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韓府大門開啟,韓侂胄從中出來,坐上了轎子。夏震和一大批甲士早已候在門外,護著轎子前往太學岳祠。
抵達太學時,岳祠門前的空地上,還有一牆之隔的射圃,早已聚滿了人。一夜之間,宋慈查清岳祠案並將在岳祠揭開真相的消息不脛而走,太學裡的眾學官、學子、齋仆們紛紛前來圍觀,元欽帶著一大批差役早早趕到,楊岐山和楊菱也來了。楊岐山的臉上已沒了連日來的焦慮神色,只因失蹤多日的楊茁在昨晚找到了,聽說是楊茁自己在家中地窖躲了起來,就為了好玩,想看看家裡人著急忙慌找他的樣子。除了這些人,還有不少溜進來看熱鬧的市井百姓。四下里雀喧鳩聚,眾口囂囂。
一片哄鬧之中,宋慈靜立在岳祠門前,劉克莊站在他的身邊。
韓侂胄帶著甲士出現,原本哄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湯顯政忙帶著眾學官上前相迎,元欽也過去見了禮。韓侂胄只是冷淡地點了點頭,由甲士開道,徑直來到宋慈面前。
宋慈行禮道:「見過太師。」
「宋慈,」韓侂胄道,「短短數日,你當真已查明真相?」
宋慈點了點頭。
「岳祠一案關係重大,你奉旨辦案,切莫有負聖恩。」韓侂胄手一揮,身旁夏震上前,將一本厚厚的冊子交到宋慈手中。
那是吏部的眉州官簿。
宋慈接過官簿,立即翻開,一頁頁地查閱起來。
宋慈查閱得很快,一口氣翻到了官簿的最後幾頁,忽然眼睛一亮,翻頁的手停了下來。劉克莊見狀湊過來,見翻開的一頁上寫有不少人名,每個人名之下都記錄著此人的籍貫出身和所任官職。其中在「陸士奇」和「李青蓮」兩個人名之間,赫然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元欽。
劉克莊不禁抬起頭來,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元欽,旋即又低頭去看官簿,只見元欽的名字之下,錄有其籍貫是眉州,所任官職是司理參軍。「原來元提刑是眉州……」劉克莊小聲說著話,「人」字還未出口,宋慈忽然合上官簿,挨近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劉克莊的眉頭漸漸皺起,道:「這是什麼意思?」
「你只管照做就行。」
劉克莊知道宋慈不肯明說,自有不肯明說的理由,也不多問,點頭應道:「好。」
宋慈低聲叮囑:「切記,是連咳兩聲。」
劉克莊拍著胸口道:「放心吧,我記著了,不會弄錯的。」
宋慈又朝元欽帶來的一大批差役看去,招呼其中的許義過來,道:「許大哥,我讓你帶的東西呢?」
許義忙從懷中取出一張折好的紙,展開來交給宋慈。那是查驗巫易骸骨時所錄的檢屍格目,昨晚在瓊樓時,宋慈特地囑咐許義今早帶來。
宋慈接過檢屍格目,又湊近許義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許義一愣,道:「現在嗎?」這話出口時,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月洞門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裡站著包括孫老頭和跛腳李在內的數十個齋仆。
宋慈低聲道:「即刻去。」
許義應了聲「是」,轉身快步去了。
韓侂胄見宋慈一直與劉克莊和許義低聲說話,道:「宋慈,人越聚越多了,你幾時開始?」
「太師莫問,到時便知。」
韓侂胄不再說什麼,臉色沉靜,看不出任何錶情。
如此等了片刻,圍觀人群漸漸有些不耐煩了,小聲交頭接耳起來。突然,附近有叫喊聲響起:「著……著火了!」喊叫之人一邊發聲,一邊指著岳祠。
眾人扭頭望去,只見岳祠大門緊鎖,門縫中有煙霧漏出,透過窗戶紙,隱隱能看見火光,顯然岳祠裡面已著了火。
岳祠的門被鐵鎖鎖住,那是宋慈鎖上的。眼見岳祠起火,周圍人一陣驚慌,宋慈卻不慌不忙地走到岳祠門前,取出鑰匙開鎖,推開了門。門內煙霧瀰漫,就在煙霧深處,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這時圍觀人群中奔出幾個太學生,都是習是齋的學子,人手一隻裝滿水的木桶,進入岳祠,幾桶水下去,將火焰澆滅,露出了一個火盆,以及火盆中一堆濕漉漉的木柴。
從起火到滅火,圍觀人群一片哄亂,想到不久前發生的命案,不少人心中的第一個念頭,都是岳祠里是不是又死人了。等到滅火的幾個學子從容退出後,卻見岳祠里空空蕩蕩,並無其他人影。可正因為不見其他人影,不少人心中都在疑惑,岳祠的門明明鎖住了,窗戶也都關著,沒見到任何人進出,怎麼會突然起火呢?
宋慈走到韓侂胄跟前,道:「太師方才問我等什麼,實不相瞞,我等的便是這場火。」
韓侂胄微微皺眉,不解宋慈之意。
宋慈環視圍觀人群,道:「各位但請安心,方才並非失火,也非有人縱火。這場火是我安排的。」
哄亂的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望著宋慈,目光中透著疑惑。
「聚一堆柴火,鋪一層乾草,再點燃幾炷香,插於其上,待香慢慢燃近,引燃乾草,燒燃柴火,大火便能憑空燃起。岳祠案中的兇手,便是運用此法,實現了隔空點火。」宋慈說道,「何司業遇害當晚,我發現岳祠起火闖進去時,曾聞到一股香火氣味。最初我以為那是前半夜學子們祭拜岳武穆時留下的氣味,後來在凈慈報恩寺後山,看到巫易墓前燃盡的香頭,我才想到兇手是靠燃香隔空點火,這才留下了那一絲香火氣味。今早各位來之前,我在岳祠里依此布置,堆上柴火乾草,點了幾炷長香,然後鎖上門,方才有剛剛那一場火。」
宋慈講到此處,停頓了一下,接著道:「臘月二十九一早,五更剛過,天未明時,太學司業何太驥被發現懸屍於岳祠之中。事後驗明何司業死於他殺,又在何司業住處的窗縫中發現他本人的斷甲,證明何司業是在自己家中被人勒死後,再移屍至岳祠,懸以鐵鏈,隔空點火,想偽造成自殺。可若真要偽造自殺,將何司業懸於其住處即可,何必大老遠移屍到岳祠來,還特意用鐵鏈懸屍?其實早在四年前,岳祠便發生過一樁命案,死者名叫巫易,是當時太學養正齋的上捨生,同樣是鐵鏈懸屍,同樣是現場失火。何司業一案,與四年前的巫易案極為相似,許多細節都能對上。由此可見,兇手將何司業移屍岳祠,並不是為了假造自殺,而是為了模仿當年的巫易案。
「然而時隔四年,兇手何以要模仿這樁舊案?當年何司業、巫易,還有同齋的真博士、李乾,號為『瓊樓四友』,彼此關係親密。可就是如此親密的關係,何司業卻為了這位楊菱小姐,與巫易大吵一架,還揭發巫易私試作弊,害巫易被逐出太學,終身不得為官,最終在岳祠自盡。兇手不惜錯漏百出,也要按當年巫易的死狀來布置何司業的死,那是要把巫易之死原封不動地報還在何司業身上,若我猜測不錯,兇手這是在為巫易報仇。」言語間提及楊菱時,宋慈指了一下站在不遠處的楊菱,圍觀人群紛紛投去目光。楊菱黑紗遮面,目光冷淡,不為所動。楊岐山看了一眼身邊的女兒,原本神色輕鬆的他,一想到女兒和巫易的事,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韓侂胄道:「照你這麼說,兇手為巫易報仇,莫非他是巫易的親朋故舊?」
「不錯,兇手正是巫易的親朋故舊。」宋慈道,「巫易家在閩北蒲城,死後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蒲城與臨安相隔頗遙,四年來,極少有親朋故舊到他墳前祭拜,每逢他祭日,常常只有真博士和楊菱小姐會去祭拜他。可是何司業遇害之後,我到凈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時,卻發現巫易墳前多了三支燃盡的香頭,當時真博士和楊菱小姐尚未去祭拜過,可見祭拜之人另有他人。既然要祭拜巫易,想來該是巫易的親朋故舊,可奇怪的是,巫易的墓碑卻被搗毀丟棄,碑上所刻名字也被刮花,倘若是祭拜之人所為,似乎此人與巫易並非親朋故舊那麼簡單,更像是結有深仇大恨。」
「這是為何?」韓侂胄道。
「太師覺得奇怪?」
韓侂胄點了一下頭。
「不瞞太師,起初我也覺得奇怪,以為祭拜之人和搗毀墓碑之人不是同一人,直到後來我想明白了一點,才知道這是同一人所為,而且合情合理。」宋慈向不遠處的元欽看去,「元大人,當日我開棺查驗巫易骸骨時,你也在場。巫易的肋骨上驗出血蔭,證實巫易當年不是自盡,而是死於胸肋被刺,這你也是認可的。」
元欽點了點頭。
「當年查驗巫易的屍體時,元大人可發現他胸肋處有傷口?」
「當時屍體被大火燒焦,體表傷口無從查驗。」
「體表傷口雖無從查驗,但巫易死於胸肋被刺,現場該留有血跡才是。」
「當時岳祠被燒成灰燼,現場哪還看得到血跡?」
「旁人看不到,那是不懂刑獄檢驗,可你身為提刑,只要你想,就一定能看到。」宋慈道,「岳祠的地面是用地磚鋪砌而成,一旦沾染血跡,哪怕兇手事後清洗過,也只能洗凈地磚表面,地磚縫隙中卻難以清洗,定會有血液殘留。即便一場大火燒過,地磚縫隙中的血液也難以辨別,但還有血液浸入泥土,只需掘開地磚,以酒醋蒸土,血跡自然顯現。」
元欽略微想了一下,道:「你說的不錯,當年是我一時疏忽,以致查驗有誤,錯斷了此案。」
「當真只是一時疏忽嗎?」
「身為提刑,查驗疏忽,未能明斷案情,是我失職。此事我自會上奏朝廷,朝廷如何處置,我都接受。」
韓侂胄聽到這話,嘴角微微一抽。
宋慈拿出許義帶給他的檢屍格目,道:「元大人,這是我查驗巫易骸骨時所錄的檢屍格目。當日開棺驗骨時,除了血蔭,我還發現了另一處異樣。巫易的左右腿骨長短不一,略有出入,像是將兩個人的腿骨,各取一條,拼在了一起,你可知這是為何?」
元欽接過檢屍格目,只見格目條理清晰,記錄翔實。他一眼便看到了宋慈所說的異樣之處,不禁皺眉道:「為何?」
「我一開始懷疑,有人曾動過巫易的骸骨,用他人腿骨加以替換。可我仔細查驗,兩條腿骨色澤完全一致,沒有任何差異,應該是同一時間下葬,不可能是後來替換的。」宋慈說到這裡,直視元欽,「元大人,當年你查驗巫易屍體時,可有發現他兩腿長短不一?」
「這個我沒有留意。」
「兩腿長短不一,腿腳必定有所不便。」宋慈說著轉向真德秀,「老師,你是瓊樓四友之一,當年與巫易交好,又同住一座齋舍。你仔細回想一下,當年巫易行走之時,腿腳可有不便?」
真德秀搖頭道:「巫易走路很正常,腿腳沒有毛病。」
「既是如此,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巫易墳墓中的那具骸骨,」宋慈道,「其實根本就不是巫易。」
此言一出,聞者皆驚,四下里議論紛起。
真德秀吃驚道:「不是巫易,那……那是誰?」
「瓊樓四友之中,除了你、巫易和何司業,應該還有一人,」宋慈緩緩說道,「此人名叫李乾。」
「李乾?」真德秀大吃一驚,「你說巫易墳墓里埋的是……是李乾?這……這怎麼可能?李乾他也腿腳正常,沒有毛病啊。」
「老師應該還記得,你曾說李乾有一個怪癖,總喜歡墊一冊《東坡樂府》在靴子里。」
「是啊,他那是身子太矮,為了看起來更高……」
「若是為了顯得更高,李乾就該往兩隻靴子里各墊一冊書,這就需要用到兩冊書,可你說過,他只墊了一冊《東坡樂府》,為何?因為他的兩條腿不一樣長,為了掩蓋腿腳不便的毛病,他往腿短一側的靴子里墊上一冊書,使兩腿長短相當,走起路來與常人無異。」
真德秀仔細回想,當年李乾的確只墊了一冊《東坡樂府》,而不是往兩隻靴子里各墊一冊,不由得愣住了。
宋慈道:「巫易身子也矮,可他從不在乎,從不加以掩飾。李乾卻不然,為了使自己看起來不比他人矮,總是戴一頂很高的東坡巾,可見他生性自卑,這才會在靴子里墊書,用以掩蓋自己長短腿的缺陷。」頓了一下,又道,「四年前巫易死的那晚,李乾曾與何司業發生爭執,一氣之下退學而走,再沒回太學,也沒回眉州老家,四年來音信全無,不知所終,為何?因為他早在那一晚就已經死了,因為這四年來,他一直躺在巫易的墳墓里。」
韓侂胄道:「宋慈,倘若如你所說,巫易墓中埋的是別人,那巫易呢?」
「巫易沒有死。」宋慈向楊菱看去,「至少在四年前岳祠那場大火中,他沒有死。」
楊菱抬眼與宋慈對視,目光如常,毫無變化。她身邊的楊岐山卻驚得瞪大了眼睛。圍觀人群交頭接耳,現場一陣騷動。
宋慈道:「楊小姐,巫易當年沒死,這你可知道?」
楊菱應道:「巫公子早已死了,宋大人,我不明白你何出此言。」
「你當年對巫易用情極深,也曾說過這四年來你在想方設法查他的死,還叫我一定要查明真相,不要讓他枉死。可見時隔四載,年深日久,你對他仍是難以忘懷。」
「不錯,我是一直忘不了他。」
「既是如此,我說巫易沒死,你應該高興才對,何以你卻無動於衷?」
「宋大人,你說這些話,到底是何用意?」
「自我奉旨查案以來,長時間為巫易案和何司業案所困擾,總覺得這兩案之間,好似一條完整的鐵鏈缺失了一環,以至於案情總是撲朔迷離,難以推究。我最終能想明白這一點,接上這缺失的一環,全靠楊小姐相助。」
楊菱微微挑眉:「靠我?」
「昨晚在提刑司外,劉克莊曾偶然提及一語。」宋慈說著朝劉克莊看了一眼,劉克莊不知何時已離開他身邊,站到了圍觀人群之中,與習是齋的同齋們站在一起,「他當時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這話一下子將我點醒。當日楊小姐講述四年前與巫易的往事時,曾當著我的面揭下過面紗,你左臉上有一道疤痕,右臉卻化了容妝。你曾說自己是個討厭勻脂抹粉的人,只在與巫易相好的那段日子,每次去見巫易時才會梳妝打扮。按你所言,四年來你對巫易情根深種,難以忘懷,又正值巫易祭日前後,正是悲戚感傷之時,為何卻要化妝呢?女為悅己者容。楊小姐,敢問你是另結新歡,還是你早就知道巫易沒死,平日里的傷感和冷漠,都只是裝出來的?」
楊菱道:「愛美之心人人皆有,難道沒有悅己之人,便不能化妝嗎?」
宋慈道:「不錯,女子化妝再正常不過,只是這一點提醒了我,讓我想到了巫易還活著的可能。巫易生在商賈之家,家中雖不算大富大貴,卻也是衣食無憂,可當年他下葬之時,他父母所選用的棺材卻極為普通,別說雕刻圖紋,甚至連漆都沒刷,而且這四年來,他父母從沒來臨安祭拜過他,連真博士都知道每年去祭拜,他們卻從不來祭拜自己的兒子,為何?也許他們早就知道,墓中所埋之人,根本就不是巫易。楊小姐,每到逢年過節,你都會去凈慈報恩寺祈福,會到寺中靈壇祭拜。若我所料不差,巫易若沒死,他極可能就藏身於凈慈報恩寺中,而且與寺中那座靈壇大有關聯。
「初二那天,你約我到瓊樓相見,對我講述四年前的舊事,要我查明真相,還巫易一個公道。其實你此舉並非希望我查出真相,相反,你是為了阻撓我,不讓我查出真相。我開棺驗骨,驗得巫易不是自盡,而是死於他殺。你見我如此認真查案,怕我繼續追查下去,會查出巫易沒死,於是約我見面,講述舊事,先提及楊老爺,又提及何太驥,真真假假,兼而有之,繞來繞去,無非是想讓我先入為主,認定巫易已經死了。只要巫易是死的,無論我查到誰身上,你都不在乎。我說得對嗎,楊小姐?」
楊菱緩緩搖頭,道:「這四年來,我傷心絕望,心生佛念,我去凈慈報恩寺,只為請香禮佛,別無他意。宋大人,巫公子早已不在人世,無論你怎麼說,他都不可能再活過來……」
宋慈神情不改,聲音如常:「你曾說過,四年前你與巫易相戀,被你爹阻攔,逼你出嫁他人,你寧死不從。你爹為了讓你死心,曾收買何司業,讓他毀掉巫易的名聲……」
「姓宋的,」楊岐山突然聽到自己被提及,立刻叫了起來,「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宋慈看了楊岐山一眼,絲毫沒有停下講述:「何司業原本不肯,但巫易太重情義,怕何司業得罪楊家,就讓何司業揭發他私試作弊。巫易因此身敗名裂,被逐出太學,即便如此,他仍不願舍你而去,你也不肯對巫易死心。你爹一怒之下,竟再次收買何司業,要他殺害巫易,偽造成自盡……」
「一派胡言!我根本不認識什麼何司業。」楊岐山手指宋慈,「姓宋的,我楊家哪裡得罪了你?你上次來我楊家,將茁兒的失蹤栽贓到菱兒身上,這次又來誣衊於我?你好大膽……」
「宋慈奉旨查案,」韓侂胄忽然道,「誰也不得阻礙。」聲音平緩,不怒自威。
楊岐山強壓火氣,後面的話沒再說出來。
宋慈繼續道:「何司業不肯答應,你爹見收買不了何司業,只好轉而收買他人。在巫易身邊,親近之人除了何司業,便只有真博士和李乾。你爹收買之人,正是這位李乾。當時李乾曾被一頂華貴轎子從太學接走,後來便突然有了錢,從不結酒賬的他,竟主動在瓊樓結了酒賬,可見他難忍誘惑,接受了你爹的收買。李乾故意與何司業爭執,假裝一怒之下退學,為自己鋪好退路,然後約巫易深夜在岳祠相見。原本他想殺害巫易,也許是一時失手,反倒是他自己被巫易所殺。巫易為了掩蓋殺人,或許也是怕你爹知道他沒死,還會再僱人來殺他,於是以鐵鏈懸屍,將自己題詞的手帕埋入暖坑,讓人誤以為死的是巫易本人,然後放火燒毀岳祠,既燒毀屍體不讓辨別容貌,又燒毀現場痕迹,再戴上李乾那頂高高的東坡巾,假扮成李乾,急匆匆地離開了太學。不巧他被深夜路過太學的韓㣉看見了,韓㣉見他戴著很高的東坡巾,誤認為他是李乾。他躲過一劫,就此隱姓埋名,藏身於凈慈報恩寺中。」頓了一下,見周圍人對楊岐山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又道:「以上所言,並無實證,全都只是我的推想。」
楊岐山越聽越氣,聽到最後說沒有實證只是推想,怒道:「姓宋的,你身為提刑,沒有實證,也敢拿出來當眾言說?」
宋慈道:「不錯,沒有實證,是不該當眾言說。」
可是不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圍觀眾人也都聽見了,此時再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楊岐山吃了個啞巴虧,氣不打一處來,本想大罵幾句,但看了一眼韓侂胄,終究還是忍住了。
楊菱道:「宋大人,巫公子一向為人正直,他若真害了他人性命,斷不會遮掩罪行,逃避責罰。你方才所言,都只是你的猜測。巫公子人已經死了,你何必再拿他說事?難道你奉旨查案,查不出真兇,就要冤枉一個說不了話的死人嗎?」她一改平時的語氣,漸漸顯得咄咄逼人。
宋慈對這番詰問毫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本經書,道:「凈慈報恩寺中,有一僧人,法號彌苦。」
陡然聽到「彌苦」二字,楊菱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顫。
「這是彌苦抄默的經書,」宋慈翻開經書,走到真德秀面前,「老師,這上面的字跡,你可認得?」
真德秀一眼看去,頓時目光大變,接連翻了好幾頁,道:「這……這不是巫易的字嗎?」
「我問過寺中僧人,彌苦個頭不高,年歲不大,出家的時間,也在最近這三四年。如此好字,便是在場諸位老師、同學怕也不及,試問彌苦若只是一個普通僧人,又怎會有此手筆?」宋慈目光一轉,看向楊菱,「楊小姐,巫易曾贈你一方手帕,上有題詞《一剪梅》,乃是巫易親筆所書。你要不要再取這方手帕出來,當著眾人的面,與這經書上的字跡比對一下?你不肯也無妨,瓊樓牆壁上留有巫易的親筆題詞,要比對字跡,並不難。」
楊菱閉口不答,只是怔怔地看著宋慈手中的經書。
「這位彌苦,就是巫易。」宋慈道,「只可惜聽寺中僧人說,一年前凈慈報恩寺失火,整座寺院都被燒成灰燼,彌苦也死在那場大火之中。那場大火中的死難僧人,連同彌苦一起,皆已火化成灰,葬於靈壇之下。楊小姐以前常去凈慈報恩寺祈福,想必是為了私下去見彌苦。彌苦死後,你再去凈慈報恩寺,總是到靈壇祭拜,那是為了祭拜死去的彌苦,也就是巫易。」
楊菱依舊不說話,現場卻是議論紛然。
韓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說了這麼多,最後巫易還是死了。那殺害何太驥的兇手呢?」
宋慈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朝一旁看了一眼,見許義已經趕了回來。許義懷中微鼓,看起來像是揣了什麼東西,並沖宋慈點了點頭。宋慈這才回答韓侂胄的問話,道:「巫易的確已死,但在四年前岳祠那場大火中,他並沒有死,這便是一直困擾我的,在巫易案和何司業案之間缺失掉的一環。太師之前問我,兇手是不是巫易的親朋故舊,我說是。其實這話有些不對,因為當年死的並非巫易,而是李乾,所以確切地說,兇手是李乾的親朋故舊。」說到此處,他忽然以手捂嘴,連咳兩聲。
劉克莊早已等候多時,等的就是這兩聲咳嗽。他立即扯開嗓子,幾近聲嘶力竭地大喊道:「李青蓮——」
這一聲喊叫突如其來,又極為大聲,圍觀人群無不一驚,不少人甚至被嚇了一大跳,全都扭頭朝劉克莊望去。劉克莊只是照著宋慈的吩咐行事,他自己也不知宋慈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見所有人都朝自己望來,哈哈一笑,聳了聳肩。
所有人都望著劉克莊,宋慈卻沒有。他咳嗽之後,一直盯著聚在月洞門附近的一群人,那是太學裡的數十個齋仆。他盯著數十個齋仆中一個低垂著頭的老頭,道:「跛腳李,人人都看向劉克莊,為何你沒有?」
跛腳李抬起頭來,滿是皺紋的老臉上露出局促之色,一副不明所以、瑟瑟縮縮的樣子。
宋慈搖頭道:「不對,不該叫你跛腳李,該叫你李青蓮才對。」
真德秀吃了一驚,道:「李……李青蓮?」
「不錯,這位跛腳李,正是李乾的父親李青蓮。」宋慈最初聽聞「李青蓮」這三個字,正是由真德秀提及,說李乾的老父名叫李青蓮。
真德秀詫異地打量跛腳李。當年李青蓮曾來臨安尋找李乾,那時他見過李青蓮,此時打量跛腳李,依稀有幾分當年李青蓮的模樣,只是身形更為瘦削,面容更為枯槁,彷彿老了十多歲,若不仔細打量,絕難認得出來。
宋慈道:「李青蓮,你到太學之後,一直隱姓埋名,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你故意不作反應,殊不知這反倒出賣了你。突然聽見身邊有人大喊大叫,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會扭頭去看發生了什麼事,你卻從始至終無動於衷,這不正說明你異於常人,心中有鬼嗎?」
跛腳李一臉茫然地立在原地。他身旁的數十個齋仆,包括與他關係親近的孫老頭,都不由自主地退開一兩步,與他保持了些許距離。
宋慈道:「自從我想到四年前巫易沒死,死的是李乾後,這缺失的一環補上,一切困惑盡皆迎刃而解。在巫易墳前祭拜,又搗毀巫易墓碑的人,就是你吧。我與劉克莊查過巫易墳前遺留的香頭,那是眉州土香。你和李乾是眉州人,李乾曾有將眉州土香帶在身邊祭祀亡母的習慣,想必你來臨安時,也隨身帶了眉州土香,用以祭祀你的亡妻。你來太學做齋仆是假,暗中追查李乾的下落是真,想必你已經查到了,四年前死在岳祠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你去巫易墳前祭拜,當然不是為了祭拜巫易,而是祭拜李乾,所以才用眉州土香。你搗毀墓碑,刮花墓碑上的刻字,那是因為刻有巫易名字的墓碑,本就不該立在李乾的墳前。我當初在岳祠查驗何司業的屍體時,曾說過兇手知道疊壓勒痕,知道往屍體口鼻里抹煙灰,很可能是一個懂刑獄的人。」說著舉起手中的眉州官簿,「這冊官簿上記錄得清清楚楚,你李青蓮的名字赫然在列,當年所任官職,正是眉州司理參軍。」
宋慈說了一長串話,跛腳李始終默不作聲,只不過沒再表現出先前那種畏畏縮縮、一臉茫然的樣子。
「可他……」真德秀難以置信地搖頭,「可他為何要殺害太驥呢?」
「為了報仇。」
「報仇?」
「不錯,為了給李乾報仇。」宋慈道,「當年李乾是怎麼死的,他就要怎麼報還在仇人身上,一絲一毫都不能少。」
「可你之前說,是李乾要害巫易,反過來被巫易所殺。他就算要報仇,也該去找巫易,為何……為何要對太驥……」
「如我所料不差,當年失手殺害李乾的,應不止巫易一人,何司業也在其中。」
「可巫易自盡那晚,太驥早在三更就回了齋舍……」
「那晚三更過後,老師你就睡著了,在你睡著期間,何司業大可偷偷離開齋舍,去一趟岳祠。當晚你養正齋中少了一筐火炭,正巧岳祠的暖坑需要火炭,很顯然當晚有人從養正齋拿了火炭去岳祠,幫助巫易偽造了自盡現場。這個人除了何司業,還能有誰?」
真德秀愣在了原地。
「還有你,元大人。」宋慈轉眼看向元欽,「我從真博士那裡得知李青蓮曾是衙門小吏,想查證一下他是不是懂刑獄之人,這才請韓太師取眉州官簿一用,不想卻在官簿上發現了你的名字。巧的是,李青蓮的官職是眉州司理參軍,你也是,還正好是李青蓮的上一任司理。如此說來,你和李青蓮,想必早在眉州就已相識了。」
元欽道:「我是認識李青蓮,可我不知他來了臨安,而且你說的這個人,」他看了跛腳李一眼,搖了搖頭,「與當年的李青蓮,看起來著實不大像。」
「元大人素以辦案嚴謹著稱,當年的巫易案,無論是現場,還是屍體,可謂錯漏百出,以你的能力,不應該查不出來。」
「我方才說了,是我一時疏忽,錯斷了此案。」
「是當真一時疏忽,還是你早已查出真相,只是為了替他人遮掩,這才以自盡草草結案?」
「我替他人遮掩?」
「初一一早,我去楊家查案時,你也在楊家,為何對我避而不見?你身穿便服,不帶差役,一大早私自出入楊家。當時太尉楊次山也在,你們一早聚於楊家,到底所為何事……」
「宋慈,」韓侂胄忽然打斷宋慈的話,「楊太尉乃當今皇后長兄,你說這話,可有實證?」
「這是我親眼所見。不僅我看到了,許大哥也看到了。」宋慈說著看向許義。
哪知許義卻連連搖手,道:「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宋慈沒想到許義會矢口否認,不禁微微一愣。
「我說的是實證。」韓侂胄道,「若無實證,不可再言。」
「元大人私自出入楊家,是我親眼所見,他與楊家的關係,必定非比尋常。」說到這裡,一貫沒什麼表情的宋慈,突然露出了一絲苦笑,「縱火自焚,還要以鐵鏈自縊,試問世間有哪一個人,會如此處心積慮地自盡?當年若非元大人遮掩,這樁錯漏百出的舊案,如何能以自盡結案?身為提點刑獄,有疑不釋,有冤不直,致使此案悠悠四載,難白於天下……」
「夠了!」韓侂胄突然喝道。
圍觀人群噤若寒蟬,岳祠內外一片死寂。
忽然,有緩慢而沉重的咳嗽聲響起,是跛腳李。
「宋大人,」跛腳李終於開口了,聲音極為平緩,「巫易當真死了?」
宋慈應道:「不錯。」
跛腳李緩緩點頭,道:「我追查多日,不想他已死了。何太驥說他已死,原來沒有騙我。」
「你終於肯承認自己是李青蓮了?」
跛腳李道:「自我來到太學,從未提過本名,你何以確信我便是李青蓮?難道就憑剛才那一聲喊?」
宋慈道:「我在瓊樓遇到過兩個乞丐,是一對父子,父親患有瘋病,兒子也患有同樣的瘋病。李乾兩腿長短不一,非後天殘疾,乃是天生的長短腿,我由此想到,他父親李青蓮或許兩腿也是這般,腿腳定然有所不便。何司業案中,所有有關聯的人里,唯一腿腳不便的,便是你。我由此想到你有可能便是李青蓮。
「真博士曾提及,當年李乾離開太學後音信全無,他老父李青蓮曾從眉州趕來臨安找過他,花光了盤纏,還是真博士和何司業湊了盤纏才讓他得以回去,那是李乾失蹤後一年,也就是三年前的事。孫老頭曾提起你來太學做齋仆已有兩年,倘若你便是李青蓮,你回眉州後再來臨安,時間正好能對得上。
「這些權且只是猜測,另有一點,卻是實證。當年何司業、真博士、李乾和巫易同齋交好,常一起去瓊樓飲酒論詩。瓊樓的牆壁上留有一首《點絳唇》題詞,乃是四年前他們四人合筆所題,其中有一句是李乾所書,其字跡瘦小,筆鋒收斂。」
說到此處,宋慈忽然朝一旁的許義看去,道:「許大哥。」
許義應聲上前,從懷中取出一物,交到宋慈手中。那是一塊牌位,上書「先妣李門高氏心意之靈位」,乃是跛腳李藏在床下木匣中的那塊牌位。宋慈昨晚就已去雜房找到過這塊牌位,但怕跛腳李回雜房後發現,所以沒將牌位取走。今早跛腳李和其他齋仆一起來到岳祠圍觀,宋慈便想著趁此機會去雜房取這塊牌位。當初許義也跟著去了雜房問話,知道跛腳李的床鋪是哪個,宋慈便吩咐許義悄悄去辦此事。
跛腳李突然看見這塊牌位出現在宋慈手中,神色為之一怔。
宋慈舉起牌位,對跛腳李道:「我上次去雜房找你問話,看見你擦拭這塊牌位,見上面有『先妣』二字,還以為是你亡母的牌位,其實並不是。這是你亡妻的牌位,之所以會稱之以『先妣』,只因牌位上的字不是你寫的,而是李乾所寫。李乾留在瓊樓牆壁上的那句題詞,我初見時覺得似曾相識,卻一直想不起在哪見過,直到後來受那對父子乞丐的啟發,懷疑到你身上時,我才想起在你這塊牌位上見到過相似的字跡。李乾題在瓊樓牆上的那句詞,是『桃李高樓,心有深深意』,雖只有短短九個字,卻有三個字與這牌位上的字重合。『李』『心』『意』這三字,用墨運筆如出一轍,顯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劉克莊聽到此處,不禁想起宋慈在瓊樓凝望《點絳唇》題詞時的場景,心中恍然:「原來你當時說字跡似曾相識,說的不是巫易的字,而是李乾的字啊。」
只聽宋慈繼續道:「李乾當年來太學求學時,曾將亡母牌位帶在身邊,在這一習慣上,你父子二人可謂一模一樣。倘若你認為這塊牌位還不夠指認你的身份,那就請你撩起褲腳,讓在場所有人看看,你之所以跛腳,到底是腿腳斷過,還是天生的長短腿。」
跛腳李沒有撩起褲腳,只是點了點頭,道:「那你何以認定是我殺了何太驥?」
宋慈道:「何司業死的那晚,曾去岳祠制止學子祭拜岳武穆,當時有一位叫寧守丞的學子,外出尋齋仆打掃岳祠,正好看見你經過射圃,就把你叫了去。從雜房去往太學任意一道門,都不會經過東南角的射圃,若說你是夜間去射圃打掃,可孫老頭曾提及你負責打掃的是持志齋,射圃並不在你打掃範圍之內,為何你會出現在射圃呢?我於是想到,也許你是在暗中跟蹤何司業,尋找下手的機會。
「我發現何司業的屍體時,他的後背上沾有不少筍殼毛刺。我一開始以為何司業是在某處竹林遇害,可案發後第二天,劉克莊到提刑司大獄來探望我,帶來了幾個太學饅頭,其中有筍絲饅頭。做太學饅頭的食材,需提前兩三日買好,由齋仆用板車拉回太學。板車拉過竹筍,多少會留下一些筍殼毛刺,倘若再用這輛板車移屍,屍體上難免就會沾上毛刺。何司業是在里仁坊的家中遇害,移屍至太學岳祠,路途不短,又是年關將近,沿途行人頗多,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發現。倘若以板車移屍,只需蓋上一層布,上面再堆放一些貨物,假裝是齋仆在搬運貨物,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能見到,沿途無論誰看見了,都不會起疑心。你原本是和孫老頭一起使用板車搬運貨物,可前些日子孫老頭染上風寒,你便獨自一人用板車搬運貨物,這便有了避開孫老頭搬運屍體的機會。你雖然跛腳,年紀也大,力氣卻不小,你在中門外搬扛掀翻在地的米面時,我是親眼瞧見了的,一袋袋米面重達百斤,你搬扛起來竟渾不費力。以你的力氣,要勒死何司業再用板車移屍,並非難事。」
跛腳李微微點頭:「這些細枝末節,想不到你竟能將它們聯繫在一起。」嘆了口氣,道:「宋大人,殺人就該償命,你說對是不對?」
「該不該償命,大宋刑統自有論處,由不得你我來決定。」
跛腳李的目光越過宋慈,一雙渾濁老眼,凝望著岳祠匾額,緩緩說道:「早知會變成今天這樣,當年我又何必逼著乾兒來太學求學,一起在眉州鄉下佃田務農,安貧樂道,有何不好?四年前,我的乾兒就是在這裡遭人所害。何太驥說,當年是乾兒心生歹念,要謀害巫易,他那晚心煩巫易的事睡不著,又逢岳飛祭日,於是想著到岳祠祭拜,哪知正好撞見乾兒要害巫易,他慌亂之間,搶奪匕首,失手誤殺了乾兒。宋大人,你說的不錯,殺人是否償命,該由大宋刑統說了算。何太驥和巫易本可澄清真相,報予衙門,交給大宋刑統來論處,可他們沒有這麼做。他們知道楊家買通了衙門,若是去衙門投案,就等同於自投羅網,衙門必定趁機治他們死罪,又擔心楊家知道巫易沒死,還會繼續僱人來殺他,所以他們就利用乾兒的死來為自己脫身。當初楊家想收買何太驥時,對何太驥說過,只要殺了巫易,把巫易吊起來,提刑司就會以自盡結案。所以他們把乾兒吊起來,在他腳下掘暖坑,埋入巫易的題詞,假裝是巫易自盡,又因為岳祠遍地是血,當時天亮在即,來不及清洗,於是放了一把火,將一切燒得乾乾淨淨,也把乾兒燒得面目全非,不讓人辨認出來。他們怕大火燒斷繩索,怕提刑司發現不是上吊會起疑,所以用鐵鏈吊起我乾兒,卻不知如此自焚又自縊,實在是多此一舉。逃走時,他們還故意把門鎖起來,只是為了假造自盡,卻忘了該從裡面上鎖。如你所說,他們錯漏百出,可即便如此,提刑司居然真的以自盡結案。提刑司只想著替人遮掩罪行,只想著草草結案,不承想這反倒幫了何太驥和巫易,讓他二人躲過了此劫。」
宋慈道:「這些事,都是何司業親口告訴你的?」
跛腳李道:「這些都是何太驥親口說出來的。四年來,乾兒音信全無,我來臨安找過,可怎麼也找不到他。我從前做過司理,斷過不少刑案,知道一個人失蹤這麼久,十有八九已經遇害,所以我再來臨安,入太學做齋仆,暗中查找乾兒的下落。我查了許久,才查到當年死在岳祠的不是巫易,而是乾兒。我知道巫易當年沒死,我要找他出來,查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從何太驥查起,那晚我跟去他家,表明了身份,苦苦哀求之下,他才把一切告訴了我。那天正是乾兒祭日,我恨從心起,趁他不備,從背後勒死了他。我把他移屍岳祠,當年乾兒是怎麼死的,就怎麼報還在他身上。他說巫易已經死了,我不信。我本打算找出巫易,殺了他報完仇,就去衙門投案自首。可宋大人也查得如此,那必是真的了。殺害乾兒的仇人都已死盡,我大仇得報,也算沒有遺恨了。」
宋慈回想當日開棺驗骨時的場景,棺中淤泥沉積完整,骨頭也沒有動過的痕迹,顯然跛腳李並不是通過開棺驗骨才查到死的是李乾,而是通過其他途徑。宋慈道:「你如何查到當年死的不是巫易,而是李乾?」有意無意地朝元欽看了一眼,「是不是有人幫助了你?」
跛腳李看了看四周,不知從何時起,眾甲士已封住他周圍的去路,不讓他有機會逃走。除了這些甲士,還有一大批提刑司的差役在附近待命。他嘆了口氣,道:「不瞞宋大人,的確有人幫助了我,而且我有實證。」
此話一出,元欽的神色微微一變。
「你有實證?」宋慈道,「什麼實證?」
「宋大人真想知道,就請容我去一趟雜房。」
宋慈略作思索,應道:「好。」轉頭看向韓侂胄。韓侂胄明白宋慈的意思,微微點了一下頭。眾甲士讓開道路,不再阻攔跛腳李。
跛腳李道:「宋大人,我亡妻的靈位,還請你還給我。」
宋慈將牌位交給了跛腳李。
跛腳李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牌位上的墨字,將牌位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懷中。他一腳高一腳低,慢慢走出了月洞門。宋慈緊隨在後,韓侂胄、元欽、劉克莊、楊岐山、楊菱、真德秀、許義等人依次跟來,眾甲士也緊跟在後,以防跛腳李趁機逃走。
穿過射圃,又經過一座座齋舍,終於來到了雜房。
跛腳李停住腳步,回頭道:「宋大人請留步。」看了一眼宋慈身後跟來的眾人,道:「放心吧,我不會逃的。」
韓侂胄已安排甲士分守太學的各個出口,宋慈知道跛腳李就算想逃,也根本逃不出去。他停下了腳步,其他人也都停了下來。
跛腳李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宋慈,道:「宋大人,有你在,我也可以放心了。」說罷,一個人推開門,一瘸一拐地走進雜房,枯槁的背影消失在裡屋之中。
宋慈在外等了片刻,不見跛腳李出來,也不聞雜房中傳出任何響動。他回想跛腳李進屋前所說的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不打算再等下去,徑直跨過門檻,進入雜房裡屋。
裡屋擺放著十幾張簡陋的床鋪,就在跛腳李的床鋪上,一根麻繩從房樑上直垂而下,結環成套。跛腳李的脖子掛在繩套中,身子懸在半空,兩條腿一長一短地垂吊著,早已自盡了。在他的腳下,放著他亡妻的牌位,以及一方疊好的手帕。
宋慈一驚,眼前一下子出現了當夜何太驥懸屍岳祠時的場景。他以為跛腳李是回雜房取實證,沒想到竟會自盡。他急忙抱住跛腳李,將他的身子放下來。
可是為時已晚,跛腳李脈象已斷,氣息已絕。
韓侂胄和元欽相繼進入裡屋,見到這一幕,都是一愣。
跛腳李畏罪自殺的消息,很快在圍觀人群中傳開,雜房外議論聲不斷。
宋慈一言不發地立在跛腳李的屍體前,怔怔地看著死去的跛腳李。他拿起放在床鋪上的那方疊好的手帕,展開來,見手帕中包著一把鑰匙。手帕上還有題字,是巫易的那首《賀新郎》題詞,字跡歪歪扭扭,與何太驥懸屍現場暖坑酒瓶中發現的手帕題詞字跡一模一樣,只是這方手帕上的題詞有所塗抹,似乎是寫錯了字,所以廢棄不用。同樣的字跡出現在跛腳李這裡,可見跛腳李的確就是殺害何太驥的兇手。至於包在手帕中的那把鑰匙,宋慈知道當日岳祠的門是何太驥鎖上的,可鑰匙卻沒在何太驥身上,顯然是被兇手移屍後拿走了,十有八九便是眼前這一把,這更加證實了跛腳李便是兇手。他望著跛腳李的屍體,心裡暗道:「原來你說的實證,是證明你自己是兇手的實證。」
「兇手既已畏罪自盡,」韓侂胄道,「岳祠一案,就算了結了。」
宋慈搖了搖頭,道:「此案還有諸多疑點,不少推想尚未查實……」
「宋慈,」韓侂胄打斷了他,「聖上要你上元節前查明真相,你只用短短數日便破了此案。我會如實奏明聖上,聖上必定嘉獎於你。」
「太師……」
韓侂胄手一擺,不讓宋慈多言,轉頭看著元欽,道:「元提刑,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元欽神色鎮定,道:「下官早已說過,當年是下官一時疏忽,錯斷了此案,責無旁貸。朝廷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下官絕無怨言。」
韓侂胄道一聲:「好。」走出雜房,又朝人群中的楊岐山看了一眼,然後在眾甲士的護衛下,離開了太學。
湯顯政急忙率領眾學官一路躬身相送。
太學裡發生這麼大的案子,聚集了這麼多圍觀之人,湯顯政都不去管,雜房裡死了齋仆,他也不理會,只顧著迎送韓侂胄。一直送到太學中門,他才停下,恭恭敬敬地立在門口,目送韓侂胄乘坐轎子,消失在前洋街的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