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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冊 第五章 案件線索

所屬書籍: 宋慈洗冤筆記

沒有問到香頭的來源,宋慈和劉克莊只好離開凈慈報恩寺,原路回城,打算去城裡的喪葬行打聽。

再一次經蘇堤穿過西湖,快到西湖北岸時,原本與宋慈有說有笑的劉克莊,忽然一下子定住了腳。宋慈見劉克莊眼神發怔,順其目光望去,只見右前方迎面走來了一個女子。那女子眉目如描似畫,一身淡紅色的裙襖,獨自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好似一池濁水中含苞待放的一朵清荷。

劉克莊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道:「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低聲吟誦,好似魂兒被勾走一般,向那女子走了過去。

那女子的美貌的確是世間少有,換作太學裡的其他同齋,想必此時要麼在旁起鬨,要麼一起上前搭話。宋慈卻是停住腳步,靜靜等在一旁。他知道劉克莊的性情一貫如此,對劉克莊邂逅佳人一事並不關心,而是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之中,旁若無人般推想起了岳祠案的種種疑點。

蘇堤貫穿南北,將西湖一分為二,其中西邊那片較小的湖,名叫西里湖,此時宋慈便站在西里湖這一側的堤岸上。宋慈想到元欽突然現身凈慈報恩寺後山,阻撓他開棺驗骨,不知是真怕巫易親屬來鬧事,還是另有用意;又想到元欽一大早便出現在楊家,而且像是有意避而不見他,一時之間對元欽的舉動有些揣測不透;接著又想到史彌遠提及「世家大族、高官顯貴」的那番話,似乎意有所指。他想著這些,漸漸入了神。

劉克莊朝那女子走去,離那女子越近,心弦綳得越緊。走得近了,見那女子眉心微蹙,似有愁意,他不自禁地跟著擔心起來,心想如此佳人,不知是為何事憂愁。眼看就要與那女子相遇,他露出自以為迷人的微笑,清了清嗓子,一聲清朗而又溫柔的「姑娘」將至嘴邊,不料身旁忽然伸出一隻蒲扇般的粗糙大手來,搶在他之前攔下了那女子,一個粗啞的聲音響起:「這位姑娘,看你印堂發黑,周身有黑氣繚繞,只怕不日將有血光之災啊!若想趨吉避凶,還請留步,聽貧道一言。」

劉克莊轉頭看向那說話之人,見是個鬍子一大把的算命先生,路邊支著一個算命攤,立了一桿幡子,上書「一貫一貫,神機妙算」八個大字。劉克莊對那女子有一見傾心之感,本想著蘇堤上眾里相逢,邂逅佳人,指不定能成就一段佳緣,哪知半道冒出個算命先生,橫插一腳不說,還一張口便是血光之災等不祥之言,真是大壞氣氛。他又氣又惱,正想懟那算命先生幾句,那女子卻先開口了。

算命先生唐突阻攔,一開口便是不祥之言,那女子卻一點也不氣惱,輕語道:「謝過大師好意,小女子有事在身,待回程時,再來相詢大師。」

劉克莊一聽那女子的聲音,當真是溫婉悅耳,如聆仙樂,好聽到了極點。

那女子正要離開,算命先生卻再次攔下了她:「姑娘請留步,你眉心有一抹白紋若隱若現,」手指一掐,「若貧道算得不錯,應是你親近之人有難,你這是要去凈慈報恩寺祈求保佑吧?」

那女子微露詫異之色,似乎被算命先生說中了心事,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姑娘這邊請。」算命先生將那女子請到算命攤前坐下,「姑娘稍坐,且容貧道算上一卦。」取出三枚銅錢,交給那女子,請那女子丟入卦盤。算命攤一分為二,左邊是沙盤,右邊是卦盤。那女子依言將銅錢丟在了卦盤上。

劉克莊一門子心思都在那女子身上,靠了過去,在近處旁觀。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三枚銅錢的卦象,略作沉吟,道:「燕子單飛繞樓堂,凄凄姊妹度何方?倘若貧道沒算錯,姑娘所求之事,當在尋人,且姑娘尋找此人,已有一段時日了。」

那女子聽見「姊妹」二字,眼睛裡有了亮光,道:「請問大師,我該去何處尋人?」

「你所尋之人身在何處,貧道不敢妄言。若是求福求子求平安,你大可去佛寺祈求。若要尋人,你可去另一處地方試試,或能有所助益。」

「還望大師指點。」

「此乃天機,不可讓旁人聽去,你且靠近來。」

那女子傾身挨近,算命先生在她耳畔低語了幾句。

那女子秀眉微蹙,道:「當真靈驗嗎?」

「姑娘莫問,信之則靈。切記,此乃天機,不可為外人道也。」

那女子點了點頭,將算命先生的話默記於心,站起身來,取出一個一面綉著金絲鴛鴦、另一面綉著一個「夏」字的荷包,欲付酬金。

算命先生擺手道:「貧道薛一貫,測字算卦向來是先靈驗後收錢,不靈驗一文不取。每月初一、十五,貧道都會在此測字算卦,姑娘若有心,待靈驗之後,再來酬謝不遲。」

劉克莊在旁聽得,朝那「一貫一貫」的幡子看了一眼,暗暗不屑:「嘴上說不收錢,卻偏要提到一貫,真是不要臉。」

那女子道:「我怕以後沒機會再出城。」解開荷包,留下酬金,放在卦盤上,不是銅錢,而是一顆珍珠。那珍珠光潔圓潤,一看便價值不菲。那女子向薛一貫施了一禮,道:「多謝大師。」

薛一貫道:「姑娘照貧道說的去做,定能消災解厄。姑娘慢走。」待那女子一轉身,他立馬兩眼放光,抓起珍珠,準備放入腰間囊中。

一隻手忽然從旁伸來,一把抓住了薛一貫的手腕。薛一貫抬起頭,看見了劉克莊。

「好你個算命的,隨便幾句糊弄人的鬼話,就敢收人家這麼名貴的珍珠!」

「這位公子說笑了,貧道測字算卦,專為消災解厄,哪裡是糊弄人?」

「你口口聲聲說先靈驗後收錢,卻不等靈驗就收人財物,這不是糊弄人是什麼?」劉克莊一把奪過薛一貫手裡的珍珠,回身道,「姑娘……」

他想將珍珠還給那女子,一轉身卻見那女子已經走遠。他想追那女子,腳下剛一動,卻被薛一貫一把拉住:「我說這位公子,別人辛辛苦苦掙來的算卦錢,你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搶?」又大聲嚷嚷起來:「快來看啊,有人搶錢了。」引來不少路人圍觀,宋慈也走了過來。

劉克莊氣惱不已,道:「大家來得正好,這人說什麼神機妙算,其實是裝神弄鬼招搖撞騙,大家可千萬別上他的當。」

「我薛一貫一向神機妙算,凡在我這裡測字算卦的人,沒一個說不靈驗。」

劉克莊冷哼一聲,一屁股在算命攤前的凳子上坐下,道:「好啊,你既然這麼靈驗,那就來給本公子算算!」

薛一貫卻道:「日頭已經偏西,我住處離得遠,該回去了,還請公子把算卦錢還來。我初一、十五在此測字算卦,公子真要算,十五再來吧。」

劉克莊摸出一張價值一貫的行在會子拍在卦盤上,道:「你這算命的倒是奇怪,有錢還不賺?我看你是沒有真本事,不敢算吧。」

薛一貫見圍觀之人已有不少,此時當眾退縮,豈不真成了招搖撞騙之徒,便道:「既然如此,我遲些走也無妨。公子想算什麼?」

「什麼都行。」劉克莊指著算命攤前的幡子,「你號稱神機妙算,就須給我算準了,若是算不準,有你好看。」

薛一貫打量了一下劉克莊的臉,道:「我觀公子印堂發黑,周身有黑氣繚繞,看來不日將有血光之災。」

劉克莊暗暗心想:「又是這套說辭,你這算命錢倒是好賺。」嘴上道:「是什麼血光之災,你倒是給本公子說道清楚!」

薛一貫摸出三枚銅錢,道:「請公子擲上一卦。」

劉克莊也不多言,接過銅錢,隨手丟在了卦盤上。

薛一貫盯著銅錢卦象,沉思片刻,道:「命恨姻緣不到頭,此生應有斷弦憂。公子這血光之災,不是應驗在自己身上,而是應驗在你親近的女人身上。」

「笑話,本公子孑身一人,無妻無妾,何來親近的女人?」

薛一貫上下打量了劉克莊一番,道:「不會吧,公子一表人才,怎會沒有親近的女人?」

劉克莊見了薛一貫打量他的眼神,便知薛一貫定是看他相貌堂堂、穿著華貴,這才認定他身邊少不了女人。他道:「沒有就是沒有,你算得一塌糊塗,還敢說自己靈驗?」

「公子會錯意了,親近的女人,未必就是妻妾,娘親、姐妹、姑姨,那都是算的。」

劉克莊道:「你剛剛咒我斷弦,現在又來咒我娘親?」

「我薛一貫從不說半句妄言。這血光之災,近日必會應驗。公子若信,我即刻為公子消災解厄,若是不信,等上十天半月,待應驗後,公子大可再來找我說道。」

「等上十天半月,你人早跑了。」

「每月初一、十五,我都會在這裡測字算卦,絕不失約,公子儘管來。」薛一貫把手一攤,「剛才那位姑娘的算卦錢,還請公子還來。」見劉克莊無動於衷,攤開的手往下一抓,拿起劉克莊之前扔在卦盤上的那張行在會子,「不還也罷,這一貫錢我就先收下了。」說完就將行在會子揣入囊中,開始收攤。

「你這人……」劉克莊還要理論,卻被人拉了一下,回頭見是宋慈。

宋慈將劉克莊拉出了人群,道:「別人討生活都不容易,何必為難。」

「他那叫不容易?隨便說幾句鬼話,就能拿人那麼多錢。」

「他在這裡算卦想必不是一天兩天了,卻一直沒人來找他麻煩,自有他的道理。」

「能有什麼道理?他說我親近的女人有血光之災,那不是胡說八道是什麼?」

宋慈淡淡一笑,道:「走吧,回城。」

回城路上,劉克莊不再閑聊說笑,而是不時嘆一聲氣。他性情爽直,心中的氣惱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不把薛一貫算卦的事放在心上,只是時不時拿出那顆珍珠看上一兩眼。他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只是見其衣著打扮,一出手便是名貴珍珠,顯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說不定是某位富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可臨安城那麼大,富家大族甚多,真不知何時何地才能再與那女子相見。

劉克莊有些魂不守舍,心裡總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宋慈卻是一心想著打聽香頭的來歷。一回到城內,宋慈立刻去尋找就近的喪葬店。兩人先是在太學東側的興慶坊找到了一家喪葬店,入店打聽。店主看過香頭後,搖頭說沒見過。兩人只好又去了鄰近的保和坊,找到了另一家喪葬店,可是一番打聽下來,仍然沒有結果。

此時日頭已落,天已微昏,四下里華燈初上。

劉克莊嘆了口氣,道:「幾支小小的香竟也這般難打聽,茫茫人海,要打聽一個人,只怕就更難了。」

「難打聽才是好事。」

劉克莊心中還念著那位女子,道:「打聽不到,又有什麼好?」

宋慈說的卻是香,道:「尋常香買賣的人多,想從中找到祭拜巫易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越難打聽,說明這種香越罕見,售賣之處越少,也就越有希望找到祭拜巫易之人。」宋慈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天還沒黑盡,我們繼續找。」

兩人沿街前行,不多時來到明慶寺附近,看見了一家香燭店。這家香燭店不大,店主正在拼嵌門板,看樣子準備關門歇業了。

宋慈快步上前打聽。店主看了一眼,見是黑簽頭的香,搖頭道:「我這裡沒有。」

又是白打聽了,宋慈還沒打算挪步,劉克莊便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那店主繼續拼嵌門板,嘴上道:「你那是死人用的東西,我這裡只賣紅燭黃香,孝敬佛祖菩薩用的。」

宋慈一聽這話,道:「店家,你識得這種香?」

店主招了招手,示意宋慈把香頭給他看看。他接過香頭,仔細看了幾眼,點頭道:「沒錯,這就是蜀中眉州的土香。」將香頭還給了宋慈,「又不是綾羅綢緞那種值錢貨,誰會跑那麼大老遠,去蜀中販運這種不值錢的死人貨?」

宋慈先前打聽過兩家大的喪葬店,他們都不知道這種黑簽頭香的來歷,這家小店的店主卻知道得如此清楚。他道:「既是蜀中眉州的香,你又怎會知曉?」

「我就是眉州人,從小就用這東西,當然曉得。」

「臨安城這麼大,總該有賣這種香的地方吧。」

店主攤開巴掌,道:「我來臨安做香燭買賣五個年頭了,城裡有多少同行,賣哪些貨色,我還不知道?我敢說沒有,那就是真沒有。你們不信,大可去找,找不到的。」頓了一下又道,「看你們拿著眉州土香,莫非你們也是眉州人?」

「你的意思是,只有眉州來的人,才會有這種香嗎?」

「那當然,這種眉州土香做工太糙,其他地方的人都看不上眼,根本不用。就算是眉州人,出門在外,誰又會把死人用的東西帶在身上,你說是不是?」店主拼嵌了一塊門板,忽又道,「不過倒也未必,有些人鄉情重,又有至親離世,或許會帶著用吧。你們買不買東西?不買的話,我可要關門了。」

宋慈向店主道了謝,與劉克莊一起回了太學。

在太學休息了一夜,翌日天明,宋慈一大早便從中門出了太學。與宋慈一起出太學的,還有劉克莊,以及習是齋的十幾位同齋。

不久之前,在習是齋中,宋慈將一沓啟事交到劉克莊手中,道:「你去城中各處張貼啟事,張貼得越廣越好,儘可能讓更多人知道。」

劉克莊接過啟事,見有數十張之多,每張啟事上的文字都一樣,大意是本人是太學外捨生劉灼,除夕夜在前洋街遺失一塊白色玉佩,玉佩乃亡父遺物,萬望尋回,本人會在太學中門相候,若有好心人拾到歸還,必以黃金十兩相謝。

劉灼乃劉克莊的本名。劉克莊還沒看完,便道:「我又沒丟玉佩,你為我寫什麼啟事?還亡父呢,我爹好端端的……」

「這是為辛鐵柱寫的。」

劉克莊頓時想起辛鐵柱講述的入獄經歷,當時辛鐵柱追拿竊賊之前,有一個紅衣公子掉落了一塊白色玉佩,被那竊賊撿到並佔為己有。劉克莊一下子明白過來,道:「你想引那個竊賊出來?」

宋慈點了點頭。

「你怎麼不寫自己的名字?」劉克莊抖了抖手裡的啟事。

「昨日開棺驗骨之後,我是提刑官,城中已有不少人知道。寫我的名字,只怕竊賊不會來。」

「那你就寫我的?」

「整個習是齋,就數你最有錢。」

劉克莊連連擺手:「別別別,你可太高看我了。黃金十兩,小生我可拿不出來。」

「又不是真給錢,只是引那竊賊出來。」

「話雖如此,可那武學糙漢活該入獄,我可不想幫他。」

宋慈見劉克莊嘴上說不想幫,手裡卻拿著啟事,沒有要還給他的意思。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道一聲:「多謝了。」邁步便走。

「你怎麼這樣……喂,宋慈,你去哪?」

「提刑司。」宋慈應了一聲,頭也沒回,徑自去了。

宋慈此去提刑司,是想將辛鐵柱從大獄裡帶出來。他要抓那竊賊,但不知那竊賊長什麼模樣,還需辛鐵柱在場辨認才行,畢竟這世上總少不了投機之人,說不定會有人拿假玉佩來冒充領賞,有辛鐵柱在場辨認,才不會抓錯人。他到了提刑司,見提刑司門前圍坐著一群人,都身穿武學勁衣,看起來都是武學生。他雖然好奇,但沒上前打聽,直接進入提刑司,去見元欽,表明了來意。

元欽聽罷,道:「你要帶辛鐵柱出去,也無不可,但那竊賊若是一直不現身呢?」

「若是一直不現身,我便另想他法,總要將那竊賊抓到才行。」

元欽點了點頭,叫來許義,道:「你去大獄,押辛鐵柱出來,隨宋提刑一同前去。記住,務必把人盯緊了。辛鐵柱是嫌犯,若是跑了,唯你是問。」

許義的眼神有些躲躲閃閃,應道:「是,元大人。」

許義快步趕去了大獄,心中七上八下。他不是為看押辛鐵柱而擔心,而是因為昨天從凈慈報恩寺後山回到提刑司後,元欽單獨見了他,問他宋慈去過哪些地方,查問過哪些人,又查到了什麼,然後命他繼續不動聲色地協助宋慈查案,記下宋慈的一舉一動,每天回提刑司向元欽稟報。方才元欽對他說的話中,那句「務必把人盯緊了」,宋慈聽來說的是辛鐵柱,許義卻知道說的是宋慈。他不明白元欽為何要掌握宋慈的一舉一動,只是打心裡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宋慈,但又怕透露給宋慈後,會遭元欽責罰。

許義去大獄裡押出了辛鐵柱。宋慈見到辛鐵柱後,對辛鐵柱說明了誘抓竊賊一事。

「此去太學,一切聽我安排,不管遇到什麼事,你切記不可胡來。」宋慈見識過辛鐵柱拒捕時反抗差役的粗莽勁頭,見識過辛鐵柱在大獄中喊冤撞頭的狂亂模樣,生怕辛鐵柱一受刺激又莽撞胡來。在辛鐵柱答應之後,他見辛鐵柱手上還戴著鐐銬,就讓許義把鐐銬打開。

「宋大人,他是嫌犯,除去鐐銬,萬一他……」

「放心吧,他不會跑的。」宋慈知道辛鐵柱不想令辛棄疾蒙羞,此時最想要的,便是證明自己的清白,倘若趁機逃跑,再做逃犯,那真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要辛鐵柱不傻,就斷然不會逃,哪怕辛鐵柱當真逃了,既然知道他是辛棄疾的兒子,早晚也能將他抓回來。

許義取出鑰匙打開了鐐銬。

宋慈想走大門出提刑司,許義卻道:「宋大人,我們還是從後門走吧。大門外來了一群武學生,一直在為辛鐵柱喊冤。我們就這麼押他出去,那群武學生見了,還不鬧翻天。」

宋慈卻道:「無妨。」讓許義和辛鐵柱跟在他後面,一起往大門而去。

來到提刑司大門,那群坐在地上的武學生見到辛鐵柱,一下子圍了過來。見辛鐵柱安然無恙,沒有鐐銬束縛,這些武學生還以為辛鐵柱被釋放了,盡皆喜形於色,「辛大哥」的叫聲不絕於耳,可見辛鐵柱在武學甚得人心。

宋慈知道這些武學生圍在提刑司門前喊冤是為了辛鐵柱好,可長久聚集在此,一不小心惹出事端,反而會害了辛鐵柱。他道:「辛公子,你讓他們都散了,別再來提刑司堵門。」

辛鐵柱走上前去,拍了拍幾個武學生的肩,大聲道:「眾位弟兄,我好得很,勞你們記掛了。你們都回武學去,別再到提刑司來。」

有武學生道:「辛大哥,你幾時回來?」

「我很快就會沒事的。你們先回去,弓馬拳腳,勤加操練,待我回來,與你們好生切磋一番,再喝他一頓大酒!」

眾武學生歡呼雀躍,齊聲叫好。

宋慈道:「辛公子,走吧。」

辛鐵柱走了幾步,見眾武學生緊跟在後,回頭一拱手:「眾位弟兄留步!」眾武學生對他唯命是從,果然不再跟來。

三人離開提刑司,快步向太學而行,不多時來到了前洋街。

宋慈遠遠望見一女子等在太學中門外,是楊菱的婢女婉兒。

婉兒一見宋慈,立刻板起了臉:「你可算回來了。」

「姑娘在等我?」

「不等你等誰?」婉兒沒好氣地道,「向人打聽,說你一早出去了,可讓我好等。」

「姑娘有何事?」

婉兒看了一眼許義和辛鐵柱,朝宋慈使了個眼色,走向了街邊。宋慈回頭對許義和辛鐵柱道:「你們在此稍候。」也跟著走到街邊。

婉兒小聲道:「我家小姐找你有事,瓊樓夏清閣,你一個人來,不要帶任何人,尤其是官差。」

宋慈沒想到楊菱竟會私下約見他。他與楊菱毫無交情,楊菱突然有事要見他,想必與他所查的案子有關;又特意叮囑不要帶其他人,多半是涉及某些隱私,不能讓旁人聽去。

婉兒見宋慈全無反應,道:「你是啞巴嗎?去是不去,倒是應一聲呀!」

「幾時見?」

「就現在,我家小姐已在瓊樓等著了。」

「那就請姑娘先行一步,轉告楊小姐,請她稍等片刻,我很快就來。」

「你說了很快就來,可別食言。」婉兒道,「我等久些無所謂,可別讓我家小姐久等。」話一說完,沒好氣地瞪了宋慈一眼,這才去了。

婉兒叮囑在先,宋慈便沒把楊菱約見一事告知許義和辛鐵柱。宋慈進入太學,回到了習是齋,同齋們都跟隨劉克莊外出張貼啟事了,習是齋中空無一人。他讓許義和辛鐵柱在習是齋等候,打算獨自一人去瓊樓赴約。

許義見宋慈要離開,忙問宋慈去哪裡。

宋慈沒有回答,只道:「你們在這裡等著,我有事去去就回。」

許義不敢忘記元欽的命令,本該寸步不離地跟著宋慈,盯著宋慈的一舉一動,可他要看押辛鐵柱,抽不得身,猶豫之際,宋慈已然離開。

許義一時拿不定主意,在齋舍里來回踱起了步。他忽然一咬牙,押著辛鐵柱走向齋舍角落裡的立柱:「我有事回提刑司一趟,委屈你一下。」取出鐐銬,在立柱上繞了一圈,銬住了辛鐵柱的雙手。

辛鐵柱一言不發,任由許義銬了。他一心盼著宋慈抓到竊賊,證明他的清白,宋慈吩咐他在習是齋等待,他便照做,即便許義不銬他,他也決不會離開習是齋半步。

許義銬好辛鐵柱後,掩上習是齋的門,快步奔出太學,望見宋慈沿著前洋街走遠,忙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宋慈走到前洋街口,轉而向北。他步子輕快,不多時便到了瓊樓。

瓊樓位於新莊橋畔,樓閣高大,適逢除舊迎新,樓里樓外擦拭一新,兩串大紅燈籠高高掛著,甚是喜慶。樓閣兩側種有桃李,雖然遠未到開花時節,可枝丫間掛滿紅綢,卻似開了滿樹花團,堆紅積艷。

宋慈看了一眼瓊樓的招牌,正要抬腳進門,門裡忽然退出來兩人。那兩人一老一小,蓬頭垢面,衣褲破爛,一邊咧嘴憨笑,一邊沖門內點頭哈腰,不住口地道:「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大老爺長命百歲,富貴萬年……」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快走吧,走吧。」門內走出一人,一身酒保打扮,沖那兩人揮了揮手。

那兩人抱著幾個白面饅頭,一邊大口啃嚼,一邊憨笑著跑開了。

酒保嘆道:「老的瘋了,小的也瘋了,真是命苦啊……」正要回身進門,轉眼瞧見宋慈,忙堆起笑臉:「喲,客官早啊,裡邊請!」

宋慈朝那跑開的兩人看了一眼,酒保忙道:「兩個瘋乞丐,一大早便來討吃的,別擾了客官的雅興。」

宋慈見酒保不驅趕兩個瘋乞丐,也不拿餿水剩飯打發,而是給了幾個新蒸好的白面饅頭,不禁對這酒保、對這瓊樓生出了幾分好感,客氣道:「無妨。我約了人,夏清閣。」

「啊喲,客官快請進!」酒保迎了宋慈進門,請宋慈上樓,他自己則留步於樓梯下,沒有上樓的意思。

宋慈見此情形,知道楊菱多半事先打點過,不讓酒保上樓打擾。他轉頭看了一眼大堂,此時離中午尚早,未到餐飯時間,大堂里的十來張酒桌都是空蕩蕩的,不見一個客人。他心想楊菱約在此時見面,多半也是為了避人耳目。對於楊菱找他究竟所為何事,他越發好奇,向酒保道了謝,一個人便上了二樓。

二樓很是寬敞,擺放了八張酒桌,另有四間雅閣,分別掛著「春明」「夏清」「秋宜」「冬煦」的牌子,其中夏清閣位於臨水一側,婉兒已等在門口。宋慈走了過去,婉兒打開了夏清閣的門。

宋慈沒有立刻進門,而是駐足於夏清閣外,看著門外的牆壁。牆壁一片雪白,上面有四行陳舊的墨跡,乃是一首題詞。仔細讀來,那是一首《點絳唇》:

花落花開,此歲何年風光異。新莊橋畔,秀城接空碧。

桃李高樓,心有深深意。今易醉,扶搖萬里,誰共乘風去?

宋慈不禁想起真德秀曾提及瓊樓四友在瓊樓牆壁上題詞一事,說是四人依次落筆,先是何太驥,再是真德秀,接著是李乾,最後是巫易,還從各自姓名中取一字填入詞中,合為一首《點絳唇》。眼前這首題詞,四句詞中分別嵌入了「何」「秀」「李」「易」四字,顯然正是當年瓊樓四友所題。四行題詞大小不同,筆法各異,何太驥的首句用墨粗重,真德秀的次句工整端正,李乾的第三句瘦小含蓄,巫易的末句則靈動飄逸。宋慈凝視著這首題詞,忽然生出了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不禁微微入了神。

「喂,你發什麼愣呢?」婉兒的聲音忽然響起。

宋慈回過神來,不再去看牆上的題詞,走進了夏清閣。婉兒合上門,守在門外。

夏清閣內,楊菱一身綠衣,面佩黑紗,坐在臨窗的桌前。

桌上放著一壺煎好的茶,兩隻茶盞相對擺放,一隻放在楊菱的面前,另一隻放在桌子對側。她看了一眼宋慈,朝對側抬手:「宋大人,請。」

宋慈走過去,在楊菱的對面坐下。

「大人吃茶嗎?」這句話一出口,不等宋慈應答,楊菱便拿起煎好的茶,往宋慈面前的茶盞里倒上了一盞。

宋慈看了一眼茶壺和茶盞,都是市井人家常用的粗瓷,與楊菱富家小姐的身份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反問道:「楊小姐愛吃茶?」

楊菱點了一下頭。

宋慈似乎想到了什麼,道:「茶點茶點,吃茶當配點心。」

「大人想要什麼點心?」

「我平時吃茶,常配一些饅頭、豆糕、茶餅、糍粑之類。」

楊菱立刻喚入婉兒,讓婉兒去準備這四樣點心。

婉兒白了宋慈一眼,暗生怨言:「這麼多點心,吃不死你。一個大男人,這麼難伺候。」若非楊菱在場,只怕她心中這怨言早已吐了出來。她自行下樓,吩咐酒保備好點心,由她端上樓,送入夏清閣。

宋慈道:「多謝婉兒姑娘。」

婉兒沒好氣地收起托盤,走出夏清閣,關上門,繼續守在外面。

宋慈拿起饅頭吃了起來,很快吃完一個饅頭,又吃起了茶餅。他見楊菱端坐不動,道:「楊小姐不吃嗎?」

「我不愛甜食,不吃點心。」

宋慈將茶餅和饅頭吃完,豆糕和糍粑則剩在盤中,然後抹了抹嘴,道:「不知楊小姐找我何事?」

「我請大人來,是想當面謝過大人。」

「謝我什麼?」

「謝大人昨日驗骨,驗得巫公子不是自盡,而是他殺。」

「這有何可謝之處?再說巫易之死未必便是他殺,還需問過他的親友,確認他胸肋處是否曾有舊傷,方有定論。」

楊菱輕輕搖頭:「巫公子胸肋處沒有舊傷。」

「你怎麼知道?」

楊菱轉頭看著窗外,輕聲吟道:「想暮雨濕了衫兒,紅燭燼,春宵到天明。夢京園中,遇水亭畔,那一夜我便是巫公子的人了。」她轉回頭來看著宋慈,「我親眼見過,巫公子胸前只有一對紅痣,不曾有過舊傷,大人昨日所驗之傷,定是他死前所受。」

宋慈沒想到楊菱竟會對他這個只見過一兩面的人,毫不掩飾地說出女兒家的私密之事,應道:「既是如此,巫易之死便不是自盡。」又道,「我被聖上擢為提刑,驗屍驗骨,本就是我分內之事,楊小姐不必言謝。」

「若非大人,巫公子就不只是枉死四年,他所受冤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洗清。這一聲謝,既是我該說的,也是替巫公子說的。望大人能早日查出真兇,讓巫公子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宋慈端起身前的茶盞,慢慢喝了一口,味道除了苦澀之外,平平無奇,是市井人家最為常見的散茶。他喝不慣好茶細茶,對粗茶散茶倒是極有好感,當即喝了一大口,將茶盞里的茶水喝盡,道:「楊小姐一大早請我來,應該不只是為了道謝吧。」

楊菱又為宋慈滿上一盞茶,道:「我還有一些事,想單獨對大人說。這些事關係到巫公子的死,在我心中已藏了多年。昨日見了大人開棺驗骨,不但驗出巫公子胸肋處的傷,還當眾公開,不加遮掩,我才知大人與以往那些提刑官不一樣。我思慮一夜,決定約見大人,將這些事告訴大人,好讓大人能知曉實情,儘早查出真兇。」

「願聞其詳。」

楊菱環顧左右,看了看夏清閣中的一切,道:「說來話長,我與巫公子初次相見,便是在這瓊樓。那是四年前三月里的一天,我打馬出城,經過瓊樓時,聽見樓中有女聲尖叫。我下馬上樓,撞見幾個太學生正欺負一小姑娘,另有一個太學生欲上前阻止。我替那小姑娘解了圍,幾個太學生轉而糾纏我,從樓上到樓下,一直糾纏不休,我便騎上馬朝那幾個太學生撞去,將其中一人的腿給撞斷了。事後我才知道,那斷腿之人名叫韓㣉,是韓侂胄的兒子。韓侂胄是當朝宰相,家大勢大,可韓㣉那是自作自受,我撞斷他的腿,一點也不後悔。我不想讓爹擔心,便沒把此事告訴爹,心想韓家找上門來,我便一個人承擔。哪知過了大半個月,韓家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反倒聽說韓㣉之所以斷腿,是自己騎馬不小心摔斷的。我漸漸忘了此事,每日照舊打馬出門,城裡城外到處瘋玩。

「一天夜裡,我在城外玩得太久,回城比往常晚,到家門外時,已是二更天。我剛下馬,一群人忽然從暗處沖了出來,圍住我,不讓我進門。這群人中,有一人拄著拐,就是韓㣉。韓㣉要我道歉,說什麼我親他一口,叫他一聲『好官人』,他就既往不咎。我惱了,揚起馬鞭就打,可他們人多,奪了馬鞭,把我抓了。韓㣉說我既然不肯道歉,那他就替我道歉,叫了一聲『好娘子』,壞笑著要來親我。這時一個太學生從暗處沖了出來,替我擋住了韓㣉。我認出是當日瓊樓之上,韓㣉欺負小姑娘時,那個欲上前阻止的太學生。韓㣉直呼那太學生為『巫易』,叫巫公子走開,不要礙他的好事。巫公子不走,韓㣉便叫他的手下毆打巫公子。我性子要強,不管遇到什麼事,都不願輕易叫人幫忙,可看見巫公子被他們往死里打,心中不忍,便大聲呼救。韓㣉的一個手下趕緊捂住我的嘴,可街對面汪記車馬行的人還是聽見了,店主連衣服都沒穿好,帶著幾個夥計沖了出來。韓㣉仗著家中權勢,根本不怕,指揮手下毆打車馬行的人。這陣動靜太大,最終驚動了我家裡人,大門打開,一群家丁沖了出來。韓㣉見我這邊人多勢眾,知道再糾纏下去對他不利,招呼他的人走了。走之前他放話說,遲早要我心甘情願地叫他『官人』。

「巫公子為了護我,被韓㣉那伙人打得遍體鱗傷。我本想讓家丁扶他進門,再請大夫來為他醫治,可他執意不肯,硬撐著站起來,一個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擔心他的傷勢,讓婉兒去太學打聽,得知他一連數日卧床不起,又打聽到他是太學裡有名的才子,書法更是一絕,婉兒還特意弄了一幅他的墨寶給我看。我從小就討厭琴棋書畫,不喜歡那些文縐縐的東西,但看著巫公子的墨寶,卻越看越是喜歡,私下掛在床頭,每天醒來一睜眼就能看見。婉兒笑話我,說我不是喜歡巫公子的字,而是喜歡上了巫公子的人。我叫她不準胡說八道,她嘴上沒再說,卻偷偷瞞著我約了巫公子在瓊樓相見,又找借口把我誆了去。就是在這夏清閣,也是這樣吃著茶,我與巫公子算是正式相識了。巫公子與我想像中不一樣,他雖滿腹才華,卻不是只會舞文弄墨的書獃子。他有時儒雅,有時又很風趣,知天地,懂古今,上能論朝野大勢,下能聊家長里短,他不在乎功名利祿,說人活一世,能得一相知之人,相伴終身,比什麼功名富貴都重要。他還能一語說中我的心事,說沒人規定女子必須一輩子守在閨閣、習女紅、持家事、相夫教子,人生苦短,自己想怎麼活便怎麼活,不必在意他人的看法。從小到大,人人都在教我怎麼做好一個女人,連我爹也是如此,從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從那天起,我便對巫公子另眼相看,巫公子也對我有心,幾次相約下來,我二人便私訂了終身。

「我與巫公子相好了半年,那半年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還記得他手把手教我書畫,每一次畫到最後,都是一塌糊塗;他陪我尋山訪水,因為不會騎馬,常常嚇得大呼小叫,有一次顛下馬背,摔到小溪里,滿身是泥,還跌破了膝蓋,他卻開懷大笑;夢京園、西湖、棲霞嶺、凈慈寺,臨安城裡城外,哪裡都有我和他的身影。我原是個討厭勻脂抹粉的人,可與他相好的半年裡,我居然也學會了弄粉調朱,每次去見他時,我都會精心梳妝打扮一番,如今想來,真是不可思議。那段日子好生快樂,然而快樂總是短暫的。一天爹突然來西樓找我,說我長大了,是該談婚論嫁了,想給我找個好夫家,也好收斂收斂我的性子。我聽了這話,原本很是高興,想著我與巫公子的事遲早要告訴爹。可我還沒開口,爹卻說了來由,說當朝太師韓侂胄權傾朝野,多少官員求攀高枝而不得,沒想到韓侂胄竟約見我大伯,主動提出想與我楊家聯姻,說有一子在太學念書,一心想娶我為妻,若是我楊家同意,韓家不日便上門提親。我一下子猜到是韓㣉,就問是不是韓㣉,爹笑著說是的,還說我成天像個男兒家,真不知韓公子看上了我哪點。那時我姑母還沒當上皇后,大伯也還不是太尉,能與韓家結親,用爹的話說,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我不願意,便是嫁雞嫁狗,我也不嫁韓㣉,更別說我早就是巫公子的人了,我一心非巫公子不嫁。

「我把與巫公子的事告訴了爹,爹知道巫公子只是一介平民後,說我跟了巫公子只會吃苦受累,讓我忘了巫公子,就當這一切沒發生過,更不要傳出去讓任何人知道,叫我好好聽話嫁入韓家,一輩子富貴不愁。我執意不肯,爹就嘆了口氣,說再去找大伯商量。爹見過大伯後一臉不悅,說我若是不嫁,便傷了韓侂胄的顏面,那是公然得罪韓侂胄。那時韓皇后剛剛病逝,宮中正議新立皇后一事,姑母身為貴妃,一心想當皇后,皇上又事事對韓侂胄言聽計從,姑母正需韓侂胄在皇上面前替她進言。大伯在朝為官,更是不能得罪韓侂胄。爹叫我為整個家族考慮,老老實實嫁給韓㣉。我還是不肯,爹就大發雷霆,要我與巫公子斷絕關係。我私下約見巫公子,說及此事,巫公子讓我不必憂心。他花掉所有積蓄,備好聘禮,主動登門求見我爹,想親自當面提親,卻被我爹轟出門外。巫公子不走,就在門外誠心等候,一連等了好幾天,等來的不是我爹回心轉意,而是韓㣉上門提親。

「韓㣉仗著權勢橫行霸道,聽說在太學裡連祭酒都要懼他三分,巫公子卻不怕他,只要見到他行不義之舉,便會加以阻止,那晚在我家門前救我,便是一例。韓㣉對巫公子懷恨在心,在太學裡常欺辱巫公子,巫公子一直不肯低頭。韓㣉知道巫公子與我相好,之所以要娶我,無非是想和巫公子作對。他抬來幾十大箱彩禮,全都是貴重的幣帛之物,不僅我爹親自出門相迎,連大伯也來了,對他恭敬有加,禮遇甚重。與之相比,巫公子自然萬般難堪,換作別人,只怕早就抬不起頭,灰溜溜地離開了。巫公子卻一點也不在乎,昂首闊步,也進了門,還當著韓㣉的面奉上聘禮,正式提親。爹知道我的性子,怕我當眾答應巫公子,讓韓㣉下不了台,便以我生病為由,將我鎖在西樓,不讓我見到巫公子。爹叫家丁轟走巫公子,把巫公子的聘禮丟出門外,然後收下韓㣉的彩禮,接受了韓㣉的提親,將迎親之日定在了臘月二十九。

「爹怕我私下再去找巫公子,於是從提親那天起,便將我關在西樓,派家丁嚴加看管,說是在韓家迎親之前,不准我踏出家門半步。過了幾日,爹突然來見我,說他親自去找過巫公子,許以高官厚祿,讓巫公子別來糾纏我,巫公子已經答應了。我知道爹在騙我,我深知巫公子的為人,他絕不會這麼做。爹見我態度堅決,問我要怎樣才肯死心,我說哪怕是死,我也不會死心。爹怒不可遏,說韓㣉還要娶我,他不會讓我死的,但他可以讓巫公子死。我知道爹為了家族權勢,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出不了家門,趕緊寫了一封信,想辦法交給婉兒,讓婉兒帶給巫公子,提醒巫公子多加小心。巫公子很快回了信,說我爹的確找過他,許以高官厚祿,要他離開我,但他沒有答應,他不會棄我於不顧,他會想辦法救我出去,決不會讓我嫁給韓㣉。巫公子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有了他的回信,我便安下了心,每日在西樓翹首以盼,等著他來。

「一直到迎親前一日,也沒等到巫公子來,倒是我爹來了西樓,大伯也來了。他們怕第二天韓家迎親時我當眾耍性子,所以來勸我,叫我好好聽話,乖乖嫁入韓家。我不答應。爹說他不該從小慣著我,把我慣得無法無天,問我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爹。我說明天便是將我綁去韓家,我也定要將韓家鬧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決不會讓他們如願。爹說:『那好,你等著!』當天夜裡,巫公子便死了……」

提及巫易的死,楊菱目光黯淡,搖頭嘆息,往下說道:「迎親那天一早,婉兒慌慌張張趕來西樓,隔著窗戶,告訴我巫公子在太學自盡了。我難以置信,拿了把匕首要闖出去,我不信巫公子會自盡,我要去太學親眼看個究竟。家丁們攔著不讓我走,我亂揮匕首,傷了幾個家丁,可他們寧死不肯讓步。婉兒抱住我,哭著說她已經去過太學,親眼見過巫公子的屍體,巫公子是真的死了。我只覺天塌了一般,當場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時,爹已來了西樓,說巫公子已經自盡了,讓我不必再想著他,叫我準備好,韓家的迎親隊伍已到了門口。爹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家族權勢,一心逼我出嫁。我想到巫公子已死,心如死灰。我說要我嫁可以,但我要韓㣉親自來西樓迎我。爹以為我回心轉意了,雖說這不合禮數,卻還是把韓㣉請來了西樓。我事先將匕首藏在身上,等韓㣉一進西樓,就問他是不是真心要娶我。他說是,我便掏出匕首,當著他和爹的面,劃爛了自己的臉。」

講到這裡,楊菱緩緩摘下黑紗,露出了自己的臉。她的右臉先從黑紗底下露了出來,白裡透紅,輕妝淡抹,隨後露出來的左臉,卻有一道斜向的疤痕,看起來觸目驚心,原本精緻的容貌,也變得醜陋不堪。宋慈見了,心不禁為之一顫。

楊菱卻若無其事般重新戴上黑紗,繼續往下講道:「如此一來,不是我不肯嫁,而是韓㣉不肯娶了。韓㣉當場退了親,帶著迎親隊伍走了。爹怒不可遏,就此把我關在西樓,一關就是大半年。後來我才知道,韓侂胄得知我毀容不嫁,認為這是故意給他韓家難堪,公然羞辱他韓家。他原本答應推我姑母為皇后,這時卻向皇上進言,說女人才學高、知古今並非好事,改推曹美人為後。皇上念在我姑母多年相伴的分上,這一次沒有聽韓侂胄的話,最終還是立了姑母為皇后,大伯也因為皇后的關係被擢升為太尉。我楊家雖權勢未損,但從此與韓家結下了仇。興許是權勢未受牽連,過了大半年,爹氣消了,把我放了出來,但我和他的關係已不可修復,我心中早已不認他這個爹。

「巫公子死了,我本也該赴死的,可他們都說巫公子是自盡。巫公子答應過會來救我,他答應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我不信他會自盡,我要查清楚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我從西樓出來後,就去查巫公子的死,可事隔大半年,查不到任何證據,府衙也好,提刑司也罷,都一口咬定巫公子是自盡,無論我怎麼辯解,他們都不信。我見多了官府那幫人的嘴臉,知道他們當年能以自盡結案,就絕不會沒事找事,再主動翻案,於是我便一個人查,可查了這麼多年,還是一無所獲。我從前認為自己做什麼都不輸男兒,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自己竟是這麼沒用……

「昨日大人來西樓見我,我當大人和以前那些提刑官一樣,便沒對大人說實話。後來見大人開棺驗骨,我才知道大人是真心要查巫公子的案子,還驗出了足以證明巫公子並非自盡的證據,故而請大人來此相見,將這些事原原本本告知大人。我知道巫公子的案子已隔了四年,查起來定然困難重重,可還是希望大人能堅持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兇,不要讓巫公子枉死。」

宋慈聽完楊菱的講述,回想汪記車馬行店主汪善人說過的話,其中一些講述倒是對上了。他思慮片刻,道:「莫非楊小姐是在懷疑,巫易的死,與楊老爺有關?」

「我當然有此懷疑。」

「可楊老爺是你爹。」

「那又如何?他把我關起來,逼我離開巫公子,嫁給韓㣉,我早就不認他這個爹了。」

「你這番懷疑,可有證據?」

「原本是有的,只可惜如今已死無對證了。」

「此話怎講?」

「不久前我見過何太驥。當年我與巫公子相好時,何太驥也曾對我有意,可他為人死板,事事循規蹈矩,我最討厭的就是他這樣的人,若非他與巫公子相交甚好,恐怕我連正眼都不會瞧他一下。我對他直言相告,讓他儘早死心,不要再處處跟著我。他問我是不是還在恨他,恨他當年揭發巫公子私試作弊,害得巫公子身敗名裂。我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於是實話實說,說我就是恨他,這四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恨他。哪知他對我說,叫我不要怨恨他,說他當年的確誣陷了巫公子,但不是他想害巫公子,而是巫公子要求他這麼做的。他說當年我爹私下找過他,給了他一大筆錢,許以將來仕途上平步青雲,要他想辦法弄臭巫公子的名聲,好讓巫公子知難而退,沒臉再來見我。何太驥與巫公子相交甚厚,他不但沒有這麼做,反而將此事告訴了巫公子。哪知巫公子太重情義,不為自己考慮,反倒擔心何太驥不這麼做,會得罪我爹,會連累將來的仕途,於是一手安排了私試作弊一事,先讓何太驥當眾與他爭吵,假裝兩人關係鬧僵,再讓何太驥出面揭發他私試作弊。如此一來,何太驥的仕途是保住了,巫公子卻名聲盡毀,被逐出了太學。但巫公子還是不肯放棄我,又去見了我爹。巫公子想讓我爹知道,他對我只有一片真心,不是想攀附我家的權勢,即便身敗名裂,即便遭受再大的挫折,他也不改此心。

「我爹恨透了巫公子,他以為當真是何太驥弄臭了巫公子的名聲,便又去找何太驥,這一次竟要何太驥殺了巫公子。何太驥當然不肯,爹以為何太驥是怕背上命案官司,就叫何太驥放心大膽去做,還說官府那邊已經打點過了,到時候殺了巫公子,將巫公子的屍體掛起來,官府那邊會以自盡結案,絕不會查到何太驥的身上。何太驥還是不肯,爹就威脅何太驥不準泄露此事,否則讓何太驥償命。何太驥擔驚受怕,有些猶豫,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巫公子,哪知只過了一天,巫公子便死在了岳祠,屍體當真如上吊那般被掛了起來。何太驥知道巫公子的死與我爹脫不了干係,生怕自己被滅口,不敢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從此獨來獨往,儘可能不與他人來往。雖然我爹沒再找過他,但他短短四年間,考過升貢試,做了學官,又升了司業,他知道定是我爹暗中打點,意在提醒他,要他永遠守口如瓶。可他對此一直負疚在心,最終還是選擇告訴了我。沒想到只過了幾天,連他也……」

楊菱講到此處,搖了搖頭,沒再講下去。

宋慈原本就覺得奇怪,都是同齋同期的上捨生,都是同時考過升貢試被授予學官,真德秀一直只是太學博士,何太驥卻能在短時間內升為太學司業,成為太學裡僅次於祭酒的第二號學官,此時聽了楊菱所言,才算明白了個中緣由。宋慈道:「何太驥對你說了這些事後,你有沒有親口向楊老爺求證過?」

「我當然有,可他矢口否認,說他根本不認識什麼何太驥,更與巫公子的死沒有任何關係。」

宋慈心裡暗道:「楊小姐這麼一問,楊岐山便知道是何太驥泄露了此事。何太驥見過楊菱後沒幾天便被殺害,莫非是楊岐山殺人滅口?可若是如此,楊岐山為何要將何太驥的死,假造成巫易自盡的場景呢?」

沉思了片刻,宋慈忽然道:「楊小姐,你說你不再認楊老爺這個父親,那楊茁呢?你還認這個弟弟嗎?」

楊菱一直在說巫易的事,沒想到宋慈會突然提及楊茁,不禁微微一愣,道:「這些事與茁兒無關,他這個弟弟,我還是認的。」

「可你似乎對這個弟弟的失蹤並不怎麼關心。」

「我認他這個弟弟,並不代表我喜歡他。他雖只有三歲,可在家中一直被寵溺縱容,小小年紀便極頑劣,甚至以拿刀子戳人為樂,傷過不少下人。他失蹤了,能不能找回來,說實話,我一點也不關心。我說話直,喜歡便是喜歡,不喜歡便是不喜歡,還請大人見諒。」

「你既然不喜歡楊茁,除夕那晚為何還要帶他出門?」

「大人,你還是懷疑茁兒的失蹤與我有關?」

「我只是覺得奇怪,想問個清楚。」

「那好,我便將此事說個清楚。除夕那晚,我念起了巫公子,想一個人去瓊樓坐坐,可茁兒吵著鬧著要跟我去。我不帶他,他便去找爹告狀,爹說茁兒還小,想跟我出去玩,是想和我親近親近,讓我滿足他一回。我說當年我有求於你時,你怎麼不滿足我。爹不提當年的事,只說茁兒好歹是我親弟弟,讓我順他一次意。我說娘親只有我一個女兒,茁兒是角妓所生,不是我親弟弟。爹氣得說不出話,半晌才指著我,說我這麼大了,二十有一了,怎麼還不懂事。我說要我懂事也行,我帶他出去,若是出了什麼事,別來找我。話一說完,我拉了茁兒便走。爹急忙吩咐幾個家丁跟來照應,可我不等這些家丁出門,便帶著茁兒先乘轎走了。我原本是要去瓊樓的,可到了紀家橋,轎子突然墮地,我下轎查看發生了什麼事,茁兒就莫名其妙失蹤了。事情就是這樣,茁兒如何失蹤的,我當真不知。」

宋慈聽罷,道:「楊茁是角妓所生?」

楊菱點了點頭,道:「我娘親很早便過世了,茁兒是爹去外面尋歡,與熙春樓的角妓所生。那角妓名叫關盼盼,因生了茁兒,被爹納進了門。」

宋慈回想起昨天到楊宅查案時的場景,道:「昨天那個到處尋找楊茁被丫鬟扶走的女人,便是關夫人嗎?」

「關夫人?」楊菱發出了一聲冷笑,「一個青樓角妓,不清不白,她說茁兒是楊家血脈,誰知是真是假?她被爹納進門不久,在後院池塘落過一次水,險些淹死,從那以後就變得昏頭昏腦,隔三岔五便說著胡話,到處尋她的兒。」

宋慈微微凝眉,道:「原來關夫人尋兒,不是楊茁失蹤後才有的事。」

「她變成這樣已經三年了,茁兒在家時,有時人就在她面前,她也瘋瘋癲癲的,到處去尋她的兒。」

宋慈點了點頭,略微想了一想,道:「你乘轎到紀家橋時,曾被一竊賊挾持,倘若再見到那竊賊,你可還認得?」

楊菱回想了一下那竊賊的模樣,道:「應該還認得。」

「到時我可否請你辨認?」

「只要大人知會一聲,我隨時到。」

「那就先謝過楊小姐了。」宋慈又道,「除了方才那些事,楊小姐可還有別的事要對我說?」

「我能說的,都已對大人說了,大人還想知道什麼?」

宋慈搖了搖頭,起身道:「既是如此,我便告辭了。」

楊菱跟著起身:「大人,巫公子的案子,請你務必查下去,一定要查出真相!」

「查案一事,本是我職責所在,我會儘力的。」宋慈向楊菱告了辭,走出夏清閣,朝婉兒施了一禮,又朝牆壁上那首《點絳唇》多看了幾眼。婉兒仍是白了他一眼。他離開瓊樓,朝太學而回。

此時在瓊樓斜對面的一條巷子里,許義正貓腰躲著。許義尾隨宋慈來到瓊樓後,見宋慈進了樓,怕跟進去被宋慈發現,便躲進了斜對面的巷子里。他知道離中午尚早,宋慈這時候來瓊樓,定然不是為了吃飯,多半是約了什麼人見面。他一直等到宋慈離開瓊樓後,又耐著性子等了片刻,見瓊樓里出來兩人,是楊菱和婉兒。他頓時想起之前在太學中門時,曾見到婉兒將宋慈叫到街邊說話,一下子明白過來,宋慈此行是與楊菱私下見面。

許義沒有白等這麼久。他知道宋慈要回太學,辛鐵柱還被他銬在習是齋里,急忙繞了遠路,一路飛奔,總算搶在宋慈之前趕回了太學。他衝進習是齋,打開鐐銬,假裝一直在習是齋中看守辛鐵柱,然後等宋慈回來。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宋慈洗冤筆記 > 1冊 第五章 案件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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