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踏入韓府大門時,已是這一天的午後三刻。
韓府與豐樂樓、望湖客邸一樣,也是位於西湖東岸,府內碧瓦朱甍,高樓廣宅,比之吳山南園雖有不足,卻也較宋慈此前去過的楊岐山宅邸恢宏得多。韓府外有甲士護衛,內有家丁巡行,可謂戒備森嚴,若非韓侂胄差夏震來請,宋慈只帶許義一個差役,怕是連韓府的大門都進不了,更別說入府打聽蟲惜的事了。
許義是頭一次來韓府,一路上低著頭,大氣不敢喘上一口。他不被允許深入府內,進入韓府沒多遠,便被夏震安排留在一處小廳。宋慈也是頭一次來韓府,卻泰然自若,在夏震的引領下,來到了背倚西湖的花廳。
夏震在花廳門外通傳,說宋慈已帶到。門內傳出韓侂胄的聲音:「進來。」夏震這才開門,請宋慈入內。
花廳之中,韓侂胄開軒而立,手持一柄寶劍,正迎著窗外天光,細細地揩拭劍鋒。當宋慈進入時,他忽然舞動寶劍,凌空虛刺兩下,激起凌厲風響。他很是滿意地捋了捋鬍鬚,將寶劍還入鞘中,掛回牆上,這才轉回身來看著宋慈。
「見過韓太師。」宋慈行禮道。
韓侂胄點了點頭,在上首落座,示意宋慈坐下說話,道:「三日期限已去一日,宋慈,蟲娘沉屍一案,你查得如何?」
宋慈在身旁一隻方椅上坐下,應道:「此案千頭萬緒,眼下尚無眉目。」
「別人被我這麼一問,哪怕事無進展,也是揀好聽的話說。」韓侂胄身子微微向後一靠,「你這麼回答我,就不怕我追究你辦事不力?」
「查案只講真相,是什麼便是什麼,宋慈不敢隱瞞。」
「好一個『是什麼便是什麼』。」韓侂胄語氣微微一變,「那你奉命查蟲娘一案,為何不去查蟲娘的死,卻去查一些不相干的案子?」
「我所查之事,皆與蟲娘之死息息相關。」
「可我聽說你放著蟲娘一案不管,卻去查其他角妓的死,還是一個大半個月前就已死去的角妓。」
宋慈上午才在蘇堤上打撈起月娘的屍體當眾查驗,沒想到韓侂胄這麼快就知道了,心想定是韋應奎回府衙後,稟報了趙師睪,趙師睪又來韓侂胄這裡告了他一狀,應道:「此角妓名叫月娘,與蟲娘同出於熙春樓,關係極為親近,也都沉屍於西湖之中,兩案或有關聯。」
「大半個月前,金國使團還沒有來臨安,這個月娘的死,怎麼會與蟲娘的案子有關?你可不要忘了,還有兩天,金國使團就要北返。留給你查找實證,將金國副使定罪的時間,所剩不多了。」
宋慈卻道:「金國副使未必便是此案真兇,真兇或許另有其人。」
韓侂胄輕咳了兩聲,道:「這些個金國使臣,在我大宋犯了命案,居然還敢以查案為名,公然干涉案情以圖脫罪,真是膽大妄為。我大宋早已今非昔比,他們如此肆行無忌,還當是過去的大宋嗎?」說到這裡,不禁想到過去幾十年里,大宋向金國稱臣稱侄,但凡有金國使臣到來,大宋這邊一向是遠接高迎,皇帝宴請,宰相宴請,都亭驛每日好吃好喝伺候著,金國使臣在臨安城中可以隨意出行,無論去哪裡都是耀武揚威,跟皇帝出巡一樣威風,每當金國使臣離開臨安時,大宋還要贈送一大堆綾羅綢緞、寶馬良駒和黃金白銀,相反大宋使臣出使金國,卻是備受冷遇,有時甚至連飯都不夠吃,還要自掏腰包才能吃飽。他哼了一聲,道:「今日早朝之後,聖上單獨召見我,特意問起蟲娘的案子,說大宋自有法度,縱是金國使臣犯案,亦當查究不赦。宋慈,朝野上下北伐呼聲日盛,北伐已是勢在必行,你是聰明人,聖上的意思,想必你能明白。」
宋慈當然明白,他眼下應該做的,就是查找所謂的實證,將完顏良弼定罪下獄,以彰顯今日大宋之威嚴,提振他日北伐之士氣。可是他道:「宋慈蒙聖上厚恩,破格擢為提刑幹辦,自然明白身上重任,身為提刑,便該沉冤昭雪,查明真相,令有罪之人服罪,替無辜之人洗冤。」
韓侂胄臉色微微一沉,很快恢復如常,頷首捋須,道:「你有此心志,也不枉我在聖上那裡請命,令你來接手此案。往後兩天,你少查一些不相干的事,儘早查得實證,將蟲娘一案的真兇揪出來。」
「宋慈明白。」宋慈拱手領命,忽然話鋒一轉,「我有一事,還望太師告知。」
「何事?」韓侂胄道。
宋慈惦記著蟲惜一事,原本打算來韓府尋一些家丁、僕人打聽,但此時韓侂胄就在眼前,他臨時改變了主意,打算直接問韓侂胄,道:「太師府中有一婢女,名叫蟲惜,不知她現下可在府上?」
「蟲惜?」韓侂胄語氣微奇,「府上是有這麼一個奴婢,你問她做什麼?」
「蟲娘原名蟲憐,是叛將蟲達之女,這位蟲惜也是蟲達之女,她們二人是孿生姐妹。」宋慈看著韓侂胄,「太師不知此事嗎?」
韓侂胄微微皺眉:「有這等事?」
「她們二人容貌相似,太師若不信,可移步提刑司,看過蟲娘的屍體,便知真假。」
「那倒不必,你既查得如此,想是確有其事。」
宋慈道:「事關蟲娘沉屍一案,蟲惜若在府上,我想見一見她。」
韓侂胄當即應允,喚入夏震,吩咐去把蟲惜找來。
夏震立刻領命而去,不多時返回,帶來了一個身穿奴婢衣服的女人。那女人身姿長相與蟲娘大為不同,年紀在三十歲上下,有很深的額頭紋,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宋慈看得微微皺眉,暗暗心奇:「這是蟲惜?」
只聽夏震道:「回稟太師,這是管束蟲惜的女婢,她說一個多月前,蟲惜已被趕出府了。」
「誰將她趕出府的?」韓侂胄似乎不知此事。
那女婢低眉順眼,應道:「冬月底時,蟲惜溜進郎君房中行竊,被回府的郎君抓個正著,郎君很是生氣,當場將她趕走了。」
「胡鬧,㣉兒處置婢女,為何不跟我說?」韓侂胄的語氣頗為惱怒。
那女婢嚇得跪在地上,道:「郎君不讓……不讓奴婢們說……」
韓侂胄臉色不悅,道:「㣉兒他人呢?」
「郎君一早出門了,不在府中。」
「這個不成器的東西,這麼大個人了,成天不著家,就知道與那群狐朋狗友往來。」
那女婢見韓侂胄發火,伏身貼地,不敢說話。
「蟲惜現在何處,」宋慈忽然問那女婢,「你可知道?」
那女婢搖頭:「奴婢不知道。」
「蟲惜被趕出府後,」宋慈又問,「你們還有人見過她嗎?」
那女婢仍是搖頭:「沒見過,也沒聽人說見到過她。」
「蟲惜被趕出府,具體是在哪天?」
那女婢想了想,應道:「那天發月錢,是冬月的最後一天。」
蟲惜被韓㣉趕出府是在冬月的最後一天,被韓㣉帶入望湖客邸則是在臘月初一,時間正好接上。宋慈略微一想,向韓侂胄行了一禮,道:「太師若無其他事,宋慈便告辭了。」話音一落,不等韓侂胄示意,轉身便走。
韓侂胄一揮手,示意夏震送宋慈一程。
宋慈離開花廳,去小廳叫上了許義。夏震一路把二人送至韓府大門。宋慈請夏震留步,與許義一同離開韓府,由涌金門回到城中,按照原本的計劃,往城南義莊而去。
又一次來到城南義莊,卻如昨天那般:義莊的門上了鎖,只聽見裡面傳出犬吠聲。宋慈記得昨天打聽到祁駝子嗜賭如命,只怕又是去外城的櫃坊賭錢了。查案期限只剩下兩天,宋慈不打算再白跑這一趟,於是帶著許義出崇新門,去外城的櫃坊尋找祁駝子。
比起街巷縱橫、坊市交錯的內城,外城魚龍混雜得多,瓦肆勾欄,櫃坊雜鋪,隨處可見。櫃坊本是替人保管金銀財物的商鋪,後來卻演變成了游手無賴之徒聚眾賭錢的場所。大宋原本嚴禁賭博,當年太宗皇帝曾下詔:「京城無賴輩蒱博,開櫃坊……令開封府戒坊市,謹捕之,犯者斬。」可到了如今,櫃坊卻是遍地叢生,上到官員,下至百姓,出入櫃坊賭錢已成司空見慣之事。宋慈和許義接連走了兩家櫃坊,沒找到祁駝子所在,但有賭客認識祁駝子,說前一天在南街櫃坊見過祁駝子賭錢。
來到第三家櫃坊,也就是祁駝子前一天賭過錢的南街櫃坊。南街櫃坊比前兩家櫃坊大得多,十幾張賭桌上賭目眾多,如關撲、賭棋、牌九、鬥鵪鶉、斗促織、彩選骰子、葉子格戲、押寶轉盤等,每張賭桌前都圍滿了賭客,卻依然沒尋見祁駝子的身影。然而宋慈並沒有離開,把目光落在關撲賭桌上,打量著其中一個賭客。那賭客馬臉凸嘴,生著一對大小眼。宋慈認得此人,上次韓㣉到習是齋鬧事時,帶了一群家丁,其中有一個馬臉家丁推搡過他,一開口便是各種兇惡之言,正是眼前這人。這馬臉家丁還曾在前洋街上掀翻過桑榆的木作攤位,被桑榆拉住不讓走,不但掀開了桑榆,還朝桑老丈的臉上吐了口唾沫,宋慈可忘不了。宋慈忽又想起,彌光曾提到臘月十四那幫追擊逼死月娘的人中,領頭之人馬臉凸嘴,面相凶神惡煞,與眼前這馬臉家丁很有幾分相像。倘若帶頭逼死月娘的人真是這馬臉家丁,那臘月十四晚上,這馬臉家丁就身在望湖客邸,當晚望湖客邸里發生了什麼事,韓㣉的家丁為何要追逐月娘,這馬臉家丁必然知情。
宋慈打量那馬臉家丁時,那馬臉家丁已接連輸了好幾把,手頭的銀錢輸了個精光,從懷中掏出幾片金箔,讓寶官去換錢來。寶官接過金箔,去掌柜那裡換了錢,交到那馬臉家丁手中。那馬臉家丁正準備押注,瞥眼之間,瞧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宋慈,臉色微微一變,稍作遲疑,道:「今日背運,放屁都砸腳後跟,不賭了!」把錢往懷裡一揣,起身就要離開櫃坊。
宋慈領著許義上前,搶先一步堵住了櫃坊門口。
「還認得我吧?」宋慈道。
那馬臉家丁冷眼瞧著宋慈,道:「你是什麼東西?」
「好生說話!」許義道,「這位是提刑司的宋大人。」
那馬臉家丁哼了一聲,道:「什麼宋大人?沒聽說過。」
宋慈並不在意,道:「臘月十四晚上,你人在望湖客邸吧?熙春樓有一位角妓喚作月娘,當晚被一群人從望湖客邸追趕至蘇堤落水溺亡,此事你可知道?韓府有一婢女,名叫蟲惜,上個月住進瞭望湖客邸,如今她身在何處?還有望湖客邸聽水房中的血跡,究竟是怎麼來的?」他一口氣問出了多個問題,並不指望那馬臉家丁如實回答,而是意在觀察那馬臉家丁的反應。
那馬臉家丁聽了宋慈的話,尤其是聽到蟲惜的名字,眉心一緊,道:「你說的都是什麼屁話,聽不懂。好狗不擋道,趕緊給我讓開!」一把將宋慈推了個趔趄。
「宋大人!」許義急忙扶住宋慈。
那馬臉家丁趁機奪門而出,沿街疾奔。許義喝道:「站住!」追出櫃坊,朝那馬臉家丁追去。
宋慈卻沒有跟著追趕,而是去到掌柜那裡,亮出提刑幹辦腰牌,問道:「方才那賭客叫什麼名字?」
掌柜見了腰牌,答道:「那人叫馬墨,常來賭錢。」
「你可知他住在何處?」
「那就不知道了,只知道他以前是太師府的人,聽說前不久犯了錯,被趕出了太師府。」
「他剛才換錢用的金箔,拿給我看看。」
掌柜不知宋慈要幹什麼,取出那幾片金箔,交到宋慈手中。宋慈仔細看了,每一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細小戳印。他略微想了一想,將金箔還給掌柜,道:「多謝了。」走出了櫃坊。
宋慈在櫃坊門口等了片刻,許義隻身一人回來了,喘著粗氣道:「那人跑得好快,小的追了兩條街,沒能追上……」
「無妨,且由他去吧。」宋慈道,「我們接著尋人。」領著許義,輾轉其他櫃坊,繼續尋找祁駝子。
馬墨對外城極為熟悉,只跑了兩條街便甩掉了許義,哼聲道:「想抓我?沒門兒!」他繞道進入內城,奔中瓦子街的百戲棚而去,在那裡找到了韓㣉。
百戲棚中,金盆洗手多年的大幻師林遇仙重出江湖,在台上表演幻術,吸引了眾多賓客前來觀看。韓㣉坐在百戲棚的最前排,一邊吃茶,一邊津津有味地看著表演,史寬之陪坐在側,幾個家丁侍立在旁。馬墨雖然因為去太學鬧事,被韓侂胄逐出了韓府,可他私底下仍跟在韓㣉左右。今日韓㣉到中瓦子街觀看幻術,馬墨便得了空,手癢難耐,一個人去外城的南街櫃坊賭錢,不想卻遇到了宋慈。他趕回來,想向韓㣉稟報宋慈查案一事,可他了解韓㣉的脾性,見韓㣉正在興頭上,不敢打擾,候在一旁。
台上的幻術已近尾聲,華髮長髯的林遇仙手持大刀,繞台走了一圈,在檯面正中央站定。他反轉刀口,對準自己,忽然一刀斬斷自己的脖子,頭顱落了下來,被自己雙手接住,捧在腰間,驚得全場賓客一陣驚呼。那頭顱兀自擠眉弄眼,張口「啊呀呀」一陣怪叫,雙手忽然向上一拋,頭顱飛回了脖子上。只見他轉頸晃頭,竟恢復如初,毫髮無傷。百戲棚中先是一陣噤聲,隨即彩聲不斷,叫好四起。
韓㣉一下子站起身來,拍手大叫道:「好,好!」史寬之坐在椅子上,輕搖摺扇,面帶微笑。
從百戲棚中出來,到登上馬車,韓㣉一直對剛才林遇仙的幻術談論不休,史寬之只是面帶微笑,隨聲附和幾句。馬墨知道韓㣉還在興頭上,不敢插嘴,在後面跟著。韓㣉絲毫沒察覺到馬墨的異樣,史寬之卻注意到了方才馬墨慌慌張張趕回百戲棚的一幕,上了馬車後,史寬之將馬墨叫入車內,問道:「出了什麼事?」
馬墨這才稟道:「方才小人遇到了宋慈,他帶著差役來找小人,查問了不少事,還想把小人抓走。」他不知道宋慈尋找祁駝子一事,還以為宋慈去南街櫃坊是專門沖他去的。
韓㣉一聽宋慈的名字,滿臉興奮頓時化作惱怒,道:「那驢球的查問了什麼?」
馬墨如實道:「他問了臘月十四月娘在西湖淹死一事,又問了聽水房裡的血跡是怎麼來的,他還知道蟲惜上個月住進瞭望湖客邸,問她如今身在何處。」
「你是怎麼回答的?」史寬之道。
「小人什麼都沒說,把宋慈甩掉,跑了回來。」
史寬之點點頭,讓馬墨下了車,放下車簾,吩咐車夫駕車,駛離了百戲棚。
陣陣車輪聲中,史寬之小聲道:「韓兄,宋慈找到了馬墨,查問聽水房中的血跡,還問到了蟲惜,看來臘月十四那晚的事,快要瞞不住了。」
韓㣉哼了一聲,道:「宋慈這個驢球的,不知天高地厚,還真敢查望湖客邸的事。」
「我早說過,他是個死腦筋,必會一查到底。」史寬之道,「再這麼下去,那晚的事遲早讓他查出來,韓相也遲早會知道。」
「那怎麼辦?」
史寬之撐開摺扇,輕搖慢扇了一陣,道:「韓兄,小弟倒是想到了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
「宋慈既然追查不放,那就遂了他的願,給他來個請君入甕。」史寬之將摺扇一收,湊近韓㣉耳邊,低聲說了起來。
韓㣉聽得面露笑意,連連點頭,道:「好,就照你說的辦!」
宋慈和許義幾乎將外城的櫃坊尋了個遍,仍沒能找到祁駝子,最終不得不放棄。兩人經崇新門回到內城,宋慈當先而行,朝城西南而去,過不多時,臨安府衙已是遙遙在望。
許義道:「宋大人,我們去府衙做什麼?」
宋慈搖了搖頭,過府衙大門而不入,繞道至府衙側門。許義以為宋慈是要走側門入府衙,可宋慈沒這麼做,而是沿著側門外的巷子走了一段,最終在一間酒肆外停住了腳步。許義瞧了一眼酒肆門外的幌子,「青梅酒肆」四個字映入眼中。
宋慈走進青梅酒肆,找到了正在清理櫃檯的掌柜,問道:「昨天曾有客人用金箔包下你這酒肆的二樓,有這事吧?」他記得劉克莊昨天曾講過與葉籟重逢的經歷,是在府衙側門附近的青梅酒肆,當時葉籟曾用金箔包下了青梅酒肆的二樓。
掌柜不知宋慈是誰,見宋慈身邊的許義一身官差打扮,不敢不答,點頭應道:「是有此事。」
「那位客人所用的金箔還在吧?」
「還在。」
「拿給我看看。」
掌柜拉開櫃檯下的抽屜,從中取出幾片金箔。宋慈接過一看,每片金箔上都有形似「工」字的細小戳印,與不久前馬墨在櫃坊使用過的金箔一模一樣。他盯著金箔,漸漸陷入了沉思。
掌柜瞧了瞧宋慈,又瞧了瞧許義,心想定是昨天那位客人犯了什麼事,官差這才前來盤查,忙道:「昨天那客人看著跟叫花子似的,一出手卻是金箔,我便覺著奇怪,心想這金箔只怕來路不正。我這酒肆只賣了那客人幾碗酒,那客人犯過什麼事,可與我這酒肆沒半點……」
宋慈不等掌柜把話說完,忽然歸還了金箔,道一聲「叨擾了」,領著許義,徑直離開了青梅酒肆。
宋慈往北而行,穿過大半個臨安城,最終來到了太學附近的紀家橋。紀家橋頭有挑著籮筐賣菜的菜販,宋慈走上前去,左挑右選,挑了一個又白又大的蘿蔔,見一旁還有賣甘蔗的,又去挑了一截甘蔗。
許義跟在宋慈身邊,瞧得好奇,道:「宋大人,這蘿蔔、甘蔗,是要用來驗什麼?」他見過宋慈驗骨,也見過宋慈驗屍,用到過不少避穢、檢驗之物,但沒有哪一次用到過蘿蔔和甘蔗,還以為宋慈是要買來查驗什麼。
宋慈摸出錢袋,數出銅錢付給攤販,道:「驗腸胃。」
「驗腸胃?」許義不由得一愣。
「我買回去吃的。」宋慈微微一笑,「你要不要也買些?」
許義這才明白驗腸胃的意思,尷尬一笑:「小的就不用了。」又道,「宋大人,我們現在去哪裡?」
「哪裡都不用去。」宋慈手拿蘿蔔,朝不遠處的太學一指,「我查案有些乏,想回去休息了。今日有勞許大哥,你也回去好生歇息吧。」
兩人就在紀家橋頭分別,許義回提刑司,宋慈則進入太學,回到了習是齋。
齋舍中空無一人,劉克莊不在,之前跟隨劉克莊去蘇堤的同齋們也都不在。此時下午已過了大半,宋慈還沒吃午飯。他把甘蔗、蘿蔔放在一旁,生了一爐炭火,燒了一壺水,拿出昨天吃剩的太學饅頭,在爐火旁煨熱。他在自己的床鋪坐下,卷了一冊《孟子》在手,一邊啃著太學饅頭,一邊看起了書。
《孟子》一書,還有《周易》《尚書》《詩經》《中庸》《春秋》《論語》等書,在紹興十三年時,由高宗皇帝和皇后吳氏——也就是後來的太皇太后吳氏——御筆親書,再命工匠刻在碑石之上,立於太學大成殿後三禮堂之廊廡,喚作太學石經,作為太學的經義教典。凡入太學求學的學子,都要跟隨太學博士和學正學習這些經義教典,每月一私試,每年一公試,再依三舍法考核升舍。宋慈對《孟子》一書極為熟悉,許多篇章從小便能倒背如流,但來到太學後,有真德秀、歐陽嚴語等太學博士授課講義,令他多了不少領悟,有常看常新之感。他看一陣書,暗自琢磨一陣,就這麼手不釋卷,一直看到了天色昏黑。
宋慈瞧了一眼窗外天色,起身點燃燈火,將蘿蔔和甘蔗洗凈切塊,放進湯罐,置於火爐之上,加水慢慢熬煮。他坐在火爐旁,一邊烤火,一邊從懷中摸出了錢袋。錢袋上有桑榆一針一線綉出來的竹子和蘭草,他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他又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用紅繩系著千千結的竹哨,那是在前洋街上初遇桑榆時,桑榆親手拿給他的。竹哨挨近唇邊,他輕輕地吹了幾聲,聲音清脆悅耳。他將竹哨放入錢袋裡,將錢袋重新揣入懷中,輕輕撫了撫胸口,這才重又看起了書。
不知過了多久,成片的談笑聲伴著腳步聲由遠及近,劉克莊和同齋們終於回來了。眾人皆有醉意,想是在外歡飲了一場。劉克莊瞧見了宋慈,沒過來搭理,和王丹華彼此扶著,回了自己的床鋪。宋慈也沒理會劉克莊,揭開蓋子,看了看湯罐中正熬煮的湯。蘿蔔和甘蔗熬煮的湯,喚作沆瀣漿,此時已熬得差不多了。他將湯罐從火爐上移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今天這場斗酒真是痛快,武學那幫人,這回總該心服口服了吧。」
「不服又能怎樣?他們再敢約我們斗酒,照樣喝得他們東倒西歪,一個個只疑桌動要來扶,以手推桌曰『去』!」
「一開始還笑話我們是書獃子,以為我們不能喝酒,結果呢?瓊樓那麼多人圍觀,這回他們武學的臉是丟大了。」
「何止臉丟大了,虧得也大啊,整整二十壇的皇都春,酒錢可不便宜……」
劉克莊和同齋們兀自笑談不斷。原來之前離開蘇堤後,劉克莊為感謝眾人相助,邀約眾位同齋,還有葉籟、辛鐵柱、趙飛等武學生,同去瓊樓,打算歡飲一場。武學與太學自來不睦,趙飛等武學生因上次在瓊樓與劉克莊發生過爭執,心中氣還未消,於是在席間公然提出斗酒,想給劉克莊等太學生一頓難堪。劉克莊本就嗜酒,心氣又高,又在宋慈那裡受了氣,不甘示弱,當場答應下來。這場武學和太學之間的公開斗酒,兩邊各出十五個學子,各分十壇皇都春,哪邊先喝完,哪邊便勝出,敗的一方不但要結酒賬,還要向對方躬身行禮,當眾認輸。這場斗酒吸引了瓊樓眾多食客圍觀,連不少路過的行人也被吸引了進來,最終太學這邊先將十壇酒喝盡,武學那邊不但喝得慢了些許,喝醉的學子也更多,好幾個武學生醉得不省人事。
同齋們談笑不斷,宋慈卻充耳不聞,坐在火爐旁,自行翻看書頁。劉克莊將這一幕看在眼中,沖王丹華招了招手。
王丹華湊近來,劉克莊低聲耳語了幾句。
王丹華點了點頭,咳嗽兩聲,道:「口好渴啊。」邁著有些虛晃的步子,向擺放水壺的長桌走了過去。
長桌位於牆角,去那裡要從火爐旁經過。經過宋慈身邊時,王丹華故意清了清嗓子,拖長了聲音,大聲道:「書當快意呀讀易盡,客有可人是期不來……」說著去到長桌旁,倒水喝了。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這是「蘇門六學士」之一的陳師道的詩,意思是讀到稱心滿意的書很容易便能讀完,想與意氣相投的朋友見面卻久盼不至。宋慈明白王丹華吟這句詩的意思,嘴角微微一抿。他將手中的書放在一旁,舀起湯罐中的沆瀣漿嘗了一口,溫熱適中,已不燙嘴。他盛了一碗,拉住正要回去的王丹華,將沆瀣漿遞給他,朝劉克莊的方向指了一下。
王丹華端著這碗沆瀣漿,因酒後步子發虛,險些灑了出來,好不容易才走回劉克莊的身邊。劉克莊接過這碗沆瀣漿,一股清甜香氣頓時撲鼻而來。甘蔗能化酒,蘿蔔能消食,這沆瀣漿最能解酒。他知道這是宋慈親手熬煮的,望著宋慈的身影,心道:「知我者,你個悶葫蘆也,居然知道我會喝酒,提早便熬好了沆瀣漿。」他心中的氣去了大半,將沆瀣漿一飲而盡,片刻之間,醉意消減了不少。
劉克莊和同齋們又談笑了一陣,見宋慈還是坐在原處看書,終於忍不住了,起身來到宋慈身邊,將手中空碗遞出,道:「要解酒,一碗怎麼夠?」
宋慈什麼話也不說,接過空碗,準備在湯罐里再盛一碗沆瀣漿。
「再來一碗也不夠啊,酒入愁腸,要一整罐才夠解。」劉克莊笑著將湯罐整個端了起來,「來來來,惠父兄給大伙兒熬好了解酒湯,都過來喝。喂,陸輕侯,寇有功,你兩個還坐著幹嗎,快過來喝酒……不是,喝解酒湯!」說著把湯罐抱給王丹華,讓同齋們分飲。
劉克莊搬來一隻凳子,在火爐對面坐下,伸手烤了烤火,嘆了口氣,道:「可惜了。」
說了這三個字後,劉克莊良久不再說話,只是一邊搓手,一邊烤火。
「可惜什麼?」好一陣後,宋慈終於開口。
劉克莊面露微笑,道:「可惜你今天不在瓊樓,沒能親眼見證我們斗酒贏了那幫武學生。」一說起這場斗酒,他頓時神采飛揚,不吐不快,「還記得那趙飛吧?斗酒之前,他嘴上叫囂得比誰都厲害,結果一喝起來,三五盞便暈暈乎乎,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哈哈一笑,又道,「不過這幫武學生也算有志氣,輸了便當場認輸,對我們挨個躬身行禮,沒一人抵賴,便連那辛鐵柱,明明沒參與斗酒,卻也當眾認輸行禮,倒是讓我有些佩服。那幫武學生喝醉之後,說起醉話來,都是叫著上陣殺敵,喊著要北伐,復故土。倘若朝野上下,人人都是如此,我大宋何愁不能克複中原?」
一想到朝廷偏安一隅的現狀,劉克莊便忍不住搖頭嘆氣。他拿起鐵鉗子,撥了撥爐中火炭,道:「不說這些了。今天在瓊樓斗酒之時,我遇到了一個人,與你正在查的案子大有關聯,你猜是誰?」
宋慈抬起頭來,看著劉克莊。
「還記得上回韓㣉來習是齋鬧事時帶的那群家丁嗎?」
「記得。」
「那群家丁之中,有一人馬臉凸嘴,還是大小眼。」
宋慈當然記得,就在今天下午,他還在南街櫃坊遇到了這個名叫馬墨的馬臉家丁,本想找他查問望湖客邸的事,卻讓他跑掉了。
「蟲娘點花牌時,那馬臉家丁就跟在韓㣉身邊,我記得他。今天我們斗酒時,他居然也來了瓊樓,在人群中旁觀,被我瞧見了。那馬臉家丁因為上次來習是齋鬧事,聽說被韓侂胄趕出了府,後來就沒見他出現在韓㣉身邊。可是在那之前,他是一直跟在韓㣉左右的。我當時便想,韓㣉包下望湖客邸時,那家丁還跟著韓㣉,只怕他也在望湖客邸,望湖客邸里發生過什麼事,聽水房中的血跡是如何來的,說不定他知道。我先暗中叫葉籟兄盯住他,斗酒一結束,立刻叫同齋們一擁而上,將他攔住,不讓他離開。」
劉克莊的這番話,倒是與宋慈見到馬墨時的想法不謀而合。宋慈見劉克莊一臉興奮之色,便知道他一定從馬墨那裡獲知了什麼重要線索,道:「後來呢?」
「那馬臉家丁被我們十多人圍著,非但不害怕,反而兇悍得緊,話沒說幾句便要往外闖。當時我們喝了太多酒,手腳乏力,攔他不住,好在葉籟兄擋住樓梯口,斷了他的去路。那馬臉家丁把袖子一卷,與葉籟兄動起了手。葉籟兄身在武學,拳腳上絲毫不吃虧。那馬臉家丁沒討著便宜,竟拔出一把匕首,抓了一旁看熱鬧的酒保,拿匕首抵在酒保胸前,威脅葉籟兄讓開。這時辛鐵柱出手了。那馬臉家丁當初來習是齋鬧事時,辛鐵柱不是也在場,還狠狠教訓過他一頓嗎?辛鐵柱認得他,從側後方挨近,上去便是一拳。」劉克莊說到激動處,忍不住凌空揮了一拳,「這一拳又快又准,打在那馬臉家丁的胳膊肘上,將他匕首打掉不說,還將他半隻胳膊打得抬不起來。這位鐵柱兄,當出手便出手,勇武非凡,一舉便救下了酒保,不愧是稼軒公的後人。從前我笑話他是武學糙漢,自今往後,我再不取笑他了,若有再犯,宋慈,你便罰我。」
劉克莊一直與辛鐵柱不對付,居然會轉變態度,以兄相稱,大加誇讚,倒是令宋慈頗覺莞爾。他道:「罰你什麼?」
「就罰我……罰我一月不得沾酒!」
「這罰得好,我記下了。」宋慈道,「你接著說。」
「我剛才說到哪了?」
「那馬臉家丁被辛公子打掉了匕首。」
「對,那馬臉家丁在鐵柱兄手底下吃過虧,見了鐵柱兄,便如老鼠見了貓。他不敢再動手,樓梯又被葉籟兄堵住,想走走不掉。他見窗戶開著,居然翻出窗戶,從二樓上跳了下去,沿街奔逃。葉籟兄追出窗戶,沒有跳下地面,而是翻上屋頂,便如飛檐走壁一般,從一處屋頂跳到另一處屋頂,追著那馬臉家丁不放。鐵柱兄也追出了瓊樓,在大街上追趕。他們二人一上一下,一個身輕如燕,一個如猛虎下山,各有各的不凡身手,真是教我大開眼界。他們二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合力將那馬臉家丁趕入一條狹窄的巷子,葉籟兄在屋頂上搶前一步,躍入那條巷子,擋住去路,鐵柱兄緊跟著追入,兩人一前一後,將那馬臉家丁堵在了巷子里。
「那馬臉家丁被葉籟兄和鐵柱兄抓回了瓊樓,我讓他們二人把那馬臉家丁帶進夏清閣,關起門來,盤問望湖客邸的事。那馬臉家丁一開始嘴硬,只說臘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賊,韓㣉被偷了一箱子金銀珠寶,賊人在牆壁上留了『我來也』的名號,除此之外沒發生任何事。鐵柱兄不跟他客氣,幾拳下去,打得他鼻青臉腫,他才老實了。」
宋慈聽到這裡,臉色有些不悅。
「我知道動手打人,逼人開口,你定然看不慣。可對付這種惡人,有時就得比他更惡才行。那馬臉家丁生怕再挨打,我問什麼便答什麼。他自稱叫馬墨,這種人居然以『墨』字為名,當真是辱沒了這個字。他說韓㣉包下望湖客邸那段時間,他一直跟在韓㣉左右,很多事情他都知道。他說韓㣉之所以包下望湖客邸,是為了讓一個名叫蟲惜的婢女入住其中。我之前以為客邸中那穿彩裙的懷有身孕女子是月娘,原來不是,而是這個蟲惜。」
劉克莊這話,倒是與宋慈今日所查對應上了。宋慈略微點了點頭,繼續往下聽。
「這蟲惜本是服侍韓侂胄的婢女,容貌也生得美,但不知為何,韓侂胄一直對她很是討厭,倒是韓㣉看上了她,私下暗合,竟致她懷了孕。這蟲惜雖是婢女,卻不是怯懦之人,一定要韓㣉給她名分。韓㣉只是尋一時之歡,又知道韓侂胄討厭蟲惜,說什麼也不肯給這個名分,任由她留在府上吧,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此事遲早瞞不過韓侂胄。韓㣉便騙蟲惜,說要換個地方好生照顧她,先以她偷東西為由,假意將她趕出府,然後將她安頓在望湖客邸,住在聽水房,又派了家丁和僕人照料飲食起居,名義上是照顧,實則是將她看管了起來。韓㣉要她把胎兒打掉,她不肯。韓㣉又讓她遠離臨安,去外地把孩子生下來,承諾將來一定好好照顧她母子,給她一輩子榮華富貴,她還是不肯。她執意要韓家的名分,弄得韓㣉很是著惱。
「臘月十四那晚,韓㣉和史寬之招了幾個角妓,在望湖客邸的臨安邸尋歡作樂。韓㣉酒後提到蟲惜的事,史寬之便給他出主意,叫他在蟲惜的飯食里偷偷下打胎葯。韓㣉一向性子急,當即照做,派馬墨弄來打胎葯,下在熬好的鱸魚湯里,說是給蟲惜安胎,親自送去聽水房。韓㣉之前還叫蟲惜打胎,這時卻又說安胎,還連夜送去鱸魚湯,那不是此地無銀嗎?蟲惜有所察覺,無論如何不肯喝。韓㣉酒勁上來了,對蟲惜用強,逼著她喝。兩人爭執之時,湯打翻在了地上。韓㣉盛怒之下,抓起花口瓶砸在蟲惜的頭上,蟲惜倒地後,他又用手裡碎掉的花口瓶頸,不斷地捅刺蟲惜的肚子,以泄心中憤恨。
「韓㣉殺害蟲惜的這一幕,卻被一個角妓瞧見了,就是熙春樓的月娘。原來韓㣉和史寬之招來的幾個角妓里,就有這位月娘。月娘當時說要去茅廁,卻不知如何走到了聽水房外,連把守西湖邸的幾個家丁都沒發現她。她透過窗戶,親眼看見了韓㣉殺人的一幕,嚇得叫出了聲,慌慌張張地逃出瞭望湖客邸。韓㣉生怕事情敗露,命馬墨將月娘抓回來。
「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後,沒回城裡熙春樓,而是朝南邊人少的地方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可當時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路上到處都是積雪,留下了她的腳印,又趕上月圓之夜,月光很亮,追蹤起來不難。馬墨帶著家丁一路追趕,圍著西湖繞了半圈,最終在蘇堤追上了月娘。後面逼得月娘落水淹死的事,和之前彌光小和尚講的一樣,你我都是知道的。」
「那蟲惜的屍體呢?」宋慈問道。
「當時我問起蟲惜的屍體,那馬墨一臉為難,又不作聲了,還是鐵柱兄用拳頭幫他開了口。」劉克莊道,「馬墨說那晚逼死月娘後,他回到望湖客邸時,蟲惜的屍體還在聽水房裡。韓㣉命他用被子將蟲惜的屍體裹起來,連夜運回韓府,埋在了後花園裡,事後還在埋屍處故意種了一株枇杷樹以掩人耳目。他又派人將聽水房中的血跡清理乾淨,買了一個相似的花口瓶擺在原處,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殊不知房中的血跡早就被你我發現了。」
宋慈眉頭一凝,道:「蟲惜的屍體埋在韓府?」
「是啊,韓㣉真可謂膽大包天,居然把屍體埋在自家府上。」劉克莊道,「不過這處置手段也算高明,試問誰能想到有人會把屍體埋在自己家裡,更別說那是韓府,即便有此懷疑,誰又敢去韓府動土,你說是不是?」
宋慈聽完這番轉述,算是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他對這番講述頗為起疑,畢竟這只是馬墨的一面之詞,不可輕信,問道:「馬墨現在何處?」
「我請葉籟兄和鐵柱兄相助,先將馬墨帶回武學看管一夜,明天再說怎麼處置他。我還沒想好處置之法,你說說,怎生處置他是好?」
「馬墨所說之事牽連重大,我這便去武學,將馬墨押去提刑司,先看押在獄中。」
劉克莊聽了宋慈這話,神色有些失望,用鐵鉗子撥弄了一下炭火,道:「你去吧,我喝得實在多了些,頭還是發暈,我就先去睡了。」起身要回床鋪。
「克庄,我想問你一件事。」宋慈忽然道。
「什麼事?」
「臨安市面上的金箔,通常都是什麼樣子的?銀錢方面的事我不懂,你懂得多些。」
「金箔?」劉克莊語氣驚奇,不明白宋慈為何有此一問,「據我所知,臨安市面上的金箔,大都出自交引鋪,什麼樣子的都有。」
「金箔上會有戳印嗎?」
「有啊,金箔大都會打上『十足金』的戳印,還會打上交引鋪的鋪址,有的還會打上工匠的名字,若是金箔成色有問題,便可找去交引鋪兌換。我見過的金箔戳印,有『霸頭裡角』『清河坊北』『都稅務前』『官巷前街』之類的……」
「戳印上沒有『十足金』,也沒有交引鋪址,只打了一個字,這樣的金箔,臨安市面上可有?」
「我倒是沒見過。怎麼了?」
「沒什麼。你好生歇息吧,我這便去武學,將馬墨押去提刑司。」說完這話,宋慈立刻起身,離開了習是齋。劉克莊早已習慣了宋慈的行事風格,可仍不免愣在原地,好一陣才回過神來。
宋慈出太學中門,來到一牆之隔的武學大門外。太學與武學素來不睦,他身為太學生,沒有貿然進入武學,而是請出入大門的武學生,幫忙找一下葉籟。他一連問了好幾個武學生,大都不肯搭理他,只有一人答應幫他帶話。
宋慈在武學大門外等了片刻,葉籟出來了。見宋慈是隻身一人,葉籟道:「宋兄是一個人來的,克庄老弟沒來嗎?」
「克庄喝多了酒,已在齋舍睡下了,是我找葉公子有事。」
「宋兄說的是馬墨的事吧。」葉籟知道劉克莊回太學後,必會把今日查問馬墨的事告訴宋慈,馬墨眼下就在武學,宋慈之所以來找他,必是為了馬墨而來。
「馬墨的事倒在其次。」宋慈卻道,「我找葉公子,是想問金箔的事。」
「什麼金箔的事?」葉籟語氣驚奇。
「不知武學中可有方便說話的地方?」
葉籟一聽這話,心想宋慈所問之事只怕關係重大,道:「宋兄請隨我來。」領著宋慈進入武學,去到西南角的馬場,這裡只有白天操練弓馬騎射時才會有人,夜裡絕少人來。
「這裡別無他人,宋兄要問什麼,儘管說。」
「我聽克庄說,昨日他與葉公子是在青梅酒肆重逢的,當時葉公子在酒肆的花銷,是用金箔結的賬?」
「這有什麼問題嗎?」
「葉公子所用的金箔,帶有形似『工』字的戳印,這樣的金箔,臨安市面上可不多見。」
「『工』字戳印?」葉籟一愣,神色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金箔上帶有此等戳印。
「這種帶『工』字戳印的金箔雖不常見,我卻有幸見過三次。」宋慈說道,「一次是在熙春樓,韓㣉叫了幾個角妓玩關撲,以金箔為賞;還有一次是在昨天,葉公子在青梅酒肆所用過的金箔,我已去酒肆查問過了;最後一次便是今日,我在南街櫃坊遇見馬墨賭錢,他從身上掏出了幾片金箔。臨安城中沒有哪家交引鋪會在金箔上只打一個字的戳記,『工』字與韓㣉的名字同音,若我猜的不錯,這種帶『工』字戳印的金箔,應該是韓㣉命匠人為他本人打造的金箔。葉公子,試問韓㣉的金箔,為何會出現在你身上?」
不等葉籟回答,他接著道:「臘月十四那晚,聽說葉公子在豐樂樓喝酒,目睹了月娘跑出望湖客邸,被韓㣉家丁追趕的一幕。可據馬墨交代,臘月十四那晚望湖客邸遭了賊,是大盜『我來也』所為,偷走了韓㣉一箱子金銀珠寶。你手上之所以會有韓㣉的金箔,想必就是那晚從望湖客邸得來的吧。」說到這裡,他直視著葉籟,「倘若我推想無誤,葉公子你,便是大盜『我來也』。臘月十四那晚,你不是在豐樂樓喝酒,而是身在望湖客邸之中行竊,這才目睹了月娘被家丁追趕一事,對吧?」
葉籟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懷中摸出了幾片金箔,就著附近的燈籠光,一片片地仔細看了,果然每一片金箔正中都帶有形似「工」字的戳印。這戳印很是細小,若不仔細觀察,實難注意得到。他嘿嘿了兩聲,看了看四周,確定附近沒人,才道:「克庄老弟說宋兄聰慧過人,我還不大信,今日一見,你果真聰明絕頂。單憑金箔上的戳印,連我都沒留意到的細微小節,你便能識破我的身份。趙師睪、韋應奎之流,跟宋兄那是全然沒法比。」
葉籟說出這話,等同於自承了身份。宋慈道:「可我還是有些好奇,你被羈押在司理獄中,為何張寺丞家還會被『我來也』所盜?是大盜『我來也』不止你一人,還是你在司理獄羈押期間,曾偷偷出過牢獄?」
「宋提刑,你實在是太過聰明了。」葉籟道,「我究竟是如何辦到的,請恕我眼下還不能告訴你。」
宋慈沒再追問此事,道:「葉公子,臘月十四那晚,你既然進過望湖客邸,當晚客邸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還望你實言相告。」
葉籟稍作猶豫,道:「你既已識破我的身份,那我也沒必要再對你遮掩什麼。」頓了一下,說道,「臘月十四那天,我去西湖賞完雪,原本沒打算去豐樂樓喝酒,而是準備直接回武學。可我回程時路過望湖客邸,看見好幾個客人被趕了出來,一問才知道,原來望湖客邸被韓㣉整個包下了,不讓任何客人入住。那幾個客人新到臨安,不知此事,去望湖客邸投宿,結果被韓㣉的家丁趕了出來。
「韓㣉這種膏粱子弟,只聽說會包下青樓酒肆花天酒地,從沒聽說會包下客棧旅邸。那望湖客邸建在西湖岸邊,是臨安一等一的旅邸,往北不遠便是韓府,韓㣉把望湖客邸包下來,莫非是韓府來了什麼重要客人?我覺得這事有些離奇,再加上我爹與韓侂胄一向不睦,在朝堂上處處被韓侂胄針對,於是我想弄清楚韓㣉包下望湖客邸到底所為何事。我在附近的豐樂樓上等著,一直等到夜裡,才看見韓㣉和史寬之帶著幾個角妓妝扮的女人,一起進瞭望湖客邸,心想韓㣉包下客邸,難道是為了帶角妓尋歡作樂?我對韓侂胄大有恨意,自從做了大盜『我來也』,便日思夜想著去韓府竊取可散之財。可韓府高門深院,家丁眾多,又有甲士護衛,戒備森嚴,未計劃周詳之前,我不敢貿然前往,但要出入望湖客邸,卻不是什麼難事,能幫韓㣉散散財,整治整治這膏粱子弟,也算一舒胸中惡氣。當晚明月當空,月光雪亮,望湖客邸毗鄰豐樂樓,附近往來人多,我等了一段時間,等到夜深人靜之時,才找到機會翻牆進瞭望湖客邸。
「那望湖客邸雖是旅邸,卻沒一點旅邸的樣子,反而更像一座宅子,裡面分東西二邸,分別喚作臨安邸和西湖邸。我翻牆之處,正好位於東西二邸之間。當時西湖邸那邊一片昏暗,臨安邸那邊倒是有一間房亮著光。我悄悄挨過去,透過窗戶,看見史寬之在房中獨自喝酒,之前進入望湖客邸的幾個角妓也在房中,但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唯獨不見韓㣉。房中有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口打開的箱子,裡面滿是各種金銀珠寶,幾個昏醉的角妓脖子上、手臂上已經掛了不少珠寶首飾,顯然是從箱子里得來的打賞。我越看越氣,這些金銀珠寶無一不是民脂民膏,卻被這些膏粱子弟如此肆意揮霍。我撿起一塊石子,看準房中燈火,準備先打滅燈火,再潛入房中偷取箱子。就在這時,西湖邸那邊忽然傳來了一聲女人的驚叫。
「這聲驚叫過後,有人大喊『什麼人』,就見一個身穿彩裙、頭上插著一支紅色珠釵的女子從西湖邸那邊倉皇奔出,飛快地逃出瞭望湖客邸的大門。很快西湖邸那邊追過來一群人,為首的是韓㣉,其他的都是家丁。西湖邸那邊沒有燈火,一片昏暗,我還以為那邊沒人,沒想到韓㣉和他的家丁都在那邊。韓㣉身上有不少血跡,他罵了句『驢球的』,命家丁去追那彩裙女子,無論如何要把人追回來。史寬之聽見響動,從房間里出來了。這一下機會難得,我趁機翻窗進去,抱走桌上的箱子,又順手在牆上留了自己的名號,然後溜出瞭望湖客邸。我從望湖客邸出來時,那彩裙女子和追趕她的家丁已不見了人影。當時我想著把偷到的金銀珠寶儘快散給窮人,急著回城,便沒管那麼多。我將金銀珠寶大都散了,只把一些便於攜帶的金箔留為己用,卻不想讓宋兄瞧出了端倪。」
「這麼說,今天馬墨的那番交代,倒是與你當晚親眼所見的事對應上了。」
「不錯,我當晚在望湖客邸見到過馬墨,記得他的長相。若不是與我親眼所見的對應上了,我豈會輕易相信馬墨的話?更別說答應克庄老弟,明日一早一起去韓府掘屍了。」
宋慈吃了一驚,道:「你們要去韓府掘屍?」
「是啊,殺人就該罪有應得,既然知道了韓㣉殺人藏屍的惡行,我和辛兄豈能坐視不管?克庄老弟已經與我,還有辛兄約好了,明日一早同去韓府,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將蟲惜的屍體找出來。克庄老弟沒跟你說此事嗎?」
劉克莊只對宋慈說了馬墨交代的那些事,卻沒有片言隻字提及韓府掘屍一事。宋慈這時才算明白過來,原來劉克莊表面上與他和解,暗地裡仍在與他鬥氣。「你說我意氣用事,那我便意氣用事給你看看。你不肯用心查蟲娘的案子,那我來查。查案有什麼難的?我也會。」劉克莊在蘇堤上說過的這些話,又一次在宋慈的耳邊響起。
「馬墨現在何處?」宋慈道,「我打算將他押往提刑司,暫且看押起來。」
葉籟卻搖頭道:「明日一早,我們要靠馬墨進入韓府,到時挖出蟲惜的屍體,還要叫馬墨與韓㣉當面對質。克庄老弟說過,只要他沒親自來,就不準把馬墨交給任何人。克庄老弟交託的事,我定然要照辦。」
宋慈想起之前對劉克莊提及將馬墨押去提刑司時,劉克莊突然流露出失望之色,他當時還不明白劉克莊怎麼了,此時才知道劉克莊早已定下了韓府掘屍的計劃,對於他處置馬墨的辦法,劉克莊心中並不認同。劉克莊推脫說喝多了酒想休息,不願隨他來武學,那意思再明白不過,是不肯將馬墨交給他帶走。他問葉籟:「你們要靠馬墨進入韓府,這話是什麼意思?」
「韓府守備森嚴,尋常人連門都進不去。不過馬墨曾是韓府所有家丁中的管事之人,韓府里里外外的人他都認識,也熟悉韓府的布局,他有法子能進入韓府。」
「這麼說,馬墨願意帶路?」宋慈眉頭一凝。
「他怎麼會願意?不過有辛兄的拳頭在,他不願意也得願意。他說韓府東南側有一小門,連接著伙房,每日五更天未亮時,伙房的奴僕便開始忙活,這道小門便會打開,奴僕們進進出出,只要扮作奴僕,便可從那裡進入韓府。五更時候,韓侂胄已經離開韓府去上朝了,護衛韓府的甲士也大多跟著韓侂胄而去,東南側的小門不會留下任何甲士看守。只要避開甲士進了韓府,府中的人馬墨都認識,要去到後花園,就不是難事了。」
宋慈想起望湖客邸聽水房中被換掉的被子和花口瓶,以及地上驗出來的血跡,這些事情都與馬墨的交代對應上了,也與葉籟臘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親眼所見的事對應上了,心知馬墨的這番交代十有八九都是真的。可他總覺得此事有些蹊蹺,只因馬墨今天下午剛從南街櫃坊逃走,轉過背便去到了瓊樓,明明認識劉克莊和辛鐵柱,卻不迴避,反而一直等在瓊樓看熱鬧,直到被劉克莊他們發現。他道:「韓府後花園埋屍一事,眼下並無其他線索和證據佐證,仍只是馬墨一面之詞,如此便要入韓府掘屍,未免太草率了些,就算挖出了蟲惜的屍體,只怕也難以收場。查案當嚴謹慎重,切莫意氣用事。」
葉籟卻是一笑,道:「宋兄,聽說你限期初十之前破案,眼下初八已快過去,你只剩最後一天,不知你打算如何查出真相?」
宋慈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韓府掘屍,風險有多大,我是明白的。宋兄若有更好的法子查案,我自會阻止克庄老弟這麼做,可眼下宋兄並無良策,那就請別再阻攔我們了。」
「入韓府掘屍一事,干係重大,還當三思。」
「宋兄不必再勸,明日的韓府,我們是一定要去的。」葉籟道,「沒其他事的話,宋兄請回吧。」說著抬起手,要送宋慈離開。
宋慈見葉籟眼中似有鐵,知道再怎麼勸都是無用。他想了一想,道:「臘月十四在望湖客邸的所見所聞,葉公子可以為此當堂做證嗎?」
「當堂做證,豈不是要我承認自己是大盜『我來也』?」
「不錯。」
葉籟沒太多想,搖頭道:「請恕我不能做證。」
宋慈知道葉籟是葉適之子,葉籟公然承認自己是大盜「我來也」,不但自己會被下獄治罪,還會連累葉適聲譽受損。宋慈點了點頭,道:「葉公子但請放心,你的身份,我絕不會對外透露。」
「你是克庄老弟的好友,我自然信得過你。」葉籟道,「宋兄,請回吧。」
宋慈離開武學,回到了太學習是齋。眾同齋喝了沆瀣漿,解了不少酒意,兀自高談闊論,唯有劉克莊躺在床鋪上,側身朝內,一動不動,不知是在裝睡,還是當真睡著了。劉克莊雖未對宋慈言明,可他今晚的種種舉動,已顯出他去韓府掘屍的心意已決。宋慈不再多說什麼,躺回自己的床鋪上,想著劉克莊他們去韓府掘屍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暗自思索應對之策。
正月初九,天無星月,冷風如刀。一大早,天還未亮,韓府東南側的小門已經打開,伙房點起燈火,奴僕們進進出出,開始了一日的忙碌。
劉克莊、辛鐵柱和葉籟一身花匠打扮,帶著鋤頭、鏟子,由馬墨領著,說是來鬆土糞壤,輕而易舉便進入了韓府。一切如馬墨所說,韓府中的人都認識他,雖然知道他已經被逐出了韓府,卻也知道他是韓㣉的親信,更知道他一向手段兇狠,眼見他進出韓府,根本沒人敢管,反而向他點頭哈腰地打招呼。馬墨提著燈籠,一路上陰沉著臉,帶著劉克莊等人一路西行,不多時便來到了韓府的後花園。
後花園中一片靜謐,韓侂胄已經上朝去了,府中姬妾都在熟睡,韓㣉通常很晚才起床,奴僕們大都在伙房忙活,根本不會有人到這後花園來。
「屍體埋在何處?」四下無人,劉克莊問道。
韓府的後花園很大,花木眾多,但天色昏黑,看不清哪裡有枇杷樹。馬墨沒應聲,站在原地不動,辛鐵柱在他後背上狠狠推了一把,他才極不情願地走向西南角,指了一下牆角的一株樹,道:「這回我算是栽在你們手上了。」
劉克莊拿過馬墨手中的燈籠,湊近一照,果然是一株枇杷樹,樹下的泥土有明顯的翻新痕迹,顯然這株枇杷樹是不久前才種下的。西南角極為偏僻,周圍樹木掩映,即便有人從後花園中經過,也很難注意到這處角落。但劉克莊不敢大意,還是安排葉籟去後花園的入口處把風。葉籟道:「若是遇到急情,來不及通知你們,我便學鳥叫。」留下這話,獨自一人去了後花園的入口。
劉克莊讓辛鐵柱把馬墨綁在附近一株桂樹上,然後他掄起鋤頭,開始掘土。
屍體埋在枇杷樹下,要挖出屍體,就要先移開枇杷樹。劉克莊出身書香世家,從小沒幹過什麼體力活,用起鋤頭來很是費力,沒掄幾下便喘起了大氣。
辛鐵柱什麼話也不說,一把從劉克莊手中拿過鋤頭,三兩下便將枇杷樹挖斷,往下深挖泥土。他生得虎背熊腰,彷彿有用不完的勁力,只片刻時間,便挖出了一個大坑,但一直不見屍體。
劉克莊沖馬墨道:「你們到底埋了多深?」
「沒多深,」馬墨應道,「很快就能挖到了。」
辛鐵柱一直不停地挖掘,往下又挖了近一尺,當的一響,鋤頭已挖到了石頭,別說屍體了,便連一片衣角也沒瞧見。此時天色漸明,劉克莊有些急了,道:「姓馬的,你莫不是在騙我們?」
「不是已經挖到石頭了嗎?我都聽見響聲了。屍體就在石頭下面。」馬墨道,「那天埋屍時,韓公子特意吩咐,壓一塊石頭在上面,讓那女人永世不得翻身。」
劉克莊眉頭一皺,殺了蟲惜埋屍不說,還在屍體上壓上石頭,讓蟲惜永世不得翻身,韓㣉用心竟如此惡毒。辛鐵柱一言不發,只管埋頭挖掘,很快將石頭撬開,泥土中露出了紅色的織物。
劉克莊神色一變,道:「鐵柱兄,小心些。」
辛鐵柱放輕了手勁,小心翼翼地用鋤頭撥開四周泥土,一張裹起來的紅毯露了出來。那是一張暗紅色的棉毯,沾滿了泥土,已有些破爛,一根鐵鏈捆在正中,顯然棉毯內裹有東西。兩人將棉毯小心地抬出深坑,輕放在地上。
劉克莊微微皺眉,只因這棉毯不是很沉,也沒有聞到腐臭味,還有棉毯裹起來的大小尺寸,不像是裹了一具屍體。他解開鐵鏈,將棉毯展開,裡面白慘慘的,竟全是骨頭。
骨頭的出現,令劉克莊一愣。臘月十四距今才二十多天,屍體再怎麼腐爛,也不可能腐爛得只剩下骨頭,更別說骨頭細小,根本不是人骨,尤其是頭骨,一看便不是人的。
便在這時,身旁忽然響起一聲大吼,那是馬墨扯開了嗓子在喊叫。
與此同時,一聲尖銳的鳥叫聲響起,來自後花園入口方向。
猛然間火光大亮,腳步聲密集,一大群家丁高舉火把,執刀持棍,衝進了後花園。這群家丁有數十人之多,一入後花園便直撲西南角而來,劉克莊和辛鐵柱根本來不及走,便被圍死在了角落裡。一陣得意的笑聲響起,眾家丁分開一個缺口,從中走進來兩人,其中一人身穿白衣,手拿摺扇,是史寬之,另一人身著艷服,頭戴花帽,卻是韓㣉。
「聽說府中進了賊人,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前吏部侍郎劉彌正的公子,還有知鎮江府辛棄疾的公子。」韓㣉露出一臉獰笑,「你們兩個驢球的,一大早偷闖太師府,還敢在太師府動土,真是膽大包天!」
劉克莊的目光在數十個家丁之間飛快掃過,沒有看見葉籟,知道葉籟沒有被抓住,心下鬆了口氣。他們挖出來的骨頭不是人骨,仔細一瞧,倒像是犬類骨頭,又見韓㣉、史寬之和數十個家丁穿戴整齊,顯然早有準備,再想到方才馬墨大吼一聲後,韓㣉、史寬之等人立刻沖入,顯然那一聲大吼是在通風報信,心知自己十有八九是落入了韓㣉提前設好的圈套。
早有家丁衝過去替馬墨鬆了綁。馬墨疾步去到韓㣉身邊,道:「公子,他們一共三人,還有一個叫葉籟的,去入口處把風了。」
韓㣉道:「我進來時,沒瞧見有把風的。」
「葉籟?」史寬之拿摺扇敲打掌心,「我記得葉適有一子,就叫葉籟,人在武學,莫非是他?這葉籟居然也敢和韓兄作對。這麼短的時間,他定然逃不遠。」
韓㣉立刻分派家丁,四處搜尋,追拿葉籟,道:「管他是誰,敢與我作對,便要讓他知道利害。」
劉克莊見了這一幕,更加確信自己是落入了圈套。身臨險境,他反倒鎮定了不少,整了整衣服,拍去渾身塵土,輕描淡寫地道:「姓馬的,挨了那麼多打才肯開口,你這出苦肉計,唱得可真是夠下血本啊。」
馬墨昨天挨了辛鐵柱好幾頓打,此時仍是鼻青臉腫,但他一回到韓㣉身邊,立刻恢復了一貫的兇悍神色。韓㣉拍了拍馬墨的肩膀,大有嘉獎之意,道:「什麼叫作苦肉計?劉克莊,你這話我可聽不懂了。」又笑道,「你們兩個驢球的,擅闖太師府,想挖什麼呢?莫非求學太過辛苦,改行做起了花匠?」此話一出,一旁的史寬之面浮笑意,周圍不少家丁笑出了聲。
劉克莊也笑了起來,道:「求學自然辛苦,不過某些人更辛苦。大冬天的,一大群人不睡覺,處心積慮地等在這裡,還要裝模作樣,明知挖的是什麼,卻不敢當眾承認,什麼虧心事都往肚子里憋,可不比我辛苦多了嗎?」
「我當然知道你們在挖什麼,有什麼是我韓㣉不敢承認的?」韓㣉冷笑道,「我爹以前任汝州防禦使時,養了一條獵犬,喚作請纓,每次出獵都帶著它,相伴十餘年之久。兩年前請纓死了,我爹以紅毯裹之,親手葬在這後花園中,還手植一株枇杷,每逢歲除,都請來臨安最好的花匠,給這株枇杷鬆土糞壤,焚香祭祀,以慰藉老懷。你們竟敢把我爹最愛惜的這株枇杷樹挖斷,還敢把請纓的屍骨挖出來,我看你們是活膩了吧。」
劉克莊這才明白過來,為何這枇杷樹下的泥土會有翻新的痕迹,為何會有犬類屍骨埋在此處,馬墨又為何要等到他們挖出棉毯中的骨頭後,才發出叫聲招引韓㣉進來,道:「為了對付我區區一個劉克莊,倒是讓你韓公子大費苦心了啊。」
「確實費了我一番苦心,就是有些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只有你和這姓辛的,宋慈那驢球的居然沒來。」
劉克莊哈哈一笑,道:「就你這點微末伎倆,也就勉強騙騙我,居然還想騙宋提刑?宋提刑心如明鏡,足智多謀,他遲早會查出你殺人的罪證,你老老實實等著罪有應得吧。」
「栽在我手裡,還敢這麼嘴硬。」韓㣉手一揮,「上,把這兩個驢球的拿下!」
眾家丁立刻一擁而上,要當場擒拿劉克莊和辛鐵柱。
「今日之事,是我劉克莊一人所為,要抓便來抓我!」劉克莊全無懼意,傲然立在當地。既然掉入了韓㣉早就設好的圈套,他便打定主意要攬下一切,決不連累辛鐵柱。
忽然一隻大手從旁伸出,一撥一拉,劉克莊身不由己地退了兩步,辛鐵柱魁偉如山的身影出現在他身前。
先前劉克莊與韓㣉對話之時,辛鐵柱一直在默不作聲地觀察四周。此地位於後花園的西南角,緊鄰院牆,只要翻過院牆,便能逃出韓府,只是院牆有兩人高,辛鐵柱要翻過去不成問題,可帶上文弱的劉克莊,這堵院牆可就難以翻越了。辛鐵柱見韓㣉一伙人來勢洶洶,勢必不會善罷甘休,一旦發生衝突,唯有搶先佔住牆角地利,如此一來不用擔心身後,只需應對身前。他將劉克莊護在牆角,隻身面對衝上來的家丁,一頓拳打腳踢,只聽慘叫聲不斷,好幾個家丁倒在了地上。
韓㣉早就見識過辛鐵柱的厲害,知道眾家丁空著手根本不是對手,道:「都那麼客氣幹什麼,抄傢伙啊!這兩個驢球的擅闖太師府,圖謀不軌,打死了也無妨。」
眾家丁大都帶了刀棍,紛紛拔刀出鞘,揮舞長棍,朝辛鐵柱和劉克莊圍了上去。
辛鐵柱黑著一張臉,雙臂環住地上那株挖斷的枇杷樹,大喝一聲,竟將整株枇杷樹抱了起來,來回揮動。那枇杷樹高約丈余,根部又帶著泥土,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可辛鐵柱揮使起來,卻如揮動掃帚般輕而易舉。枇杷樹來回掃動,勢大力沉,不少家丁避之不及,被枝條掃過,輕則衣褲裂開,重則滿臉血痕,有的甚至被直接擊暈在地,別說圍攻辛鐵柱和劉克莊了,便連接近二人都難做到。
韓㣉好不容易設下圈套,明明圍住了辛鐵柱和劉克莊,如此我眾敵寡,卻好半天拿不下兩人,氣不打一處來,對著退下來的幾個家丁狠踹幾腳,罵道:「一群廢物,趕緊給我上!」罵聲未落,忽聽一聲振聾發聵的吼聲響起,只見偌大一株枇杷樹猛然騰空而起,朝他站立之處砸了過來。
周圍家丁嚇得紛紛躲避,史寬之急忙躲閃,韓㣉也慌忙跳腳躲開。可是枇杷樹太大,還是砸中了韓㣉的腿,把他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韓㣉忍痛爬起身,一句「驢球的」正要罵出口,忽然髮髻一緊,已被人一把拽住。
周圍家丁紛紛驚呼,史寬之尖聲叫道:「放開韓兄!」
韓㣉吃力地轉動眼珠子,瞥見抓住自己髮髻的正是辛鐵柱。他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後傾倒,被辛鐵柱拖拽著頭髮,一路拖到了牆角。
史寬之見韓㣉被擒,忙道:「全都住手,別亂來!」眾家丁心生忌憚,只敢嘴上叫罵,不敢再行圍攻。
劉克莊站在牆角,親眼看見辛鐵柱拋出枇杷樹,迫使眾家丁四散躲避,勢如虎狼般直突而入,一把擒回韓㣉,大有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赫赫威風。這一連串動作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快到無與倫比,直到韓㣉被拖至牆角,劉克莊才回過神來,一時驚得說不出話,如睹天神般望著辛鐵柱。
辛鐵柱掃視眾家丁,拽緊韓㣉的頭髮,沉聲道:「叫你的人滾開。」
韓㣉頭皮吃痛,卻一臉猙獰,叫道:「這裡是太師府,你敢對我動手?」
辛鐵柱加大手勁,仍是先前那句話:「叫你的人滾開!」
韓㣉的腦袋被迫仰起,其狀極為狼狽。可他絲毫不服軟,道:「姓辛的,我可是太師獨子,你敢動我一下,我定叫你生不如死,再叫我爹殺了辛棄疾那老東西,滅了你辛氏一門!」
辛鐵柱最在乎的便是父親辛棄疾,韓㣉這話犯了他的大忌。他額頭青筋突起,拉拽頭髮的左手用足了力,右手一下子握成拳頭。韓㣉頭皮如被撕裂,脖子仰得幾欲折斷,兀自破口叫罵,不但辱罵辛鐵柱,還各種污言穢語辱罵辛棄疾。辛鐵柱猛然提起拳頭,照準韓㣉的腦袋捶了下去。
這一拳用上了全力,只要打實,韓㣉即便不死,也是半殘。眾家丁驚呼四起,史寬之嚇得轉頭閉眼。馬墨沒想到辛鐵柱真敢對韓㣉下死手,想要阻止,可離了一兩丈遠,根本來不及。
辛鐵柱這一拳捶落一半,身後的劉克莊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叫道:「鐵柱兄,不可啊!」
劉克莊對韓家抱有極大仇怨,更知道韓㣉為惡多端,哪怕死上千遍萬遍也不足惜。他不惜甘冒大險來韓府挖掘蟲惜的屍體,就是希望能查出韓㣉殺人的實證,以大宋王法將韓㣉治罪處死。他恨不得韓㣉早點去死,可如今蟲惜的屍體沒有找到,就這麼當眾打死韓㣉,辛鐵柱勢必要跟著償命。辛鐵柱如此勇武,又是忠良之後,他日定是大宋不可多得的將才,為了一個韓㣉賠上性命,實在不值。
當辛鐵柱的拳頭落下之時,韓㣉心中也是悚然一跳,此時見劉克莊攔住了辛鐵柱,他立刻恢復了一臉狂色,道:「你個驢球的,有本事就打啊!」
劉克莊感受到辛鐵柱的手臂又在隱隱發力,死命地抱住不放,道:「鐵柱兄,你我是來查案的,等找到屍體,自然能將他治罪。你現在打死他,稼軒公怎麼辦?」
辛鐵柱一聽到「稼軒公」三字,怒色稍緩,手臂不再發力,拳頭也漸漸鬆開了。
劉克莊確定辛鐵柱不再發怒,慢慢放開了手,道:「韓㣉,屍體到底在哪裡?」
韓㣉的頭髮不再被拉拽,但雙手被辛鐵柱反剪到了身後,掙扎了幾下,辛鐵柱的手便如鐵鉗一般,令他難以動彈。「屍體?」他面露冷笑,「哪來什麼屍體?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劉克莊不再拐彎抹角,道:「你在望湖客邸殺害婢女蟲惜,她的屍體在何處?」
「我韓㣉清白無辜,你少來含血噴人。」韓㣉道,「說我殺人,你有證據嗎?」
「去年臘月間,你包下瞭望湖客邸,我沒說錯吧?」
「本公子錢多得沒處花,就喜歡包下整個客邸來住,你管得著嗎?」
「你包下望湖客邸,帶蟲惜入住其中,客邸里有人親眼瞧見了。臘月十四那晚,你將蟲惜殺害,聽水房中換過的花口瓶,還有地上殘留的血跡,都是你殺人的證據。」
「什麼花口瓶,什麼血跡,我一概不知。」韓㣉道,「我府上是有一個叫蟲惜的婢女,因為偷東西,早就被我趕走了。我包下望湖客邸是自己住,從沒帶過什麼婢女進去,你居然說有人親眼瞧見。」
「好,你既然要狡辯,那我們就走一趟望湖客邸,找人對質。」
「我憑什麼跟你走?」韓㣉一臉冷傲,「你們兩個驢球的,識相的趕緊放開我,乖乖給我磕頭認錯,我一時高興了,說不定能饒你們不死。」
「走與不走,眼下可由不得你。」劉克莊讓辛鐵柱押著韓㣉,往外走去。
眾家丁一開始不肯讓路。辛鐵柱虎目圓睜,怒視身前,凡是他目光所及之處,各個家丁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腳,便連馬墨也嚇得咽了咽喉嚨。史寬之道:「韓兄萬金之軀,萬萬傷不得,你們還不趕緊讓開?」眾家丁只好讓道,待劉克莊和辛鐵柱走過去後,再在史寬之和馬墨的帶領下一路緊隨。
到得韓府大門,劉克莊和辛鐵柱抓著韓㣉剛一出門外,迎面趕來了一大群人,為首的是宋慈和葉籟。原來之前韓㣉帶著數十個家丁闖進後花園時,葉籟心知情勢不妙,在發出鳥叫聲後,並沒有趕回劉克莊和辛鐵柱的身邊,而是就近翻牆出了韓府,飛奔回武學叫人。趙飛等武學生一聽說辛鐵柱有危險,立刻跟隨葉籟往韓府趕,路上正好遇到了宋慈。宋慈擔心劉克莊闖出什麼大禍不好收場,於是一大早去提刑司叫上了許義,又多帶了幾個差役,往韓府趕去。兩撥人半路上遇到,會合在一處。宋慈從葉籟那裡得知劉克莊和辛鐵柱出了事,急忙趕來韓府,正好遇上劉克莊和辛鐵柱擒著韓㣉出來。
此時天色大亮,眼見這麼多人趕來相助,劉克莊更加放心。史寬之、馬墨和數十個家丁見了這一幕,更加不敢輕舉妄動。
宋慈問明情況,得知劉克莊沒有挖到蟲惜的屍體,反而落入韓㣉的圈套,險些被擒住,是靠著辛鐵柱的勇武才反過來制住韓㣉,如今打算抓著韓㣉去望湖客邸找人對質。他不禁眉頭一凝,瞧了一眼韓㣉。他知道馬墨泄密一事是韓㣉設計的圈套後,心中的疑惑卻不減反增,只因他對韓㣉殺害蟲惜一事原本只查到些許皮毛,韓㣉的殺人動機是什麼,殺人的經過是怎樣的,他一概不知。可馬墨突然來這麼一出,等同於把韓㣉殺害蟲惜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反倒幫了他的大忙,否則他要查清這些案情,不知要繞多少彎,花去多少時間。他暗暗心想,韓㣉就算是故意設下圈套,也不該犯下如此錯誤,只怕這背後還有其他用意。他將劉克莊拉到一邊,低聲道:「蟲惜之死證據不足,眼下還不是對質的時候。事態尚未鬧大,你先放了韓㣉,查案一事,我們從長計議。」
「入韓府掘屍,還與韓㣉動了手,已是勢成騎虎。現下放了韓㣉,我與鐵柱兄只有任憑他處置的份。」劉克莊向南一望,「望湖客邸就在前面,我去找那個周老幺對質,大不了再驗一遍聽水房中的血跡,總之不能放了韓㣉。」
「克庄,你還是執著於心中怨恨,還是在意氣用事。」
「韓㣉行兇殺人,作惡多端,執著怨恨也好,意氣用事也罷,總之我不能坐視不管。」
宋慈不由得想起了母親之死,想起了那樁在他心底壓了整整十五年的舊案,道:「有一些事,我一直沒對你說過,其實我心中比你更恨韓㣉,更想看到他罪有應得,可眼下還不是時候。你聽我一句勸,單憑一攤血跡,定不了他的罪。他設下圈套算計你,不會這麼輕易就結束的。」
劉克莊卻搖了搖頭,不聽宋慈勸阻,手一招,帶著一眾武學學子,抓著韓㣉,朝望湖客邸而去。
宋慈臉色一沉,帶上許義和幾個差役,快步跟上。
眾人來到望湖客邸。掌柜馬致才以為來了客人,親自迎了出來,瞧見韓㣉被人擒住,不由得大驚失色。劉克莊還記得馬致才給韓㣉通風報信的事,朝馬致才冷冷地瞧了一眼,直入望湖客邸,來到了聽水房。
房門沒有上鎖,敞開著,可以看見聽水房中坐著一人。劉克莊認得此人,是他前日來望湖客邸查問案情時,那個提到花口瓶被換過、還說韓㣉厚道的塌鼻頭雜役。那塌鼻頭雜役神色委頓,臉色發白,用衣服裹著右手,衣服上透出血跡,似乎右手受了傷。
就在那塌鼻頭雜役的身邊,几案上擺放的花口瓶沒有了,地上多了一大堆碎瓷片,還灑滿了鮮血。
劉克莊當先踏入聽水房,見了房中這一幕,不由得微微一愣。
便在這時,廊道里急匆匆奔來一人,是之前在門屋迎客的矮胖夥計。他端著一大盆清水,叫道:「讓一讓,快讓一讓!」衝進聽水房,朝那塌鼻頭雜役奔去,道:「蔣老二,洗手的水來啦!」話音未落,忽然踩在碎瓷片上,腳底一滑,一跤跌倒,手中鐵盆打翻,清水流了一地,將地上的鮮血沖得到處都是。
那塌鼻頭雜役喚作蔣老二,道:「俊哥,你……你沒事吧?」
那喚作俊哥的矮胖夥計摔得齜牙咧嘴,道:「沒事……我再去給你打盆水來……」爬起身,拿起鐵盆,又要出去。
劉克莊一把將俊哥拉住,指著滿地的血水,道:「你這是幹什麼?」
「蔣老二剛才打掃房間,不小心打碎花口瓶,割傷了手。」俊哥道,「他滿手的污血,小的打水來給他清洗。」說完這話,又奔出門去。
劉克莊看著滿地的血水,整個人呆住了。這些血水已經覆蓋了宋慈之前驗出血跡的區域,即便宋慈再當眾把血跡驗出來,那也說不清了。他聽見身後響起了冷笑聲,回頭一看,韓㣉一臉得意的神情映入眼帘。
「盯著我做什麼?」韓㣉冷笑道,「是你要帶我來望湖客邸對質的,我可什麼都不知道。」
劉克莊大有一種啞巴吃黃連的感覺,指著地上的碎瓷片,問蔣老二道:「你上次說,韓㣉包下望湖客邸後,這裡的花口瓶被人換過了,是也不是?」
蔣老二卻道:「小人上次口誤,說錯了話,花口瓶是馬掌柜換的,在韓公子包下客邸之前,便已經換過了。」
「是啊,這聽水房中的花口瓶是我換的。」馬致才忽然從門外走入,「以前的花口瓶有了裂紋,我早把它扔了,換了個新的。蔣老二,你不知情就不要隨口亂講,讓人誤會了可不好。還有,你今天打碎了花口瓶,須從你工錢里抵扣。以後打掃房間多用點心,再出岔子,你就滾出望湖客邸,不要再回來了。」
蔣老二唯唯諾諾地點頭:「小人記下了,以後不敢再犯。」
馬致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丟人現眼的東西,趕緊出去,找大夫包紮一下。」
蔣老二起身要走,劉克莊一把拉住他,將他手上纏裹的衣服拆開,只見他掌心被割破了一道長長的大口子,兀自往外淌血。蔣老二流了太多的血,臉色蒼白,叫喚道:「公子,痛,痛……」
又是那種啞巴吃黃連的感覺,劉克莊鬆開了手,蔣老二急忙走了。
此時望湖客邸的夥計和雜役都被吸引了過來,全聚在聽水房外圍觀。劉克莊的目光掃過這些夥計和雜役,忽然道:「周老幺在嗎?」
「周老幺啊,」馬致才應道,「他昨天已經走了。」
「走了?」有了滿地血水和蔣老二改口的事發生在前,劉克莊已經不覺得驚訝了。
「他家裡捎信來,說給他討了個媳婦,他便結清工錢,趕著回家娶媳婦,說是再也不回來了。」
「他家在何處?」
「說是在常州,具體在哪,可就沒人知道了。」
常州那麼大,不知具體地址,根本無從尋找周老幺。劉克莊暗暗搖了搖頭,就算知道周老幺家住何處,就算把周老幺找了回來,誰又能保證周老幺不會像蔣老二那般改口呢?
「劉克莊,」韓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不是要找人與我對質嗎?趕緊把人叫出來啊。」
劉克莊轉頭盯著韓㣉,眼中如有火焚。蔣老二打碎花口瓶,血染當場,俊哥當著眾人的面端水摔倒,將血水沖得滿地都是,覆蓋了之前的血跡,周老幺更是直接辭工回家,找不見人,他明知這些事一定是出自韓㣉的指使,卻又空口無憑,拿韓㣉沒有任何辦法。
忽然間,望湖客邸外腳步聲大作,似有一大群人闖了進來。
韓㣉聽見這陣腳步聲,面露冷笑,道:「劉克莊,你嘴巴不是很厲害嗎?怎的不說話了?」
伴隨著成片的腳步聲,一大批府衙差役在趙師睪和韋應奎的帶領下衝進望湖客邸,來到了聽水房。一見韓㣉被辛鐵柱擒住,趙師睪臉上肥肉一抖,道:「你們這是幹什麼?還不快放開韓公子!」立刻吩咐差役上前,要解救韓㣉。
辛鐵柱怒目瞪視,絲毫沒有放開韓㣉的意思。葉籟、趙飛等武學生一擁而上,不約而同地擋在了辛鐵柱的身前。
「又是你們這幫學子!」韋應奎道,「昨天在蘇堤,你們公然與本司理作對,今天知府大人親臨,你們還敢如此,當真是無法無天了!」
劉克莊道:「韋應奎,你是臨安府司理參軍,趙大人,你是知臨安府事,有人在臨安地界殺人,還公然破壞證據,威逼證人,企圖弄虛作假,遮掩罪行,你們難道要坐視不管嗎?」
「本府治下,有人敢如此膽大妄為,」趙師睪大肚子一挺,「本府定然繩之以法,嚴懲不貸。」
劉克莊指著韓㣉道:「殺人兇手就在這裡。」
「你是說韓公子殺人?」趙師睪頓時一臉不以為然,「這種話可不能亂講。你說殺人,那被殺者何人,屍體在何處,可有人證物證?」
「韓㣉殺害府上婢女,屍體尚未找到,人證物證原是有的,如今卻被他破壞,全都沒了。」
趙師睪道:「既無人證,又無物證,連屍體都沒有,你就敢張口胡言,污衊韓公子殺人?」
劉克莊直言韓㣉破壞證據,趙師睪卻根本不當回事,絲毫沒有追究的意思,反而說他污衊。他早知趙師睪與韓㣉私下會面,定然暗中勾結,此時眼見為實,心中又是失望,又是憤慨。他心念一轉,道:「韓㣉破壞證據,殺害婢女一事的確難以證明,可他派人害死熙春樓的月娘,卻是確鑿無疑。」
韓㣉道:「什麼月娘?我壓根不認識。」
劉克莊手指史寬之,道:「臘月十四那晚,你和這位史公子叫了幾個角妓去望湖客邸,其中有一個身穿彩裙的角妓,就是熙春樓的月娘,你敢說不認識?」
韓㣉看向史寬之:「史兄,那晚的角妓里,可有一個身穿彩裙的?」
史寬之微笑道:「時隔這麼久,這種小事,誰還記得?」
「我就知道你們不會承認。」劉克莊道,「那晚之後,月娘音信全無,再無蹤跡,直到昨日,她被發現死於西湖之中,屍體已被打撈起來,眼下就停放在提刑司。」
「原來你說的是昨天撈起來的女屍。」韓㣉道,「我聽說了此事,可我聽說那女屍面目全非,根本認不出是誰。」
劉克莊道:「宋提刑已經當眾驗過屍,死的就是月娘。」
宋慈從進入聽水房開始,便一直站在一旁,未發一言。韓㣉朝宋慈斜了一眼,道:「宋慈又不是聖人,他驗屍難道就不會出錯?」
宋慈終於開口了,道:「屍體右腳上有燒傷,那是月娘自小留下的,屍體的衣著首飾,也與月娘相同。我找熙春樓的人認過屍,死者確是月娘。」
韓㣉狡辯道:「臨安城何其之大,衣著首飾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燒傷的人也多的是,憑什麼腳上有燒傷的就是月娘?」
「韓㣉,你再怎麼強詞奪理,那都沒用。」劉克莊盯著韓㣉,「你派人追趕月娘,在蘇堤上逼得她落水淹死,有人親眼瞧見了。」
「是什麼人親眼瞧見了?」趙師睪問道。
劉克莊正要回答,忽覺背後有人牽衣,轉頭一看,只見宋慈沖他微微搖頭。宋慈知道劉克莊想說出彌光的名字,彌光曾親眼看見月娘溺水而死的全過程,甚至提及那幫追擊逼死月娘的人中,有一人馬臉凸嘴,面相凶神惡煞,與馬墨完全相符。可是他和劉克莊曾答應過彌光,決不透露其泄密一事。眼下韓㣉佔盡上風,趙師睪、韋應奎更是與韓㣉蛇鼠一窩,即便找來彌光指認馬墨,也頂多能定馬墨的罪,對韓㣉卻沒任何影響,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害了彌光。
宋慈一個眼色,劉克莊立刻知會其意。他想到自己曾親口向彌光保證,絕不泄露此事,於是忍了下來,選擇了不說。
「你說有人親眼瞧見,卻又指不了名,道不了姓,我看是你隨口捏造謊言,故意污衊韓公子才是。」趙師睪道。
劉克莊指著馬墨,道:「此人昨日在瓊樓親口承認,說韓㣉在這聽水房中殺害了婢女蟲惜。你將此人抓起來審問,自然知道真假。」
馬墨臉上不見絲毫兇惡之色,反而苦著一張臉,如同遭受了天大的委屈,道:「知府大人在上,您可要為小人做主啊。」
趙師睪道:「做什麼主?」
馬墨指著自己青腫的臉,道:「小人原是韓府家丁,因犯了錯,被趕出了韓府。昨日小人心中煩悶,去瓊樓喝酒解乏,卻被這幫學子平白無故抓起來暴打一頓,還把小人關起來不讓走,非逼著小人指認韓公子殺人。小人只是一個低賤的下人,他們打小人也就罷了,竟還敢擅闖太師府,對韓公子動手,逼韓公子承認殺人,他們眼中還有王法嗎?知府大人明鑒,不能輕饒了這幫學子啊。」
趙師睪臉色鐵青,盯著劉克莊道:「本府辦案,講究人證物證俱全,爾等拿不出人證物證,卻污衊韓公子殺人,還敢擅闖太師府,當真是目無王法。」肥厚的手掌一揮,唰唰聲大作,眾差役紛紛拔出捕刀,「將劉克莊和這幫學子一併拿下,統統抓回府衙,治罪法辦!」
眾差役衝上前去,先將劉克莊抓了。
劉克莊道:「趙師睪、韋應奎,你們兩個狗官,顛倒黑白,是非不分!」奮力掙扎,卻無濟於事。
眾差役拿下劉克莊,又奔眾武學生而去。
面對一柄柄寒光凌厲的捕刀,辛鐵柱依舊擒著韓㣉,不為所動。眾武學生同仇敵愾,一個個面無懼色,寸步不讓地擋在辛鐵柱身前。
「要人證嗎?我這裡有!」一個高亢聲音忽然響起,葉籟撥開身前的武學生,從眾人當中跨了出來。
韋應奎見了葉籟,臉色頓時一沉。趙師睪則是細眼一眯,道:「你是……之前被抓的那個盜賊?」
「不錯,就是我。」
「你說有人證,人證在哪?」
葉籟見劉克莊遭韓㣉算計,有口難辯,還被府衙差役抓了起來,一旦被押去府衙司理獄,以韋應奎的手段,劉克莊定然要遭大難。他打算豁出去了,說出自己臘月十四那晚在望湖客邸親眼所見之事,哪怕這需要承認自己就是大盜「我來也」。他正想說出「我便是」三個字,一隻手忽然從背後拉住了他。他一回頭,見是宋慈。
宋慈猜到了葉籟的心思,知道眼下還不是時候,即便葉籟承認了當晚所見,也只是空口無憑,無法定韓㣉的罪,反而徒然害了自己。宋慈沖葉籟連連搖頭,示意他不可承認,又在葉籟耳邊低語了一句,隨即踏前兩步,越眾而出,朗聲道:「趙大人、韋司理,天色剛亮,你們便穿戴齊整趕到望湖客邸,來得可真夠早的。」
韋應奎聽出宋慈話外之音,是說府衙與韓㣉早有串通,所以這麼早便穿戴整齊,備足人手,趕來瞭望湖客邸。他冷冷一笑,道:「宋提刑不也穿戴齊整,來得比我們還早嗎?」又指著眾武學生道,「這些學子聚眾鬧事,公然污衊韓公子殺人,宋提刑明明在場,卻不加以阻止,反而縱容他們胡來,此事只怕不妥吧?」
「韋司理說的對。」宋慈轉身走向辛鐵柱,「辛公子,還請你將韓公子放了。」
辛鐵柱一愣,怕是自己聽錯了,道:「宋大人,你是叫我放了他?」
宋慈點了一下頭。
劉克莊的聲音忽然響起:「宋慈,韓㣉殺害蟲惜,害死月娘,蟲娘之死只怕也是他所為,不能放了他。」
「案情尚未查實,」宋慈卻道,「韓公子未必是兇手。」
此言一出,劉克莊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他之前一直有在注意宋慈,見宋慈始終置身一旁,還以為宋慈像上次岳祠案剛發生時那樣,早就胸有成竹,關鍵時刻定會站出來幫他說話,沒想到宋慈的確是站出來了,卻不是幫他,而是替韓㣉辯解。
韓㣉哈哈一笑,沖辛鐵柱斜眼道:「聽見了嗎?宋慈都說我不是兇手,你個驢球的還不放手!」
「辛公子,」宋慈語氣一沉,抓住了辛鐵柱的手腕,「放了他。」
辛鐵柱對宋慈一向敬重,猶豫了一下,鬆開了手。
韓㣉揉了揉發麻的手腕,瞪了宋慈和辛鐵柱一眼,推開擋在身前的趙飛,從眾武學生之中走出,又輕蔑地瞧了一眼已被抓起來的劉克莊,最後向史寬之走去。
「韓兄,沒事吧?」史寬之關切道。
韓㣉拍了拍史寬之的肩,笑道:「沒事,就這幫驢球的,還不敢把我怎麼樣。」
趙師睪迎了過來,臉上堆笑,道:「韓公子可還安好?」
韓㣉應道:「好得很。」
史寬之道:「知府大人,劉克莊和辛鐵柱擅闖太師府,挖斷韓太師最愛的花木,將韓太師的愛犬屍骨挖了出來,還公然污衊韓公子殺人,這幫武學生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聚眾鬧事,不知府衙要如何處置?」
趙師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韓㣉,道:「韓公子,這幫學子該當如何處置才好?」
韓㣉得意地一笑,道:「趙大人知臨安府,如何處置,那是趙大人的事,趙大人看著辦就行。」
「是。」趙師睪當即下令,將眾武學生拿下,帶回府衙聽候發落。
眾差役立刻便要上前拿人,宋慈卻往正中一站,道:「今日之事,全由我宋慈一人而起,是我著急破案,誤信讒言,叫劉克莊和辛公子入韓府挖掘蟲惜的屍體,在場諸位武學同道,也都是我叫來幫忙的。趙大人,你要追究罪責,抓我宋慈一人即可,還請放了其他人。」
宋慈語氣如常,聲音四平八穩,可這話聽在劉克莊耳中,卻如驚雷貫耳。宋慈與這一切毫無干係,甚至一直在勸阻他,他沒想到宋慈竟會主動站出來攬下這一切。他道:「宋慈,這些事與你無關,一切都是我……」
宋慈卻把手一擺,不讓劉克莊說下去,對韓㣉道:「韓公子,你是要追究我宋慈的罪責,還是要抓其他人?」他心知肚明,韓㣉最記恨的人是他,命馬墨去瓊樓泄密,又在韓府和望湖客邸設局,最後串通府衙來抓人,想要對付的根本不是劉克莊和辛鐵柱,而是他宋慈。
韓㣉一臉傲然自得,道:「宋慈,你查案講究追根究底,本公子自然也是如此。擅闖韓府,捏造證據,造謠本公子殺人,既然你親口承認這一切是你指使的,那本公子也網開一面,余者不論,只追究你這主犯的罪責。」
「那就請放了其他人。」宋慈說完這話,整了整青衿服,扶正東坡巾,伸出了雙手。
韓㣉朝趙師睪點了點頭。趙師睪肥手一揮,韋應奎立刻帶差役上前,架住宋慈的兩隻胳膊,將宋慈拿下了,又吩咐將劉克莊放了,對葉籟、辛鐵柱等武學生不再追究。
韓㣉見大局已定,放聲大笑,轉身就往外走。史寬之和趙師睪隨行左右。眾差役收了捕刀,跟著韋應奎,押了宋慈要走。
劉克莊一獲自由,立刻衝上去拉住宋慈,不讓他被抓走,道:「這一切都是我的主張,你們憑什麼抓走宋慈?他與此事毫不相干!」眾差役要將他推開,他卻死不鬆手。
「劉公子,你好大的膽子。事到如今,你還敢抗命不從?」韋應奎喝道。
劉克莊心急如焚,宋慈卻是一臉淡然,道:「克庄,放手吧。」
「我不放!」
「你之前答應過我,要做我的書吏。」
「做書吏可不簡單,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宋慈之前說過的話,又一次迴響在劉克莊的耳邊。劉克莊鼻子一酸,眼中幾乎流下淚來,搖頭道:「都怪我,我早該聽你的勸。今日之事本就與你無關,你何苦如此?你肩負查案重責,所有案子都還等著你去……」
「有你在,我足可放心。」宋慈打斷了劉克莊的話。
劉克莊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一愣神之際,被幾個差役推開了,只見宋慈在差役的押解下步履從容地走了。他還要追上去,忽然被人拉住,一步都邁不出,回頭一看,是葉籟。
「葉籟兄,你放開我!」
葉籟卻不放手,眼見宋慈被差役押著走沒影了,他才鬆開手,並將一樣東西交到了劉克莊的手中。
劉克莊低頭一看,葉籟交給他的是一個紙團。
「這是宋大人給你的。」葉籟道。原來之前宋慈阻止他做證時,曾拉住他的手,便是在那時將這個紙團偷偷塞給了他,又在他耳邊低語了一句,囑咐他將紙團交給劉克莊。
劉克莊急忙展開紙團,上面只寫有兩個字:「太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