然而,去過那個調蓄池的人雖然有幾個,除了邰偉,他只記得王憲江和一個姓杜的警察。聯繫到他們,再調配人手,不知道又要耗費多少時間。
顧浩咬著牙,把油門狠踩到底。同時,他不停地向路邊張望著。終於,一個公用電話亭出現在前方不遠處。
他把車開過去,一個急剎車後,拉開車門跳了下去。拿起話筒的同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距離那個雨水調蓄池更近的人。
姜玉淑穿著成套的裙裝,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面前那道緊閉的卧室門。姜庭在卧室里毫無動靜,不知道在幹些什麼。
姜玉淑看看手錶,猶豫了一下,起身去敲響了女兒的房門。
「庭庭,換好衣服沒有?」她竭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柔平靜,「咱們該出發了。」
房門被猛地拉開。姜庭穿著一身校服,大步走出來,看也不看她一眼。
姜玉淑皺起眉頭:「你怎麼穿這個?」
姜庭沒好氣地答道:「我是學生啊,學生不穿這個穿什麼?」
「你今天又不用上學,去換一身。」姜玉淑勉強壓著火氣,「咱們要給法官留個好印象。」
「平時逼著我穿這個,現在又覺得不好看——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標準……」
姜庭嘟囔著,還是換了牛仔褲和套頭運動衫。
這時,門被敲響了,公司的法務小陶來了。
「姜大姐,準備好了嗎?」小陶站在門廳里,「咱們得走了,不能遲到。」
「小陶,今天辛苦你了。」姜玉淑一邊手忙腳亂地穿鞋子,一邊推推姜庭,「叫陶阿姨好。」
姜庭規規矩矩地一鞠躬:「陶阿姨好。」
「庭庭好。」小陶又轉向姜玉淑,安撫道,「你別緊張,一會兒在法庭上好好表現。」
「行,沒問題。」
姜玉淑拎起挎包,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髮,做了個深呼吸。
「那咱們……」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姜玉淑猶豫了一下,心中暗罵是誰來搗亂,快步走向電話機。
「喂?」
「謝天謝地,小姜,你在家可太好了。」顧浩急切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你還記得我們去過的那個雨水調蓄池嗎?」
「記得。」姜玉淑有些莫名其妙,「怎麼了?」
「你現在馬上去那裡,如果你遇到蘇琳,或者別的人,一定要讓他們什麼都不要做,特別是蘇琳。」
姜玉淑更糊塗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聽不懂……」
「我現在沒時間跟你解釋。你距離那裡最近,所以我只能拜託你了。」顧浩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和警察也會去。在我們到那裡之前,你一定要阻止蘇琳做任何事情!」
「可是……」姜玉淑看看在門口等候的小陶和姜庭,「我現在要去法院,我前夫起訴我,要爭奪撫養權。所以……我不能……」
顧浩沉默了幾秒鐘,聲音變得低沉:「那就算了,我再想辦法。你……祝你好運。」
「老顧,實在是對不起,我真的……」
話未說完,電話就被掛斷了。
姜玉淑咬著嘴唇,內心無比煩亂,慢慢地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
小陶見她面色不善,試探著問道:「姜大姐,出什麼事了?」
「沒事。」姜玉淑向她擠出一個笑容,「咱們走吧。」
三個人下了樓,向小區外走去。路過樓後那片空地時,姜玉淑始終盯著牆邊的那個下水井,腳步猶疑。
來到小區外的路邊,姜庭揚手招呼計程車。姜玉淑卻宛若失魂落魄一般,看著腳下出神。
很快,一輛計程車打開轉向燈,緩緩停靠在她們身邊。小陶拉開車門,向姜玉淑招呼道:「姜大姐,上車。」
姜玉淑哦了一聲,拉開車門,邁上一隻腳。突然,她看著小陶,一字一頓地說道:「小陶,我今天不去了。」
「嗯?」小陶大為驚訝,「你不去了?」
「我得去處理點別的事情。」姜玉淑收回那隻腳,踩在地面上,「十萬火急的事情。」
「現在對你來講,還有比這場官司更重要的事情嗎?」小陶似乎對她的選擇難以置信,「姜大姐,如果你缺席的話,後果你是知道的。」
「輸就輸了吧,庭庭永遠都是我的女兒。」姜玉淑苦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解釋。」
她轉向姜庭,抬手在女兒頭上摸了摸:「媽媽得去幫助蘇琳,你自己和陶阿姨去法院,一切都聽她安排,好嗎?」
「媽……」姜庭也緊張起來,「你不陪我去了嗎?」
「顧大爺需要我的幫助,蘇琳也是。」姜玉淑心如刀絞,「我……」
她說不下去了,把女兒推上計程車,關好車門,向小陶揮揮手。
「你們快走吧,拜託了。」
說罷,姜玉淑就向另一輛駛來的計程車揚起手。她知道女兒正趴在車窗上看著自己,但是她不敢回頭,否則,剛剛下定的決心瞬間就會崩塌。
馬東辰坐在賓士車的后座上,雙眼無神地看著車窗外。在他的身邊,散落著空煙盒、速食麵桶和拆開包裝的蛋糕、火腿腸。
五天了,女兒還是下落不明。
警方委婉地提醒他,如果是綁架,他應該早就接到索要贖金的電話了。換言之,馬娜還活著的可能性並不大。然而,他不死心。親手養大的女兒,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更加諷刺的是,同樣的話,老蘇曾在不久前親口對他說過。這讓他不得不相信,這世上也許真的報應不爽。
好吧。就算是要下十八層地獄,也讓我去吧。只求那冷酷的神明能把女兒還給我。
行動電話響起來。
馬東辰無精打采地瞥了一眼屏幕,發現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同樣來自行動電話的號段。他想了想,按下接聽鍵。
「喂?」
一個年輕女聲傳出來:「你是馬東辰嗎?」
「我是。」馬東辰抽出一支香煙,叼在嘴上,「你是哪位?」
「我是蘇琳。」
馬東辰的雙眼一下子瞪圓了,足足愣了幾秒鐘之後,他才失聲問道:「我女兒呢?」
「她和我在一起。」
「真的?你讓她接電話。」馬東辰直起身子,把行動電話死死地貼在耳邊。
「一個人去造化街和北二馬路交會處,有個藍天大藥房。不許報警。我給你十五分鐘。到了就打這個號碼。」
「你想要幹什麼?」
「照做就行了。」
「我憑什麼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
電話掛斷了。
馬東辰放下行動電話,直勾勾地看著前方。
司機看著後視鏡里那張枯黃消瘦的臉,小心翼翼地問道:「馬總……」
「停車!」
「嗯?」
馬東辰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我讓你停車!」
司機不敢再問,降低車速,緩緩停靠在路邊。
車還沒停穩,馬東辰就跳下車,伸手拉開駕駛座的車門,一把將司機拽了下來。
「馬總,您這是去哪裡?」司機不知所措,「我怎麼跟您太太說?」
馬東辰沒有理會他,發動了賓士車,疾駛而去。
連闖了幾個紅燈,又在一條單行線上逆行了一段之後,馬東辰終於趕到了造化街和北二馬路的交會處。他遠遠地看見藍天大藥房的招牌,將車開了過去,停在路邊。
他看看手錶,用了十四分鐘。隨即,他拿起行動電話,按照剛才的電話號碼回撥過去。
電話響了一聲就被接起,看來對方始終在等著他打電話。
「你到了嗎?」
「我到了。藍天大藥房。」馬東辰一邊聽著電話里的動靜,一邊向四處張望著,「我女兒呢?」
「馬路中間有一個下水井,拿著手電筒鑽進去。」蘇琳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然後跟著箭頭走。」
「什麼箭頭?」馬東辰急了,「我女兒在哪裡?」
「給你十分鐘,時間一過,我就會殺了馬娜。」
「你他媽要是敢動我女兒一根頭髮,我就殺了你全家!」馬東辰吼起來,「你把馬娜還給我!」
電話又掛斷了。馬東辰再次回撥,另一部行動電話已經關機了。
他狂怒不已,雙手連連砸向方向盤。幾秒鐘後,馬東辰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喘著粗氣,從置物箱里拿出手電筒,在路人詫異的目光中,起身走向那個下水井。
挪開井蓋,他迎著撲面而來的臭氣,先用手電筒在井底照射一圈,隨即,沿著鐵梯慢慢地爬了下去。
下到井底,馬東辰發現自己正處於一條管道的某個節點上,兩側皆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但是,比自己想像的要寬敞得多。他來不及多想,用手電筒在四周照射著——果然,在管道壁上發現了一個用粉筆畫上去的箭頭,直指黑暗深處。
他不能再耽擱,沿著箭頭指示的方向,疾奔而去。
管道內還有一些積水,水下則是滑膩的淤泥。馬東辰走得踉踉蹌蹌,卻絲毫不敢減慢速度。相對於地面,這裡的溫度要低得多。汗濕的襯衫貼在後背上,冰涼刺骨。他從未在這樣的環境中行進過。然而,他卻感受不到恐懼或者厭惡,只把注意力放到畫在管道壁上的一個個箭頭上。
在它們的指示下,馬東辰進入了一條更加寬敞的管道。同樣的箭頭仍在。他腳步不停,順著箭頭向管道深處一路疾走。又不知走了多遠,箭頭突然消失了。他想了想,又折返回來,發現最後一個箭頭畫在一道圓形鐵門旁邊。
馬東辰喘息著,看看手錶,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分鐘。隨即,他上下打量著鐵門——門上銹跡斑斑,看上去已經使用了很久——它應該通往某個去處。
難道,女兒就在這扇門後面?
他把耳朵貼在鐵門上,又試著在門上拍了拍。
「馬娜?」
突然,在斜前方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緊接著,一個顫巍巍的女聲在管道中響起:「誰在那兒?」
馬東辰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循聲望去。很快,一束微弱的光慢慢地向他移過來。等她走近,馬東辰看見一個穿著掛滿蛛網和灰塵的裙裝,手裡拿著一根熒光棒玩具之類的東西,滿臉惶恐的女人。
兩個人隔著幾米的距離,怔怔地對視著。馬東辰先開口問道:「你是誰?」
女人看起來嚇壞了,答非所問:「我……我來找人。」
「找誰?」
「我……」女人忽然想到了什麼,「你剛才……是在叫馬娜嗎?」
「對。」馬東辰心煩意亂,「我女兒應該在這裡。」
「你是馬娜的父親?」女人瞪大了眼睛,「四中的?」
「你認識我女兒?」馬東辰大為吃驚,「你到底是誰?」
女人沒有回答他,而是把視線投向那扇緊閉的鐵門:「她在裡面嗎?」
「我不知道。」馬東辰把手電筒光投向鐵門上的密封閥模樣的東西,「我得進去看看。」
女人一愣,隨即就尖叫一聲:「不行。你什麼都不要做!」
馬東辰越發疑惑:「為什麼?」
「你聽我說,是有人叫我來的。」女人撲過來,語無倫次地說道,「他告訴我,什麼都不要做,他們馬上就會來。」
「他們?誰叫你來的?」馬東辰徹底糊塗了,「你為什麼知道這個地方?」
「我一時跟你解釋不清,但是請你耐心等一會兒,很快他們就會來。」
這時,馬東辰突然聽見從鐵門裡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他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
是馬娜!馬娜就在門裡!
他扔下手電筒,雙手握住密封閥上的握柄,用力轉動了一下。
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嘎聲。從手上傳來的感覺來看,阻滯的力量很大。馬東辰咬咬牙,拚命扳住握柄,用盡全身的力氣轉動著。
鐵門裡傳來更加急促的呻吟聲。
女人急了,衝上去抓住馬東辰的手:「你先放開!再等一等,別胡來!」
幾近癲狂的馬東辰用力推開她:「你給我滾開!我女兒就要死了!有人要殺她!」
女人又撲上來,死命搖著頭:「你聽我說,再等五分鐘,五分鐘就行……」
馬東辰徹底失去了理智,他飛起一腳,重重地踹在女人的腹部。女人向後摔倒在地上,蜷縮起身體,痛苦地呻吟著。
馬東辰重新握住密封閥上的握柄,高聲叫道:「娜娜,別怕,爸爸來了。」
密封閥轉動起來,一圈,又一圈……
阻滯越來越大。馬東辰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都在劇烈地跳動著。
「蘇琳……」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不許碰我的女兒……」
聽到這個名字,正在地上掙扎的女人身體一顫,伸出手還想拽住他。
「停下,快停下!」
突然,圓形鐵門打開了一條縫。裡面傳出的呻吟聲卻消失了。
馬東辰來不及去想這些,用力把鐵門拉開——一個沉重的人體被拖了出來。
馬東辰頓時愣在原地。那不是馬娜,而是一個成年男子。
一個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腳也被捆住,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的成年男子。
在他的脖子上,纏繞著一根細細的鐵絲,在頸後交叉,鐵絲的兩端纏在鐵門內側的密封閥的握柄上。
他以一種奇怪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懸掛在鐵門上,頭低垂下來,面部青紫,已然氣絕身亡了。
暮色深沉。一輛警車在馬路上飛馳著。警燈閃爍。刺眼卻無聲。
姜玉淑一臉木然地坐在長條座位上,隨著車身的顛簸微微搖晃著身體。她不想去回憶那個男人如何在那具屍體旁邊狂吼亂叫,之後蹲在牆角里瘋狂地揪著自己的頭髮,念叨著女兒的名字。她也不想去回憶被照射得亮如白晝的雨水主管道里,那些忙碌的警察以及顧浩臉上那痛悔不已的表情。
此刻,他就坐在她的對面,神色和她並沒有什麼兩樣。一個年輕警察從懷裡掏出一個硬皮本子,遞給顧浩。
「顧爹,這是從馬娜身上發現的。」他頓了一下,「我覺得,你應該看看。」
顧浩緩慢地點點頭,接過本子,放在膝蓋上。
十幾分鐘後,警車抵達姜玉淑所住的居民小區外。年輕警察打開車門,先跳下車,向姜玉淑伸出手。
「姜大姐,到家了。」
姜玉淑慢慢地起身,挪到車廂門口,在年輕警察的幫助下,從警車上下來。
「姜大姐,你先回去休息。」年輕警察又囑咐道,「回頭我們再聯繫你。」
姜玉淑點點頭,轉身向小區門口走去。始終如泥塑木雕般的顧浩突然行動起來,他起身走到車門處,向姜玉淑喊道:「小姜,今天……」他的嘴唇顫抖了幾下,「今天謝謝你了。」
姜玉淑沒有回頭,更沒有說話,只是一步步蹣跚離去。
這一天,真的太漫長了。
走在熟悉的樓道里,姜玉淑艱難地拾級而上。來到自家門前,她費了半天勁才打開門鎖,邁了進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想招呼女兒,然而,張了張嘴巴之後,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孫偉明贏了官司之後,就不會再讓姜庭在這裡多待一天。
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如此愚蠢,為了別人的女兒,放棄了自己的女兒。
以後就會這樣吧。獨自一人回到家,然後面對悄無聲息的屋子,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睡覺。
那就從現在開始慢慢習慣吧。
她把挎包扔在餐桌上,換好拖鞋,向客廳走去。
隨即,她就看到姜庭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嘟囔著:「媽,你怎麼才回來啊?」
姜玉淑獃獃地看著女兒,似乎難以分辨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真實存在,還是自己的幻覺。
姜庭打著哈欠,向廚房走去。
「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煮包速食麵——要不要加雞蛋?」
姜玉淑的視線始終跟隨著女兒,良久,才訥訥地問道:「今天……」
「今天開完庭了呀。」姜庭端起裝了冷水的小湯鍋,放在煤氣灶上,「嘻嘻,我爸氣得夠嗆。」
「什麼?」
「其實挺簡單的。」姜庭打開煤氣開關,向她做了個鬼臉,「法官最後問我想跟誰一起生活——那還用說嗎?」
姜玉淑的腿軟下來:「你怎麼回答的?」
「當然是跟你呀。」姜庭從櫥櫃里拿出一包速食麵,小心地撕開包裝,「你是全天下最溫柔、最善良、最勇敢的媽媽嘛。」
姜玉淑呼出一口氣,帶出一聲哽咽。
「就這麼完了?」
「對啊。」姜庭走過來,把雙手搭在媽媽的肩膀上,笑眯眯地說道,「你呀,就是瞎擔心。人家小陶阿姨都說了,我的意見才是最重要的。」
「就這麼完了?」
「哦,對了,我爸說要上訴。」姜庭噘起嘴,隨後又眉開眼笑,「不過沒關係,無論什麼時候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姜玉淑看著女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以你以後對我好一點,否則,哼哼。」姜庭歪起頭,忽然又想到了什麼,「媽,你快說,今天到底出什麼事了?」
姜玉淑猛地把女兒抱在懷裡,感到自己不是贏了一場官司,而是贏得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