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深夜,一頂小轎抬入韓府,停在書房外。轎中下來一人,帷帽遮面,輕叩房門,房中傳出韓侂胄的聲音:「進來。」
這人進入書房,關上房門,摘下帷帽,露出了本容,竟是元欽。
「下官拜見太師。」元欽上前行禮。
書房中金獸龍腦,香煙繚繞。一面織錦棋盤鋪開在書桌上,韓侂胄左手執一枚白子,道:「坐吧。」
元欽看了書桌旁的側椅一眼,道:「下官不敢。」
「此間沒有外人,有何不敢?」
「何太驥一案,是下官失責,沒有辦好。」
「無妨,坐。」
「是。」元欽這才上前,在側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下。
韓侂胄左手落下白子,右手又拈起一枚黑子,一邊注視棋盤,一邊道:「你深夜來見我,是為何事?」
「下官辦事不力,想外放離京,求太師成全。」
韓侂胄長時間凝視棋盤,許久才落下手中的黑子,又拈起一枚白子,徐徐道:「此事怪不得你,是我臨時起意讓宋慈來查案。宋慈這麼快就查到兇手,我也是沒有想到。」
元欽道:「這個宋慈行事,確實有些出人意料。早知他這麼快就能查到李乾的身上,能查到兇手是李青蓮,下官準備的那些牽連楊家的線索和實證,就該早些放出來,也不至於現在沒有實證,動不了楊家。」
韓侂胄淡淡一笑,道:「楊皇后一黨樹大根深,只靠一個何太驥,就想連根拔起,沒那麼容易。」頓了一下又道,「雖說沒有實證,可楊家買兇殺人一事已在臨安傳開,楊家聲望已大受影響,倒也不算全無所得。」
元欽道:「宋慈這人,還望太師多加留意。以此人的脾性,多半不會就此甘休,利用李青蓮滅口何太驥,再牽連楊家入罪一事,只怕此人會追查到底,而且此人不可重用,他日一旦在朝為官,恐會與太師作對。」
韓侂胄輕描淡寫地落下一子,道:「宋慈這個提刑幹辦,是我給的,他要查到底,就由他去查,我自有辦法牽著他的鼻子走。像他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外施政一方,當個州縣父母官,於人於己都是好事,想入朝為官?」說著輕聲一哼。
「太師明見。」
「你棄暗投明,為我效力,我不會虧待於你。你當年替楊家遮掩一事,雖無實證,但已在朝野傳開,我身為宰執,總不能坐視不管。我會奏請聖上,暫且將你外放離京,如此一來,楊次山也不會對你起疑,還會當你是他的人。三五月後,待風頭一過,我再將你召回,另有重用。記住,無論何時何地,你我之間依舊如故,你投效我一事,不可在人前顯露半點端倪。」
元欽站起躬身道:「是,太師。」
韓侂胄揮了揮手,俯眼凝視棋盤,一手黑子一手白子,繼續獨自弈棋。元欽行了禮,戴上帷帽,畢恭畢敬地退出了書房。
門一關上,韓侂胄指間鬆開,一枚黑子棄落在棋盤上。
棋盤乃是織錦製成,落子無聲,那枚黑子連面都沒翻轉一下,便沒了動靜。
翌日清晨,凈慈報恩寺內,香火鼎盛,煙霧繚繞。
來來去去的香客中,宋慈和劉克莊並肩在靈壇前請香祭拜。祭拜完後,宋慈走向靈壇一側的居簡和尚,與居簡和尚說了些話,然後行了一禮。居簡和尚向他合十還禮。他又看了一眼居簡和尚身邊的幾個僧人,那是當初開棺驗骨時被劉克莊請去做過法事的幾個僧人。他向那幾個僧人行禮,幾個僧人也都合十還禮。
從凈慈報恩寺出來,宋慈和劉克莊一路下山,又一次來到了蘇堤上。
昨夜一場小雨,今晨的西湖水霧縹緲,柔似輕紗,遠處幾座山峰若有若無,宛若仙境。西湖風景正好,往來遊人絡繹不絕,宋慈卻沒看一眼,一路微低著頭,若有所思。
劉克莊見宋慈如此,道:「案子都已經破了,你還煩什麼心?要說煩心,也該是我煩心才對。」一踏上蘇堤,他自然而然又勾起了當日初遇蟲娘時的記憶。
宋慈忽然停住腳步,似在自語,又似對劉克莊道:「不對。」
「什麼不對?」
「你可還記得,蟲娘首次點花牌時的場景?」
這一問來得極突兀,劉克莊不明白宋慈是何用意,道:「當然記得。」
「我記得你說過,蟲娘首次點花牌時登台獻藝,曾沖台下一笑,那一笑看似沖著所有人,實則是沖夏公子一人在笑。」
劉克莊嘆了口氣,道:「是啊,蟲娘早就心有所屬,她那一笑,是沖夏公子一人笑的。」
「我開棺驗骨那天,你從凈慈報恩寺請了幾位僧人,去巫易墳前做法事。當時人人都在看僧人做法事,楊小姐也在看,可別人的目光會在幾個僧人之間游移,有時也會看向別處,唯獨楊小姐的目光一直盯在一位僧人的身上。」
「你是說,楊菱此舉,和蟲娘只衝夏公子笑是一個道理?」
「我雖不解女子心思,但在眾人之中,從始至終只注視一人,必有原因。雖說女子化妝再平常不過,可楊小姐平日深居簡出,出門也總是黑紗遮面,那她為何要化妝呢?我在想,巫易有沒有可能還沒死。」
「難道楊菱注視的那位僧人就是巫易?」
宋慈搖頭道:「我問過居簡大師,那位僧人法號彌音,身形高大,與巫易不符。巫易應該就是彌苦。」
「這不就對了,方才在靈壇那裡,你也問過居簡大師,居簡大師都說了,彌苦當年已被燒死,寺中僧人都見到了他的屍體,還能有假?」
「寺中僧人看見的那具屍體,已經完全燒焦,巫易能假死一回,未必就不能假死第二回。」宋慈道,「還有一事,我一直不解。」
「什麼事?」
「真博士曾提到,何司業死前幾日,與他在瓊樓喝酒,當時何司業有些焦慮不安,言談之間,提及他若是死了,就把他也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何司業說這話時的樣子,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會死一樣。可據李青蓮死前所言,他是在何司業死的那一晚,才找到何司業表明身份,追問李乾的死。試問在那之前,何司業又怎會知道跛腳李就是李青蓮,又怎會知道李青蓮會殺他報仇呢?」
停頓了一下,宋慈又道:「四年前的舊案也有疑點。我看過提刑司的案卷,李乾的口鼻內積有大量煙灰。要知道巫易和何司業都不懂刑獄,慌張之下用鐵鏈懸屍,從外面鎖門,可謂錯漏百出,又怎會知道往口鼻里塞入煙灰?由此可見,要麼是李乾被吊起來時,胸肋處雖受致命傷,但還沒有斷氣,他其實是被吊在空中活活燒死的,要麼便是此案另有隱情。只可惜四年前的證據都已銷毀,涉案之人都已死去,要繼續追查,恐怕只有去找當年查辦此案的元提刑。」
劉克莊道:「你已經多次得罪元提刑,你去找他,他肯告訴你嗎?再說此案已經了結,真兇已經伏法,你何必再費那心思?倒不如像我一樣,每天瀟洒過活,多好。」說到此處,他心中不禁暗想:「劉克莊啊劉克莊,你拿什麼去說教別人?你時時刻刻念著蟲娘,哪裡又瀟洒了?」
「半月限期未到,我奉旨查案,就該一查到底。」
劉克莊知道宋慈的脾性,道:「也罷,需要我幫忙時,你知會一聲就行。」話音剛落,他突然眉頭皺起老高,叫道:「好啊!不是說初一、十五才出來擺攤算命嗎?這才初五,又來招搖撞騙!」他向蘇堤一側快步走去,那裡擺著一個算命攤,一桿「一貫一貫,神機妙算」的幡子底下,一個算命先生正攔住一位過路姑娘算卦,正是薛一貫。
劉克莊走近算命攤,聽薛一貫又在對那過路姑娘說著「印堂發黑」「血光之災」等危言聳聽的話。他大大咧咧往攤前凳子上一坐,道:「算命的,可還記得本公子?」
薛一貫打量了劉克莊幾眼,認了出來,道:「喲,這不是上回算卦的那位公子嗎?」
「記得就好。」劉克莊道,「你上次咒我斷弦,又咒我娘親,那是一點也不準,半點也沒應驗,你還好意思再來這裡擺攤騙錢。」
那過路姑娘聽劉克莊這麼一說,白了薛一貫一眼,徑自走了。
薛一貫忙道:「姑娘,你已大禍臨頭,莫走,莫走啊……」眼見那過路姑娘頭也不回地去了,長嘆一口氣,向劉克莊道:「公子,我薛一貫算卦一向靈驗,何曾有過不準?這種話,你可不能當眾說啊。」
「你上次說我親近的女人有難,可這麼多天了,什麼事也沒有,這你怎麼說?」
薛一貫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不枉我算卦一場,替公子消了災,解了厄。」
劉克莊沒想到薛一貫這麼不要臉,居然把這說成是算卦的功勞,正打算懟他幾句,薛一貫忽然笑容一收,皺眉道:「可我觀公子印堂發黑,周身黑氣繚繞,你命中這場災劫,恐怕還沒躲過去啊。」
「我耳朵都快聽出繭了,你就不能換一套說辭?」
「公子若是不信,就容我再為你算上一卦。」薛一貫臉上露出關切之色,倒像是真的在替劉克莊擔心,拿起卦盤上的三枚銅錢遞了過來。
劉克莊冷冷一笑,道:「算就算。不過這回我不扔銅錢,我測字。」
算命攤一分為二,左邊是沙盤,右邊是卦盤。薛一貫將三枚銅錢放下,拿起一根竹籤,道:「那就請公子寫上一字。」
劉克莊有意刁難,拿過竹籤,隨手一畫,道:「就這個『一』字,我倒要看看你怎麼解。」
薛一貫盯著沙盤上這一畫,皺起眉頭,沉吟許久,未發一言。
「怎麼?」劉克莊道,「解不出來了?」
薛一貫搖頭道:「我已測完此字,只是……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倒是講啊。」
「我講了,公子可別生氣。」
「那要看你講什麼。」
薛一貫面露為難之色,拿起竹籤,在「一」字之上寫了一個「牛」字,道:「這個『一』字,乃是生字的末筆。」接著在「一」字之下寫了「夕」字和「匕」字,「又恰是『死』字的起筆。依字面來解,公子寫的這個『一』字,乃是生之尾、死之頭也。公子周身黑氣未散,還隱隱有所加重,這災劫應該還是應驗在公子親近的女人身上,只怕這次……這次是有性命之憂……」
劉克莊越聽越怒,猛地一拍算命攤,沙盤裡的沙子都跳了起來。
「公子休怒,公子休怒!我照字解意,該怎麼解,便怎麼解,不敢有半點欺瞞啊!」
劉克莊正要發作,忽然肩膀被人一拍,回頭見是宋慈。
宋慈朝不遠處的蘇堤岸邊一指,快步走了過去。
劉克莊看向宋慈所指之處,那裡坐著一個老翁,身旁放有釣竿。那老翁手中拿著一個荷包,荷包滴著水,上面綉有金絲鴛鴦的圖案。
看見鴛鴦荷包,劉克莊一下子站起身來。他再熟悉不過了,那是蟲娘和夏無羈的定情之物,只是看不到另一面上綉著誰的姓氏。他也不追究薛一貫測字算卦的事了,忙奔過去,比宋慈還先趕到那老翁處。他一把從那老翁手中抓過鴛鴦荷包,翻轉過來,只見荷包的背面綉著一個「夏」字。
「這荷包怎麼會在你這裡?」
那老翁被突然衝出來的劉克莊嚇了一跳,道:「這是小老兒釣上來的。」
「釣上來的?」劉克莊詫異地看著手中荷包,荷包濕漉漉的,還在滴水。
「是啊,小老兒還當釣著了大魚,費了好大氣力拉上來,卻是個荷包,嘿!」
「費了好大氣力?」宋慈眉頭一皺。
「可不是!」那老翁攤開手,只見掌心紅了一大片,足見拉竿時所用力氣之大。
宋慈從劉克莊手中拿過荷包,掂量了一下,又打開看了一眼,裡面什麼也沒有。這荷包不重,倘若是被丟棄在水中,讓那老翁釣鉤鉤住,應該很容易就能拉上來,除非荷包原本系在什麼重物上。想到這裡,他道:「敢問老丈,這荷包是從哪個位置釣上來的?」
那老翁朝左前方的湖面一指,離岸約一丈遠。
宋慈將劉克莊叫到一旁,耳語了幾句。
劉克莊臉上現出驚色,道:「不……不會吧?」
「找人打撈一下便知。」
劉克莊連連搖頭:「不會的,肯定不會的……昨晚蟲娘明明被夏公子送回去了,怎麼可能……我這就去熙春樓,蟲娘肯定在那裡……」話未說完,已沿蘇堤飛奔而去。
宋慈立在原地,出示提刑幹辦腰牌給那老翁看了,問那老翁可識得熟知水性之人。那老翁說自己就住在附近,家中有一子,名叫梁三喜,正當壯年,常到西湖中游泳,水性極好。宋慈許以報酬,請那老翁叫梁三喜來打撈釣起荷包的水域。
時下天寒地凍,湖水雖未結冰,卻也冰冷刺骨,下水打撈風險不小。梁老翁猶豫了一下,還是回家把梁三喜叫了來。
梁三喜聽宋慈說明情況後,當即應允,道:「大人那天開棺驗骨時,小人也去現場看了。能幫上大人的忙,小人甘願之極。」活動了一下身子,脫去棉衣,不顧湖水冰冷,下到水中,游到釣起荷包之處,深吸一口氣,一頭扎入了水下。
過往路人紛紛被吸引過來,圍觀之人越聚越多。
不多時水面破開,梁三喜浮出水面,沖岸邊道:「大人,水下是有具屍體,綁在一塊石頭上。」
宋慈不禁眉頭一凝,道:「能撈上來嗎?」
梁三喜點了一下頭,又一次潛入水下。過了好一陣子,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時,一具屍體已被拖了上來。他將屍體拖至岸邊,弄上了岸。圍觀人群一片嘩然,「死人了」的消息頓時傳開。梁三喜凍得嘴唇發紫,渾身打戰,梁老翁趕緊心疼地給他裹上棉衣。
恰在這時,劉克莊趕回來了。
劉克莊以最快的速度趕去熙春樓,得知前夜蟲娘被宋慈抓走後便再也沒回熙春樓,熙春樓的人還以為蟲娘被關在提刑司了。劉克莊忐忑萬分地趕回蘇堤,遠遠聽見「死人了」的議論聲,慌忙撲進人群,正看見屍體被打撈上岸。
那是一具女屍,身穿淡紅裙襖,長發覆面。
宋慈蹲下身子,輕輕撥開長發,女屍容貌清晰可辨,赫然便是蟲娘。
劉克莊一下子臉色慘白,瞪大眼睛,腦中一片空白。
紛紛擾擾的議論聲中,宋慈忽然想起方才薛一貫替劉克莊測字算命時,說劉克莊親近的女人會有性命之憂。他轉頭向薛一貫的算命攤望去,卻見那裡空空蕩蕩,薛一貫連同其算命攤,早已沒了蹤影,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