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氣陰晦,凈慈報恩寺後山荒林深處,劉克莊捐了兩塊地,一塊用來合葬蟲娘和蟲惜,另一塊用來收葬了袁晴。昨日那幾個勞力,又受劉克莊的僱用,將棺材抬來此處,掘土掩墳。劉克莊取出一顆珍珠,那是當日蘇堤上初遇蟲娘時,蟲娘用於支付算卦錢的珍珠,當時被他拿在了手中,一直視作珍寶,隨身帶著。他將這顆珍珠一併埋入了蟲娘的墳墓中。待到蟲娘入土為安,劉克莊點燃香燭紙錢,在剛落成的墳前祭拜。
「蟲娘曾對我說起,當初薛一貫給她算卦時,指點她去太平觀捐十貫香油錢,說她只要那樣做,便能尋見月娘。蟲娘當真去了太平觀,捐了香油錢,最後居然真的靈驗了,她當真在清波門見到了月娘。」宋慈站在劉克莊的身旁,想像著蟲娘面帶笑容走下馬車時的場景,感慨道,「可我真希望那沒有靈驗啊。」
劉克莊默默地燒完紙錢,良久才站起身來。此時天色已晚,林中寒風漸起,有零星的枯葉從空中飄轉落下。他拿起一瓶皇都春,將酒水傾灑在蟲娘的墳頭,嘆息道:「遠林搖落晚風哀,香魂一縷去瑤台,何年何月歸去來?人言酒是消憂物,消不盡此中情懷。只祈雨露到枯荄!」
宋慈望了一眼枝丫罅隙間的陰霾天色,道:「天快黑了,回去罷。」
劉克莊將酒瓶輕輕擱在墳頭,從懷中摸出幾張行在會子,付與幾個勞力,算作酬勞。
兩人沿山路下山。劉克莊心中鬱郁,蟲娘之死,於他是莫大遺憾,但真相既已大白,真兇既已抓住,也算有個了結,可還有一事,一直記掛在他的心頭。「葉籟兄的事,」他道,「當真就沒有法子了嗎?」
葉籟不避囹圄之禍、慨然挺身做證的這份大義,宋慈一直感念在心。他道:「葉公子大盜『我來也』的身份已然坐實,其偷盜之罪雖難免去,但有一線機會,總要設法救他出來。」
劉克莊點了點頭,只要能救出葉籟,付出任何代價他都甘願。他又想起今早太學裡的傳聞,不無憂心地道:「我聽說太學裡有學官傳言,聖上原打算在上元節視學典禮上當眾召見你,如今卻取消了這一安排。你一直想為官,想著重查十五年前那樁舊案,如今你忤了聖上治罪金國使臣之意,算是得罪了聖上,往後可如何是好?」
聖上取消召見一事,宋慈今早也已聽聞。他奉旨查案,在限期之內查出真兇,成功破了西湖沉屍一案,卻沒有得到來自朝堂之上的任何褒獎,無論是此前一直對他誇讚有加的皇帝趙擴,還是舉薦他查案的韓侂胄,對他都是不聞不問。他昨日破案之時,當眾揭破了韓家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將韓㣉定罪下獄,公然得罪了韓侂胄,又沒有將完顏良弼定罪,忤逆了皇帝趙擴的意思,往後的仕途只怕極為難走。僅僅取消召見一事,他便能清晰地感受到朝堂的施壓,而且他非常清楚,這種施壓,只怕才剛剛開了個頭而已。然而,他望向山下,遠眺水波浩渺的西湖,神容坦然地應道:「大世浮沉,隨遇而安。」
宋慈和劉克莊並肩下山後,幾個勞力將酬勞分了,一人得了一張行在會子,竟還多出來了一張,不知是劉克莊不小心給多了,還是見他們辛苦,有意多付的酬勞。各人將自己那份酬勞揣在懷中,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則交給帶頭的勞力揣著,收拾好鋤頭器具,結伴下山,打算用這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找家酒樓好好地吃喝一頓。
這一頓吃喝選在了清波門入城不遠的一家小酒肆,也就是此前劉克莊和葉籟久別重逢的青梅酒肆,點了幾樣酒菜,篩了幾碗青梅酒,眾勞力吃喝吹噓,轉眼天便黑盡了。
帶頭的勞力姓葛,喚作葛阿大,眾勞力之中,就數他嗓門最大,話最多。兩碗酒下肚,葛阿大話匣子打開了,說起了他昨晚遇到的一件怪事:「你們不知道,侍郎橋那地方鬧鬼啊。昨天夜裡,我手癢去了櫃坊,帶去的錢輸了個精光,離開時又背運得很,明明白天還晴著,夜裡卻下起了雨。我在櫃坊借了把傘,回家時從侍郎橋路過。當時已是後半夜,路上明明沒有人,可我剛到橋頭,身後忽然響起踢嗒、踢嗒、踢嗒的聲音。那一聽就是木屐聲,可大冬天的,誰會穿木屐啊?當時橋頭的店鋪還點著燈籠,我就看見我身邊突然多出了一道影子,那影子左一搖,右一晃,居然只有身子,沒有腦袋!我嚇得躲在傘里不敢回頭,假裝沒看見,硬著頭皮往橋上走。結果那影子跟了上來,嗖的一下鑽進傘里,緊挨著我。我可不敢轉頭,慌亂之中,靈機一動,往身邊用力一擠,撲通一聲,那影子被我擠下河去了。我顧不了那麼多,慌忙跑掉了。」
眾勞力一開始聽得膽戰心驚,聽到最後卻都笑了起來,道:「不知是哪個倒霉蛋子,想借你的傘避雨吧,讓你給擠河裡去了。」
葛阿大道:「真是鬧鬼,那影子沒有腦袋的!你們若不信,自己去侍郎橋走走。」
眾勞力起鬨道:「走就走,誰會怕?一起看鬼去嘍!」說著叫來酒保結賬。
多出來的那張行在會子由葛阿大揣著,可他往懷裡一摸,霎時間愣住了。他翻遍全身口袋,只有一張行在會子,那是他應得的酬勞,多出來的那張卻怎麼也找不著。
「葛阿大,你可別想賴賬。」眾勞力都道。
「誰說我要賴賬?」葛阿大很是氣惱,掏出自己那張行在會子,當場付了錢,「你們愛信不信,要去自己去,我不去了!」
眾勞力都笑著打圓場,葛阿大卻氣不消,從酒肆里出來,一個人氣沖沖地走了。
葛阿大並沒有回家,而是打著燈籠沿路往回走,想找一找那張多出來的行在會子掉在了何處。沿路行人頗多,行在會子若是掉在途中,只怕早已被人撿去,只有指望行在會子是之前在凈慈報恩寺後山收拾鋤頭器具時遺失的,那還有可能找到。
他一路找回了凈慈報恩寺後山,一個人提著孤燈,走進了後山密林,回到了蟲娘、蟲惜和袁晴的墳墓前。他在墳墓附近找尋了一陣,居然真讓他在一旁的枯草叢裡找到了那張行在會子。行在會子夾在枯草間,沒有被風吹走,居然失而復得。他欣喜萬分,正要伸手去撿。
就在這時,一片死寂的密林之中,忽然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後山密林大多是墳地,本就格外陰森,這陣突如其來的細碎聲響,令葛阿大一下子汗毛倒豎。
「是誰?」葛阿大舉起燈籠,朝聲音來處一照,那裡是一片土坡,沒照見人,只照見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他挨近幾步,卻見那圓滾滾的東西是一個人頭,一個已成骷髏的人頭。
這個骷髏人頭沒有身子,孤零零地擱在土坡下,忽然動了一下。
葛阿大嚇得退了兩步,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看時,卻見那骷髏人頭又動了一下,往土坡上爬去。那骷髏人頭竟然在爬坡,爬上又滑下,滑下後又爬,其狀不勝駭異。
「鬼……鬼啊!」
葛阿大嚇得一跤跌倒,爬起身來,連行在會子也顧不得撿了,抓起燈籠,慌不擇路地奔下山去。他一邊飛奔一邊叫喊,聲音響徹整片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