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之傑微微一驚,道:「宋提刑,你是說……這女人是月娘?」
「不錯,她便是月娘。」
「月娘沒死?」
「她當然沒死。」
熙春樓的雲媽媽、琴娘等人,此時都聚在公堂外圍觀,聽了宋慈這話,驚訝萬分地打量袁晴,見她身形與月娘極為相似,但那張滿是文身的臉,實在讓人難以將她與容貌姣好的月娘聯繫在一起。
宋慈見袁晴神態舉止依舊如故,道:「看來你還是不肯承認。無妨,待我將你面紗一層層揭去,你的真面目自會顯露出來。」他環視公堂內外眾人,朗聲說道:「臘月十四日深夜,月娘逃出望湖客邸後,在蘇堤被以馬墨為首的家丁追上,推搡之下跌落水中,溺死在了西湖裡。月娘的屍體打撈起來後,我在蘇堤上當眾驗屍,當時趙正使、完顏副使,還有韋司理都在場。因為屍體所穿的彩裙,所戴的首飾,還有腳上的燒傷,我最初認定死的就是月娘。可屍體上有一些蹊蹺難解之處,一直困擾著我,譬如屍體的死狀明明符合溺死,但口鼻之中、指甲之內卻沒有半點泥沙;又如屍體的臉部被魚鱉啃噬得面目全非,按理說屍體沉在水下,魚鱉不可能只啃噬一個部位,裸露在外的手腳,也應該被啃噬才對,可偏偏只有臉部才有啃噬痕迹;再如溺亡之後,到打撈上岸之前,屍體一直沉在西湖湖底,然而屍體的小腿上有一處傷痕,似乎是皮肉被颳去了,查驗之後竟發現那是一處死後傷,是人死之後才造成的傷痕;此外,屍體上有一道被驗證為生前傷的弧形瘀痕,這道瘀痕又細又長,中間略微斷開,通常來講,這種細長的瘀痕常見於勒斃傷,一般位於頸部,可屍體上的這道弧形瘀痕卻不在頸部,而是起自兩肩,合於胸前。這些疑問,一度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宋慈說到此處,朝圍觀人群中的雲媽媽看了一眼,道:「後來我查問熙春樓的鴇母,問起月娘的過去,得知月娘從小生在太湖邊,長在漁船上,八歲時曾放火燒船,想將收養她的姨父姨母燒死,她本人則用火炭燒傷自己的腳,又跳入水中,再回到岸上,假裝自己是從大火中逃生,以此來撇清自己與那場大火的關係。且不說她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機,單說她八歲就敢跳入太湖,還能回到岸上,足見她並不怕水,而且極有可能會水,甚至水性很好。這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失足落水之後,沒怎麼撲騰,便溺死在了並不算深的西湖之中?直到這時,我還沒有懷疑死的不是月娘,因為熙春樓的鴇母和角妓都認過屍,袁朗也認過屍,他們都認定死的就是月娘。直到韓公子出現,我才開始改變了想法。」他看向韓㣉,「說起來,我能想通個中關節,倒還要感謝韓公子。」
「謝我?」韓㣉眉頭一擰。
「昨天在望湖客邸,你曾說過這樣的話:『衣著首飾相同之人比比皆是,天底下有燒傷的人也多的是,憑什麼腳上有燒傷的就是月娘』,這話雖有強詞奪理的意思,卻在無意中提醒了我,腳上有燒傷,穿戴一樣的衣裙和首飾,就一定是月娘嗎?萬一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呢?」宋慈說道,「這個想法一冒出來,我之前查案時遇到的一些困惑,也隨之解開了。這具被我一直當成是月娘的屍體,經坐婆查驗,生前懷有胎孕,胎兒已有五個月大小,肚腹隆起已非常明顯,可奇怪的是,月娘失蹤之前,熙春樓沒人看出她懷了孕,唯一提及她有可能懷有身孕的琴娘,也只是提到她失蹤前有過一段時間嘔吐,吃什麼便吐什麼。我問過坐婆,坐婆說婦人懷有身孕,嘔吐常發生在頭三個月,之後便會漸漸消失。從這一點看,即便月娘嘔吐,也應該是在懷有身孕的開初,不該是在懷有身孕五個月這麼久時。倘若死的不是月娘,而是另有其人,那這具屍體為何會穿著月娘的彩裙,戴著月娘的首飾,腳上還有與月娘相似的燒傷呢?很顯然,這是有人故意移花接木,弄了一具其他人的屍體,來假冒月娘。
「順著這一思路往下推想,之前困擾我的那些蹊蹺難解之處,盡皆迎刃而解。為何屍體明明是溺死,口鼻和指甲內卻無泥沙?因為屍體最初溺死的地方不是西湖,而是在一處沒有泥沙的水中。為何屍體臉部被魚鱉啃噬,同樣裸露在外的手腳卻無啃噬痕迹?因為要假冒月娘,就不能留著屍體的本來面目,必須把臉砸爛,正因為面部碎爛了,血腥味和腐肉味更重,這才引得魚鱉只對著臉部啃噬。為何屍體的小腿會出現一處死後傷?因為屍體小腿處的這一塊皮肉,有著太過明顯的特徵,不得不颳去,否則假冒不了月娘。至於屍體兩肩之間那道細長的弧形瘀痕,這與屍體的真正死因有關,沒有這道瘀痕,我便難以指認真兇。」
「宋提刑此番言論,」趙師睪忽然道,「聽起來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些。」
「雖然匪夷所思,卻是合情合理。」宋慈道。
趙師睪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道:「好吧,就算如你所說,那這具假冒月娘的屍體,又是誰呢?」
「這具屍體,其實才是袁朗的妹妹——袁晴。」
宋慈此話一出,圍觀人群又是一陣議論。
「這一手移花接木,就是為了讓袁晴變成月娘而死,讓月娘變成袁晴而生。」宋慈看向袁晴,「月娘,我說的對吧?」
袁晴仍是毫無反應。
袁朗連連搖頭,向來憨實穩重的他,這時卻有些急了,道:「宋大人,她真是我妹妹,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袁晴啊。她……她不是月娘……」
宋慈道:「袁朗,你的妹妹袁晴究竟長什麼模樣,我沒有見過,但我知道你是瓊人,你曾提及你們宗族的女人有十二歲打登綉面的習俗,你的妹妹失蹤時正好是十二歲,臉上已經文了泉源紋,所以你才能時隔多年後認出她來。正是因為她滿臉都是文身,所以拿她的屍體假冒月娘,才不得不將整張臉完全砸爛,以免留下任何文身的痕迹,讓人辨認出來。梅氏榻房有一個名叫黃五郎的貨郎,與你是同鄉,也是瓊人,還是同一宗族,他說你們宗族崇拜日月,男人會在手臂上文太陽,女人會在腿上文月亮。屍體小腿上被颳去的那一塊皮肉,倘若我猜得不錯,想必就是文著月亮吧?」
袁朗道:「宋大人,你……你當真是弄錯了,這些事真的沒有……」
「那我問你,月娘蘇堤溺水是在臘月十四,一天之後的臘月十五,你就帶著妹妹袁晴住進了錦繡客舍,這是為何?」宋慈直視著袁朗。
袁朗沒有應答,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肯說,那我來說。」宋慈道,「臘月十四,月娘蘇堤落水後,其實並沒有死。她本就熟悉水性,只是為了擺脫馬墨等家丁的追擊,這才假裝失足落水,又假裝不識水性沉入水下,潛游至其他地方偷偷換氣,等那些家丁走了,再悄悄上岸。她親眼看見了韓㣉殺人,她很清楚韓㣉是什麼人,有多大的權勢,倘若她沒有死,韓㣉定然不會放過她,定然會滅她的口。她不敢回熙春樓,更不敢在人前露面,只能偷偷去找你,求你救她,這才有了第二天你帶著妹妹袁晴入住錦繡客舍的事。
「你們在錦繡客舍住的是行香子房,行香子房位於一樓,窗外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只需打開窗戶,月娘就能避開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房中。就在住進行香子房的頭天夜裡,你和月娘將袁晴的頭摁在盛滿水的浴桶之中,將袁晴活活溺死,所以她的口鼻和指甲里才沒有泥沙。袁晴死後,你二人用油燈在她的腳上燙出燒傷,再將她的臉砸爛,又將小腿上的月亮文身颳去,然後趁夜深人靜之時,從窗戶將屍體弄出客舍。你在熙春樓常乾的活,就是用板車運倒泔水,錦繡客舍與熙春樓離得不遠,你只需從熙春樓拉來板車,將屍體藏在泔水桶里,扣上蓋子,假裝是運送泔水,想運出城並不難。你將屍體運至蘇堤上月娘落水之處,拋屍於水中。第二天,你以房中物什都是舊的為由,要求掌柜換了新的,把行香子房中與袁晴之死相關的東西全都換了。錦繡客舍向來以整潔乾淨著稱,掌柜祝學海經營客舍二十多年,最在乎的便是這一點,客房中換下來的物什,一定會清洗得乾乾淨淨,你以為這樣就不會留下任何痕迹,卻不知那個換下來的浴桶,其邊緣上有一處細微的缺口。袁晴屍體兩肩之間的那道弧形瘀痕,就是她的頭被摁在浴桶里時,身子壓在浴桶邊緣上留下的,那道弧形瘀痕中間有斷開,正好和浴桶邊緣有缺口相吻合。這便是你二人在行香子房中殺害袁晴所留下來的唯一破綻。
「在這之後,月娘扮作你的妹妹袁晴,與你一起在錦繡客舍住了二十天之久。這二十天里,一日三餐都是你親自送入房中,你每日回熙春樓幹活時,會將行香子房的房門上鎖,說是怕你妹妹袁晴再次走失,實則是不想讓外人進入房中,以免月娘露面太多被人識破。可即便如此,讓一個在青樓備受恩客寵愛、過慣了錦衣玉食生活的角妓,突然扮作一個乞丐,難免會留下種種反常之處。每頓飯都要吃最好的,每日都要洗浴,常常深夜還要吃消夜,二十天的開銷多達十八貫,這根本不是一個乞丐的生活。十八貫對你袁朗而言,抵得上你半年的工錢了,可對月娘而言,這十八貫的開銷,卻只是她這些年來再平常不過的生活。」
趙之傑聽到此處,微微搖了搖頭,道:「宋提刑,你講了這麼多,可我還是有些不大明白。」
「趙正使有何不明白之處?」
「袁朗只是熙春樓中一廚役,月娘走投無路之時,不去找別人,為何偏偏要去找他呢?」
「趙正使問得好。」宋慈道,「蟲娘求我幫忙尋找月娘下落時,曾提及月娘與袁朗早已私訂終身。之所以月娘在失蹤前會出現嘔吐,住進錦繡客舍後常吃消夜,是因為她已經懷有身孕,她肚中所懷,正是袁朗的孩子。正因如此,她無路可走之時,才會去找袁朗相助。」
「就算是這樣,可他們二人為何要殺害袁晴,弄這一出移花接木呢?」趙之傑道,「在我看來,他們二人大可不必如此,直接離開臨安,遠離韓公子不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殺人,還是殺害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呢?」
宋慈看著袁晴道:「是啊,直接離開臨安當然最好,怪就怪這位月娘心機太深。她怕西湖中沒有屍體浮起來,韓㣉會懷疑她沒死,會繼續追查她的下落,所以才設計了這麼一出移花接木。她以為用袁晴的屍體造假,拋屍於西湖之中,用不了幾日,屍體便會浮起來,到時候韓㣉便會確信她已經淹死了。殊不知屍體掛住了湖底的沉木,一直沒能浮起來。她假扮袁晴,和袁朗在錦繡客舍滯留了二十天之久,為何?因為她一直在等屍體浮起來。然而過了二十天,屍體還是沒有浮出水面,又見韓㣉並無追查此事的跡象,她才與袁朗一起,準備離開臨安,遠走他地。」
說到這裡,宋慈停頓了一下,暗暗搖了搖頭,道:「還有一個殺害袁晴的原因,是我個人的猜想。袁朗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了妹妹袁晴,可是找到妹妹的喜悅,只怕來得快去得更快,因為袁晴已經變得瘋瘋癲癲,不認識他了,肚中還懷有四五個月的胎孕。袁晴為何會有孕在身,這我並不清楚,或許是她流落街頭時,被其他乞丐污辱所致。一個年輕女子,流落街頭,成天生活在乞丐堆里,尋常人會嫌棄她臟,嫌棄她丑,可那些乞丐之中,總有人不會嫌棄這些,甚至比她更臟更丑,欺負她瘋瘋癲癲,玷污了她。對袁朗而言,這個多年不見的妹妹,本來感情就已淡了,如今又瘋癲了,還懷了孕,儼然成了一個天大的累贅。不難想像,他帶袁晴回到家鄉後,袁晴被賣入青樓做奴、淪為乞丐、莫名有孕在身的經歷,勢必會招來一大堆飛短流長,袁晴和她肚中孩子的下半輩子也要靠他來照料,這將是一個莫大的負擔。而對月娘來說,倘若她真打算和袁朗遠走高飛,自然不希望多出袁晴這樣一個累贅,因此提前將這個妹妹除去,對他們二人而言,都不失為一件好事。」
袁朗聽著宋慈這番話,默默埋下了頭,神情間透出愧疚之色。袁晴卻彷彿沒聽見宋慈所說,依然是之前那副驚怕模樣。
「西湖裡打撈起來的那具屍體,指甲里雖無泥沙,卻有不少污垢,別說是注重梳妝打扮的青樓角妓,便是平民人家的女子,也不會任由指甲那麼臟,只有淪落街頭的乞丐,才不會在意這些。」宋慈看著袁晴道,「月娘,我說了這麼多,你還要繼續裝模作樣嗎?」
袁晴縮了縮身子,仍是極為害怕的樣子。
「好。」宋慈道,「克庄,你打些清水來。」
劉克莊立刻外出,片刻間提來了一桶清水。
「月娘,你再怎麼不願承認,可你臉上的文身,還有腳上的燒傷,終究是不會說謊的。」宋慈說了這話,走向袁朗,一把將袁朗的袖子捋起,露出了左臂上的太陽文身,「袁朗,這是你瓊人的宗族紋,文身顏色已淡,此乃經年日久,文身逐漸褪色所致。可你這位妹妹臉上的泉源紋,是她十二歲時所文,至今已有八年,卻是如此清晰分明。月娘容貌姣好,我不相信她會真的在自己臉上文身,倘若我猜得不錯,她臉上的泉源紋,應該是用櫸樹汁畫上去的。櫸樹汁可偽造青黑色的傷痕,亦可偽造文身,一旦畫在皮膚上,雖不易掉色,但只需用清水反覆擦洗,終究是會擦洗掉的。但若我猜錯了,她當真是你的妹妹袁晴,那她臉上的文身必然是真的,不可能被清水擦洗掉。這裡有一桶清水,你敢不敢當著眾人的面,為你妹妹擦洗臉上的文身,以辨真假?又或者,你敢不敢當眾脫去你妹妹的鞋襪,看她腳上有沒有燒傷?」
袁朗怔怔地低頭看著那桶清水,立在原地沒動。
「看來你是不肯,那好,就讓我來吧。」宋慈把手一伸,劉克莊立刻遞來一方手帕。宋慈拿過手帕,在清水中浸濕,走到袁晴身前,道:「得罪了。」伸出手帕,去擦拭袁晴的臉。
袁晴身子抖抖簌簌,很是驚怕地躲開了。
宋慈不為所動,仍是去擦拭文身,袁晴卻總是驚嚇著躲開。幾次三番之下,公堂內外人人都瞧明白了,袁晴這哪裡是驚恐害怕,分明是故意躲開宋慈,不敢讓手帕接觸自己臉上的文身。
袁朗終於看不下去了,道:「宋大人,你住手吧,別再為難她了……」長嘆一聲道,「月娘,事已至此,你這又是何苦……」
此言一出,「袁晴」不再躲逃了,眼睛裡的驚怕,渾身的瑟瑟縮縮,在這一刻全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宋慈不再追著她擦拭文身,道:「你終於肯承認了嗎?」
「袁晴」開口了,聲音很是平靜,平靜得讓人覺得冰冷如刀:「大人說得那麼清楚,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你究竟是不是月娘?」宋慈正聲道,「我要你親口回答。」
「袁晴」看了看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看見了韓㣉惡毒怨恨的眼神,看見了雲媽媽暗含鄙夷的臉色,看見了熙春樓眾多角妓幸災樂禍的模樣,看見了其他人或驚訝、或冷漠、或輕賤、或等著看她咎由自取的目光。最後她看著袁朗,看見了袁朗滿臉的關切和在乎,以及袁朗眼睛深處的後悔和愧疚。她語氣冷淡,不帶一絲悔意地說道:「不錯,我是月娘。」
公堂內外,盡皆嘩然。
漫天的非議聲中,月娘卻冷傲地抬高了頭。
等各種聲音稍靜了些,宋慈才道:「蟲娘被殺,沉屍西湖,也是你和袁朗所為吧?」
月娘冷冷地道:「大人這麼厲害,何必再來問我?」
「本月初四深夜,蟲娘乘坐完顏副使的馬車,在途經清波門時,之所以露出笑容突然下車,如方才趙正使所言,是因為她看見了一個深為信賴的人,但這人不是袁朗。」宋慈搖著頭道,「一個袁朗,是不足以讓蟲娘在經歷夏無羈背叛、遭韓㣉污辱的絕望之下笑出來的。她笑是因為看見了月娘。桑老丈和黃五郎都證實,當夜袁朗推著車與黃五郎的貨擔發生擦碰時,你曾從推車篷子里探出頭來,想必就是那時,蟲娘乘著馬車經過,看見了你。蟲娘一直將你當成熙春樓中最好的姐妹,她不顧被鴇母責罰,也要私自離開熙春樓去凈慈報恩寺尋你,哪怕她剛受了韓㣉的欺辱,也不忘求我尋找你的下落。她對你是那麼在乎,即便你滿臉文身別人都認不出來,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你。她在自身萬般絕望痛苦之際,因為見到你還活著,竟而笑了出來。她想也不想,立刻下了馬車,跑去找你。蟲娘與你重逢之時,想必是又驚又喜。我在蟲娘裙襖的左肩位置發現了一塊青黑色污跡,那是沾染上的櫸樹汁,想必是重逢時你們二人擁抱過,你的下巴壓在她的左肩上,下巴上用櫸樹汁塗抹的文身,就這麼蹭在她的左肩上,留下了這麼一小片青黑色的污跡。她與你劫後相逢,滿心都是歡喜。可是你呢?」
宋慈語氣肅然:「你看見了蟲娘,看見她披頭散髮,裙襖破裂,非但不關心她遭遇了什麼,反而心中所想,都是你自己的身份被蟲娘識破了。你怕蟲娘會泄露你沒死的消息,立刻便對她起了殺心。你怕韓㣉滅你的口,可你卻滅了蟲娘的口。就在那輛帶篷的推車上,你掐死了蟲娘。我昨晚對蟲娘的屍體進行了檢驗,在蟲娘脖子上,驗出來了兩道瘀痕,是人手掐出來的。」提及掐痕時,他有意朝韋應奎看了一眼,只見韋應奎目光躲閃,不敢與他對視,顯然之前用芮草遮掩掐痕的便是韋應奎。掩蓋致命傷一事,往小了說是韋應奎為迎合上意擅作主張,往大了說是韓侂胄乃至皇帝趙擴有意借西湖沉屍案治罪金國使臣,故意挑起與金國的爭鬥,此事牽連不可謂不大,宋慈選擇了暫且隱忍,沒有當眾說出來。他的目光回到月娘身上,道:「這兩道掐痕的尺寸很小,不管是完顏良弼還是袁朗,他們手掌粗大,都不相符,甚至那根本就不是男人的手,而是女人的手掐出來的。」
宋慈說到這裡,神色透出苦楚,道:「蟲娘被你掐住時,想必她心中一定無比絕望吧。那個夜晚她經歷了那麼多的痛苦遭遇,沒想到自己最好的姐妹竟突然要殺害自己。臨死之際,她沒有反抗,而是用最後的力氣留下了指認兇手的證據。在她的左臂上,有一道細微的弧狀傷口。起初我以為那是銅錢、吊墜之類的小物件壓出來的,直到我把這道傷口與她指甲里的血跡聯繫起來。她指甲里的血跡,一開始被誤認為是抓傷兇手留下的,可她的十根手指之中,只有右手拇指的指甲深處留有血跡,其他九根手指卻沒有,為何?因為那血跡不是兇手的,而是她自己的。她用自己的右手拇指,掐在自己的左臂上,掐破了自己的皮肉,掐出了一道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傷口。這道傷口雖然細小,卻是月牙狀的,蟲娘用這道月牙狀的傷口留下了她最後想說的話,殺害她的兇手,就是你月娘!」
圍觀人群聽到這裡,心中驚駭,原本議論紛紛的公堂內外變得一片死寂。
宋慈繼續道:「殺害蟲娘後,你還冷血到不忘將她身上的首飾和珍珠洗劫一空,然後綁上石頭,將她就近拋屍於西湖之中。你拋棄袁晴的屍體時,沒有捆綁石頭,那是希望屍體儘早浮起來,好讓世人以為你已經死了。拋棄蟲娘的屍體時,你卻綁上了石頭,那是希望她一直沉在湖底,永遠不被發現。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希望浮起來的屍體,卻一直沉在湖底不起來,你希望永沉水下的屍體,卻在第二天一早便被打撈上岸。蟲娘被殺的消息迅速傳開,你怕同一時段經過清波門的袁朗被懷疑,於是冒險返回城裡,想等風平浪靜之後再走。」說到這裡,他搖起了頭,「這些事用心太過狠毒,心機深得可怕。袁朗不會有此等心機,他充其量只是你的幫凶而已。趙正使將袁朗當成是兇手,昨夜將他抓去都亭驛問罪,我卻在查問黃五郎之後,確定你才是真兇。我趕到朱氏腳店,在你房間外守了一夜,不是怕趙正使派人來抓你,而是怕你這個殺人兇手發現袁朗沒回來,意識到情況有變,會想辦法逃跑。袁朗對你和你腹中胎兒極為在乎,他被趙正使抓去都亭驛,自知難逃與蟲娘一案的關係,於是甘願認罪,想以此來保住你和你腹中的胎兒。可是他錯了,像你這等心機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他這麼做。」
月娘冷然一笑,道:「值不值得,只有我和袁大哥清楚,你懂什麼?」她看向公堂外,目光落在雲媽媽和琴娘等人身上,「我做得再好,姨父姨母永遠只知道對我打罵,我再怎麼誠心待人,雲媽媽和其他角妓都是輕我賤我。既然我做什麼都沒用,那我又何必再示好於他人?袁大哥也是如此,他做再多的臟活累活,旁人只會譏笑他傻。這些事,你根本就不會明白。」
「這世上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宋慈道,「但我明白一點,不管有再多的理由,有再大的難處,都不該去殺害無辜之人。」
「你以為我想殺害無辜嗎?」月娘道,「那一晚冰天雪地,西湖的水那麼冷,我好不容易才死裡逃生,你以為我不想就此躲得遠遠的?可是第二天一早,韓府那些家丁便去西湖到處搜尋。他們沒有找到我的屍體,便去熙春樓打聽我有沒有回去,還逼著熙春樓的人不許透露我前一夜去過望湖客邸。他們已經開始懷疑我沒死,你說我該怎麼辦?我不想等著被他們找到,不想等著他們來滅我的口,我也想活著。」
宋慈道:「你該去報官,官府自會為你做主。」
「報官?」月娘瞧了一眼高高在上的趙師睪,「誰不知道堂堂知府大人的官位,是靠討好韓太師的姬妾得來的。他前些日子扮狗一事,早就傳得人人盡知,大家背後都叫他狗知府,你卻叫我來報官?」
「放肆!」趙師睪肥臉漲紅,一拍驚堂木,氣得連聲喝叫,「來……來人!快……快將這女犯拿下!」
當即便有差役向月娘衝去。
「慢著!」宋慈聲音一揚,拿出通過楊次山得來的那道皇帝手詔,「這是聖上手詔,我奉旨查案,案子未破,誰敢拿人?」
差役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宋大人,你也瞧見了,有這樣的知府在,我敢來報官嗎?」月娘指著韓㣉,「誰都知道他是韓太師的獨子,我來官府報官,那不是自己來送死?」
宋慈搖頭道:「不管怎樣,這些都不是你殺害無辜之人的理由。」
月娘笑了,笑中帶著不屑,也帶著無奈:「明明殺人的是他,我只不過是聽從雲媽媽的安排,去望湖客邸陪侍歌舞,只不過是去茅房時走錯了路,去到了聽水房,為什麼我就該被他追殺?為什麼我就該被他逼得走投無路?」
「月娘,你不要再說了。」袁朗道,「宋大人,是我殺害了自己的妹妹,是我見財起意,殺了蟲娘,我對不起她們……」
「袁大哥,你什麼都不必再說,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月娘道,「都是我月娘心機太深,是我見袁晴與我身形相似,將她壓在浴桶里活活溺死,是我怕蟲娘泄露我還活著的秘密,親手掐死了她,也是我以肚中孩子相逼,迫著袁大哥去拋屍。宋大人,」她目光如刀,直勾勾地盯著宋慈,「袁晴和蟲娘都是我殺的,你打算如何治我的罪?」
宋慈道:「你殺害袁晴和蟲娘,乃是故殺,依大宋刑統,以刃及故殺人者,斬。」
月娘冷冷一笑,道:「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受人輕賤的妓女,不管你如何治我的罪,哪怕現在就斬我的腦袋,我也只能聽之任之,反抗不得。可是有權有勢的人殺了人,比如這位韓公子,你能治他的罪,讓他也殺人償命嗎?倘若你不能,那你憑什麼治我的罪,要我來償命?」
「大宋自有王法在,王侯貴胄殺人,當與庶民同罪。」宋慈說出這話時,扭頭向韓侂胄看去,「我說的對吧,韓太師?」
自從得知自己曾有過親生子嗣後,韓侂胄已經許久沒說過話了。
當著眾多大宋百姓和金國使臣的面,宋慈突然說出這話,那是要逼著韓侂胄不得不點頭,倘若韓侂胄當眾否認,傳出去勢必大損他的聲威和名望。夏震見狀,挨近韓侂胄耳邊,小聲道:「太師,要不要將圍觀之人都趕出去?」
韓侂胄沒有任何示意,只是冷眼看著宋慈。夏震不敢擅作主張,重新站直了身子。
趙師睪忽然道:「此案牽涉多條人命,案情千頭萬緒,一時實難釐清。依本府之見,先將袁朗和月娘二人下獄,待釐清案情後,另擇他日再審。」
宋慈肅聲道:「趙大人,此案還有什麼沒釐清的?」
「宋提刑,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趙師睪道,「你雖有聖上手詔,可聖上只是讓你查案,沒讓你來審案。這裡是府衙公堂,案子該怎麼審,本府說了才算。」拿起驚堂木,便要拍下去。
便在這時,公堂外忽然有人高呼道:「太尉到!」
只見公堂外的圍觀人群紛紛避讓,楊次山拄著拐杖,由管家攙扶著,慢慢走入了府衙公堂。
趙師睪忙起身行禮,道:「下官見過太尉。」
楊次山微微頷首,朝公堂上各人看了看,尤其朝韓侂胄多看了幾眼,又向韓侂胄見了禮,道:「韓太師也來了,今天這裡可真是熱鬧啊。」
韓侂胄一見楊次山,不由得想起昨日趙擴突然頒下手詔,讓宋慈以戴罪之身出獄查案一事。他在宮中多有眼線,稍加打聽,得知昨日趙擴去見了楊皇后,這道手詔是從楊皇后寢宮裡出來的。楊皇后根本不認識宋慈,與宋慈毫無瓜葛,不可能平白無故對宋慈施以援手,這必然是楊次山在背後指使。韓侂胄道:「數日不見太尉上朝,聽聞太尉身子抱恙,不知可有好些?」
「有勞韓太師記掛,大病一場,今日總算好轉了不少。」楊次山咳嗽了兩聲,徐徐說道,「聽說金國使臣要在府衙破案,此事關係甚大,我特來一觀,看來我是來遲了些。」
韓侂胄知道是楊次山助宋慈出獄,見楊次山拖著病體也要來府衙旁觀審案,那自然是楊次山知道所審之案牽涉韓家,怕宋慈一人之力應付不過來,幫宋慈坐鎮來了。韓侂胄心中冷笑,道:「還不快給楊太尉看座。」
趙師睪忙吩咐差役在另一邊側首擺置座椅,請楊次山坐了。
楊次山坐定後,又咳嗽了好幾聲,道:「趙知府,方才我剛到外面時,聽公堂上有人說,案子如何審,聖上手詔說了不算,是我聽錯了吧?」
趙師睪忙道:「聖上旨意,自然無人敢違抗。」
楊次山淡淡一笑,道:「那就好。你們不必管我,繼續審案子吧。」
楊次山什麼都不用多說,只需往公堂上一坐,趙師睪自然要忌憚幾分。趙師睪不敢擅自做主,轉頭看向韓侂胄,等韓侂胄示意。
韓侂胄默然片刻,站起身來,道:「宋慈方才所言不錯,莫說是我韓侂胄的兒子,便是皇親國戚殺人,亦當與庶民同罪。」
此言一出,公堂外圍觀百姓頓時喧然鼎沸,齊聲叫好。
韓㣉因為有韓侂胄在,一向是有恃無恐,此時聽了這話,不禁臉色大變,道:「爹……」
韓侂胄壓根不理會韓㣉,道:「宋慈,只要你能拿出實證來,證明我兒確實殺了人,你即刻便可將他下獄治罪,在場諸人,皆不可加以阻攔。」
宋慈道:「好,那我就拿出實證來。」轉頭向月娘道,「月娘,臘月十四深夜,韓㣉在望湖客邸聽水房殺人,可是你親眼所見?」
月娘應道:「是我親眼所見。」
「那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又看到了什麼?如實說來。」
月娘冷冷地瞧了一眼韓㣉,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說出來。那晚我聽從雲媽媽的安排,坐上一頂轎子,被抬去瞭望湖客邸,給這位韓公子還有另一位史公子陪侍歌舞。其間韓公子有事外出,我喝多了酒,去房外吐,後來想去茅房,卻走錯了路,誤入了後花園。我聽到附近一間客房有人爭吵,湊近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客房的窗戶沒關嚴,留著一道縫,我看見韓公子和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在裡面爭執得很厲害。那女子和蟲娘長得很像,若不是她大著肚子,我險些便以為是蟲娘。那女子說她不在這裡住了,要回府去,說著打包好衣物,就要出門。那女子從韓公子身邊經過時,韓公子突然臉色大變,舉起一旁的花瓶砸在那女子頭上。花瓶碎了,那女子倒在地上,掙扎著還想爬起來。韓公子大聲叫罵,握著碎掉的瓶頸,沖那女子的肚子發狂似的捅刺,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我嚇得叫出了聲,酒也醒了,只聽韓公子叫了一聲『什麼人』,我心中慌亂,只想著趕緊逃走,韓公子的家丁卻都追了出來……」
韓㣉越聽越是暴躁。今日他先是被宋慈揭破斷絕韓侂胄親生血脈的秘密,後是葉籟出面做證,眼下連韓侂胄也對他見死不救,還被一個低賤的角妓當眾指認殺害蟲惜的經過。他怒不可遏,猛然撲上前去,一巴掌扇在月娘的臉上,罵道:「你個臭娘皮,凈在這裡亂嚼舌根!」
這一巴掌打得太過結實,月娘險些摔倒。袁朗驚呼一聲「月娘」,掙脫幾個差役,衝上去抱住了月娘。
韓㣉絲毫不覺解氣,如發狂一般,還要繼續毆打月娘。袁朗忙用身子護住月娘。幾個差役趕緊撲上去,重新捉拿袁朗,公堂上頓時一片混亂。
韓侂胄目睹此狀,臉色越發難看,沉聲道:「夏震,將㣉兒拿下。」
夏震立刻領命,衝上去將韓㣉拉開,一把抱住。夏震壯如牛虎,韓㣉拚命掙扎,卻無論如何掙脫不得。
宋慈道:「韓㣉,此案三屍五命,追根溯源,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袁晴和蟲娘之死,是你追迫月娘太急所致,蟲惜更是為你親手所殺,你惡行昭著,此番是罪無可恕。」
「宋慈,你個驢球的,我早該弄死了你!」韓㣉齜牙咧嘴,若不是被夏震抱住,只怕早已朝宋慈撲了過去。
「我說的是要鐵證。」韓侂胄忽然道,「宋慈,你說三屍五命,可袁晴和蟲娘是死於他人之手,指認我兒所殺之人,只一個蟲惜而已。然則葉籟也好,月娘也罷,都不過是空口無憑,連蟲惜的屍體都沒找到,你如何指認我兒殺人?」
韓㣉聽了這話,才知道韓侂胄到了這步田地,居然仍有保他之意。他雖然斷絕了韓侂胄的親生血脈,可韓侂胄這些年打壓異己樹敵眾多,大權在握卻年事已高,就算再生出親生子嗣也太過年幼,整個韓氏親族中又是人丁稀少,沒幾個值得倚靠之人,眼下有且只有他這一個已經成年的獨子。他早已慌了神,韓侂胄卻冷靜異常。一樁命案,屍體最為關鍵,連屍體都沒有找到,如何定罪?韓侂胄一語便道破了這最為關鍵的一點。韓㣉頓時醒悟過來,道:「是啊,連屍體都沒有,誰說蟲惜已經死了……」
「住口!」韓侂胄忽然一聲冷喝。
韓㣉吞了吞喉嚨,剩下的話都咽了回去。
韓侂胄看著宋慈,公堂內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宋慈身上。
卻聽宋慈道:「蟲惜的屍體在何處,我早就已經查到了。」
韓㣉頓時張口結舌,心中暗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將屍體處理得那麼隱秘,他怎麼可能找得到……」
「屍體在哪裡?」韓侂胄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靜。
「只要在我所說之處找到蟲惜的屍體,無須其他實證,韓㣉殺人藏屍之罪便可昭然。」宋慈道,「可就怕我說出來,韓太師不會同意我去尋找屍體。」
韓侂胄知道劉克莊和辛鐵柱到韓府後花園挖地掘屍之事,心想:「聽宋慈的口氣,莫非㣉兒真將屍體埋在了府上?」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宋慈身上移開,集中到了他的身上。眼下勢成騎虎,倘若他不應允,定然被人當作心中有鬼,於是他道:「不管是什麼地方,你大可去尋,誰都不得阻攔。」
宋慈等的就是韓侂胄這句話。他面朝圍觀人群,大聲說道:「蟲惜的屍體,就在吳山南園,被韓㣉埋入了自家祖墳之中。」
吳山南園是韓侂胄花費數年修葺一新的園林,此事臨安城中人人都知道,前不久的吳山南園之宴,更是王侯畢至,百官咸集,可謂盛極一時。一聽蟲惜的屍體被埋在吳山南園,還是埋在韓家祖墳之中,圍觀人群頓時嘩然。
韓侂胄老臉一顫,看向韓㣉,卻見韓㣉呆若木雞,僵立在原地。
一片哄鬧聲中,宋慈叫過劉克莊,低聲道:「昨晚我吩咐你找的人,都找來了吧。」
「我辦事,你放心。」劉克莊拍著胸口道,「我剛才打水時出去看過了,人已經到齊,都等在府衙門外。」
宋慈點了點頭,朗聲道:「韓太師有命,此去吳山南園,挖尋蟲惜屍體,誰都不可阻攔。」大步走出公堂。公堂外圍觀人群立刻分開一條道,宋慈直出府衙大門,竟將韓侂胄、楊次山、趙師睪、趙之傑等一眾高官大員全都拋在了公堂之上。
韓侂胄陰沉著臉,讓夏震帶上韓㣉,由甲士開道,走了出去。趙師睪趕緊命差役將月娘、袁朗和葉籟看押起來,他則緊跟在韓侂胄的身後隨時待命,韋應奎則緊跟在他的身後。趙之傑知道自己所查真相有誤,在查案上算是輸給了宋慈,但眼下這事關係到韓侂胄的名聲,也關係到整個大宋的臉面,這個熱鬧自然是要看到底的,當即和完顏良弼一起跟了出去。
楊次山目睹韓侂胄強壓怒火走出公堂的樣子,心中暗道:「韓侂胄,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之前的岳祠案,你利用宋慈這死腦筋來噁心我,如今我保宋慈出獄查案,那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你也嘗嘗被宋慈噁心的滋味。」輕咳了兩聲,由管家扶著,慢慢走出公堂。
府衙大門外,一群手握鋤頭、鐵鏟的勞力已經等候多時。這些勞力是上次宋慈在凈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時,曾被劉克莊雇去挖開巫易墳墓的人。昨晚宋慈吩咐劉克莊,再叫來這幾個勞力今早聽用。劉克莊一直不知道宋慈要找這幾個勞力幹什麼,此時才知道宋慈竟是要去吳山南園挖掘韓家的祖墳。
「你是怎麼查到蟲惜的屍體埋在韓家祖墳的?」劉克莊大感好奇,湊近宋慈,小聲問道。
宋慈搖了搖頭,應道:「我猜的。」
劉克莊頓時目瞪口呆。
宋慈昨天被抓入司理獄羈押時,曾有過長時間的冥思苦想,其中便推想過蟲惜的屍體在哪裡。馬墨之前交代的那些事,與他在望湖客邸聽水房中驗出來的血跡,還有葉籟在望湖客邸親眼所見的事情對應得上,想必大部分交代都是真的,唯獨沒有在韓府後花園中挖出屍體,可見在屍體的處理上,馬墨撒了謊。但聽水房中的被子曾被替換過,很可能如馬墨交代的那樣,當時是使用被子裹住蟲娘的屍體進行了掩埋,只是掩埋之地不在韓府後花園。他推想埋屍之地在何處,猛然間想起一事,初七那天他受韓侂胄邀請,去吳山南園赴宴時,曾獨自一人在南園中遊走,其間他走到了祖塋園,在祖塋園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座墳墓,墳墓的香糕磚出現了些許裂縫。當時他以為是工匠修砌墳墓時沒有封實,還心想這批工匠犯下如此錯誤,倘若讓韓侂胄發現,定然難逃重罰。如今想來,卻覺得其中另有蹊蹺。給權傾朝野的韓侂胄修建園林,工匠豈敢敷衍,監工豈敢馬虎,祖塋園中的墳墓都是新砌而成,怎麼可能剛剛修好就出現裂縫?其他墳墓都沒有出現裂縫,唯獨角落裡那一座墳墓出現了裂縫,還是出現在墳墓的側面,好似曾被人開過一道口子。想到這裡,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宋慈腦中冒了出來——韓㣉將蟲惜的屍體埋進了自家祖塋園的祖墳當中,封填墳墓時因為不是工匠經手,所以沒有封嚴實,這才留下了裂縫。倘若真是如此,韓㣉對屍體的處理可謂極為乾淨,試問天底下有哪個查案的官員敢往這個方向去查,就算有所懷疑,誰又敢真的去動韓家的祖墳呢?
可是宋慈就敢。
昨天這一想法才從宋慈腦中冒出來,儘管沒有足夠的把握,可查案期限就在眼前,趙之傑又已將袁朗當成兇手抓走,並揚言今早要在府衙當眾破案,宋慈已預料到今天在府衙公堂上會發生什麼事,要想治韓㣉的罪,唯有放手一搏。所以,他才叫劉克莊去僱用勞力,卻不告訴僱用勞力做什麼,只因劉克莊對他的安危極為在乎,倘若知道實情,定會阻止他這麼冒險。
「你是在說笑吧?」劉克莊驚訝地望著宋慈,心中暗想:「惠父兄啊惠父兄,我以為只有我劉克莊才如此冒失,沒想到你膽子比我還大。我只是挖韓府的後花園,你卻要去挖韓家的祖墳。萬一你猜錯了,蟲惜的屍體不在墳中,後果如何擔待得起?你這是把身家性命都賭上了啊。」在他眼中,宋慈一直都是有萬全把握才會去做某事,委實沒想到宋慈竟會有如此大冒風險的時候。
宋慈淡淡地應了一句:「去了便知。」招呼上所有勞力,在眾多圍觀百姓緊隨之下,朝吳山南園而去。
熹微的陽光灑在挺立的松柏上,枯疏的枝丫投下稀稀落落的影子,不知何處飛來一隻鳥雀,在光影斑駁的神道碑上落爪停歇。一陣腳步聲傳來,鳥雀腦袋一點,撲簌簌振翅飛去。
這裡是吳山南園的祖塋園。伴隨著腳步聲,宋慈當先進入,身後跟著韓侂胄、楊次山、趙師睪、趙之傑、完顏良弼、韋應奎、夏震和韓㣉等人,還有劉克莊和那一群勞力,一起來到了這處位於角落的墳墓前。宋慈看了一眼神道碑,就是這座韓國華的墳墓,墳墓側面的裂縫還在。
吳山南園是韓侂胄的私家園林,前來圍觀的市井百姓都被甲士攔住不讓進入。可這些百姓不甘心錯過此等熱鬧,竟另闢蹊徑,繞著南園的圍牆走,來到了祖塋園背後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居然能望見祖塋園中的一切。這一消息很快傳開,越來越多的百姓聚集到了這處山坡上。
「宋慈,你說的是這座墓?」韓侂胄道。
宋慈應道:「正是這裡。」
「此乃我韓氏高祖之墓,你可想清楚了。倘若挖開墓室,找不到你所說的屍體,該當如何?」
「倘若找不到蟲惜的屍體,我一人承擔後果,任憑太師處置。可若屍體真在這墓中,」宋慈反問道,「敢問太師,又當如何?」
韓侂胄看了看楊次山、趙之傑等人,又朝山坡上聚集圍觀的百姓瞧了一眼,道:「外人進不來這南園,更無可能來此藏屍,倘若真有屍體藏在墓中,那自然是我韓家人所為。」說這話時,朝韓㣉斜了一眼,韓㣉低著頭,壓根不敢抬頭瞧他,「只要找出蟲惜的屍體,到時依我大宋王法,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
宋慈應道:「好。」他不再多言,指著墳墓側面的縫隙,吩咐眾勞力上前,沿著那處裂縫,將香糕磚一塊塊地挖開。
隨著香糕磚一塊塊被移出,墳墓的側面漸漸被掏出了一個洞。眾勞力紛紛面露噁心之狀,有的甚至奔到一旁乾嘔起來。宋慈站在墳墓前,距離很近,聞到了一股極重的腐臭味。
韓侂胄站得較宋慈更遠,同樣聞到了這股腐臭味。祖塋園中的這些墳墓,只是為了遙祭韓家先祖而建,墓中雖埋有棺槨,但棺槨中葬的都是先祖木像,並無真人遺骨,不可能有什麼腐臭味,更別說是味道這麼重的腐臭味。韓侂胄已知墓室中十有八九藏有屍體,再瞧韓㣉時,卻見韓㣉已是面如死灰。
墳墓的側面很快被掏出了一個兩尺見方的洞口,已能看見墓室中塞著一團綉著鴛鴦的被子。眾勞力合力將那團被子拖了出來。宋慈將裹成一團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具女屍出現在了眼前。
這具女屍穿著彩裙,肚腹隆起,周身腐爛,面部腫脹得不見人形,可以清楚地看見肚子上有許多傷口,傷口周圍皮肉捲起外凸,彩裙上、被子上隨處可見烏黑色的血污,尤以腹部和頭部周圍的血污最多,可見除了腹部的傷口外,屍體頭部也曾遭受重擊以致頭破血流,粘連成一團的頭髮間,還能看見零星的碎瓷片。
宋慈蹲下身來,按壓肚腹,驗看傷口,查驗了一番屍體,道:「這具女屍懷有胎孕,身穿彩裙,與當日望湖客邸的周老幺所見相同,從屍體腐敗程度來看,死了已有大半個月,應該就是死去的蟲惜,只要進一步仔細查驗,不難確認身份。望湖客邸的雜役曾說過,韓㣉包下望湖客邸後,聽水房中除了花口瓶被替換過,還有一床綉著鴛鴦的被子也被替換過,原本被子上的鴛鴦,是綉在被子的正中,與眼前這床被子正好吻合。這床被子,還有屍體頭髮間的碎瓷片,便是最好的物證。」宋慈轉頭盯著韓㣉,「有葉公子和月娘二位人證,如今蟲惜的屍體也已找到,又有了物證。韓㣉,你還有何話說?」
韓㣉臉色灰敗,嘴角抽了抽,一貫嘴硬的他,此時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韓侂胄冷聲道:「宋慈在問你話,為何不答?」
韓㣉茫然無措,呆了一呆,忽然撲跪在韓侂胄身前,抱住韓侂胄的腿,哭號道:「爹,你救救我……你只有我這一個兒子,你要救救我啊……」
韓侂胄神色極為失望,示意夏震上前,將韓㣉拖開了,道:「我早說過,便是皇親國戚殺人,亦當與庶民同罪。事到如今,誰也救不了你。」向趙師睪道,「趙知府,韓㣉殺人,證據確鑿,即刻拿下,打入牢獄,依大宋王法處置,決不可減罪寬饒。」
趙師睪不敢不從,吩咐韋應奎帶差役上前捉拿韓㣉。
韓㣉哇哇大叫,發瘋似的掙扎反抗,對著韋應奎和眾差役拳打腳踢。
韋應奎一臉為難,手下差役都不敢對韓㣉用強,紛紛踟躕不前。
「沒聽見我的話嗎?」韓侂胄道。
趙師睪忙道:「韋應奎,還不趕緊把人拿下。」
韋應奎這才吩咐眾差役動粗,強行將韓㣉擒住了。韓㣉一邊被押解,一邊破口叫罵,各種難聽至極的污言穢語,全都是在辱罵宋慈。
祖塋園外的山坡上,傳來了大片歡呼叫好之聲。圍觀百姓大都聽說過韓㣉的為人,見韓侂胄居然大義滅親,當眾將韓㣉下獄治罪,既深感驚訝,又為之痛快。
韓侂胄聽著這些叫好之聲,臉色卻很是陰沉。他朝宋慈斜了一眼,袖子一拂,轉身而去,夏震立即隨行護衛。趙師睪朝宋慈瞪了一眼,趨步在韓侂胄身後。楊次山同樣只是看了宋慈一眼,並無其他表示,在管家的攙扶下離開了。
宋慈破了這麼一樁關係重大的案子,大宋這邊的官員卻沒一人理睬他,倒像是他犯了什麼天大的錯誤。這時身為金國正使的趙之傑向他走了過來,道:「宋提刑,你今日所為,實在令我刮目相看,真想不到宋人之中,還有你這般年少敢為之人。此次查案,我算是輸得心服口服。只是你這般當眾得罪韓太師,往後的路,怕是不會好走了。」
「多謝趙正使提醒。」宋慈道,「往後的路,無論好壞,宋慈自會走下去。」
趙之傑點點頭,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啟程北歸了。有緣的話,你我將來還會再見的。」拱手一禮,「告辭了。」
宋慈忽然想起了什麼,道:「趙正使稍等。」
趙之傑剛走出沒幾步,停下道:「宋提刑還有何事?」
「昨晚我問過蟲達一事,」宋慈眉頭微凝,「趙正使當真不知道此人嗎?」
「真有他國降將來投,朝堂議事定會提及,六年前我已是太常卿,記性也不算差,不記得有哪次朝會上提到過蟲達投金一事。你說的這個蟲達,」趙之傑搖頭道,「我的確沒有聽說過。」
宋慈點了點頭,行了一禮,道:「多謝趙正使告知。」
趙之傑極為鄭重地還了一禮,與完顏良弼一起去了。
轉眼之間,偌大的祖塋園中,只剩下了宋慈和劉克莊,以及幾個雇來的勞力。
自打離開府衙公堂,劉克莊便一直提心弔膽,生怕韓㣉又像上次韓府後花園掘屍那樣早有準備,直至此時蟲惜的屍體被挖出,韓㣉被差役抓走下獄,他懸著的心才算落了地。
劉克莊拍了拍宋慈的肩膀,露出了笑容。
宋慈望著蟲惜的屍體,道:「倘若不是韓太師命我接手此案,邀我來吳山南園赴宴,我便來不了這祖塋園,發現不了墳墓上的裂縫,也就不可能找到蟲惜的屍體。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說完這話,神色微凝,似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