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逝去,夜幕降臨,熙春樓一如往日般花燈高懸。幾個花枝招展的角妓站在門前攬客,揮著濃香的絲巾,扭著纖細的腰肢,對往來路人笑臉相迎。
戌時剛過,宋慈和劉克莊一起出現在了熙春樓前。
宋慈依然是一身東坡巾和青衿服,劉克莊卻換了一身華貴的錦衣。風月場所亦是世俗之地,攬客的角妓眼中只有皮相,沒有骨相,見了劉克莊一身富貴公子打扮,當即爭相賣笑,上前相迎,對宋慈卻是態度冷淡,懶得搭理。劉克莊被幾個角妓簇擁著進了門,指著宋慈道:「我們是一起的。」這才有角妓換了張笑臉,上前拉著略顯局促的宋慈進門。
熙春樓前除了攬客的角妓,還有幾個看門的小廝,其中便有黃猴兒。黃猴兒一對招子賊溜溜的,一眼便認出了宋慈。他不知宋慈這次來是幹什麼,見宋慈進了門,當即便想去通知雲媽媽。他剛要動腳,忽見一個青年文士沿街走來,駐足在熙春樓前,正是昨晚點中了蟲娘花牌的夏無羈。
雲媽媽特意叮囑過,夏無羈再敢來熙春樓,絕不讓他進門,不肯走就棍棒打出。這番叮囑言猶在耳,黃猴兒立刻招呼幾個看門小廝,上前圍住了夏無羈。
「又是你個窮書生,這裡可不是你來的地方,快滾!」
夏無羈從懷中摸出一個綉著金絲鴛鴦的荷包:「我有錢……」
黃猴兒不由分說,一把將夏無羈掀了個趔趄:「叫你滾就趕緊滾!哪來那麼多廢話!」
夏無羈被這一掀,手中荷包掉在了地上,忙撿起來,小心拍去上面的塵土,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我怎樣了?不滾嗎?好,我幫你滾!」黃猴兒手一招,其他幾個小廝立刻捲起袖子。
夏無羈嚇得連連後退,道:「你們……你們……」
「你們幹什麼?」一聲喝叫,突然響起在眾小廝的身後。
黃猴兒回過頭來,見宋慈和劉克莊並肩站在熙春樓門口,喝叫之人是剛剛進門又出來的劉克莊。
黃猴兒見劉克莊一身富家公子打扮,不知是臨安城內哪家公子,不敢輕易得罪,道:「這窮書生沒錢,想進樓吃白食,小的們攆他出去,免得他擾了諸位貴客的雅興。」
夏無羈舉起手中荷包,道:「我有錢的……」
「就你那幾個破錢,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黃猴兒招呼眾小廝,又要攆人。
劉克莊見夏無羈的荷包上一面綉著金絲鴛鴦,另一面綉著一個「蟲」字,頓時想起在蘇堤遇見蟲娘時,蟲娘也曾拿出過一個綉著金絲鴛鴦和「夏」字的荷包。兩個荷包上的鴛鴦圖案一模一樣,顯然是一對兒,又分別綉著「蟲」「夏」二字,這更加印證了劉克莊的猜想,蟲娘和夏無羈果然是一對有情人,這荷包想必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劉克莊一陣心涼,嘴上卻道:「這位夏公子是我朋友,今晚是我請他來的,還用得著他帶錢嗎?」上前拉了夏無羈的手,就往樓里去。他知道夏無羈今晚一進這熙春樓,待到蟲娘點花牌時,必定又是夏無羈點中,但比起自己點中花牌看蟲娘強顏歡笑,他更願意看到蟲娘發自內心地喜笑顏開,自己那點私心,又有什麼要緊?
黃猴兒道:「貴公子請留步。這窮書生死皮賴臉,已不止一次來吃白食,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是貴公子的朋友?」
「怎麼?你要攔我?」
「小的怎敢攔貴公子?但這窮書生,真是不能進。」
夏無羈神色尷尬,低聲道:「這位公子,多謝了。我……我還是不進去了吧……」轉身欲走。
劉克莊拉住夏無羈不放,斜了黃猴兒一眼,道:「本公子願意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朋友,還輪得到你來過問?」轉而對夏無羈道:「進就進,怕什麼?」拉著夏無羈便大步向前,進了熙春樓。
黃猴兒不清楚劉克莊的來歷,又認得劉克莊身邊的宋慈是提刑官,不敢貿然得罪,只得任由夏無羈進了熙春樓。他不敢擅作主張,急忙去找雲媽媽拿主意。
夏無羈是認得劉克莊的,昨晚正是劉克莊幫他投了花牌,他才有機會被蟲娘選中,今晚又是劉克莊替他解圍,他心下感激,道:「多謝公子相助。小生夏無羈,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我叫劉克莊。」劉克莊指著宋慈,「他叫宋慈。舉手之勞,何必言謝?」
夏無羈恭敬有加,向二人行禮,道:「見過劉公子,見過宋公子。」
劉克莊見夏無羈如此講究禮數,心裡倒有幾分厭煩,道:「夏公子,你又來見蟲娘?」
夏無羈應道:「正是。」
「你與蟲娘,想必早就相識了吧?」
夏無羈臉上一紅:「不瞞劉公子,我與小憐自小比鄰而居,打小便相識……」
劉克莊不知道蟲娘的本名,聽夏無羈稱呼蟲娘為「小憐」,顯然是親密無比,心裡很不是滋味,嘴上道:「蟲娘點花牌說不定已經開始,夏公子,你快請吧。」
夏無羈不再多言,向劉克莊和宋慈行了一禮,自往樓上去了。
劉克莊沒跟著上樓,也不喚角妓作陪,就在大堂角落裡落座,要了一壺花酒,對宋慈道:「你別催我,我一會兒就上去。今晚是見不到蟲娘了,我只有托夏公子幫你打聽。」一邊自斟自酌,一邊道:「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唉,惠父兄,喝酒。」另斟了一杯,擱在宋慈面前。
宋慈極少沾酒,今晚更是為了查案而來,便沒有伸手去碰酒杯,自往樓上而去。
「我說惠父兄,我都這樣了,你也不來寬慰我幾句。」見宋慈頭也不回,劉克莊只好嘆了口氣,自己倒的酒自己喝了,跟著宋慈上樓。
來到二樓歌台,卻見夏無羈一個人等在這裡,不見蟲娘,也不見其他客人,只有送酒送菜的丫鬟偶爾經過。
劉克莊叫住一個丫鬟,問蟲娘今晚何時開始點花牌。那丫鬟卻說蟲娘在陪客人,今晚的點花牌已經取消了。
劉克莊詫異道:「陪什麼客人?」原本在一旁安安靜靜坐著等待的夏無羈,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丫鬟朝過道盡頭一指,應了句「韓公子」,隨即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探頭一望,見是雲媽媽和黃猴兒上樓來了,不敢多嘴,忙告退而去。
劉克莊朝過道盡頭望去,那裡是熙春樓最上等的房間,房門前站著幾個家丁打扮的人。那幾個家丁的衣著,與昨晚韓㣉所帶的家丁一樣,顯然丫鬟口中的「韓公子」就是韓㣉。
劉克莊正要向丫鬟確認一下,卻見丫鬟急匆匆告退,一轉眼便看見了雲媽媽和黃猴兒。
雲媽媽輕蔑地瞧了夏無羈一眼,隨即看向宋慈:「喲,大人,什麼風又把您給吹來了?」
宋慈尚未開口,劉克莊問道:「韓㣉是不是來了?」
雲媽媽上下打量了劉克莊一眼,道:「韓公子是來了,不知這位公子是……」
「蟲娘呢?」
「公子也是來找蟲娘的嗎?那可不巧,蟲娘正在韓公子房中作陪,今晚是伺候不了公子了。我這樓里有的是姑娘,黃猴兒,快去叫幾個……」雲媽媽話未說完,卻見劉克莊轉身就朝過道盡頭走去,「公子,那是韓公子的房間,旁人可去不得!」
劉克莊才不管什麼去得去不得,腳下絲毫不作停頓。
幾個家丁見劉克莊走近,立刻橫伸手臂,攔住了他。
一門之隔,隔不住房間里的淫聲笑語,聽起來遠不止一個女聲,還有韓㣉那粗啞難聽的大笑,以及史寬之尖銳刺耳的笑聲。劉克莊又是厭煩,又是擔心,朝幾個家丁看了一眼,昨晚陪韓㣉大鬧習是齋的那伙家丁已被韓侂胄逐出韓府,眼前這幾個家丁並不認識他,於是他仰頭叉腰道:「我是你家公子請來的朋友,還不快讓開?」
劉克莊雖然穿著貴氣,可這幾個家丁平日里身在韓府,見慣了臨安城內各種達官貴胄,劉克莊這身錦衣在他們眼中只能算是普普通通,更別說韓侂胄權傾朝野,那些達官貴胄對韓府的家丁向來是客客氣氣,絕不會像劉克莊這般趾高氣揚。一個家丁道:「我看你是找錯地方了,快走吧!」
這時一個丫鬟送來了酒菜,幾個家丁打開房門,放她進去了。劉克莊眼珠子一轉,道:「我找錯了地方?裡面不是宋公子?」
那家丁揮手道:「什麼宋公子?快走!」
「原來不是宋公子……好好好,我走,我走。別來推我……」劉克莊一邊說話,一邊轉身假意離開。幾個家丁稍稍放鬆了警惕。劉克莊用眼角餘光瞥見那送酒菜的丫鬟從房間里退了出來,趁房門還沒關上,忽然出其不意地回身,一下子從幾個家丁之間穿過,衝進了房門。
房中擺設精緻,熏香醉人,一張圓桌上擺滿了酒菜,此外還放著兩個托盤,一個托盤裡放著十枚金佛幣,另一個托盤裡放著一沓四四方方的金箔,金箔的正中有形似「工」字的戳印,韓㣉和史寬之就坐在兩個托盤的後面。多個濃妝艷抹的角妓圍在兩人身邊,其中幾人脫去了外衫和裡衣,只穿著貼身兜肚,另幾人連兜肚也脫了去,上身片衣未著,只用手擋在胸前,酥胸輪廓若隱若現。這些角妓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嬌羞嫵媚,說不出的香艷誘人。此外還有一個角妓捧著酒壺,低頭侍立一旁,竟是蟲娘。
韓㣉認出闖門之人是劉克莊,嘴角輕蔑地一笑,對身側一個斜插蝴蝶釵的角妓道:「到你了!」那角妓喜笑顏開,抓起托盤裡的十枚金佛幣,湊到嘴邊吹了一口氣,丟入托盤之中。只見十枚金佛幣翻轉落定,七枚字面朝上,三枚佛面朝上。那角妓連連拍手,樂不可支。
史寬之撐開摺扇,邊扇邊笑:「可別高興得太早,韓兄今天手氣紅,這就給你來個八仙過海天長地久滿堂紅!」
韓㣉抓起十枚金佛幣隨手一擲,竟擲了個八枚佛面朝上,兩枚字面朝上。史寬之將摺扇唰地收攏,大聲叫好。韓㣉哈哈笑道:「喝酒!脫脫脫!」那角妓極為懊惱地跺了一下腳,釵上蝴蝶亂顫。她拿起桌上的酒喝了,當著衝進來的劉克莊和幾個家丁的面,脫下杏黃色的兜肚,捂著胸口,竟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
劉克莊見了這一幕,不免有些面紅耳赤,不過他也算看明白了,韓史二人這是在和眾角妓玩關撲。關撲乃是一種博戲,以投擲錢幣定輸贏,同面朝上多者為勝,此博戲風靡整個大宋,上到達官顯貴,下到市井百姓,常以此為樂,甚至連皇帝都會與後宮妃嬪以此博戲消閑。劉克莊見不少角妓手中都捏著金箔,顯然是在關撲中勝了韓㣉,便能得到金箔賞賜,輸了就要喝酒脫衣。他見蟲娘穿戴齊整,只是髮髻有些凌亂,不似其他角妓那般寬衣解帶,顯然沒有參與這場博戲,略微鬆了口氣。
劉克莊闖進來後,眼睛大多時候都望著蟲娘,關切之意盡在臉上,這一切都被韓㣉看在眼中。韓㣉忽然一把抓住蟲娘的頭髮,拽到自己胸前,道:「還愣著幹什麼?倒酒啊!」
「韓㣉,你放開蟲娘!」劉克莊臉色驟變,想衝上去,卻被幾個家丁捉住手臂,掙脫不得。
蟲娘眼中噙淚,忍痛往酒杯里倒酒。
韓㣉抓著蟲娘頭髮狠狠拉扯幾下,道:「臭娘兒們,說什麼賣藝不賣身,喜歡擺架子,我就讓你擺個夠!」
這時宋慈和夏無羈也來到了房門外。
夏無羈目睹蟲娘受辱,神色又驚又急,腳下卻像生根了一般定在原地,竟不敢踏入房門半步。
「韓㣉,你放開她!」劉克莊大叫。
韓㣉見劉克莊如此著急,不禁哈哈大笑,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拉拽得更加用力,痛得蟲娘呻吟出聲。
「姓韓的,你真不是東西!」劉克莊道,「有本事別欺負弱女子,沖我來!」
「沖你來?你算什麼東西?」韓㣉冷冷發笑,「不就是前吏部侍郎劉彌正的兒子,改了個名字,以為我就查不到你的底細?你小子在我這裡,驢球都不是。」
劉克莊道:「驢球都不是,也好過某些只知道靠爹的軟骨頭!」
韓㣉非但不著惱,反而笑道:「怎麼?嫉妒我有一個當宰相的爹?誰叫你爹沒用呢,被我爹收拾起來,就好比踩死一隻螞蟻。」沖幾個家丁道:「給我打!」幾個家丁立刻就要動手打人。
宋慈一直站在門外,這時忽然道:「大宋刑統有律,聚眾毆人,輕則笞四十、杖六十,重則徒一年半、流三千里!」宋慈說話擲地有聲,手舉提刑幹辦腰牌,步入房中,「誰敢動手,提刑司治誰的罪!」
韓㣉見是宋慈,道:「又是你,我還沒去太學找你算賬,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我能查到劉克莊的底細,自然也能查到你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就因為當年的事,你就鐵了心要報復我,那也要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在這裡跟我說什麼大宋刑統,你再敢抓我試試?」
聽到「當年的事」四個字,宋慈的臉色陡然一寒。「你若有罪,自當抓你。」他走上前去,一把拿住蟲娘的手腕,「蟲娘,正月初一下午,你可有出過城,去過蘇堤?」
蟲娘被韓㣉拽住頭髮,沒辦法點頭,只能輕輕應了聲「是」。
「楊茁失蹤一案,已查出你有嫌疑,現抓你回提刑司受審。」宋慈話一說完,拉了蟲娘就走。
韓㣉沒想到宋慈竟是來抓蟲娘的,微一愣神,蟲娘已被宋慈拉走。
蟲娘神色茫然,道:「大人,我沒有……」
「有沒有,到提刑司審過便知。」宋慈拉著蟲娘出了房門。
劉克莊知道宋慈此行目的是要打聽吳大六的事,見宋慈忽然翻臉抓人,頓時明白宋慈這是在做戲,意欲給蟲娘解圍。他腦筋轉得極快,立刻面露急色,道:「宋慈,你幹什麼?當了提刑官,就能胡亂抓人嗎?」一邊說話,一邊掙開幾個家丁的捉拿。幾個家丁都是一愣,讓劉克莊追了出去。夏無羈不知二人是在演戲,吃了一驚,急忙跟上。
韓㣉愣了片刻,忽然回過味來,罵道:「驢球的,莫不是在耍我?」和史寬之一起,帶上幾個家丁追了出去。
眾角妓面面相覷一陣,忽然爭搶起托盤裡的金箔,根本沒人在乎蟲娘成為嫌兇一事。
宋慈手持提刑幹辦腰牌,拽著蟲娘從房間里出來。
劉克莊緊跟在後,見雲媽媽和黃猴兒圍了過來,知道兩人要阻攔過問。他擔心韓㣉隨時會追出來,不敢在熙春樓里多停留,故意大聲道:「你說蟲娘身背嫌疑,與楊茁失蹤案有關,這怎麼可能?楊家有權有勢,當今皇后和太尉,那都是楊家人,她一個角妓,怎敢當街擄走楊茁?你定是抓錯人了……」
此話一出,雲媽媽和黃猴兒果然一臉錯愕,愣在原地。
就在這一愣神間,宋慈已拽著蟲娘走下樓梯,離開了熙春樓。
夏無羈追出樓來,眼睜睜地看著蟲娘被宋慈帶走,竟不敢過問一句。
宋慈拉著蟲娘快步疾行,一連經過三條街,才放緩了腳步。
劉克莊緊跟在宋慈身邊,見韓㣉一伙人沒有追來,鬆了口氣,道:「蟲娘,你沒事吧?」
蟲娘搖了搖頭。她臉色茫然,還不知是怎麼回事。
劉克莊在宋慈後背上給了一拳,笑道:「真沒看出來,我們一本正經的宋大人,居然也有不正經的時候。你剛才看見韓㣉的臉色了吧?瞧他被唬住的樣子,獃頭獃腦的,什麼宰相兒子,還不就是個傻子,這麼容易就上當受騙。」
宋慈一言不發,抓著蟲娘的手沒放,腳步雖有放緩,卻一直沒停。
劉克莊又說笑了幾句,忽然發覺宋慈一路走來,不是在回太學,而是在去提刑司的路上,笑容頓時凝住:「宋慈,你這是去哪裡?」
宋慈眼望前方:「前面就到了。」
前面拐過一條街就是提刑司。劉克莊一把拽住宋慈,道:「你不是說要找蟲娘打聽吳大六的事嗎?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放心,蟲娘不會有事的。」宋慈繼續往前走。
來到提刑司門口,正好撞見了許義。許義從提刑司大門裡出來,一見宋慈,立馬迎上來道:「宋大人,我正要去找你呢。」見宋慈抓著蟲娘,奇道:「這不是熙春樓那位暈倒的姑娘嗎?」
「暈倒?」劉克莊一臉詫異。
宋慈道:「許大哥,你找我做什麼?」
「元大人要見你。」許義道。
劉克莊道:「宋慈,暈倒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宋慈不答,只對劉克莊道:「你在這裡等一等。」提刑司乃刑獄重地,劉克莊身無官職,又與刑案無關,不便入內。宋慈帶著蟲娘進了提刑司。
宋慈沒有即刻去見元欽,而是先將蟲娘帶到幹辦房,請蟲娘坐了,直接開門見山問道:「蟲娘,今早在熙春樓,你為何要說謊?」
蟲娘微微一愣,道:「大人的意思,小女子不明白……」
「吳大六的事,你不是親眼所見吧?」
蟲娘看了宋慈一眼,又看了跟來的許義一眼,低下頭不作聲。
「此事關乎他人清白,」宋慈道,「這裡沒有其他人,還望你能實言相告。」
「大人,剛才你說……說小女子有嫌疑……」
「韓㣉氣焰太盛,我怕他傷你更重,這才出此下策。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蟲娘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宋慈這麼做是為了替她解圍。今晚她原本是要點花牌的,夏無羈答應了今晚還來找她,是以她不顧罰站一宿身心疲憊,一番精心梳妝打扮,就等心上人來。可熙春樓剛一開樓,韓㣉和史寬之就來了,點名道姓要她作陪,雲媽媽便取消了點花牌,叫她去陪韓㣉和史寬之。韓㣉毫無君子風度,要她當眾脫衣作陪,還拿出一沓金箔作為賞賜,被她拒絕了。她本就賣藝不賣身,更何況早已心有所屬,哪怕終有一天迫不得已失身於他人,也希望這一天能遲些來。可韓㣉哪管這些,一把將她摟在懷中,肆意輕薄。她推脫不得,情急之下,咬了韓㣉一口。韓㣉當場給了蟲娘一耳光,又叫來一群角妓當著蟲娘的面寬衣解帶,逼蟲娘像下人般在旁端酒伺候。他就是想當眾羞辱蟲娘,還好這羞辱才開了個頭,宋慈和劉克莊便及時出現,否則她今晚真不知怎樣才能脫身。她知道經宋慈這麼一說,即便她與楊茁失蹤案毫無關係,熙春樓的角妓、丫鬟、小廝們也難免會傳一些風言風語,但能擺脫韓㣉的淫威,不受韓㣉欺辱,即便讓她真的背上罪名,她也甘願。
蟲娘感激宋慈為她解圍,再加上昨晚她躲在屏風後,偷偷瞧見了劉克莊幫助夏無羈的舉動,宋慈又是劉克莊的好友,於是她稍作思慮後,決定說出實話,道:「吳大六的事,其實……我沒有親眼看見,是別人逼我這麼說的。」
「是誰逼你說的?」
「雲媽媽。」蟲娘道,「今早大人來之前,雲媽媽把我們叫到大堂,說了吳大六花五貫錢的事,還說提刑司若來人查問,每個人都必須這麼回答,誰敢說漏嘴,就對誰用私刑。」
「這麼說來,吳大六花五貫錢的事,本就是子虛烏有?」
蟲娘點頭道:「我從沒見過這個叫吳大六的人,正月初一那晚,也沒人因五貫錢鬧過笑話。」
「你這番話,可否當堂再說一遍?」
當堂再說一遍,那就是堂審時出面做證。
蟲娘想起熙春樓的種種私刑,心中難免惴惴。她低下了頭,捏著衣角,沒有立刻作答。
「蟲娘,」宋慈突然道,「你在熙春樓幾年了?」
蟲娘不知宋慈為何有此一問,應道:「我十歲入樓,如今已有六年了。」
「那你應該認識關盼盼吧?」
「你是說盼盼姐嗎?我當然認識。」蟲娘道,「盼盼姐還在熙春樓時,對我多有照顧。她被人贖了身,我真替她高興。只可惜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她,好想再見她一面啊……」
「除夕夜失蹤的楊茁,便是關盼盼的孩子。」
蟲娘有些吃驚:「那失蹤的孩童,是……是盼盼姐的孩子?」
宋慈點了一下頭。
蟲娘思緒迴轉,不禁憶起當年與關盼盼相處的日子,道:「盼盼姐未贖身前,便已懷有身孕,說起來,這孩子還在肚中之時,我便算見過他了。那時他險些胎死腹中,沒想到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了……」
「胎死腹中?」宋慈微微奇道。
蟲娘點點頭:「那時盼盼姐有了身孕,卻不知孩子爹是誰,雲媽媽就逼她喝葯,要她打掉胎兒。幸好楊老爺認了那腹中孩子,還為盼盼姐贖了身。楊老爺真是個大好人,若不是他,那腹中孩子只怕早沒了。」說著嘆了聲氣,「盼盼姐一向重情,她丟了孩子,不知該有多心急,多傷心……」
宋慈聽了這話,不禁想起楊菱曾說關盼盼不清不白,說楊茁是不是楊家血脈還未可知,他原以為那只是楊菱看不起關盼盼青樓出身而隨口說出的怨言,沒想到竟真有這麼一回事。他道:「吳大六的事,與楊茁失蹤一案大有關聯,倘若無辜之人替罪受冤,那就意味著擄走楊茁的真兇依然逍遙在外,想找回楊茁只怕遙遙無期。」
蟲娘明白宋慈話中之意,想了一想,道:「大人,我願當堂做證。」
「那就多謝姑娘了。」宋慈轉頭問許義,「許大哥,元大人現在何處?」
許義應道:「元大人在二堂。」
「待他日堂審時,宋某再來煩請姑娘。」留下這句話,宋慈起身準備去往二堂。
「大人。」蟲娘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宋慈回頭道:「姑娘還有何事?」
「我有一事,」蟲娘忽然一跪在地,「懇請大人幫忙。」
宋慈忙將蟲娘扶起,道:「姑娘不必如此,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謝大人。」蟲娘道,「我在熙春樓中有一姐妹,喚作月娘,與我最是親近。半個多月前,月娘去凈慈報恩寺祈福,這一去便再沒回來。雲媽媽說她定是私逃了,可她不會逃走的,她必是出了什麼事。求大人幫幫我,幫我找到月娘……」
「你怎知月娘不會逃走?」
「不瞞大人,熙春樓有一廚役,名叫袁朗,月娘早與他私訂終身。月娘去凈慈報恩寺祈福,就是為了祈求早日贖身,與袁朗雙宿雙飛。如今袁朗還在熙春樓,連他也不知月娘去了哪裡。月娘不會不告知袁朗就獨自一人逃走的。如今半個多月過去了,我真怕她有什麼三長兩短……」
「月娘多大年紀?」
「她長我兩歲,冬月時剛滿十八。」
「她去祈福是哪天?」
「臘月十四。」
「當天她是何穿著打扮?」
「我記得她那天出門時,穿了一身彩色裙襖,頭上插著一支紅豆釵,還戴了一對琉璃珠耳環。」蟲娘道,「初一那天,我實在擔心不過,瞞著雲媽媽偷偷出城,想去凈慈報恩寺打聽月娘的下落,路過蘇堤時,遇到了一位算命先生,他給我另外指點了一個去處,說去那裡就能尋到月娘。算命先生的話,我不大相信,還是去了凈慈報恩寺打聽,可半點消息也沒有……」
宋慈想起上午在熙春樓時,雲媽媽曾說蟲娘是跑過一次的人,原來是為了去凈慈報恩寺打聽月娘的下落,也正是那一次偷偷出城,才讓劉克莊在蘇堤上遇見了她。他回想當日蘇堤上所見,確實有一算命先生攔住蟲娘算過卦,便問道:「那算命先生指點你去何處尋人?」
「那算命先生說,棲霞嶺後有一太平觀,叫我去那裡捐上十貫香油錢,就能尋見月娘。我當天去了,可月娘還是尋不到。」
宋慈想了一想,當務之急是替辛鐵柱證明清白,以及查清岳祠案的真相,至於蟲娘所求之事,只有另抽時日去查證,於是道:「月娘失蹤一事,改日我到熙春樓來找你,再行詳說。此間事已了,你先回吧。」宋慈起身準備離開,想了一下又道,「我送你出去吧,姑娘請。」
劉克莊已在提刑司外等了好長時間,終於等到宋慈和蟲娘出來。
見蟲娘安然無恙,劉克莊鬆了口氣,又追問宋慈蟲娘暈倒之事。宋慈只說是被罰站。蟲娘一聽罰站,立刻便想到了夏無羈,臉上微微一紅。
宋慈道:「姑娘,我讓劉克莊送你回去,可以嗎?」
蟲娘尚未應話,劉克莊道:「你不一起走?」
「我還要去見元大人,晚些再回。」
劉克莊以為宋慈不一起走,是為了給他創造與蟲娘單獨相處的機會。他側身背對蟲娘,朝宋慈豎起大拇指,低聲道:「多謝了。」他轉過身去,道:「蟲娘,我送你吧。」
蟲娘輕語道:「不敢勞公子相送,小女子自己可以回去。」
「你一個人回去,萬一再遇到韓㣉那伙人,那如何是好?還是我送你吧。」
蟲娘沒再拒絕,道:「那就有勞公子了。」
劉克莊見蟲娘答應了,心裡大為高興,以至於沒注意路面,沒走多遠就不小心撞到路邊一個花燈攤位,磕著了手臂。蟲娘道:「公子,你沒事吧?」劉克莊笑道:「沒事,沒事!」將磕痛的手臂背到身後偷偷地甩動。花燈攤位被他這一撞,一盞懸掛的花燈掉落在地上。那花燈上繪有星月圖案,題著一句「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已摔得有些變形。他不等攤販說話,將花燈拾起,掏錢買下了這盞花燈。
宋慈站在提刑司門口,見劉克莊手提花燈與蟲娘並肩走遠,這才轉身回提刑司,去往二堂。
宋慈走進二堂時,元欽正坐在案桌之後,閱覽著一份供狀。在側首寬椅上,還坐著一個鬚髮皆白之人,宋慈與此人四目相對,彼此多看了兩眼。
元欽介紹側首所坐之人,道:「宋慈,這位是楊太尉楊大人。」
宋慈第一眼看見側首所坐之人,便認出是當日乘坐馬車前呼後擁離開楊宅的人,聽元欽這麼一說,才知道此人就是楊岐山的兄長楊次山。
「除夕夜失蹤的楊茁,是楊大人的子侄。楊大人心系楊茁安危,特來提刑司……」
「元大人,」宋慈對楊次山來提刑司所為何事不感興趣,也不向楊次山行禮,甚至不等元欽把話說完,「吳大六指認辛鐵柱一事,我已查明……」
「吳大六的事,我早已查清。」元欽手一抬,將手中供狀遞給宋慈。
宋慈不知元欽此舉何意,接過供狀,只見上面有吳大六的簽字畫押,原來是吳大六新招認的口供。他一邊看著供狀,一邊聽元欽說道:「我重新提審了吳大六,稍一用刑,他什麼都招了。他與楊茁失蹤本無瓜葛,也與辛鐵柱素不相識,只是記恨辛鐵柱捉他偷竊,又當街毆打他,這才誣告辛鐵柱指使他攔截轎子。辛鐵柱雖是無辜蒙冤,但他武力拒捕,毆傷多名差役,受這幾日牢獄之災也是應該。如今查明辛鐵柱是無辜的,我已放他出獄,讓他回武學了。」
供狀所錄,一如元欽所說,宋慈看完供狀,知道辛鐵柱已經證明清白,他特地請蟲娘做證一事已沒有必要。可他沒有因為辛鐵柱獲釋而感到高興,反倒暗覺蹊蹺。一日之內,吳大六接連兩次翻供,每一次都來得如此突兀,每一次都是經元欽提審便即改口,而且吳大六剛說從辛鐵柱那裡得了五貫錢花在熙春樓,隨後雲媽媽便讓熙春樓的人作偽證,這未免太巧了些。他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忽然放下供狀,轉身就走。
「你去哪裡?」元欽道。
宋慈沒有回頭:「去見吳大六。」
「你不必去了,吳大六已經放了。」
宋慈定住腳步,回過頭來,不無詫異地看著元欽。
元欽一邊收整供狀,一邊說道:「吳大六因小事誣告他人,本非大罪,打他一頓板子,也就夠了。我連夜叫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吳大六的事已經查清。之前在大獄裡,我責備你不對證清楚就讓吳大六簽字畫押,如今既已證明是吳大六在撒謊,你就不必再將那些話放在心上,只管專心查案。」頓了一下又道,「對了,說到查案,你奉旨查辦岳祠案,如今查得怎樣了?」
宋慈應道:「已有些許眉目。」
「哦?」元欽道,「是何眉目?」
「案情尚未查明,請恕我不能直言。」
「我提點浙西路刑獄,難道對我也不能說嗎?」元欽看了楊次山一眼,「還是你覺得有楊大人在,不方便說?」見宋慈站在原地,不應不答,又道:「宋慈,我問你話呢。」
楊次山一直沉默不言,這時忽然道:「元提刑,這位就是你所說的聖上欽點的提刑幹辦?」
元欽應道:「回太尉,正是此人。」
楊次山上下打量了宋慈幾眼,道:「想不到竟如此年輕,當真是年少有為。」又向元欽道:「我此次來提刑司,只因家侄失蹤日久,聖上和皇后也多有擔心,這才前來相詢,至於其他刑獄之事,本不該我過問,你不必為難他。」
元欽應道:「是。」
「你叫宋慈?」楊次山看向宋慈,「我聽元提刑說,你為了查案,將韓太師的公子下了獄?」
宋慈點了一下頭。
「很好,剛正不阿,不畏權貴,我大宋正需你這樣的青年才俊。」楊次山又道,「聽說你還在太學求學?」
宋慈又點了一下頭。
楊次山道:「如今朝野上下大有北伐之聲,不知你們太學學子對北伐一議,持何看法?」
宋慈知道楊次山是楊岐山的兄長,楊岐山又與岳祠案有莫大關聯。他本以為楊次山會問起岳祠案,沒想到突然問及北伐,應道:「太學學子大都盼著早日北伐,驅逐金人,恢復中原。」
「這麼說,你也贊成北伐?」
宋慈想了一想,搖頭道:「靖康恥,猶未雪,北伐中原,收復失地,身為大宋子民,我自當贊成。只是如今時機不到,國中又無良將,貿然北伐,只怕難以成事。」
楊次山聽到前半句時,隱隱皺眉,待聽到後半句時,一雙濁眼微有亮光,嘴上卻道:「完顏璟沉湎酒色,荒廢朝政,金虜國勢日衰,其北又有蒙古諸部興起,攻伐不斷,以致金虜兵士疲敝。此時我大宋北伐,怎能說是時機不到?」
宋慈道:「我雖不知兵,卻也聽說戰事攻伐,貴在知己知彼。金人雖國勢日衰,兵士疲敝,然我大宋自海陵南侵、隆興北伐以來,四十年未經戰事,早已是文恬武嬉,軍備廢弛。如今將帥庸愚,馬政不講,騎士不熟,又不修山寨,不設堡壘,此時北伐,焉能成功?」
「你說將帥庸愚,國無良將,難道辛稼軒算不上良將嗎?」
提及北伐,又提及辛棄疾,宋慈不由得想起辛棄疾阻止辛鐵柱從軍一事,道:「稼軒公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自然當得起良將之稱,只是他早過花甲之年,就算老當益壯,雄心未泯,可單靠他一人就想北伐成功,恐怕連稼軒公自己也不會這麼認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終不過倉皇北顧,更別說輕啟戰端,邊釁一開,那就是兵連禍結,生民塗炭。到時若戰事不利,再想罷兵致和,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那依你之見,難道我大宋就不北伐了嗎?」
「自古歷朝歷代,北方異族更迭不斷,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伐滅一個,又會有下一個興起。當年契丹勢衰,金人崛起,我大宋聯金滅遼,誰知金人比契丹更為兇悍。如今金國衰弱,其北又有蒙古崛起,此時北伐,就算能掃滅金國,誰又能保證蒙古不是下一個金國呢?與其北伐,倒不如坐視蒙古與金國相爭,二者誰弱便支持誰,讓他們相互牽制,最好鬥得兩敗俱傷。我大宋既可長保安寧,又能趁此時機整頓軍備,操練將士,先為自治,而後遠圖,待他日饋糧已豐,形勢已固,再行北伐,或可功成。」
楊次山點頭道:「你一個少年學子,懂驗屍斷獄已屬不易,想不到對軍國大事也有這等見地。」
「宋慈才疏學淺,豈能有此見地?這些都是太學博士真德秀所授。」
「太學裡竟還有如此高明遠見的學官?」
「真博士有經文緯武之才,只可惜一直不得機遇,未獲重用。」
「真德秀這個名字,我記下了。你如此坦誠,比之方才所說的那些高明遠見,其實更加難得。他日為官,想必你定能為百姓請命,為聖上分憂,此乃我大宋之福也。」
楊次山對宋慈大加讚賞,話語中隱隱透出栽培之意,換作他人,此時早就千恩萬謝,主動投身到這位當朝太尉的門下了。可宋慈別說恩謝,就那樣杵在原地,微低著頭,悶聲不響,一點回應也沒有。
楊次山見宋慈沒反應,朝元欽看了一眼,道:「我聽元提刑說,令尊宋鞏,在推官任上多年,不但精於刑獄,斷案無數,而且為官清正,素有賢名。」
宋慈道:「家父只是盡到為官的本分。」
「想我大宋上上下下,多少腐官冗吏,能盡到為官本分,已屬難得。依我看,令尊偏處一地,做個小小的推官,未免大材小用,好歹做個提刑,掌一路刑獄,才不算屈才。」楊次山看向元欽,「你說是吧,元提刑。」
元欽附和道:「太尉所言甚是。」
楊次山看著宋慈,目光中大有深意。他說出這番話,宛如將一顆石子投入了湖中,就等著盪起漣漪。可宋慈這片湖水好似死水一般,任他投入多少石子,全無半點波瀾。他見宋慈如此,心知要籠絡宋慈為己所用,看來是難有可能了。
「太尉。」宋慈忽然開口道。
自打宋慈進入二堂起,沒有對楊次山行過禮,也沒有過任何尊稱,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太尉」,如同突然出現的一絲轉機,讓楊次山眼睛一亮。
宋慈原本微低著頭,這時忽然抬起頭來,直視楊次山,道:「你方才對我說的這些話,四年之前,是不是也曾對李乾說過?」
陡然聽到「李乾」二字,楊次山心裡一驚,但沒表露在臉上,道:「你說誰?」
宋慈從見到楊次山開始,便一直在暗自推想案情。當年若真是李乾殺害了巫易,那李乾極有可能是受了楊岐山的收買,而李乾看重功名,楊岐山要收買李乾,勢必要許諾仕途。楊岐山雖然富有,卻無官職,向李乾許諾的仕途,自然要靠楊次山來實現。宋慈聽出了楊次山話中的籠絡之意,尤其是聽到楊次山有意提拔他的父親宋鞏時,不禁想到真德秀曾提及李乾老父李青蓮也曾是一縣小吏,楊次山要收買李乾,會不會也提出過提拔李乾老父為官?他突然來此一問,就是為了出其不意,觀察楊次山在這一瞬之間的反應。倘若楊次山的神色稍有驚變,那就說明楊次山知道李乾這個人的存在,也就說明他推想李乾被楊家收買一事極可能是對的。
宋慈目不轉睛地盯著楊次山。楊次山的臉色雖然沒有任何變化,眼皮卻微微一顫。這一細微變動,沒能逃過宋慈的眼睛。宋慈重複剛才說過的姓名,加重了語氣:「李乾。」
「李乾是誰?」楊次山道。
「太尉應該認識,李乾曾是太學上捨生,與巫易、何太驥是同齋,四年前巫易死的那一晚,他突然從太學退學,就此不知所終。」
「我不認識你說的這個人。」楊次山道,「李乾這個名字,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是嗎?」
「難道我堂堂太尉,還會對你說假話?」
「太尉也好,天子也罷,說的話是真是假,只有自己心裡清楚。」
元欽拍案道:「宋慈,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楊次山手一擺,道:「少年人心直口快,一時戲言,元提刑不必當真。」臉上現出和氣的微笑,「宋慈,你何以認定我就認識……」後面「李乾」二字還未出口,卻聽宋慈道:「二位大人,宋慈奉旨查案,還有要事在身,告辭了。」說完轉身便走。
楊次山一愣。
元欽站起身來,連叫了兩聲「宋慈」。宋慈全不理會,腳步沒有絲毫停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二堂。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元欽道,「我這就差人把他叫回來。」
正準備喚來差役,卻聽楊次山道:「不必了。」
元欽轉過臉去,只見楊次山望著堂外,和氣的微笑早已從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陰沉肅殺……
宋慈從二堂出來,岳祠案的種種疑點又在他腦海中紛繁纏繞。之前有過的那種感覺又一次浮上心頭,巫易案與何太驥案之間,如同一條完整的鐵鏈缺失了某一環,以至於他總是看不清這兩起案子的全貌。
思慮之間,宋慈走出了提刑司,卻見劉克莊正一個人頹然坐在街邊,身旁擱著那盞題有「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的花燈。
「你怎麼在這裡?」宋慈明明記得劉克莊送蟲娘回熙春樓了,沒想到劉克莊會獨自一人等在提刑司外。
劉克莊站起身來,花燈也不要了,垂頭喪氣地道:「走吧。」
宋慈去二堂見元欽和楊次山,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劉克莊不可能這麼快就往返熙春樓。他拾起地上的花燈,見到花燈上的題詞,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夜空蒼茫,星月無蹤,道:「可是遇到夏公子了?」
「唉,什麼都瞞不過你……」劉克莊道,「還沒走完一條街,就遇到了夏公子。那夏公子也真是的,蟲娘受韓㣉欺辱時,不見他有任何動靜,追到提刑司來,卻比誰都快。」
宋慈輕拍劉克莊的肩膀:「是你的,終是你的。不是你的,何必強求?」
「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懂?」劉克莊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那夏公子到底有什麼好,蟲娘竟會對他如此死心塌地……你剛才是沒看見,蟲娘一見到夏公子,那真是笑靨如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唉,古人誠不欺我……」
剎那間,如有雷電穿體而過,宋慈猛然定住了腳步。
「思悠悠,一夕休,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劉克莊自說自話,忽然發覺身邊沒了人,回頭見宋慈定住不動,奇道:「你怎麼了?」
宋慈打個手勢,示意劉克莊不要出聲。此時此刻,他腦中各種念頭轉得飛快,耳畔彷彿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重複道:「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話宛如靈犀一點,一下子將他從混沌中點醒。一瞬之間,雲開霧散,岳祠案中那長時間困擾他的缺失掉的一環,從各種細枝末節中冒了出來。
宋慈的雙眉剛剛展開,旋又凝住,暗暗自問:「那兇手是誰呢?為何一定要模仿四年前的舊案殺人……」
劉克莊見宋慈神色變化不定,不敢出聲打擾,只能莫名其妙地等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