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間股長帶著一個穿黑色皮夾克的年輕男子來到康正面前。看到對方一臉不耐煩,康正也面無表情地相迎。
本間遞來的文件上貼著一張記錄當前時刻和車速的紙條,已用食指摁過騎縫印,旁邊寫著姓名。看到本間居然讓對方做到這種地步,坐在麵包車裡的康正估計對方並非善類。
「請出示駕照。」康正沖著男子說道。男子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連同茶色封套一起遞上。
果不其然,就在康正準備往罰單收據上填寫處罰事項時,男子開口了:「我也跟另外那位警官說過了,我沒開那麼快。」
紙條上寫著時速七十四公里。這條路限速五十公里。
「你開得就有那麼快,才會留下記錄的。」康正指著紙條說道。
「我聽說那玩意兒經常測不準。」
男子指的是雷達測速儀。
「哦?是嗎?那你來說說,那玩意兒到底怎麼不準?」
「聽說根據測量角度和距離的不同,測出的數字也不一樣。」
「你聽誰說的?」
「也沒聽誰說……大伙兒都這麼說啊。」
「我們是按照一定順序,在一定條件內測定的,也從未在調整機器上懈怠過。如果你對機器測定的結果抱懷疑態度,完全可以告上法庭。這類人很常見。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康正沖男子微微一笑,「這次我們用的測速儀是日本無線的產品,這家廠商還從沒在法庭上輸過官司呢,堪稱法庭上的無敵冠軍。怎麼樣,你是不是也準備挑戰一下?」
男子露出狼狽的表情,但似乎還有些不死心。
「不是聽說要用雷達必須有使用資格嗎?」男子扭臉喃喃道。違章者說話時一般都不敢正視交警。
「對。」
「你有使用資格嗎?」
康正猜想,此人大概曾在汽車雜誌上看到過「遭遇交警攔截時的應對方法」之類的文章。最近一段時間,總有違章者如此找碴。
「規定里說,只要協同執法的同事中有任何一人具備該資格,我就不需要具備。但看你挺不服氣,那就讓你看看好了。反正這東西被人看到又不會有損失。」康正掏出警察手冊,把夾在裡邊的那張卡式雷達使用許可證遞給男子,「以前想要考雷達使用許可證確實挺難,但對現在的交警來說,這東西人手一張。交警本來就有無線使用許可證,這東西只要聽個講座就能拿到。」
「什麼嘛,這根本就是亂搞。」
「這也說明如今的機器性能已經提高了。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男子只是撇了撇嘴。
每到十二月,康正都不大願意查處這些超速者。時近歲末,每個人都為生活奔忙。在這個時候查處超速,感覺就像故意給人添堵。一年的工作眼看就要結束,許多人都會在無意間把油門踩到底。之前一直留心不被交警攔下的人也會在不經意間加快速度。正因如此,這段時間才會事故頻發。查處取締超速的目的本來是為了防止交通事故的發生,但遭到查處的人並不這樣認為。換成說話難聽的司機,遇到這種事,必然會詢問康正他們:「到了年底,警察也開始想辦法充實國庫了吧?罰我們這麼多錢,到底有幾成會落到你的腰包里啊?」聽到這類冷嘲熱諷,康正只能苦笑一下,不予理睬。
康正剛剛撕下罰單,把收據遞給皮夾克男子,本間已經領著另一個違章者朝康正走來。這次是個中年胖女人。看到女人那副怒不可遏的模樣,康正不由得輕輕嘆了口氣。
「油畫?」坂口巡查一臉吃驚地說,「我可不懂這些藝術。」說完,他手握方向盤歪了歪腦袋。
結束超速查處工作返回警察局的途中,坂口沖著康正如此說道。從下午三點到五點,總共處理了二十二起超速違章。在最容易提速的國道一號線,超速違章者果然不少。
「怎麼,你還對油畫感興趣?」坐在後排的田坂開口說道。他今天的工作是測定時速。站在路邊測速讓他鼻頭都變紅了。今天的陽光不是一般的毒。
正常情況下,查處超速都是四人一組。首先,由負責測速的人找出違章車輛。接到通報後,便會有人開車上路,攔截違章車輛,隨後將違章者交給負責記錄的人。負責記錄的人通過無線電與負責測速的人聯繫,確認事實,再將違章者交給負責處罰的人。但違章者一般都不會坦率地承認過失,所以處罰可謂最棘手的工作。經手人必須軟硬兼施,想盡辦法說服違章者,不給對方任何辯駁的空間。帶隊的本間覺得,四人當中,康正是最適合做這份工作的人。
「我也沒說我對油畫感興趣,只想稍微了解一下。」
「你想了解什麼?」
「說來也許讓人覺得奇怪。畫一幅油畫一般需要多長時間?」
「這問題確實奇怪。」田坂笑道,「這種事得先看畫什麼。」
「花。說得詳細些,是蝴蝶蘭。」
「蝴蝶蘭?」
「那花不錯。」坐在田坂旁邊的本間說道,「不會是有什麼蝴蝶蘭繪畫大賽吧?」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畫盆蝴蝶蘭要花多長時間……」
「那也得看畫的大小,」田坂說,「精細程度也得考慮進去。」
「精細度馬馬虎虎,大小嘛,大概這麼大。」說著,康正用兩手比畫了一下。他兩手之間的距離比兩肩稍寬。
「不清楚啊。」
「以前我在電視上看到過,有個外國人用一個小時左右畫了一幅大山和森林的風景畫,而且畫得很不錯。」之前還說自己對藝術一竅不通的坂口說道。
「那節目我也看過。」本間在身後說道,「但那種風景畫其實挺簡單的。聽說畫山和森林有一定模式可循。但如果要畫蝴蝶蘭這類特殊花卉,估計得花兩三個小時才能畫好。」
「我也覺得。」坂口也同意上司的意見。隨後,他轉身問康正:「你問這事幹嗎?」
「我在看推理小說。」康正說,「那本小說里有個疑點,在警方推測的行兇時間,兇手卻在別的地方畫畫。」
「什麼嘛。」
不光田坂,其他人似乎也驟然間對這事失去了興趣。警察一般都不看推理小說。或許因為現實中不可能發生小說里描述的案件。儘管殺人案在現實中的確常有,但真實的案件里既不會有時間上的疑問,也沒有什麼密室,更談不上什麼死前留言。至於那些殺人現場,也不會是什麼孤島或者幻想中的洋樓,案件往往就發生在充滿現實感的廉價公寓或路上,動機也大都是「一時衝動」。這就是現實。
可這次的「那件事」確實包含不在場證明的詭計。所謂「那件事」,就是佃潤一聲稱案發當晚九點半到翌日凌晨一點,他一直在家裡畫畫。住在園子隔壁的女人說,星期五晚上十二點前,她曾聽到一男一女對話的聲音。那個男的毫無疑問就是佃潤一。
康正一直在想方設法揪住佃潤一的狐狸尾巴。在他看來,那個英俊男子殺了園子的可能性近乎百分之百。
回到警察局,剛在桌旁坐下,康正就發現有人在桌上放了張紙條。
「四點左右,弓場女士打電話找你。0564-66-××××」
看到弓場這個姓氏,康正首先想到的就是弓場佳世子。但從電話號碼看,那通電話明顯是從愛知縣內打來的,也就是從弓場佳世子的老家打來的。康正立刻拽過電話機。
佳世子的母親接起了電話。聽到康正的自我介紹,她的聲音立刻充滿敬畏。
「我實在查不到您家的電話。後來我聽佳世子說,您在豐橋警察局上班,所以就打到這裡來了。」她像在為打電話到康正上班的地方致歉。
「您有什麼急事嗎?」康正問道。
「呃,也說不上是急事,只是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能問的人,只好麻煩您了。」
「什麼事?」康正焦躁起來。
「呃,那個,怎麼說呢,令妹的事……是不是已經查清了?」
「您說的『查清』是什麼意思?」
「那個,之前好像說……令妹是自殺的吧?有關令妹自殺的原因,是不是都已經查明了呢?」
康正完全沒想到佳世子的母親會問起這件事。
「嗯,原因倒是還沒徹底查清楚。」康正模稜兩可地說,「您問這事幹嗎?」
「呃,這個嘛,其實呢……」佳世子的母親略一猶豫後說道,「昨天,我女兒上學時的一個朋友打電話給我。那人是我女兒念大學時的朋友,現在住在玉縣。」
「她說了什麼?」
「她說前兩天有一位警察找了她一趟,問了她許多有關和泉小姐的事。警察找她似乎就是因為她跟和泉小姐是校友。她當時還不知道和泉小姐自殺了,聽警察說起這事,她還嚇了一跳。」
對方所說的警察估計就是那個加賀吧。康正暗自思忖,卻想不明白加賀為什麼要去找妹妹大學時的朋友。
「問的時候,警察也提到了佳世子。」
「也就是說,」康正問道,「警察當時問她哪些人和我妹妹關係比較親密,是吧?」
「不,這倒沒有。」
「那是怎麼問的?」
「說來奇怪。當時警察讓她看佳世子的照片,問她是否認識佳世子。」
「照片?」康正本以為加賀是從園子房間的相冊里抽走了照片,可仔細一想,自己似乎並未允許加賀這樣做過,「您有沒有問過她,警察給她看的是什麼照片?」
「據說並不是普通照片。她也曾描述過,但我沒弄明白,總之是張少見的照片。」
康正完全摸不著頭腦。很少見的照片?到底怎麼回事?「照片上的人是令愛吧?」
「應該是。她說雖然大學畢業後只見過我女兒一兩次,卻立刻就認了出來,還說那照片說不定就是我女兒念大學時照的。」
弓場佳世子上學時的照片……加賀到底是從哪兒弄到照片的?而且他為什麼會覺得照片與園子的死有關?康正焦躁起來。
「她聯繫過令愛嗎?」
「沒有。她說不知道我女兒現在的聯繫方式,就打電話給我。我把女兒現在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她,或許她已經打了。」
「那您給令愛打過電話嗎?」
「我昨晚打過。」
「令愛怎麼說?」
「說她不知道,也沒有任何頭緒……但我總覺得這事挺讓人擔心,心想您大概會知道什麼……」
「所以就給我打了電話?」
「是的。」
康正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就目前的情況看,他無法作出任何回答。就算他能回答,也未必會告訴弓場佳世子的母親。
「我知道了。我還沒跟警察說過令愛是我妹妹的朋友。因為我想這事本來就與令愛無關,如果跟警察說了,他們反而會去找令愛的麻煩。但這或許起了反作用。我認識那個負責調查此事的警察,我會去跟他確認的。那個,不知您方便將令愛念大學時的那位朋友的聯繫方式告訴我嗎?」
佳世子的母親將那人的電話號碼告訴了康正,並由衷地說了句「那就拜託您了」。
既然加賀已經覺察到弓場佳世子的存在,就不能再耽擱下去。加賀遲早會追查到佃潤一,在那之前,康正必須將他們逼入絕境。
到了八點多,見沒什麼事,康正拿起電話。他本打算打給弓場佳世子,但稍一猶豫,決定還是先打給園子她們大學時代的那個朋友。那人叫藤岡聰子。
如果是其他人接電話,康正就必須先講明身份。聽到接電話的正是聰子本人,康正不由得鬆了口氣。而且若換成其他人,必定會對聰子大學時代朋友的哥哥打電話來感到奇怪。
康正表示,自己接到了弓場佳世子的母親打來的電話,因此希望能和聰子聊一聊具體情況。
「其實也沒什麼,詳細情況我都已經跟弓場的母親說過了。」電話里傳來小孩的說話聲。康正不由得心想,園子當年的同學如今大概都已經像聰子這樣了。
「你聯繫過弓場小姐嗎?」
「昨天晚上弓場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就跟她說了一遍事情經過。」
「弓場小姐都說了什麼?」
「她說她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而且似乎並不在意。」
這不可能。康正心想。
「那警察給你看的照片究竟是什麼照片?」
「是五六張面部特寫。」
「聽說不是普通照片?」
「對。我感覺似乎是列印出來的電視畫面。我丈夫有台數碼相機,用數碼相機拍的照片列印出來,感覺就跟警察給我看的照片一樣。」
難怪佳世子的母親無法理解聰子的話。
「聽說照片是弓場小姐上學時的?」
「對。照片上的弓場就跟她上學時一模一樣。三年前來參加我的婚禮時,她就已變得成熟許多,而且比當年要瘦。弓場上學時頭髮很長,與其說是美女,不如說是長得可愛。」
「警察有沒有告訴你,他是從哪兒弄到照片的?」
「沒,他沒說,只是問我照片上的人是否認識和泉園子。」
「所以你就把弓場佳世子小姐的情況告訴了他?」
「是的。我是不是不該這麼做?」
「不,這麼做沒問題。」
之後,聰子說了幾句勸慰的話,向康正打聽了有關園子自殺的情況。康正感覺她是那種整天熱衷演藝界新聞的人,隨口敷衍幾句便掛斷了電話。
最後,康正決定暫時不給弓場佳世子打電話。他很想問問她見沒見過加賀,如果見過,加賀都問了什麼問題,她又是否知道加賀手裡照片的來源。但轉念一想,即便給佳世子打電話,估計她也不會老實交代。
另外,那些列印出來的電視畫面到底是怎麼回事?
康正向趴在桌上填寫文件的坂口詢問此類照片的情況。這個年輕人很擅長擺弄機械。
「有種機器叫視頻印表機。」坂口立刻回答,「能把錄像帶上的畫面列印成照片。當然,比起真正的照片來,這種照片的畫質要差許多。」
「我也聽說過。最近用電腦也能做到吧?」
「可以。但如果電腦無法把錄像帶里的畫面轉換出來就不行。只要能把錄像帶轉成視頻保存進電腦,再找台彩色印表機就能列印。道理都一樣。」
「那數碼相機呢?」
「視頻拍攝下的是動態畫面,而數碼相機只能拍攝靜態畫面。那東西跟普通相機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用膠捲記錄,另一個則用數碼信號記錄。如果只列印靜態畫面,還是數碼相機更好。把數碼畫面保存到電腦里時,因為信號已經過數字化處理,保真度更高。但最近又出現了一種新東西,叫數碼攝像機。」
加賀手裡那幾張照片拍的似乎是學生時代的弓場佳世子。如此說來,照片應該是大約十年前拍的。當時,數碼相機尚未普及。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能把畫面保存到電腦里的辦法嗎?」
「辦法其實很多,但大多數情況下都會使用掃描儀。那樣就能輕易把照片和底片都存進電腦。」
如果能弄到照片或底片,加賀就不會特意把那種模糊的畫面列印成照片了。那些照片應該是從錄像帶中選取的。
提起錄像帶,康正不由得想起園子曾打算找鄰居借用攝像機一事。那件事和加賀手裡的照片之間是否存在什麼關聯?園子找人借攝像機,到底想要拍什麼?
「你打算買電腦?」坂口興緻勃勃地問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在想,如果能把錄像帶的畫面沖洗成照片就好了。」康正含混地敷衍了一句。
「不過話說回來,電腦可真是件好東西。它甚至還能加工保存下來的畫面。」
「我也經常聽人這樣說,但我可沒興趣去拍什麼特效電影。」
坂口聞言,不由得微微苦笑了一下。
「說是用電腦加工畫面,也不是指去拍斯皮爾伯格或者澤米吉斯拍的那類大片。說到底,也就是拿它稍微加工一下照片,調整對比度和色澤,要不就是稍微做一點合成。我有個朋友把自己的照片合成到他妻子和孩子的雙人照上,之後又用富士山當背景,做成賀年卡。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他們全家出去旅行時拍的照片。」
「一想到那個搞這種事的父親,真讓人感覺悲從心起啊。」康正說,「但這倒真的挺方便的。」
「如果拿國外的風景做背景,還能跟人瞎吹牛呢。雖然這麼做會讓人心裡空落落的。」
「也就是說,明明沒去過,卻故意說去過?」康正摸著下巴說,「倒也可以拿來當不在場證明啊。」
「又是推理小說嗎?」坂口笑著說,「但這未必能行。只要對方粗通電腦,就知道這種事很容易做到。至少在實際案件里,這東西根本就不能拿來當不在場證明。」
「想來也是。」
「不在場證明」幾個字在康正腦海中縈繞,佃潤一的不在場證明再次浮現。他的不在場證明與照片毫無關係。
有關係的並非照片,而是油畫。
康正回想起在佃潤一住處看到的那幅漂亮的蝴蝶蘭油畫。康正並不大懂如何欣賞繪畫,但那幅畫看起來相當不錯,傳神地表現出蝴蝶蘭的美。
那麼美的畫應該不是即興揮毫、一筆畫成的,至少也得先畫張草圖。而且光是草圖估計就得花一個小時左右。
最大的可能就是佃潤一已事先畫好草圖。但康正也曾聽說,想到送作家一盆蝴蝶蘭這一主意的人並非佃潤一。
而且,即便佃潤一已經提前知道準備送蝴蝶蘭……
即便是相同種類的花卉,模樣也千姿百態。提前畫好的畫未必就和之後買來的花一模一樣。相反,實際的花和畫中的花大相徑庭的可能性要高得多。如果差別太大,還會招致佐藤幸廣的疑心。
康正認為,佃潤一隻能想辦法在短時間內畫好才行。可到底該用什麼辦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康正抬頭看向前方。牆邊的柜子頂上放著幾盆鬱金香。與其說是假花,倒不如說是玩具。鬱金香的花盆其實是存錢罐,上邊貼著寫有「交通安全」字樣的貼紙。這是之前宣傳活動時發給孩子們後剩下的。
康正開始想像繪製這幾盆鬱金香的情形。他並不擅長繪畫,但邊看實物邊在腦海里把它們想像成油畫並不難。
慢著!
康正腦中浮現出一種想法。儘管暫時還無法整理清楚,但它帶有某種方向性。誘發這種異變的根源正是他與坂口的對話。
「我還想請教你一件有關電腦的事。」
聽到康正的話,後輩坂口頗感意外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