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一周的星期一,和泉康正駕駛愛車從用賀出口駛出東名高速公路,隨後進入環狀八號線,一路向北駛去。臨近年末,道路被大型卡車和商用車堵得水泄不通。如果指定哪裡有小路,或許還能設法避開眼前的擁堵,但康正對東京的地理一竅不通。要是隨便找條路胡亂開過去,弄不好還會迷路。這樣的傻事最好還是能免則免。
果然還是該坐新幹線過來,他腦中再次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每次他都會立刻否決。如今他對事情的狀況一無所知,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用到車。
兩眼盯著貨運卡車的車尾,康正打開車載收音機。即便是FM波段,也有無數節目。康正不由得再次為東京的繁華而驚嘆。他平日住在愛知縣的名古屋。
這次到東京來是他臨時決定的。說得準確些,是在今天清晨。
一切源於上周五妹妹園子打來的電話。妹妹念了東京的女子大學,畢業後留在東京,在某電子元件製造商的東京分公司上班。兄妹倆一年間只能見上一面。三年前母親病逝後,兄妹間見面的次數就更少了。而康正的父親則早在康正兄妹年幼時就因腦溢血亡故了。
但兄妹倆畢竟是彼此在世間唯一的近親,即便沒有機會見面,聯繫也從未間斷。尤其是園子,經常主動打電話給哥哥。每次打電話都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大多數時候都只是一句「有沒有按時吃飯」之類的話。妹妹打電話來並非因為寂寞,更多的時候,恐怕是覺得哥哥一定很想念自己。康正很清楚這一點。妹妹她就是這樣一個體貼的人。
然而,上周五妹妹打來的電話似乎與平常有些不同。以前,每次康正問起是否還好,園子都會回答「還行」,可這一次,園子的話讓康正有些擔心。
「嗯……老實說,感覺不大好。」當時,園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慵懶,感覺就像鼻子不通氣一樣。
可是直到最後,園子也沒有告訴康正到底發生了什麼。而且最後,她還說了一句讓康正大吃一驚的話。
「如果我死了……或許對所有人都好。」
儘管園子立刻說自己在開玩笑,但這絕對只是在寬慰康正。她一定是遇上什麼事了。
在說這句話之前,園子還說她被一直信任的人出賣了。
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班,康正一直在家等著園子回來。康正早已打定主意,等園子回來後,要帶她去吃一頓壽司。這已經成了她每次回家時的慣例。
可是園子終究沒有回來。
下午三點時,康正往園子的公寓打電話,但沒人接。康正以為她已經出發,可從傍晚等到深夜,園子一直沒有出現。
周日早晨到周一早晨,也就是今早,這段時間是康正的出勤時間。他的工作就是這麼特殊。上班時,康正不止一次往家裡打電話。園子有家裡的鑰匙,即便康正不在家,她也應該能進屋。可沒人接電話,答錄機里也沒有園子留下的訊息。康正又往東京打了電話,還是沒能聽到妹妹的聲音。
康正實在猜不出妹妹到底去哪兒了。他曾聽說園子的高中同學也在東京獨自生活,卻並不知道那個同學的聯繫方式。
當班的夜裡,康正一直心不在焉。幸好那天夜裡沒有特別重要的工作。天亮後,康正決定去東京。內心的不安已經膨脹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下班後,康正在家小睡了兩個小時,隨後給園子的公司打了個電話。股長的話令康正心中的不安再次膨脹起來—園子今天沒來上班,也沒聯繫過公司。
康正連忙收拾行李,跳上車子駛離住處。儘管剛下夜班,但行駛在東名高速公路上的時候,康正沒有絲毫倦意。不,應該說他已經根本無暇再顧及其他了。
開了一個多小時,康正終於駛離環狀八號線,到達目的地—練馬區目白路的入口附近。
園子住的公寓是一棟貼有淡米色瓷磚的四層小樓。康正曾來過一次。小樓看起來似乎還不錯,但內部很粗糙。康正當時一眼就看穿了這一點,勸園子別再租這種便宜公寓,應該拿出錢買套好房子。園子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甚至連頭都沒點一下,只說想把錢用在該用的地方。康正很清楚,妹妹是個脾氣很倔的人。
公寓的一樓有幾間店面,但近來經濟不景氣,店面全都拉上了捲簾門,門外還貼著招租的紙條。康正在店面前停下車,從旁邊的入口走進樓里。
康正先檢查了一下信箱。二一五號是園子的信箱,正如康正所料,信箱里已經塞滿了近三天的報紙。康正心頭不祥的預感變得越來越濃。
時值正午,或許因為公寓里的住戶大都單身,整棟樓鴉雀無聲。在走向二樓園子房間的路上,康正並沒有遇到任何人。
康正先試著摁響門鈴,但始終無人應門。他又試著敲了兩三下房門,結果一樣。完全感覺不到屋裡有人。
康正摸了摸衣兜,拿出鑰匙。這是他上次來時園子交給他保管的。房東給了園子兩把鑰匙。父母去世後,兄妹倆曾經約定,在各自成家前要給對方一把自己住處的鑰匙。把鑰匙插進鎖眼的瞬間,康正感到一陣靜電從指尖划過。
打開門鎖,康正轉動把手。就在拉開房門時,他感到一陣疾風吹過內心。真是不祥的風!他咽了口唾沫,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如果有人問他到底在設想什麼,做好了怎樣的心理準備,他也無法回答,但總而言之,他此時已經做好了和工作時趕赴現場時一樣的準備。
園子住的是帶獨立廚衛的一室一廳。進門後首先是客廳兼廚房,向里則是卧室。一眼瞥去,客廳里並無異狀。客廳和卧室間的拉門緊閉。
玄關處並排放著一雙深褐色淺口鞋和一雙天藍色涼鞋。康正脫下鞋走進去。屋裡空氣冰涼,至少今早應該沒開過暖氣,而且連一盞燈都沒開。
飯桌上有個小盤子,裡邊似乎燒過紙之類的東西,還殘留著黑色的灰燼。但康正管不了那麼多,拉開了卧室的拉門。
向卧室里一看,他立刻全身僵硬,無法呼吸。
卧室約六疊大,床靠牆擺放。園子閉著雙眼,靜靜地躺在床上。
康正怔怔地站在拉門旁,全身僵硬,腦中瞬間變得一片空白,隨後,各種各樣的猜測與想法如同人群紛至沓來的腳步聲一樣向他耳畔湧來。他完全無法理清內心的思緒,只能獃獃地站在原地。
過了好一陣,他才緩緩邁出腳步。「園子!」他輕輕叫了一聲。但妹妹毫無反應。
毫無疑問,園子已經死了。由於工作的緣故,康正見過的屍體比普通人多得多。只要看看肌膚的色澤和彈性,他就能判斷出是否還有生命跡象。
園子蓋著一條碎花毯子,毯子上沿拉到胸口處。康正輕輕掀開,不由得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園子身旁放著一個計時開關。康正曾見過這東西,是妹妹從名古屋的家裡帶來的。開關一眼看上去像鬧鐘,但它接有電源線,數字錶盤旁邊還有兩個插座口,一邊寫著「ON」,另一邊寫著「OFF」。只要一到設定好的時間,「ON」的插座口就會開始通電,而「OFF」的插座口則會切斷之前通過的電流。
眼下,「ON」的插座口正在使用,但插頭後邊的電線卻在中途分成兩股,伸進了園子身上的睡衣。
康正看了看計時器設定的時間,是一點。因為計時器用的是老式錶盤,康正無法判斷到底是中午一點還是凌晨一點。
康正並沒解開妹妹的睡衣,但他完全可以猜到那兩根電線是怎樣連接的。兩根線中的一根貼在胸前,另一根貼在背後。時間一到,電流就會穿過心臟,讓園子瞬間身亡。康正拔下計時器的電源,之前還在轉動的時針停在了四點五十分。這正是目前的時間。
康正蹲下身,輕輕握住園子的右手。她的手冰涼僵硬。上個星期五還存在的水嫩的彈力已經徹底消失。
悲傷如同黑色的陰雲一樣漸漸擴張,佔據了康正的內心。如果讓它再蔓延下去,說不定何時,康正就會兩腿一軟,癱倒在地。他本想放聲哭泣,但必須儘快採取行動的念頭讓他剋制住悲憤。這與他的工作性質不無關聯。
首先該做的就是報警。康正環視房間,四處尋找電話。
除了床,屋裡還放著衣櫃、電視和書架,但沒有梳妝台。仔細一看,康正才發現妹妹的化妝品全都堆放在書架的中間一層,下邊一層則放著各種文具,如透明膠和寬膠帶。一隻小丑模樣的陶瓷人偶臉上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床邊放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有一個盛著半杯白葡萄酒的高腳酒杯,酒杯旁有兩個空葯袋,大概是裝安眠藥用的。園子正是就著葡萄酒吃下了安眠藥的吧。除此之外,桌上還有一支筆記本附帶的細鉛筆和一本帶小貓照片的日曆。
無繩電話的分機滾落在桌腳邊。康正彎腰去撿,卻忽然停下手。他看到分機旁還掉落了一樣東西。
是葡萄酒瓶的軟木塞,上面還插著螺旋式開瓶器。
不對勁啊。
康正怔怔地盯著瓶塞看了一會兒,之後起身走進廚房,打開冰箱。
三個雞蛋,盒裝牛奶,烤鮭魚切片,人造黃油,通心麵色拉,還有用保鮮膜罩住的米飯,但沒有康正想找的東西。
他轉身看了看廚房。水池中放著另一個高腳酒杯。康正本想去拿,但還是先收回手,從衣服口袋裡掏出手帕,包住手指,之後再次伸手,端過酒杯聞了聞。
酒杯里沒有任何酒香。至少,康正沒有聞到葡萄酒的氣味。
接著,他往酒杯里吹了口氣,拿到日光燈下看了一眼。酒杯上也沒有留下任何指紋。
把酒杯放回原位時,另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東西就放在水池邊的操作台上,長度大約有一厘米,似乎是什麼東西削過後的殘渣。他大致數了一下,大概有十多片。
康正一時沒弄明白是什麼東西,盯著看了一會兒。突然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隨即捏起其中較大的一片,回到卧室,和連接園子身體與計時器的電線進行對比。
不出所料,殘渣與包裹電線的塑料完全一樣。要使人觸電,就必須將電線一端的塑料削去,讓導線裸露出來。這些殘渣似乎就是在剝線時留下的。
可為什麼要把電線拿到廚房操作台去弄呢?
康正回到廚房找垃圾桶在哪裡。飯桌邊倒是放著一個玫瑰花紋的小垃圾桶,可裡邊什麼東西都沒有。房間角落裡還放著兩個大塑料垃圾桶,似乎是為區分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準備的。
剛才康正四處尋找的東西就在裝不可燃垃圾的那個桶里。那是一個德國葡萄酒的空瓶。他用手帕包住手,拿起酒瓶,檢查瓶里是否還有酒。瓶子已經空了,但瓶身上沾著若干指紋。
除此之外,這個垃圾桶里還有一個玻璃瓶,是國產蘋果汁的瓶子。這種飲料里並不含酒精。
把兩個空瓶放回原處後,康正起身再次來到水池邊,環視周圍。瀝水用的餐具籃里插著一把菜刀。他再次掏出手帕,拿起菜刀。
他將刀刃朝下,看到菜刀右側附有剛才發現的那種塑料渣。原來如此。康正終於明白了。估計有人用這把菜刀剝開了電線,操作台上才會留有殘渣。
他清理掉殘渣,把菜刀放回瀝水籃,做了個深呼吸。
他覺得全身血液開始沸騰。一種與剛才發現園子已死時完全不同的感情開始支配他的身體。儘管如此,他的頭腦卻依舊冷靜得讓人不可思議。
他站在原地,開始整理思緒,冷靜地思考接下來該做的事。他必須在短時間內理清頭緒,拿定主意,下定決心。這必須要有足夠的勇氣才行。因為一旦走出一步,就再也無法回頭。
但康正並未猶豫,立刻就下定了決心。在他看來,自己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
整理好想法後,康正嘆了口氣,看了看錶。現在是下午五點,他必須抓緊時間。
他穿上鞋,從門鏡向外窺視,隨後打開門,飛快地溜到門外,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公寓。
走出公寓後,他再次環視四周。大約一百米開外有一家便利店。他豎起夾克的領子,擋住臉,朝便利店走去。
買了兩台帶閃光燈的一次性相機、一雙薄手套和一疊塑料袋後,康正回到公寓前。看到自己的車,他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念頭。他打開後備廂,那裡胡亂丟著棒球手套和球棒。他是單位里業餘棒球隊的王牌。
他從後備廂深處拖出一個大工具箱,打開蓋子。工具箱是雙層的,下層放著一把大金屬鉗。康正拿出金屬鉗,關上後備廂。
再次來到園子屋前,確認周圍沒人後,康正輕輕把門拉開一條縫,閃身進了屋。這時,他聽到一聲輕微的金屬聲,似乎是從門上的信箱里傳出的。康正曾聽園子說過,一般的報紙和郵件只會投遞到一樓的信箱,但如果是快遞,就會塞到房門上的信箱里。
康正打開信箱,裡邊放著一把鑰匙。他拿出鑰匙,略加端詳,又和自己剛才開門用的鑰匙對比了一下。鑰匙的匙紋完全一樣,但信箱里的那把應該不是園子從房東那裡拿來的,估計是她後來找鎖匠另外配的。康正把鑰匙塞進夾克胸前帶有拉鏈的口袋。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還無法就這把鑰匙作出任何判斷。但他覺得最好還是先別讓警方知道這把鑰匙的存在。
接著,康正轉身拴上了門鏈。仔細回想一下,剛到這裡時,房門並沒有拴門鏈。這一點不由得勾起了他內心的疑慮。他很了解妹妹,妹妹關門時必定會拴門鏈,這樣的習慣應該不會因自殺而改變。他邊這麼想邊用金屬鉗從中間切斷了門鏈。
康正把金屬鉗和一次性相機隨手放到玄關旁的鞋柜上,戴上手套,左手拿起一個剛買的塑料袋。他將要採取的行動絕對不能讓警方有絲毫覺察。
他脫下鞋,在廚房裡伏下身,把下巴貼到地板上,一邊尋找蛛絲馬跡一邊緩緩爬動。對於這種跟爬蟲一樣的行動方式,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在客廳地板上,康正發現了十幾根頭髮。除此之外,地板上細小的沙粒和塵土也同樣吸引了他的注意。園子是個很愛乾淨的人,絕對容不得房間里有這些東西。他儘可能收集那些細小顆粒,和頭髮一起裝進塑料袋。
接著,他又拿來一個塑料袋,在卧室里做了同樣的事。奇怪的是,卧室里也有塵土和細沙。似乎有人穿鞋進過屋。
不對,如果是穿鞋進屋,沙粒和塵土也太少了……
康正心懷疑慮,但並沒停下自己手上的動作。既然有人住,就肯定有頭髮掉落,卧室里也同樣掉落著不少頭髮。
除此之外,另一件事也引起了康正的疑心。卧室角落裡放著一個圓筒形紙簍,紙簍周圍掉落著一些沾有口紅的餐巾紙和揉成一團的郵送廣告。園子歷來喜歡乾淨整潔,這與她的性格完全不符。
另外,房間角落裡還有一根用途不明的細繩,是塑料製成的,約四五毫米粗,五六十厘米長,顏色翠綠。康正環視屋內,想要看看這繩子平時是幹什麼用的,卻沒能想到合理用法。他決定暫時先收起繩子,把它當成僅由自己掌握的證據。
床邊放著一個裝換洗衣服的藤籃。康正檢查籃內,有牛仔褲和毛衣之類的便裝,最上邊是一件天藍色的毛線開衫。
當康正的目光再次落到計時器上時,他的心不禁咯噔一跳。指針指向四點五十分。這是之前他拔掉電源的時間。這可不行。他一邊留意不要牽動連在園子身上的電線,一邊把計時器翻轉過來調整指針。時間變成了五點三十分。
看到插著開瓶器的軟木塞,康正稍一猶豫,但最後並未帶走,而是把軟木塞扔進裝有葡萄酒瓶的垃圾桶,又把開瓶器放進碗櫃的抽屜。
之後,他的目光落到了飯桌上的盤子和盤裡的紙灰上。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證據。問題在於他是否應該就這麼放著不管。
只用了十幾秒,康正便下定決心。他拿起一個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把紙灰倒進袋子。隨後,他用自來水洗凈盤子,放進水池。至於那個高腳酒杯,他則用水輕輕沖了一遍,用手帕擦乾,放進碗櫃。
最後,他用一次性相機拍下屋裡的情形以及他在意的地方,但並未拍下園子死後的模樣。因為那些沖洗照片的人可能會留意到是屍體。
做完這些事後,時間剛好到六點。其實康正還有些事想先做好。他還想調查一下妹妹的信件、日記和筆記之類的東西。但他實在不能繼續耽擱了。
他把相機、塑料袋這些房間里本不該有的東西集中裝進便利店給的袋子,再次悄悄溜出房間,回到車上,把這些機密物品藏到駕駛座下邊。然後,他再次回到園子的房間。
他從園子的屍體旁撿起無繩電話,在六點零六分時打通了一一○。就在他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等待警察趕到時,他的目光停留在冰箱門上的一張紙條上。紙條用冰箱貼固定,上面寫著幾個電話號碼。除了乾洗店和送報員的電話,還有這樣兩個號碼:
J03-3687-××××
Kayoko03-5542-××××
他拿下紙條,摺疊後塞進衣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