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人,該說的我都說過了,何時才能放我出去啊?」
夏無羈已在提刑司大獄裡關了一天一夜。本以為宋慈接手蟲娘一案,又在府衙的司理獄中審問過一遍,他很快便可以出獄,卻不想宋慈非但沒有放他走,反而將他轉移至提刑司大獄繼續關押。除了獄吏送飯送水外,獄中一直沒人搭理他,宋慈也一直不見人影,直到在獄中百般煎熬地度過一日後,他才終於等來了宋慈。
月娘的屍體已經運入提刑司的偏廳,與蟲娘的屍體停放在一起,許義也已遵照吩咐外出找人,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趁著這個空隙,宋慈來到提刑司大獄,到了關押夏無羈的牢獄之中。
「眼下還不能放你走。」宋慈道,「在徹底洗清嫌疑之前,你要一直待在這裡。」
夏無羈有些驚訝,他一直以為宋慈把他當作證人,沒想到宋慈還認為他有嫌疑,道:「宋大人,小憐的死,當真與我無關啊。」
「既然無關,那你為何一再說謊?」
昨天在司理獄時,夏無羈就被宋慈指出說了謊,他道:「我……我如何又說謊了?」
宋慈直視著夏無羈:「蟲娘那麼多金銀首飾,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小憐沒對我說起過,我當真不知道啊。」
「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那些金銀首飾,明明是你拿給蟲娘的,是不是要我把熙春樓看守側門的小廝找來,與你當面對質,你才肯說實話?」
夏無羈臉色一僵,慢慢低下了頭。
「你言語不實,執意隱瞞,那我只能當你有殺人之嫌,只要一天查不出真兇另有其人,你就須在這提刑司大獄中多關押一天,倘若一直查不出真兇,那就只有將你一直關押下去。你自己好生掂量吧。」宋慈說罷,轉身要走。
夏無羈道:「宋大人,我是對不起小憐,可她的死當真與我無關,我沒想過她會出事……」
「你對不起她?」宋慈腳步一頓,「如何對不起她?」
「我……我……」
「你什麼?」
「我騙了她……」
「你騙了她什麼?」
夏無羈顯得局促不安,雙手捏著衣服,彷彿犯了什麼大錯,抬眼看了看宋慈,又低下了頭:「是我……是我帶她去見韓公子的……」
「到底是怎麼回事?」宋慈聲音嚴肅,「你若沒殺害蟲娘,不想她枉死,也不想自己牽連入罪,那你就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地說出來,不可有半點隱瞞。否則你就一直要被關在這裡,沒人救得了你。」
夏無羈猶豫了一陣,道:「宋大人,我說,我都對你說……」搖了搖頭,長嘆一聲,「初三那晚,你和劉公子帶小憐去提刑司後,韓公子便從熙春樓里追了出來。他看見我在街邊,叫家丁把我抓起來,罵我前一夜敢點小憐的花牌,掃他的興。他問我是不是認識小憐,又問小憐的姓名來歷。我不敢隱瞞,都對他說了。他要我第二天夜裡把小憐帶去豐樂樓,說會在豐樂樓等我,我若不答應,他以後便每晚去熙春樓找小憐的麻煩,讓小憐永無寧日。我知道韓公子的本事,不敢不從……」
「所以你便騙蟲娘,帶她住進望湖客邸,第二天夜裡假意私奔,實則帶她去豐樂樓見了韓㣉?」
夏無羈一臉悔色,點了點頭。
「見到韓㣉之後呢?」宋慈道,「那晚豐樂樓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豐樂樓上的知秋一葉閣,韓公子和史公子都在那裡。韓公子見到小憐後,問她是不是有一個姐姐在韓家。小憐不說話。韓公子捏住小憐的臉,道:『我頭一次見你,就覺得長得像。別以為不承認,我便認不出你們是姐妹倆。』小憐還是不應聲。韓公子又道:『你姐姐賤人一個,怪就怪你長得和她一模一樣,我看著就恨!』小憐一向性情溫婉,可那晚面對韓公子,她卻毫不示弱,兇巴巴地回瞪著韓公子。韓公子道:『你姐姐就喜歡成天擺著個臭臉,你也敢沖我擺這副臉色?』他叫家丁把我帶出房外,房中只留下他、史公子和小憐。很快房中傳出韓公子的獰笑聲,又傳出小憐的驚叫聲,聲音含混,像是被捂住了嘴。過了好久,房門才打開,我看見小憐躺在桌子上,頭髮凌亂,袖子被撕掉,裙子被撕破……」夏無羈講到這裡,講不下去了,閉上眼睛,良久才道,「韓公子繫上了腰帶,與史公子坐下喝酒,嬉笑如故。小憐向我望了一眼,眼中滿是絕望。我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心裡萬般後悔,根本不敢看她。這時她忽然沖向窗戶,跳了下去。」
「後來呢?」
「後來韓公子帶人追出去,隔了好一陣才回來,他們沒有追回小憐。我當時很害怕,一直待在豐樂樓,沒……沒敢離開。韓公子把我的包袱奪了去,抖出裡面的金銀首飾。他撿起幾樣首飾,道:『我說府上怎麼成天丟首飾,原來是被那賤人偷了去。』他說那些金銀首飾都是他家的,全部佔為己有,又逼我不準泄露當晚的事,否則便割了我的舌頭。我實在怕得緊,後來府衙抓了我審問,我不敢說實話,只好編了假話。我……我實在不該隱瞞。是我害了小憐,是我對不起她……」夏無羈一臉痛苦,說到最後,泣不成聲,抬起手來,連連扇自己的臉。
宋慈早就懷疑夏無羈隱瞞了事實,可夏無羈的這番講述,還是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他道:「蟲娘有個姐姐?」
夏無羈打得自己臉頰通紅,揩去淚水,點頭道:「小憐還有個孿生姐姐,名叫蟲惜。」
「上次問你時,你為何不說?」
「蟲惜身在韓府,事關韓公子,我……我不敢說……」
「蟲惜為何會在韓府?」
「當年蟲達將軍叛投金國,蟲家坐罪,小憐淪為角妓,蟲惜卻被人買走,成了官奴。當年買走蟲惜的,是史彌遠史大人。蟲惜在史家做了好幾年婢女,後來韓太師廣納姬妾,史大人因蟲惜貌美,便在半年前將她送給了韓太師。韓太師一開始對她很是寵愛,原本有意納她為姬妾,得知她是叛將蟲達之女後,對她疏而遠之,仍只讓她做婢女。蟲惜就是這般進了韓府。」
「蟲娘的金銀首飾,到底是怎麼來的?」
「那些金銀首飾,是蟲惜拿給我,讓我帶給小憐的。」
宋慈眉頭一凝,道:「蟲惜一個婢女,哪來那麼多金銀首飾?」
「蟲惜說是她在韓府勤懇做事所得的賞賜。」
「那她為何要把這些金銀首飾交給蟲娘?」
「她們姐妹二人自小情深,蟲惜不願妹妹沉淪青樓,想把那些金銀首飾交給小憐,讓小憐私下存起來,留作他日贖身之用。蟲惜是婢女,不能擅自離開主家,小憐在熙春樓被看管得更嚴,平日里出不了熙春樓半步,她們姐妹二人見不得面,這才托我轉交。」
宋慈覺得有些奇怪,道:「這些金銀首飾,蟲惜大可自己存起來,等到攢夠了,再去熙春樓為蟲娘贖身便是,為何要轉交給蟲娘,讓蟲娘自己存起來,豈不是多此一舉?」
夏無羈搖頭道:「我也不知為何。」
宋慈暗暗心想:「韓府雖然富貴,可拿那麼多金銀首飾打賞一個婢女,還是叛投金國的罪將之女,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只怕這些金銀首飾來路不正,說不定如韓㣉所言,真是蟲惜在韓府偷來的。她怕韓府的人發現,不敢把這些金銀首飾留在身邊,這才托夏無羈轉交給蟲娘。」想到這裡,問道:「蟲惜現下還在韓府吧,你能約她出來,與我見一面嗎?」
「蟲惜早前同我有過約定,每月初五天亮之時,她會在韓府南側門外的大柳樹下等我,把所得的賞賜都交給我。我只有初五才能見到她,平日里是約不到她的。」
宋慈心下盤算,初五剛過去不久,道:「本月初五,你有去見蟲惜嗎?」
夏無羈點頭道:「去了。」
「是嗎?初四深夜蟲娘不知所終後,你說自己回瞭望湖客邸等她,那麼初五一早,你該在望湖客邸才對。」
「初五一早我是在望湖客邸,可我沒等到小憐回來,又想起與蟲惜的約定,便去了一趟韓府。望湖客邸與韓府本就離得很近,片刻便能走到。」
「那你見到蟲惜了嗎?」
「沒見到。我天未亮便到了約定的大柳樹下,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韓府進進出出的人多了起來,也沒見蟲惜出現。我惦記著尋找小憐,便離開了。」
「這麼說,蟲惜失了約,沒有出現?」
「是。」
「此前蟲惜可有失約過?」
「上月初五,她也曾失約未至。以往初五一早,我每次去到那株大柳樹下,她都早早等在那裡了。」
「你是說臘月初五,她也失約了?」
夏無羈點了點頭。
宋慈神色微變,略作思索,道:「蟲娘既然有一個親姐姐在韓府,彼此間感情又那麼深,那她不應該離開臨安才對,你騙她私奔,她為何會同意?你和蟲娘之間,當真有琴瑟之好嗎?你要說實話,別再隱瞞。」
「我對小憐一直是真心實意的,但那只是……只是我一廂情願。小憐假裝與我相好,讓我點中花牌,與我私下相處,只是為了從我這裡問得她姐姐蟲惜的近況。」
「所以私奔一說,也是假的?」
夏無羈神色悲苦,道:「是我騙了小憐,說她姐姐很想她,約她初四夜裡在豐樂樓相見,她才沒回熙春樓……」
宋慈早就對夏無羈和蟲娘的關係有所懷疑,也從第一次見到夏無羈起就看出此人性子怯懦,卻沒想到此人竟怯懦到如此地步,在韓㣉的威脅下,撒謊誘騙蟲娘去豐樂樓不說,還在蟲娘死後編造出這麼多謊言。他語氣嚴肅,道:「初四那晚,蟲娘逃出豐樂樓後,你當真沒有再見過她?」
「宋大人,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那晚之後,我當真沒有再見過小憐,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殺害了她……」
「不管你是不是兇手,在本案查清之前,你都不能離開提刑司大獄半步。」宋慈道,「諸證不言情,及譯人詐偽,致罪有出入者,證人減二等,譯人與同罪。他日需要你做證之時,你再敢有絲毫虛謊之言,當以大宋刑統論處。」
夏無羈聽得唯唯諾諾,連連點頭。
宋慈轉身離開,剛走出幾步,忽又想到了什麼,停步道:「蟲娘和蟲惜既是孿生姐妹,那她二人應該長得很像吧?」
夏無羈道:「她們二人是很像,便如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只是蟲惜的臉上多了一顆痣。」
宋慈沒再說什麼,走出了提刑司大獄。
剛一出提刑司大獄,許義便迎面而來。
「宋大人,坐婆已經找來了,熙春樓認屍的人也都找來了。」
「那姓雲的鴇母和袁朗,都來了吧?」
「都來了。小的怕碰壞了屍體,沒敢讓坐婆驗孕,也沒讓他們認屍,就讓他們在偏廳外候著,等宋大人過去。」
宋慈點了點頭,隨許義一起去往偏廳。
偏廳外等著好幾個人,雲媽媽和袁朗都在其中。雲媽媽很不耐煩地來回走動,袁朗則獨自埋頭坐在角落裡。另有三個窈窕的女子聚在一起交頭接耳,都是熙春樓的角妓,此外還有一個老婆子老老實實地候在一旁,看樣子應是坐婆。
「喲,大人你可算來了。」雲媽媽瞧見宋慈,立刻沒好氣地道,「把我們叫來認屍,那就趕緊給看屍體呀,我熙春樓事情繁多,還趕著回去忙活呢。」
宋慈一言不發,徑直從雲媽媽的身邊走過,推開了偏廳的門。月娘和蟲娘的屍體都停放在偏廳里,一股屍臭味立刻沖了出來。雲媽媽等人原本朝廳門圍攏,一聞到臭味,趕緊掩鼻避開。
宋慈卻是神色如常地走進偏廳。他讓許義先將坐婆帶進來,吩咐坐婆查驗月娘的屍體,確認是否懷有胎孕。坐婆忍著屍臭,在屍體的腹部上一陣拍打按壓,又仔細驗看了陰門,最終給出了答覆,屍體確實懷有胎孕,胎兒應有五個月大小。
宋慈讓坐婆出去,又讓許義將熙春樓的三個角妓依次帶入偏廳,相繼辨認了屍體。三個角妓都是一臉噁心嫌棄,隨意看了屍體幾眼,便說是月娘。屍體臉部碎爛,面目全非,按理說不易辨認,但三個角妓認得屍體的身姿體態,都說是月娘無疑。
「月娘的右腳背上可有這樣的燒傷?」宋慈指著屍體的右腳,分別問了三個角妓。
有兩個角妓說沒見過月娘的腳,不知道有沒有燒傷,只有一個身姿嬌小的角妓以絲巾捂鼻,回答說見過,說月娘右腳上是有燒傷的疤痕。
宋慈讓三個角妓出去了,又叫許義將雲媽媽和袁朗帶進來。這一次他沒有再分別喚入兩人,而是讓兩人一起進來認屍。
面對屍體,雲媽媽一臉嫌厭,只看了一眼便道:「是月娘那小賤人。」
袁朗仔細辨認了一番,直到看見屍體右腳背上的燒傷,才敢確認是月娘,向宋慈點了點頭。
雲媽媽不肯多留,認過屍後,轉身要走,宋慈卻道:「先別急著走。」
「屍體我已經認過了,就是月娘那小賤人。我方才說了,我還趕著回去忙活呢。」雲媽媽仍是要走。
「問你幾句話,回答完就讓你走。」
宋慈此話一出,許義立刻手按捕刀,擋在了門口。
雲媽媽看了看許義,哼了一聲,回頭道:「大人有什麼就趕緊問,我是真急著回去。」
宋慈卻是不慌不忙,語氣如常:「月娘生前懷有胎孕,此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雲媽媽應道,「我熙春樓的姑娘,但凡有了身孕,都會立馬告知我,我好請大夫施針用藥,將胎兒打掉。這小賤人倒好,肚子大了居然瞞著我。她肚子這般大了,我之前竟一點也沒瞧出來。」
「那你可知月娘懷的是誰的孩子?」
「這小賤人每天接的恩客都不一樣,她懷了誰的孩子,我哪裡知道?」
「月娘是幾時入的熙春樓,這你總該知道吧。」
「知道,那可久遠得很了。當年我剛開始打理熙春樓時,這小賤人就來了,算起來有十年了吧。」
「她是如何來到熙春樓的?」
「她家裡人把她賣了。」雲媽媽眉毛一挑,「大人可別以為賣身,就覺得這小賤人命苦,其實她被賣到熙春樓來,她自己高興還來不及呢。」
「被家人賣入青樓,何以會高興?」
雲媽媽面露輕賤之色,說起了月娘的過去:「這小賤人是常州人,從小父母死絕,跟著姨父姨母過活。她姨父家在太湖邊,世代住在漁船上,以打魚為生,家中本就不寬裕,還有一個年幼的兒子,對她自然照顧不過來,也就給她一口飯吃,不讓她餓死。她八歲那年,有一天夜裡,漁船突然著了火,把什麼都燒沒了。她姨父被燒壞了臉,五歲的兒子被燒成了重傷,她姨母更慘,沒能逃出來,被活活燒死在了船上。她倒好,第一個逃到岸上,只燒傷了腳面,還只有巴掌大一塊。」說著朝月娘右腳上的燒傷冷冷地瞧了一眼,「她姨父家破人亡,為了救治重傷的兒子,四處借錢欠債,最後實在沒法,只好把她賣給了販子,販子又把她帶來臨安,賣到了我這裡。」
雲媽媽說到此處,冷哼一聲,道:「我一開始覺得她可憐,可自打她進了熙春樓,我就從沒見她傷心難過過。有一次我私下問起她從前的事,你猜她怎麼說?她居然說,害得她姨父一家家破人亡的那場大火,是她放的。她說姨父姨母只對自家兒子好,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給自家兒子,從不給她,還成天使喚她干各種臟活累活,對她沒有任何好臉色。她趁姨父姨母一家睡著了,故意點燃漁網,讓整艘船著火,就是想把姨父姨母一家全都燒死。她怕事後被人發覺,竟拿燒紅的木炭燙傷了自己的腳,還故意跳進水裡再上岸,假裝自己是從大火里逃得性命。她那時才八歲啊,一個八歲的小女娃,居然有這麼深的心機,當時可把我嚇得後背涼颼颼的,好幾晚都睡不踏實。」
宋慈聽得暗暗心驚,道:「那她在熙春樓這十年間,可還有什麼異常舉動?」
「那倒沒有,她說能離開姨父姨母,是她求之不得的事,還說我肯出錢買她,她心裡當我是恩人,所以才不對我隱瞞,把所有事都對我說了。她當時跪在地上給我叩頭,求我不要去報官,也不要把她送回去,還說以後會把我當親娘來奉養。在熙春樓這十年里,她一直還算安分,沒鬧出什麼動靜。可我總忘不了她小時候的事,她八歲就敢殺人放火,誰知道她長大了能幹出什麼駭人的事來?」雲媽媽語氣一變,「這小賤人嘴上說去凈慈報恩寺請香,說是要為我祈福,結果去了便沒回來。我當她私逃了,沒想到竟是死了,那可真是報應,活該她沒好下場。」她最開始說自己急著回熙春樓忙活,可一說起月娘的過去,卻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多話,說到最後,撫了撫自己的心口,好似心頭一塊壓了多年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你說月娘去凈慈報恩寺,是為了給你祈福?」
「是啊,她說我每日操勞太甚,擔心我累到身子,去凈慈報恩寺祈求我多福多壽。」
宋慈朝一旁的袁朗看了一眼。蟲娘曾經提到,月娘去凈慈報恩寺祈福,是為了祈求早日贖身,能與袁朗雙宿雙飛。顯然這一次祈福,月娘對蟲娘和雲媽媽各有一套說辭。
「這麼說,臘月十四那天,月娘是去了凈慈報恩寺,這才一去不回?」
「那當然,這事熙春樓人人都知道。這小賤人親口說去凈慈報恩寺祈福,去了就沒再回來,我派人找了她好幾天,一直沒找到她人。」
「難道月娘不是祈福後回到熙春樓,又被轎子接去望湖客邸,才一去不回的嗎?」宋慈說出這話時,緊盯著雲媽媽的臉,注意她神情的細微變化。
雲媽媽眉梢微微一顫,道:「這……這是誰說的?」
「你只管回答我,是與不是?」
「當然不是。」雲媽媽矢口否認,「我熙春樓的角妓,是有外出陪侍恩客的時候,可去的都是各大酒樓,從沒去過什麼旅邸。別說是臘月十四,便是其他任何時候,都沒角妓去過大人所說的望湖客邸。」
「那臘月十四晚上,熙春樓有角妓外出嗎?」
「有的,那晚琴娘出去過,去的是延定坊的春風樓,是城東的徐大官人派轎子來接她去的。」
「時隔這麼久,你還記得如此清楚?」
雲媽媽指著月娘的屍體道:「還不是讓這小賤人給氣的!她白天出去祈福,到了晚上還不回來,氣得我大發脾氣。我發脾氣時,琴娘正好被徐大官人的轎子接走,此事我記得尤為清楚。」
宋慈轉頭對許義道:「許大哥,勞你再走一趟熙春樓,把這位琴娘叫來。」
許義立刻便要領命而去。
「那倒不用,琴娘就在外面,我們是一起來認屍的。」雲媽媽說著一拍手,沖門外叫道,「琴娘,宋大人有事找你,你還不快些進來!」
偏廳外三個角妓中,那個身姿最為嬌小的角妓應了一聲,以絲巾掩著口鼻,不大情願地走了進來,看見月娘的屍體,又是一陣蹙眉。
「琴娘,臘月十四那晚的事你還記得吧,你去了……」
雲媽媽的話才開了個頭,宋慈卻打斷了她,問琴娘道:「臘月十四晚上,你可有外出陪侍客人?」
「臘月十四?」琴娘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瞧了一眼雲媽媽,似在等雲媽媽示意。
宋慈不給雲媽媽任何提醒串通的機會,吩咐許義將雲媽媽和袁朗帶出偏廳,只留下琴娘一人,道:「是什麼便是什麼,你如實回答。」
琴娘搖搖頭:「臘月十四那麼久了,大人,我早已記不清了。」
宋慈提醒道:「臘月十四是月娘失蹤的那天,她外出未歸,鴇母大發脾氣,你不會一點印象都沒有吧?」
「原來大人說的是那天晚上呀。」琴娘恍然道,「那晚我是出去了,去春風樓伺候徐大官人。」她聲音嬌酥,尤其是說到「徐大官人」四字,手中絲巾一揮,眼波流轉,媚意橫生。
宋慈有些不大習慣一個女子如此媚態,微微皺了皺眉,道:「你是怎麼去的?」
「徐大官人是我的大恩客,他特地叫了頂轎子來熙春樓,其他人都不接,就只接我一人,一直將我抬到春風樓的門口,他再親自下樓來接的我。」琴娘說起此事,很是得意。
「接你的轎子是何模樣?」
「是一頂綠色的小轎。」
「那晚你是何穿著打扮,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只要是去伺候徐大官人,穿的都是四色彩裙。徐大官人誇我身姿婀娜,說我跳起舞來呀,好比一隻翩然起舞的彩蝶,他最愛看我穿四色彩裙的樣子了。」
「你那晚所穿的四色彩裙,」宋慈朝月娘的屍體一指,「和月娘身上這件彩裙像嗎?」
「何止是像,我那四色彩裙呀,是同月娘、燕娘一起,向雲媽媽告了假,去城東的玲瓏綢緞莊精挑細選的上好綢緞,我還記得當時我挑的是淡綠,月娘挑的粉紫,燕娘挑的蔥白,還有綢緞莊掌柜配的桃紅,四色綢緞拼在一起裁製出來的。」
「這麼說,你的四色彩裙和月娘這件彩裙,是一樣的?」
「是啊,本來就是一樣的。」
「去春風樓那晚,你身上戴了什麼首飾?」
「首飾嗎?」琴娘一邊回想一邊道,「我那晚梳著仙人髻,戴著粉桃頭花,還有紅豆珠釵,還有珠翠鏈子和翠玉鐲子,還有琉璃耳環呢,還有……」
宋慈不等琴娘說完,道:「紅豆珠釵和琉璃耳環是什麼樣子的?」
「我那珠釵有兩串紅豆墜子,那可是瑪瑙做成的。耳環墜著琉璃珠,藍得像天一樣。」琴娘瞧了一眼月娘的屍體,「這兩樣首飾和四色彩裙一樣,都是同月娘、燕娘那次外出時一起買的。」
宋慈原以為琴娘被轎子接走一事是雲媽媽隨口搪塞的,這才讓雲媽媽去到偏廳外面,不讓她和琴娘有絲毫串通的機會,卻不想是真有其事。他看著月娘的屍體,月娘的身形和琴娘一樣,也很嬌小。兩人身姿相似,彩裙也一樣,甚至連首飾也是同樣款式,難道袁朗當晚看見被轎子接走的角妓,不是月娘,而是眼前這位琴娘?
暗思了片刻,宋慈道:「你和月娘買同樣的彩裙和首飾,想必彼此關係很好吧?」
琴娘朝月娘的屍體白了一眼,道:「我和她的關係才不好呢!那次一起去買首飾時,她嫌我選的這樣首飾太俗,那樣首飾又不貴氣,反正我選什麼她都說不好,最後都是照著她喜歡的來選。我們熙春樓里呀,出身最低賤的就是她,平日里最傲氣的也是她。她長得也就那樣吧,只不過年輕個幾歲而已,在我面前有什麼可神氣的。」
「月娘生前懷有胎孕,你可知道?」
「這我可不知道。我只記得之前有過幾天,她吃什麼就吐什麼,我當時還問過她怎麼了,她說是涼了肚子。如今想來,原來那時她是懷了身孕,也不知是誰的野種。」
「她吃什麼吐什麼,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月初吧。」
「月娘和蟲娘關係如何?」
「她們二人關係倒是挺好。熙春樓沒人喜歡月娘,也不知蟲娘那小妮子看上她哪點,成天就喜歡與她待在一起。」
「那月娘和袁朗呢?」
「袁朗?」琴娘朝廳門方向望了一眼,說話聲小了許多,彷彿怕被門外的袁朗聽見,「袁朗他就是個傻大個,以前月娘被客人欺負,他替月娘出過頭,月娘就對他各種好,他卻全然不搭理。老話說呀,野雞就是野雞,永遠也變不了鳳凰,月娘的眼光就那麼低,居然看上一個低賤的下人,最好笑的是,偏偏這個下人還看不上她。」
宋慈不再多問,讓琴娘出去,又喚入坐婆,詢問女子懷胎多久時,嘔吐最為厲害。坐婆回答說,女子懷胎頭三月常有嘔吐,尤以兩個半月時最為厲害,通常三月之後,嘔吐會逐漸消失。
宋慈讓坐婆去了,略微思索一陣,再次喚入袁朗,問他道:「臘月十四那晚,你看見被轎子接走的是月娘,沒看走眼嗎?」
袁朗應道:「我記得是月娘,應該沒看走眼。」
「應該?」宋慈語氣一沉,「你有看清她的臉嗎?」
「我只看到她的背影。」
「這麼說你沒看到正臉?」
「我沒看到正臉,可月娘的珠釵和耳環,我都是認得的。」
「當時接走她的是什麼樣的轎子?」
「一頂小轎。」
「轎子是何配色?」
「我記得是綠色的。」
這一下不僅身姿、彩裙和首飾對上了,連所乘的轎子也對上了。宋慈之所以讓許義將雲媽媽和袁朗叫來認屍,就是為了讓二人當面對質月娘被轎子接走一事。他原以為是雲媽媽撒了謊,眼下看來卻未必如此。倘若真是袁朗看走了眼,錯把琴娘當成了月娘,那雲媽媽自然也就不知道月娘的去向了。
宋慈琢磨片刻,道:「你之前將妹妹安頓在錦繡客舍,是住在錦繡客舍的哪間房?」
袁朗應道:「是錦繡客舍的行香子房。」
一聽到「行香子」三字,宋慈神色微微一變,顯得有些心緒不寧。但他很快恢復鎮定,道:「我上次問你,你妹妹如今在何處落腳,你還沒有回答我。」
「我丟了盤纏,住不起錦繡客舍,就在附近竹竿巷的朱氏腳店找了間便宜的房,讓妹妹住下了。」
「竹竿巷?」
袁朗點了點頭。
竹竿巷離錦繡客舍不遠,宋慈記得桑榆便是在那裡的梅氏榻房落腳,沒想到袁朗的妹妹也被安頓在了這條巷子里。他沒什麼需要再問的,讓袁朗去了,也讓雲媽媽、琴娘、坐婆等人走了。
等所有人走後,宋慈對許義道:「我臨時想起一事,只怕還要勞煩許大哥再跑一趟。」
「宋大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就行。」
「你去一趟望湖客邸,找一個叫周老幺的雜役,帶他來提刑司見我。」
許義立刻動身去了。
宋慈站在偏廳里,獨自面對月娘的屍體。他俯下身來,又一次驗看起了屍體,尤其是兩肩之間那道長長的弧形瘀痕,以及右小腿外側那處片狀傷口。他之前就已查驗過,弧形瘀痕是生前傷,可是什麼樣的東西,能在兩肩之間造成形狀如此奇特的瘀痕呢?右小腿上的片狀傷口是死後傷,可月娘跌入西湖淹死後,一直沉屍於湖底,直到梁三喜將她的屍體打撈起來,那她右小腿上為何會出現一處死後傷呢?這處片狀傷口,不像是魚鱉啃噬所致,更像是利刃削刮而成,可是他問過梁三喜,沉屍之處並沒有破瓷器、蚌殼之類的鋒利之物。除此之外,月娘的死狀顯而易見是溺死,可無論口鼻之中,還是指甲之內,都沒有發現半點泥沙,這一點極不合常理。
宋慈一時想不明白,轉而移步至蟲娘的屍體前。他揭開白布,蟲娘的屍體又一次呈現在眼前。蟲娘同樣沉屍於西湖之中,死狀卻與月娘全然不同,沒有任何溺亡之狀,又有石頭綁在身上,顯然是死後沉屍。可她身上各處要害都沒有驗出致命傷,那她是如何死的呢?她陰門處的損傷已從夏無羈那裡得到證實,是在豐樂樓遭受了韓㣉的凌辱,唯一不知來由的,就是她左臂上那道細小的弧狀傷口。可這道弧狀傷口實在微不足道,一看便不是什麼致命傷。
「人不可能莫名其妙而死,蟲娘既然是死於他殺,身上必然會有致命傷,只怕如我先前的猜測,真有人趁她屍體停放城南義莊期間,在她屍體上動過手腳。」宋慈這樣想著,打算等許義回來後,帶著他再走一趟城南義莊。
過不多時,許義趕回來了,道:「宋大人,周老幺帶到了。」在他的身後,跟著一個瘦弱雜役。
宋慈看向那瘦弱雜役,道:「你便是周老幺?」
那瘦弱雜役正是望湖客邸負責清掃茅廁的周老幺。他從沒來過提刑司,不知宋慈叫他來所為何事,心下惴惴,不敢抬頭,道:「是小人。」
「臘月初一,韓㣉包下望湖客邸時,你曾看見他帶著一個身穿彩裙、懷有胎孕的女子住進了西湖邸,可有此事?」
周老幺點了點頭。
「你確定那女子懷有胎孕?」
「小人不會看錯的。」
「你可有看清那女子的長相?」
「小人只看到了側臉。」
「倘若再見到那女子,你還能認出來嗎?」
「應該能吧。」
宋慈將周老幺帶到月娘的屍體前,指著屍體所穿的彩裙:「你當日所見的女子,身上穿的彩裙可是這件?」
周老幺朝月娘的屍體看了看,見到屍體全身腫脹,尤其是那張面目全非的臉,不禁乾嘔了幾下。他捂住鼻子,搖搖頭,瓮聲瓮氣地道:「不是這件,那女子穿的彩裙沒這麼艷。」
「那你到這邊來。」宋慈走向蟲娘的屍體,「你當日所見的女子,可是此人?」
周老幺低眉順眼地走過去,朝蟲娘看了看,有些不大確定,道:「大人,能將她的臉……側過去嗎?」
「往哪邊側?」
「右邊。」
宋慈將蟲娘的臉側向右邊。
周老幺的眼神頓時一變,指著蟲娘道:「對,對……就是她……」聲音透著驚詫,「她……她怎麼死了?」
「你沒有認錯吧?」
「小人當日看見的女子,真的是她。」周老幺「咦」了一聲,看著蟲娘的腹部,「奇怪了,她……她怎麼沒身孕?」
「你當日所見女子,臉上可有痣?」
周老幺回想了一下,點頭道:「是有一顆痣,就在側臉上……怎麼……怎麼沒有了呢?」他詫異地看著蟲娘的側臉,只因蟲娘的側臉很是乾淨,並沒有痣。
「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宋慈吩咐許義將一臉驚詫的周老幺帶了出去。
宋慈之所以喚周老幺來,就是為了求證那個被韓㣉帶入望湖客邸的女子到底是誰。劉克莊因為彩裙的緣故,一直認為那女子是月娘,但宋慈從一開始就沒有妄下定論,哪怕月娘的屍體被發現後,證實月娘的確身懷六甲,他還是要親自找來周老幺求證後才敢確定。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周老幺不但否認了月娘所穿的彩裙,反而認定蟲娘是當日見到的懷有身孕的女子。蟲娘沒有懷有身孕,單憑這一點便可知她不是入住望湖客邸的女子,可周老幺如此斬釘截鐵,一口咬定沒有看錯,那只有一種可能,周老幺當日看見的不是蟲娘,而是蟲娘的孿生姐姐,與蟲娘長得極為相似的蟲惜。他想起夏無羈提到蟲氏姐妹便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唯一的區別是蟲惜臉上多長了一顆痣,這才詢問周老幺,果然周老幺看見的女子臉上有痣。由此可以確定,被韓㣉帶入望湖客邸的懷有身孕的女子是蟲惜。
「如此說來,韓㣉當初包下望湖客邸,帶去僕人和家丁,是為了讓蟲惜住在那裡。以韓㣉的為人,居然會對一個懷有身孕的婢女如此照顧,莫非蟲惜懷的是他的孩子?可聽夏無羈的描述,韓㣉似乎對蟲惜大有恨意,甚至還將這股恨意發泄到蟲惜的妹妹蟲娘的身上,那又是為何?」宋慈思慮至此,聯想到望湖客邸聽水房中驗出來的血跡,以及蟲惜與夏無羈約定每月初五見面,卻接連兩次失約,等同於一個多月沒有再出現過,頓時暗覺蹊蹺。
「看來要走一趟韓府,查一查這位蟲惜的事了。」宋慈打定主意,鎖上偏廳的門,叫上許義,準備先走一趟城南義莊,再去一趟韓府。
兩人剛一出提刑司大門,迎面遇上了疾步走來的夏震。
「宋提刑,在太學沒找見你,想著是不是在提刑司,你果然在這裡。」
「夏虞候找我有事嗎?」
「韓太師有請。」
「韓太師要見我?」
「事關西湖沉屍一案,韓太師請宋提刑移步府上一見。」
「是韓府還是南園?」
「韓府。」
宋慈正有打算去韓府查問蟲惜的事,想不到韓侂胄在這時候叫他去韓府見面,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他原計劃先去城南義莊,再去韓府,這時決定顛倒一下順序,應道:「那就請夏虞候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