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民不時的看著時間,眼看著一個小時過去了,仍然不見趙中和回來。他想了想,撥通了辜幸文的電話。
「……辜政委嗎?我是羅維民。」
「我聽出來了。」辜幸文的嗓音依舊是那麼冷峻和生硬。
「我是想知道,趙中和是不是還在你那兒?」羅維民說得小心翼翼。
「是。」
原來趙中和一直在辜政委那裡!怎麼會這麼長時間?「辜政委,我已經問過單昆科長了,他說他根本沒有讓趙中和交接武器庫的鑰匙。」
「我知道了。」
羅維民不禁有些發愣,從辜幸文的話音里,他幾乎聽不出任何暗示。「……辜政委,你看我現在該怎麼辦?是不是就這麼一直在辦公室里等著?」
「我已經給你說過了,你清楚你現在應該去做什麼。」
羅維民一愣,緊接著有些吃驚地,「辜政委,我明白了!」
「有情況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羅維民本想再說句什麼,但辜幸文的電話已經掛斷了。
羅維民使勁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你真他媽的笨!」
他把桌子上晾著的開水,咕嘟咕嘟幾口吞下去,沒用一分鐘的時間,就鎖好了所有的抽屜和辦公室大門,然後一溜煙地向五中隊禁閉室跑去。
※※※
對王國炎的訊問仍在有條不紊,緊張而有序地進行著。
羅維民長出了一口氣,真是有驚無險,總算沒誤了大事。
他迅速地看了看已經記錄下來的內容,王國炎截止到現在,仍沒有交代像1·13殺人搶劫那樣的大案。儘管現在交代出來的那些東西已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了,但只要你細心一琢磨,就會發現王國炎並沒有交代出足以讓那些人陷入死地的東西。他仍在試探,仍是在刺激,仍是在威脅,但也仍有所保留,仍然在給那些人一個尚能挽回,還可以「翻然悔悟」的機會,仍在顯示著一個他一直在保護著那些人的信息……
王國炎還在等待。等待著那些人的舉動和表示。王國炎的腦子很清醒。
要想讓他儘快交代出那些重大的案情來,一個得有時間,時間越長,他的逆反情緒和輕狂心理就會越強烈,全盤交代的可能性才會越大;再一個就是得想辦法讓他的情緒激怒起來,只有在他極為憤恨,極為狂暴,情緒躁動得無以自制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會使他把那些本不想說出來的東西在一怒之下和盤托出。
羅維民再次看了看錶,時間越來越急迫,也越來越少了。必須儘快地讓王國炎開始交代那些更為重大的餘罪,否則隨時出現一個小小的問題,就會讓這次行動功虧一賞。
他悄悄同魏德華商量了商量,然後又同另外幾個人達成了共識。等到一個問題快要結束時,便由羅維民開始訊問。
「王國炎!」羅維民猛地一聲斷喝,「請你放明白點,不要一直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來搪塞我們!自己做事自己當,你的問題其實我們早已掌握了,現在就只看你的態度怎麼樣!你說你是一條漢子,敢作敢為,死而無悔嗎?平時你自吹自擂的英雄氣概都跑哪兒去了!到現在了你還在那裡負隅頑抗,企圖矇混過關,你以為還會有什麼人來救你嗎!告訴你,你好好看看今天來的都是些什麼人!既然我們來到這兒,就是要把你的事情一查到底的!不要再存有什麼僥倖心理,只有老實交代,低頭認罪,才是你的唯一出路!王國炎!聽明白了沒有?」說到這裡,羅維民的話鋒陡然一轉,「當然,你有權保持沉默,也有權拒絕回答的,但有一點你必須清楚,你所說的這一切都將成為你的供證!何去何從,由你選擇,這也一樣是你的權力!」
王國炎像是被打懵了一樣,一時痴痴地呆在那裡。
也許這一番話真把他給鬧懵了,弄傻了。老實說,羅維民的這番話還真像那麼回事。既不像咋呼,也不像要挾,更不像哄騙,告訴他不要有什麼僥倖心理,其實處處都能讓他產生那麼一點兒僥倖心理,以致會讓他感到這些人並不像想像中的那麼有力量,能夠置他於死地。
大概也就是那麼十幾秒鐘的時間,王國炎猛然間像頭鬥牛似的怒吼了起來:「放你媽的屁!你們一個個都算個什麼東西!老子什麼時候自吹自擂了!什麼時候哄過你們這些王八蛋!好漢做事好漢當,老子還會怕了你們這些東西!媽了個X……」
「王國炎!端正態度!如實交代問題!」羅維民毫不示弱。聲色俱厲,怒不可遏。「再不老實就讓人把你捆起來!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你要是再不老實,你清楚等待你的會是什麼下場!告訴你,你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只憑你現在交代出來的這些問題,判你十次死刑也足夠了!你要是再這麼出言不遜,蠻橫無理,我們現在就可以把你帶出監獄,把你重新押進看守所去!到了看守所你再交代,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性質也完全不一樣了,對這一點你比我們更清楚……」
王國炎頓時又呆在了那裡。如果說上一次發獃是沒想到的話,這一次發獃則可能是真正地被震撼了。是的,看你他媽的傻不傻,交代了半天,別人都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就你一個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等到人家真的把你重新弄回看守所,重新起訴到檢察院,然後再等到法院重新判決時,可就再也不會是過去的死緩了,再也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給你減刑了。到了那時,你就是想早點死都由不得你了。今非昔比,此一時,彼一時,今天的王國炎可遠不是過去的王國炎了。過去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拚命保你,而今天則每一個人幾乎都在盼著你早死快死。他們過去可以讓公安局、檢察院、法院不再追究你的案子,今天也同樣可以讓人不再追究你別的餘罪,只需到此為止,就足以讓你在這個世界上銷聲匿跡,不復存在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國炎再次怒吼了起來:
「我操你們媽!老子什麼時候怕過你們這些狗日的!告訴你們,老子干過的大案多了!老子殺過的人讓你們數都數不過來!跟著老子殺人的那些人,說出來能把你們嚇死……」
下午將近6點時,何波接到了省城史元傑的電話。
史元傑第一個告訴何波的情況是,省城像樣一點的醫院,他讓人找遍了,始終沒有發現趙中和的妻子和孩子曾經來這些醫院看過病。幾乎可以肯定,如果趙中和的孩子確實被診斷為「血小板減少」之類的大病重病,那他的妻子和孩子現在絕不會住在省城的醫院。可能只有兩個,一個是沒病,已經回去了;一個是大病,大概是到北京或上海那些大醫院去了。
第二個告訴何波的情況是,史元傑剛才接到了家裡打來的緊急電話,說是局裡有一個突發案件,涉及到東關鎮派出所和東關村的幾個村民,必須讓局領導親自去現場處理。而他現在在數百里之外,魏德華在古城監獄也抽不出身來,看何波是不是可以在公安處找個領導去一趟。據他們說是一個很要緊的案於,如果領導不去,說不定會鬧出什麼事情來。
何波想了想,沒做太多的考慮便答應了下來。
※※※東關村在此時此刻會有什麼要緊的案子呢?
何波給刑偵科打了個電話,值班的只有一個刑警隊的副隊長。本想讓他帶兩個人去,考慮了考慮,既然是要求公安機關的領導去,那就還是自己親自去一趟穩妥。還帶不帶人呢?還是到了那兒再說吧。如果需要,再打電話叫人不遲。
副隊長姓李,不大愛說話,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著。何波滿腦子都還是王國炎的那些事,一直等到到了東關鎮派出所時,才明白了自己來的實在有些輕率倉促了。
東關村治保副主任范小四今天凌晨4點因工地失竊,帶著他的龐大的治安聯防隊,抓獲了8個偷竊的村民。除了一個是本村村民外,其餘的則是附近鄰村的村民和外地來城裡打工的臨時住戶。他們偷竊的東西其實是一種最常見的東西:飼料,而且從嚴格意義上講並不能稱為偷竊。
范小四所管理的車隊晚上給村裡的豬場拉飼料,這些飼料其實是一種帶渣的粗玉米面。汽車行駛到離工地不遠的地方時,由於路面凹凸不平,從卡車裡甩出了十幾袋子飼料。由於司機發現得晚,當他發覺時,那些掉下來的飼料,已經差不多全被附近的住戶扛光了。
可能是由於白天的「鬧事」,讓剛剛葬了父親的治保主任胡大高仍在耿耿於懷,咬牙切齒,於是就立刻讓治保副主任范小四率領大隊人馬全力破案。
范小四的破案手段原始而又高效,他們帶人來到了丟失飼料的地方,立刻就開始了大規模的所謂的「排查」。對那些嫌疑對象,他們一律採取一種辦法,就是把人綁在給牲口灌藥的木樁上,一瓢接一瓢地往嘴裡灌滿是蛆蟲的大糞。所以沒用多久,便「查出」了一個附近的真正的偷竊者。在這個偷竊者身上幾乎沒費什麼氣力,就讓他魂飛魄散,心膽俱裂地把那些「同夥」和「餘罪」全都老老實實地招供了出來。
范小四順藤摸瓜,抓住一個,便把這個偷竊者脫光了衣服,然後在偷竊者的胸口上寫上兩個大字:竊賊,在背上寫上兩個大字:小偷。一邊讓他們把偷來的東西頂在頭上,一邊讓他們站在路燈下示眾亮相。
但當這些由范小四率領的治保隊員在抓東關村的那個村民時,可能是出於同一個原因,由於昨天治保主任胡大高給他那真正當了一輩子竊賊的父親強行舉行葬禮的緣故,於是便遭到了余怒未息,怨人骨髓的村民們的又一次集體抵抗。他們可能是已經了解到了范小四剛才的那些「所作所為」,所以還沒等到他們進村時,便再次在村口堵住了他們。
村民們這次夜裡的行動比白天的行動毫不遜色,拿著撅頭、鐵鏟、火銃,除了各種各樣的手電筒外,甚至還有人點起了在過去的年代裡才會用的火把!而且幾乎整個村裡的強壯勞力全都站了出來!
范小四儘管有恃無恐,但當他面對著如此眾多怒目而視的村民時,一時也沒了主意。目瞪口呆了半天,只好用手機給他的主子治保主任胡大高打電話。也許是胡大高的主意,范小四在給胡大高打完電話後,立刻派人到東關鎮派出所報了案,並要求派出所立刻派人來查案破案。
當時已經是早晨6點多,天已經大亮了。在派出所沒有來人以前,雙方一直就這麼僵持著,對峙著。
上午8點多時,派出所來了兩個民警,在一些村民的舉報下,雖然經過詳細的調查和耐心的說服,那些「偷竊者」竟然無一人承認自己曾受到過不公正的懲罰和虐待,都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確實有罪,確實偷了東西,心甘情願,罪有應得地願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當兩個民警要求到東關村調查一下那個「偷竊者」時,卻再次遭到了村民們的強烈抵制和拒絕。
民警在中午時分撤了回去,但東關村的治安隊卻始終沒有撤,他們一方面仍然一直跟村民們僵持著,另一方面則一直催促派出所派人來繼續調查,並揚言如果派出所不徹底解決這一「團伙盜竊」案,由此而引發的一切後果,只能由派出所來承擔責任。他們不僅給派出所頻頻報案,而且還頻頻不斷向市公安局反映,向鎮黨委鎮政府,市委市政府反映,說像類似的「團伙盜竊」案,在這裡曾多次發生,當地派出所從來都不重視和認真對待,這種愈演愈烈的犯罪行為已經對當地經濟的發展構成了嚴重威脅和極大危害,如果再不及時嚴肅處理,後果將不堪設想,等等等等。
市政府,鎮政府的領導,可能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團伙盜竊」大案,於是也不斷地給市公安局和鎮派出所打電話,要求他們迅速查清此事,並責令他們限期彙報。
市局局長史元傑此時正在省城,市局副局長魏德華此時則正在監獄,根本無法脫身,而市局知道他們行蹤的人又很少,尤其是不知道他們的局長此時此刻竟遠在省城。所以史元傑的手機便不斷地接到各種各樣的電話,甚至連魏德華也接連不斷地給他打來電話。
史元傑和魏德華並不很清楚究竟出了什麼樣的案子,特別是又是出在東關村這個敏感的地方,想來想去,實在想不出什麼救急的辦法,於是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何波,請他臨時派人到現場處理一下情況,只要能暫時把事情壓下去就行,別的一切都等他回去後再說。
※※※何波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一個「盜竊」案,面對著這些猖獗的惡勢力,好幾次都忍不住要發起火來。簡直狗仗人勢,可惡之極!這樣的一群明火執仗,禍國殃民的惡霸。強盜,竟然敢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但一想到自己正在實施的計劃和行動,終於把自己心頭的怒火強壓了下去,小不忍則亂大謀,何況你現在對他們也一樣毫無辦法。他猛然間想起了昨天逼著讓史元傑和魏德華從這兒馬上離開的情景,心裡不禁感到了陣陣內疚和懊侮,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他完全想像得到他們當時的無奈和苦悲。
何波清楚既然來到了這裡,至少也得做出一個讓雙方都能接受的舉動。想了想,他決定親自到東關村那個所謂的「盜竊犯」家裡去一趟,他要親自看看和問問那個「盜竊犯」。看看他是不是也同樣會說自己是「罪有應得」,心甘情願接受法律制裁的這種話。
東關鎮所在地就在東關村,所以派出所離東關村村口也就一二里地。其實並沒有做什麼工作,村口的村民就答應了讓何波進村的要求。他們的條件只有一個,何波和派出所的民警可以進去,治安隊的一個也不準進。何波說,可以讓他們派一個代表跟我們一塊兒走一趟,並沒什麼壞處。村民們稍稍商量了一下,也同樣答應了。
※※※何波和派出所的所長、副所長和兩個值班民警,還有隨同來的李副隊長,以及幾個村民代表和那個治安隊員一行人默默地走進了村子。
同村外那些雄偉整齊,拔地而起的豪華住宅和商業大樓相比,村子裡的房子院落顯得實在有些破敗雜亂,擁擠不堪。這些年村裡有權有勢有錢有辦法的人漸漸地都在村外蓋起了新房,而留在村裡的大都是沒權沒勢沒錢沒辦法的老實巴交的村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於是村子漸漸就成了這個樣子。在村外看,還像個樣子,越往裡走,就越是窮巷陋室,瘡痍滿目。正經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驢糞蛋子外面光。
這些年,這些城市邊緣的農民,幾乎很少有人顧及到他們了。迅猛而至的城市化浪潮,讓一少部分人在極短的時間內成為暴富階層,而絕大部分的農民不只悄無聲息地失去了土地,而且還悄無聲息地失去了自己的立腳之地,等到最後被挖掘機和推土機強行拆掉推掉自己的住宅院落時,才發現自己真正成了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無產者。甚至在自己丟掉了祖輩遺留下來的房產,只能住進別人重新給他安排好的單元房時,竟然還得拿錢來買。他們失去這一切的一個最不可反駁的理由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和集體的,並不是你個人的,國家和集體需要你交出來,你就得交出來。但讓農民們百思不解。百口莫辯的是,如果說土地是國家和集體的,那麼我這個人不也是國家和集體的嗎?國家和集體的資產不也應該有我一份?為什麼在這些國家和集體的土地漸漸不存在了的時候,也就是說等到這些國家和集體的資產悄無聲息地消失了的時候,卻讓我們這些人變得一無所有,赤貧如洗,而讓極少數的那些人堆金積玉,富可敵國?本來屬於我們大家的這些國家和集體的資產究竟讓什麼人給搶走了?我們的那一份都到了誰手裡去了?
這些年來,城郊附近的犯罪率越來越高,參與偷竊和搶劫的農民也越來越多,除了別的一些原因,是不是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
等到走進一個破爛不堪,連院牆也坍塌了的院落,領路的說了聲到了時,才打斷了何波的思路。
何波有些發愣地瞅著眼前這座住宅。他沒想到都1990年代末了,竟還有這樣的房子。真箇是蓬門草戶,殘垣敗壁,房頂上的青草長得足有一尺多高,院子里幾乎沒有任何可遮攔的東西,偌大的兩個窗戶上,竟然連塊玻璃也沒有,滿是窟窿的用紙糊住的窗格,都已經黃得發黑。
房子怎麼會破敗成這樣?而這樣的房子又怎麼能住人?
是不是因為這些地方很可能又要被征掉,所以就一直這麼不加修繕,任其殘破?或者是因為這個地方同樣是由於國家和集體的原因,所以就這麼將就著,湊合著?等著有朝一日,再由國家和集體的推土機和挖掘機把它強行推倒和拆掉?
等到走到屋子裡時,何波終於明白,房子能成了這個樣子,只因為一個字:窮!
以前總是覺得,城市的迅猛發展,使得郊區的農民也迅速地富裕了起來。種菜種花,養雞養魚,塑料棚,養殖場,城裡人越多,賺錢的機會也越多。挨著一個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近郊的農民還會富不起來?
但今天看來,這似乎都是一種想當然的企望,越是城市近郊的農民,潛伏著的威脅和危機其實也越大。試想,還有比失去土地讓一個農民更為感到可怕的事情嗎?當一個農民在失去了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甚至連自己的房產都失去了後,除了出賣自己的勞動力外,他還會有什麼!沒有文化,沒有知識,沒有技能,沒有資本,沒有背景,幾乎沒有任何生存的手段。尤其是當一個城市充塞著愈來愈多的下崗工人和待業青年時,對一個要混跡其中的農民的拒絕往往會更加殘酷和徹底。
眼前的事實似乎正在強有力地說明著這一點。
這個偷了豬飼料的村民名叫李大栓。
一個5口之家,家中唯一的強壯勞力,便是這個40來歲的跛了腿的中年漢子。在上尚有60多歲的老父老母,在下還有一個近20歲的痴傻兒子和一個13歲的姑娘。李大栓的腿在一次工傷中留下了終身殘疾,8000元便是這次殘疾的全部賠償。什麼樣的可以多掙點錢的重活苦活都已經與他無緣,他只能在附近的工地上給人家作臨時看守。老婆早在5年前就離開了這個毫無指望的家。老父親這些年來一直在撿拾垃圾,老母親幫助照料家務和孩子,日子倒還湊合著過得去。不曾想去年老父親突發中風,一病不起,進不起醫院吃不起葯,僅靠幾乎沒有任何營養補充的一個老邁的肌體自行恢復健康,結果老人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糟。20歲的痴傻孩子連個家門也看不了,13歲的女兒儘管是「希望工程」援助的對象,但也僅僅是免費上學。近一段時期來,工地上的活兒又越來越少,民政部門的救濟又如何養得了一家五口。
看看眼前的這一切,真正是天慘地愁,目不忍睹。
昨天晚上李大栓正在工地上作臨時夜班看守,回家的路上,正好遇到了從卡車上甩下來的十幾袋飼料,見那麼多人都在往自己家裡扛,忍了忍沒忍住,終於不顧自己的殘腿連拉帶拽地拖回了一袋。
李大栓拖回來的這袋子飼料其實都有些發霉了。
何波一行人進到他家時,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難聞的玉米面味。
大概是剛剛蒸熟,兩大籠窩頭還直冒熱氣。
一家人看來正在吃晚飯。
一張陳舊的看不出任何顏色的飯桌上,除了黑糊糊的一盤子不知什麼的菜葉外,剩下的就全是這種粗渣玉米面飼料做的食物了。玉米面窩頭,玉米麵糊糊,還有大概是午飯剩下來的玉米麵湯餅。
躺在炕上的老父親,在他枕頭旁放著的,也只有大半碗玉米麵糊糊。
其實這種東西還能叫面嗎?豬大概都不肯吃的東西,何以會讓人爭食!
李大栓的那個傻兒子此時正蹲在炕角,好像一點兒也不怕燙,左手死死地攥著一個窩頭,右手則把一個窩頭舉在嘴邊,兩眼發紅,一口接一口地大吃大嚼。以至何波他們走進去好半天了,他都沒看他們一眼。直到猛然一口吃得噎在了那裡,才伸直脖子痴痴地盯住了他們。
一家人都痴痴地死死地看著他們。
屋子裡頓時陷入了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死寂。
何波忍了好半天,還是沒能把眼淚忍住。他默默地用手指輕輕地把眼淚剛一抹去,緊接著又是一片淚水涌了下來。
在他的身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默默地擦著眼淚。
多少年了,他還從沒有碰見過這樣的「盜竊案」。
那袋子「偷盜」來的豬飼料,就在屋子裡的牆根下放著,此時已下去少一半了。家裡的東西一覽無餘,所有的麵缸米罐里,竟然全都空空落落,一無長物。
還用得著調查什麼么?
還用得著再說什麼么?
面對著這一切,你又能說的出什麼!
……
何波沒想到在村口會碰上村委會主任、省人大代表龔躍進。
龔躍進一見到何波,便一臉嚴肅地承認錯誤和表示歉意。
「何處長,真沒想到會鬧成這樣,我剛才已經批評他們了,簡直是胡鬧么!哪有這樣對待群眾的道理!不管怎麼說,也不能把人民內部矛盾當作敵我矛盾處理么。首先這是我的錯,第一個應該批評的也是我。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這件事我有責任,我應該做檢討,應該深刻檢討。」
龔躍進的態度很誠懇,表情也顯得非常認真。但何波看得出來,龔躍進同他講話的樣子,完全是一副居高臨下,顧盼自雄的姿態。因為龔躍進肯定已經明白,眼前的這個何波,早已不再是那個權勢顯赫,位尊望重的地區公安處處長。充其量也就是一個二線領導,馬上要被安置到人大或者政協的一個下台幹部。如果他還是那個貨真價實的公安處長,這個龔躍進是絕不敢這樣跟他說話的。而眼下他之所以還會趕到這裡擺出一副諂媚的樣子來,也許只是一種禮節上的需要,或者只是一種試探性的交往。因為他知道像何波這樣一個在公安系統幹了一輩子的老處長,他的影響並不會隨著他位置的消失而消失。尤其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候,地區公安處的處長竟會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現在他的地盤上,對此他不能不防。還有,他也許並不真正清楚何波的下一步將會有什麼樣的安排,如果真的到了地區人大當上一個副主任什麼的,那對他來說,無論如何也是輕視不得的。
面對著龔躍進的歉意和自我批評,何波想的更多的則是這個村委會主任的來意。本來他考慮的是眼下究竟應該怎樣來處理這件事,卻沒想到龔躍進的態度會來了這麼一個180度的大轉彎。末了,何波臉上不著任何錶情地問道:「既然這樣,另外那幾個人呢?」
「放了放了,何處長,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我剛剛從外地回來,一聽說了這件事,就立刻讓他們放人。不就是丟了幾袋子飼料么,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鄉里鄉親,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能像對待罪犯那樣,真不像話。就是真偷了什麼貴重的東西,也絕不應該這樣。」龔躍進的態度依舊非常誠懇和嚴肅。
聽著龔躍進的這些話,何波頗感意外,一時間竟不知再同他說些什麼。想了想,「既然這樣,那我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好了,這裡的事就交給你了,如果再有什麼情況,請隨時跟我聯繫。」
看到何波要走,龔躍進急忙說道:「何處長,你看你看,怎麼能這樣么?平日里請也請不來的,今天好不容易到這裡了,不管怎樣也得賞個臉吧,家常便飯也得吃點么。」
何波看看時間,想了片刻,覺得跟他們在一起吃吃飯,轉移轉移他們的目標和視線,對古城監獄的魏德華和羅維民他們也許會有好處,於是便說,「也好,反正今天也沒什麼別的事情,就在你這兒偷個閑吧。」
「對對對,像你們這些領導,平時政務紛繁,難得消閑一刻,今天咱們就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放鬆放鬆。老胡,備車,還是老地方,『毛家鱉王府大酒樓』,最好是『延安廳』和『廬山廳』,先打個電話聯繫一下,有人沒人都讓他們立刻騰出來。」龔躍進知疼著熱,一臉溫和地說道。
「毛家鱉王府大酒樓」其實就在東關鎮附近,坐上車,不到兩分鐘就到了。
對這個「毛家鱉王府大酒樓」,何波早有所聞。但讓何波沒想到的是,「毛家鱉王府大酒樓」的生意竟會如此之好。還不到下午6點半,酒樓前面大大小小的車輛就已經擠得滿滿當當。這裡的價位並不低,然而據人說,這裡的包間大部分在一天以前就早已預定了出去。今天看來,此說不虛。
※※※「毛家鱉王府大酒樓」是東關村最有名的幾個生意場之一。說是大酒樓,其實裡面的各種娛樂設施一應俱全。有桑拿浴,有歌舞廳,有保齡球館,還有水上樂園,真正是一條龍服務。只要你有錢有勢,在這裡就幾乎可以享受到世間一切可以享受的東西。美酒、佳肴、淑女、俊男……
讓何波感到不解的是,「毛家鱉王府大酒樓」的這一切,居然是在共和國領袖毛澤東的旗號下進行的。這裡所有的服務員全都穿著紅軍的服裝,紅帽徽,紅五星,紅領章,紅袖章。每一個顧客和就餐者,一走進來,首先得到的是男女「紅軍戰士」們威武莊嚴的敬禮,然後便由女「戰士」給你別上一個金光閃閃的毛澤東像章。大大小小的客廳和包間里,無一不掛著毛澤東各個時期的畫像。大廳里播放著文化大革命時期各種各樣的頌歌和語錄歌。大堂正中,一個巨大的毛澤東畫像前,擺滿了各色各樣的供品,紅燭高聳,香霧繚繞。在有著各種各樣的功能和設置的一個個豪華包間的門媚上,竟然全都以毛澤東所經歷過的重大事件的發生地而命名:韶山廳,遵義廳,延安廳,井岡山廳,西柏坡廳……尤其是這個「毛家鱉王府大酒樓」的命名,簡直讓何波感到心驚肉跳,六神不安。毛家鱉王府,究竟是什麼意思?毛家何時養過鱉?又怎麼有了鱉王府這個稱號?如果說毛澤東愛吃紅燒肉,那還有些來由,而這個「毛家鱉王府大酒樓」究竟從何說起?
荒唐得讓人不可思議,滑稽得讓人瞠目結舌。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不倫不類的「毛家鱉王府大酒樓」,堂而皇之在這個地區所在地的大街上炫耀了近兩年了,也不知有多少個大大小小的政府官員在這裡吃過,玩過,但好像從來也沒有一個領導對這裡所進行著的這一切提出過任何異議。
讓何波最感驚愕的是,這裡正在籌措著一個大型的毛澤東誕辰105周年的紀念研討活動。像「毛家鱉王府大酒樓」這樣的一個飯店,它如何能,又如何可以組織這樣的一個活動?它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又如何會有這樣的實施計劃?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態能讓它聯想到這裡來?
※※※這一切是不是讓人感到有些太可悲了?
何波默默地走進「延安」廳里,好久好久一言不發。
「延安」廳里豪華的裝潢和設置,再一次讓何波感到目瞪口呆。曲徑通幽,就像真的來到了陝北的「土窯洞」。青山綠水,黃土高坡,「天色」如此的湛藍,「曠野」如此的幽靜,所有的奇花異草,竟然全都是真的,真像來到了世外桃源。所不同的是,這裡的小姐已經不再是「紅軍裝」,而是成了很薄很薄的「紅綢裝」。衣袖很短,開領很低:紅裙不長,開衩很高。一轉眼間,已經是「不愛武裝愛紅裝」了。
這樣的一個集歌廳、舞廳、餐廳、遊藝廳於一體的豪華包間,究竟需要多少人民幣才可以把它裝修起來?
如果僅僅是為了讓客人消費,這樣的包間是絕對要賠錢的。也許他唯一的用處就是要在這裡招待貴重的「客人」,在他們「政務紛繁」之餘,好好在這裡「放鬆放鬆」。
如果真是如此,那麼,在這樣的包間里,究竟有多少政府官員和領導幹部在這裡受用過?
價格不菲的「毛公酒」,一整套的「毛公餐具」。當然,這只是個形式和程序,如果你不喜歡,各種各樣的洋酒名酒,這裡應有盡有,想喝什麼,就有什麼。看得出來,在這裡,如果你想玩什麼,也一定會有什麼。
何波滴酒不沾,連飲料也不喝一口。於是就來了一杯加了冰塊和檸檬的脫糖干白。
「國產的,國產的,為了咱們國家的經濟能早點緩過勁來,今天全都跟何處長一樣,一律都是國產的,真正愛國,就不能用洋貨。要落實在行動上,不能只落實在口頭上,哈哈哈哈……」龔躍進一邊幽默著,一邊開懷地笑著。看上去他真的很放鬆,似乎一到了這種地方,他就顯得遊刃有餘,如魚得水。
鱉王大酒樓,自然以吃鱉為主。鱉血、鱉膽、鱉湯、鱉蛋、童子鱉……最後上來的是一隻碩大無朋,足有四五斤重的大鱉。當然還有別的各色各樣的吃食和菜肴。
「何處長,吃,一定要吃,這是真正的鱉王呀,絕對的十全大補。」龔躍進不遺餘力地在勸酒勸菜。「像我們這些年齡大點的人,食補可是不能缺的。我父親在世的時候給我說過,年輕的時候,是拿健康換錢,年紀大了的時候,得拿錢換健康。何處長,這話深刻呀。怎麼才是拿錢換健康,我看首要的一條就是得吃好。孔夫子也說過的,要食不厭精么……」
聽著龔躍迸這番話,何波感到憎惡和憤恨,浮現在他眼前的則是剛才那棟破敗不堪的院落和那一家人大口吞咽飼料窩頭的情景……
讓這樣的一個人當村委會主任,村民們的遭遇和處境也就可想而知!
他不時的看著表,本想給他說點什麼,但想來想去覺得此時此刻還是少說為佳。能把胡大高、龔躍進、范小四這些人拖在這裡,多多少少也是一層煙幕,對羅維民和魏德華他們的行動至少也是一個側面的掩護和幫助。他一邊慢慢地吃著,一邊看著他們幾個提著手機不時地出來進去,有時侯還不斷地在龔躍進耳旁說些什麼。就讓他們忙乎吧,今天就真的在這裡好好「放鬆放鬆」。
一直到了快8點,龔躍進急匆匆被叫了出去,而後又急匆匆走了進來時,何波漸漸感到了龔躍進異乎尋常的變化。龔躍進的話語突然少了,臉色也突然暗了,尤其是笑聲陡然沒了,有幾次甚至在默默地沖著碗筷發愣。
這個龔躍進到底是怎麼了?會不會他聽到什麼,察覺到什麼了?
一個小姐再次上來給他斟酒,何波琢磨著該給龔躍進說點什麼,於是便主動的向他碰杯。
何波幾乎沒怎麼喝,也就那麼輕輕的一小口。很小很小的一口。
大概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也許更短,何波突然感到眼前一陣矇朧,他使勁地搖了搖頭,竭力地想驅散由眼前的迷朦而帶來的昏花和眩暈,然而眼前的霧團卻似乎越來越重,越來越厚,當他突然意識到什麼,猛然想站起來時,卻一頭栽在桌於上,就像一個酩酊大醉的酒鬼一樣,一下子癱軟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