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酉之交,寒風漸起,新莊橋畔酒旗招展,進入瓊樓的食客逐漸多了起來。
二樓之上,冬煦閣中,劉克莊就著一碟皂兒糕和一盤鮓脯,已經喝空了一瓶皇都春。他接過酒保送來的第二瓶皇都春,瞧著桌對面的宋慈,道:「還在想剛才驗屍的事?」
宋慈點了一下頭。
「別想那麼多了,你親自也驗過了,劉鵲就是吃了糕點,死於砒霜中毒,難不成你還能驗錯?」劉克莊道,「中午你就沒吃飯了,趕緊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吧。」
宋慈看著桌上的吃食,緩緩搖了搖頭。他知道自己再怎麼精於驗屍,也難免會有犯錯的時候,但回想不久前在提刑司偏廳驗屍的過程,自己驗屍時的每一個步驟可謂慎之又慎,的確沒有出現任何錯漏。當時他先用熱糟醋仔細洗敷了屍體,再用梅餅法查驗屍傷,沒有在劉鵲的身上驗出任何傷痕。然後他開始驗毒。在驗毒之前,他先仔細檢查了劉鵲的唇齒,發現劉鵲長有兩顆齲齒,齲齒洞中塞有食物殘渣。他用銀針將食物殘渣挑了出來,在殘渣中發現了韭菜碎末。劉鵲死前的一日三餐分別是河祗粥、金玉羹和雕菰飯,並沒有韭菜,唯一能與韭菜掛上鉤的,便是糕點中的韭餅。由此可見,劉鵲生前的確吃過韭餅,也就是說,劉鵲吃過桑榆送去的那盒糕點。宋慈將這一發現如實呈報出來,讓劉克莊記錄在檢屍格目上。
宋慈查驗之時,喬行簡一直站在偏廳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驗屍。見宋慈細緻到連齲齒中的食物殘渣都沒放過,還發現了足以證明劉鵲吃過糕點的韭菜碎末,喬行簡不由得微微頷首。
接下來就是驗毒了。
為了確保萬全,宋慈沒有使用銀器探喉法,而是改用了另一種驗毒之法。他買來一升糯米,用炊布包好蒸熟,再拿一個雞蛋,只取蛋清,加入糯米飯中抓拌均勻。他抓取些許糯米飯,搓成一個鴨蛋大小的飯糰,趁飯熱之時,掰開劉鵲的嘴巴,將飯糰放在劉鵲的牙齒上,然後用藤連紙浸濕了水,封住劉鵲的嘴,又封住其耳道、鼻孔和穀道。他再取三升釅醋,用猛火煮得大滾,將幾條新買來的棉絮浸在醋鍋里煮了一陣,撈起來蓋在劉鵲的身上。如此等候片刻,許多又臭又惡的黑汁從劉鵲的嘴裡噴了出來,染黑了糯米飯糰,還衝開了封口的藤連紙,噴在了棉絮上。此法名為糯米驗毒法,只要死者口中噴出黑惡之汁,便證明死者生前吃下過毒藥,若沒有黑惡之汁噴出,便不是服毒而死。宋慈之所以採用此法驗毒,是因為他知道有些兇手會在殺人之後,往死者喉嚨里灌入毒藥,偽造死者服毒自盡的假象,倘若驗屍官只用銀器探喉,銀器自然變色,便會得出死者是中毒身亡的結果,從而鑄成錯案。但這糯米驗毒法,是將死者胃中殘留之物逼出來,得到的驗毒結果更為準確。劉鵲的口中噴出了黑惡之汁,證明劉鵲生前的確吃下了毒藥。
這一番驗證下來,得出的結論是劉鵲的確吃過桑榆送去的糕點,也的確是死於中毒。這一切對桑榆極為不利,但宋慈沒有絲毫遮掩,讓劉克莊如實加以記錄。
查驗完劉鵲的屍體後,宋慈向喬行簡提出了請求,希望能取得桑榆送到劉太丞家的那盒糕點,他要親自查驗過才能放心。喬行簡早就驗過那盒糕點,並確認糕點有毒,宋慈的這一請求,無疑又引來了文修的詫異目光。喬行簡吩咐文修將圓形食盒取來,交給了宋慈。
宋慈打開圓形食盒,從四種糕點中各取了一個。查驗糕點是否下有砒霜,只需用銀針一試便知,他知道以喬行簡的本事,必定不會驗錯。他要查驗的不是糕點有沒有砒霜,而是砒霜位於何處,是在糕點的裡面,還是在糕點的表皮上。他先拿起一個韭餅,將表皮剝下,置於一碗,剩餘的韭餅置於另一碗,各加清水拌勻,放入銀針,封住碗口靜置一陣。等到揭開封口,發現放置表皮的碗中銀針變黑,另一隻碗中銀針並未變色。他又依葫蘆畫瓢,查驗了蜜糕、糖餅和油酥餅,同樣是表皮所在的碗中銀針變色,另一隻碗中的銀針沒有變化。由此可見,四種糕點的砒霜都只塗抹在表面,也就是說,不是製作糕點時下的砒霜,而是糕點製作好後再塗抹上去的砒霜。這一點對於桑榆是否是兇手至關重要。糕點是桑榆親手製作的,倘若砒霜在糕點內部,下毒的極大可能就是桑榆,倘若砒霜只是塗抹在表面,除了桑榆外,所有接觸過這盒糕點的人都有可能下毒,兇手便可能另有其人。
喬行簡看到這裡,不由得輕撫鬍鬚,又一次微微頷首。
查驗完糕點後,宋慈緊接著又對劉扁的屍骨進行了檢驗。此前他用墓土驗毒法,驗明劉扁屍骨埋葬之處的泥土並沒有毒,那就意味著劉扁有可能不是死於中毒,而是另有死因。他取來筆墨,在屍骨上仔細地遍塗墨汁,晾乾之後用清水洗凈,倘若骨頭上有損傷之處,哪怕損傷細微到肉眼難以觀察,也會被墨汁滲透進去,這樣便會留下墨痕。可是他用了此法,除了左臂尺骨上的那道骨裂留下了墨痕,其他骨頭上沒有出現任何墨痕,由此可見不存在任何骨傷。
宋慈在提刑司偏廳花了大半個時辰進行查驗,對比此前喬行簡的查驗,他除了驗明糕點上的砒霜都是塗抹在表皮上,並沒有取得更多的進展。他知道喬行簡一直在偏廳里看著他查驗,但他絲毫不在意喬行簡怎麼看他,心中所想都在這兩起案子上。劉扁的死因查不出來倒還正常,說明很可能是被大火燒死,至於骨色為何發黑,屍骨下方的泥土為何也發黑,有可能只是焦屍腐爛後浸染所致。但劉鵲之死卻令他疑惑難解。劉鵲的的確確吃過糕點,的的確確死於中毒,那他毒發時必定有所掙扎,可書房裡從始至終沒有傳出任何響動,說明當時書房裡除了劉鵲,極可能還有其他人在,此人制伏住了劉鵲,令劉鵲發不出一點聲音,弄不出一點響動。那此人是何時進入的書房,真是提早便藏在了書房裡嗎?
宋慈細想這兩起案子,不知為何,他心中隱隱生出了一種感覺,劉扁死於凈慈報恩寺大火,與劉鵲被毒殺在醫館書房,彼此雖然相隔一年,但似乎暗藏著某種聯繫,只是這種聯繫他目前還看不清道不明而已。他不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了,過去追查蟲娘與月娘的死時,他也曾有過類似的感覺。
此前在劉太丞家,宋慈與喬行簡就劉鵲之死有過一番針鋒相對的辨析。那一番辨析下來,宋慈對喬行簡漸生敬佩之意,要知道他思辨極快,之前在岳祠案和西湖沉屍案中,無論是韋應奎、元欽還是趙之傑,很少有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可如今喬行簡卻能。以往不管對案情有什麼感覺,他都是藏在心裡,但這次他選擇了說出來。他將這種感覺如實對喬行簡說了,並再次提出請求,希望喬行簡能同意他接手劉鵲的案子,與劉扁之死兩案並查。
喬行簡仍是搖頭,以宋慈與桑氏父女有同鄉情誼加以拒絕。但這一次喬行簡沒把話說死,道:「劉扁與劉鵲既是同族兄弟,又曾同在一處屋檐下,案情免不了有所糾葛。若有需要,涉及劉鵲的一些事,你也可以追查。」
劉克莊深知宋慈的性子,知道喬行簡若不鬆口,宋慈絕不會擅自追查劉鵲的案子。他明白喬行簡這話意味著什麼,生怕宋慈一不小心又把話說死,忙拉著宋慈向喬行簡行禮,道:「多謝喬大人!」
從提刑司出來後,宋慈隨劉克莊一路來到了瓊樓,二樓的四間雅閣只有冬煦閣沒被客人預訂,兩人便在冬煦閣中坐了下來。劉克莊要來兩瓶皇都春,自斟自飲。在此期間,宋慈一直凝著眉頭,思考著案情。他回想方才驗屍驗骨的結果,感覺自己兜兜轉轉一大圈,似乎又回到了原地。他望向窗外,望著新莊橋上人來人往,怔怔出神了一陣,忽然道:「來了。」
劉克莊探頭一望,見新莊橋上一人拉著板車走來,笑道:「答應了酉時見面,倒是準時。」他將酒盞一放,走出冬煦閣,去到樓梯處等候。
等了片刻,卻一直不見有人上樓。劉克莊於是走下樓梯,走到瓊樓的大門外,才見來人一直等在街邊,並未入樓。來人身上又黑又臟,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瘡疤在黝黑的臉上極為扎眼,是之前去劉太丞家送過炭墼的祁老二,他拉來的板車就停在街邊,板車上用繩子捆著幾個裝過炭墼的空筐。
祁老二站在瓊樓外不敢進門,臉上滿是局促,只因他身上炭灰太多,長相又太過醜陋,生怕擾了樓中客人的興緻。他見了劉克莊,一聲「公子」剛叫出口,胳膊便被劉克莊拉住了。他就這麼被劉克莊拉著走進了瓊樓,穿過一樓大堂,又走上了二樓。他步子小心翼翼,臉上堆著尷尬的笑容,不時朝周圍食客躬身示歉。
劉克莊將祁老二領入冬煦閣,來到臨窗的酒桌前,朝早就備好的一條長凳抬手,道:「坐吧。」
「公子,這可使不得……」祁老二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小人這……太髒了些。」
劉克莊卻是一笑,將祁老二摁坐在了長凳上,道:「這位是奉當今聖上旨意查案洗冤的宋慈宋提刑,是他專門為你擺置了這桌酒菜,你可推脫不得。」說著喚來酒保,吩咐再送幾道下酒的熱菜來。
宋慈看了劉克莊一眼,約祁老二見面的確是他的意思,但約在瓊樓相見卻是劉克莊定下的。原來之前祁老二去劉太丞家送炭墼時,曾提及劉鵲對自己有過大恩大德,當時居白英忽然朝石膽暗使眼色,讓石膽打斷了祁老二的話。宋慈瞧見了這一幕,心想祁老二是不是知道劉太丞家什麼不便為外人道的事,於是在祁老二離開時吩咐劉克莊追出去,想辦法留住祁老二。但當時祁老二還有一大車炭墼要趕著送去城南的幾家大戶,又說全部送完要到酉時去了。劉克莊便約他酉時在瓊樓相見,這才有了祁老二來瓊樓赴約的事。
祁老二見宋慈年紀輕輕,竟是奉旨查案的提刑官,忙搗頭道:「宋大人太客氣了,小人如何消受得起?您有什麼差遣,只管吩咐就行……」
「沒什麼差遣,只是問你一些事。」宋慈道,「你平日里送的炭墼,都是自己打的嗎?」
祁老二應道:「小人送的炭墼,都是自個在城北皋亭山裡伐的草木,燒成炭後,搗成炭灰,再一根根打出來的。」
「劉太丞家的炭墼,一直都是你在送嗎?」
「小人送了有一年多了,每十天送一次。」
「之前在劉太丞家,你曾說劉鵲對你有過大恩大德,不知是何恩德?」
祁老二尷尬地笑了笑,道:「這恩德嘛,是劉老爺給小人……給小人配了媳婦……」說完這話,似乎想起了什麼,笑容迅速轉變成了愁容。
「配了什麼媳婦?」
「劉老爺家中有一婢女,名叫紫草,去年劉老爺把她配給了小人。」
宋慈仔細打量祁老二,其人看起來年過四十,滿臉瘡疤,容貌奇醜,又只是個賣炭的外人,劉鵲居然將家中婢女配給他做媳婦,倒是令宋慈頗覺好奇。他道:「紫草?我怎麼沒聽說劉太丞家有這樣一個婢女?」
「紫草姑娘已經……不在人世了。」祁老二嘆了口氣。
「不在人世?」宋慈好奇更甚,「她是怎麼死的?」
「這個嘛……」祁老二低垂著頭,欲言又止。
劉克莊見狀,遞過去一盞酒,道:「不急不急,有什麼事,喝了這盞酒慢慢說。」
祁老二忙擺手道:「公子使不得,小人怎配喝您的酒?」
「你不肯喝,那就是嫌我的酒臟,看不起我。」
「小人豈敢……」祁老二隻好接過酒盞,慢慢地喝了。
劉克莊又接連滿上三盞,勸祁老二飲下。祁老二推脫不得,只好一盞接一盞地喝了。他喝得越來越快,最後一盞幾乎是一仰頭便入了喉。
劉克莊見祁老二四盞酒下肚,已微微有了醉意,於是再次問起紫草去世的事。這一次祁老二嘆了口氣,開口道:「都是小人貪心不足,這才害了紫草姑娘的性命……」
「到底是怎麼回事?」劉克莊道,「你仔細說來。」
祁老二晃了晃腦袋,腦海里浮現出了過去一年多來的種種往事。一年多前的中秋節,他推著一車炭墼進城,路過劉太丞家時,被管家石膽叫住了。原來前一夜劉扁死在了凈慈報恩寺的大火之中,劉太丞家趕著布置靈堂,請了不少人來辦喪事,各種吃喝用度增加了不少,以至於很快將家中的炭燒盡了,石膽急著出門買炭時,正巧見到了他路過。石膽從他那裡買了一大筐炭墼,用過後覺得緊實耐燒,此後便讓他每十天給劉太丞家送一次炭墼。他每次去送炭墼時,都會將一大筐炭墼背進劉太丞家,一根根地堆放整齊了才離開。在此期間,他見過劉太丞家不少奴婢下人,其中有一個叫紫草的婢女,令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月上旬,祁老二照例給劉太丞家送去炭墼,卻在跨過門檻時絆了下腳,跌了一跤。他用盡全力護住背上的竹筐,只掉了幾個炭墼出來,代價卻是磕傷了自己的膝蓋。他一點也不心疼膝蓋,只心疼那幾個摔壞的炭墼,在那裡小心地撿拾。一個婢女恰巧來到醫館大堂,目睹他受了傷,近前來挽起他的褲腳,取出潔白噴香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揩去傷口周圍的炭灰,又拿來跌打藥膏,在傷處細細抹勻。他連連說使不得,可那婢女說什麼也不許他亂動。他一動也不敢動,與其說是聽那婢女的話,倒不如說是受寵若驚,愣在那裡動不了。他從小就因長相奇醜,受盡他人的冷眼,活到四十多歲還沒討到媳婦,甚至連女人都沒親近過。他雖然給劉太丞家送炭墼,但那是因為他的炭墼打得好,劉太丞家的人,上到主家下到奴僕,見了他都是一臉嫌棄,遠遠地避開,唯獨那婢女不是如此。那婢女只十七八歲,眼眸又清又亮,長長的睫毛如米穗細芽,臉蛋白皙柔嫩,如同捏出來的面娃娃,他只瞧了一眼,便覺自慚形穢,低下頭不敢再看。後來過了十天,他再去劉太丞家送炭墼時,又一次遇上了那婢女。那婢女在醫館大堂里,正幫著白首烏為一摔斷胳膊的老婦固定通木。那婢女竟還記得他傷過膝蓋,近前來關心他的傷口有沒有流膿,挽起他的褲腳,確認他膝蓋上的傷口已經癒合,這才放心,緊接著又聽從白首烏的吩咐,忙著煎藥去了。當時劉鵲正好帶著黃楊皮出外看診歸來,說煎藥用藥的活不是一個婢女該乾的,叫那婢女回家宅那邊幹活,以後別再成天往醫館跑。
那婢女便是紫草,雖說是劉太丞家的婢女,過去卻常在醫館裡搭手,幫著做些煎藥、上藥的活。那時祁老二對紫草還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每次去劉太丞家送炭墼時,見到紫草心裡就覺著高興,見不到時心頭就沒個著落。就這麼過了兩個月,到了去年的正月間。這一次他送完炭墼後,石膽照例拿了炭錢給他,卻沒像往常一樣打發他趕緊走,而是叫住了他,說老爺和夫人要見他。他惶恐不安地被石膽帶到劉太丞家的後堂,在那裡見到了一臉嚴肅的劉鵲和居白英。他以為是自己送的炭墼出了什麼問題,還想著要挨上一頓責罵,哪知劉鵲竟對他說,打算將家中的婢女紫草賤賣與他為妻,問他答不答應。
祁老二將這些往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講到這裡時,自行伸手拿起桌上的酒盞,一口喝了,搖搖頭,往下說道:「小人那時腦子裡嗡嗡地響,劉老爺問了好幾遍,小人才回過神來,連連搖頭。紫草那麼好一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又美,人又那麼好,小人卻長得這麼丑,年歲又大,哪裡配得上她?可劉老爺執意要這麼做,夫人還說小人不肯答應,便去外面隨便找個腌臢潑皮,將紫草姑娘賣了。」
「劉鵲和居白英為何要這麼做?」宋慈聽到此處,不禁微微凝眉。
「劉老爺說紫草姑娘犯了大錯,不聽他的話擅自去醫館幫忙看診,煎藥時拿錯了藥材,害得病人服藥後險些丟了性命,劉太丞家因此聲譽大損,不能再容下她,準備將她賤賣了,要給她尋個去處。」
「那你答應買她了嗎?」
「小人……小人答應了。」祁老二把頭埋得更低了,「小人本就是討不到媳婦的粗人,老早便斷了這方面的念想,就想著這輩子多掙些錢,安安穩穩地給哥哥送了終,便再沒什麼遺憾了。小人怎配讓紫草姑娘做妻子,紫草姑娘又怎會甘願嫁給小人?小人原本不該答應的,可……可那時小人鬼迷心竅,當時劉老爺追問再三,小人竟點了頭……」
祁老二說這話時悔恨交加,可當年答應買紫草為妻時,他雖然也覺得惶恐,覺得不妥,但更多時候是大喜過望的。他那幾天便跟做夢似的,有時半夜醒來,忍不住扇自己兩耳光,掐自己幾下,生怕這些都是假的。那時劉鵲催得急,要他三天之內將紫草娶過門。於是他拿出多年燒炭賣炭的積蓄,先向劉鵲付了買紫草的錢,然後在臨安城裡租了一處屋子,屋子雖然不大,卻被他打掃得一塵不染,又找木匠鋪買了一些現成的傢具,將整個屋子布置得像模像樣。他打定主意等紫草過了門,便讓紫草住在城裡,不讓紫草跟著他去鄉下,也不讓紫草干任何臟活累活,自己只管更加賣力地幹活,燒更多的炭掙更多的錢,絕不能委屈了紫草。可他不知道,紫草嫁給他,便是最大的委屈。三天之後,過門之日,劉太丞家沒有將紫草送來,送來的卻是紫草離世的消息。
「消息是石管家捎來的,他說紫草姑娘不肯嫁給小人,說什麼也不嫁,夜裡竟在後院上吊自盡了……」祁老二說起此事,痛悔萬分,「紫草姑娘給小人治傷,不嫌棄小人,那是她心地善良,可是要她嫁給小人做媳婦,實在太過委屈了她,她又怎會心甘情願?都怪小人貪念過了頭,自己是一隻癩蛤蟆,卻還想著天鵝肉,答應了買她,這才害得她自盡。死的不該是紫草姑娘,該是小人才對……」
「你得知紫草死了後,」宋慈道,「有去劉太丞家親眼瞧過嗎?」
「小人去了,見到了紫草姑娘的屍體,用粗布蓋著,放在後院的角落裡。劉老爺因為紫草姑娘死在了自家,覺得晦氣,原打算把錢退還給小人,再在城外隨便找塊地,將紫草姑娘草草葬了了事。可小人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紫草姑娘,便去求劉老爺將紫草姑娘交給小人好生安葬,之前買紫草姑娘的錢,也不讓劉老爺退還。劉老爺應允了。小人便買了棺材,將紫草姑娘帶回鄉下,安葬在了自家地里。紫草姑娘還未過門,她生前也不願嫁給小人,小人不敢將她當成妻子來安葬,只是想讓她死後有個著落,不成那孤魂野鬼,逢年過節時,能有人給她上上香,陪她說說話。」
宋慈聽罷祁老二的講述,略微想了一下,道:「紫草上吊自盡後,劉太丞家有沒有通知官府?」
「通知了的,府衙來了位司理大人,還有好些個官差。」
宋慈暗暗心道:「府衙司理,那便是韋應奎了。」問道:「這位司理大人,對紫草自盡一事怎麼說?」
「小人不知道。」祁老二搖了搖頭,「小人趕到劉太丞家時,司理大人帶著官差正好離開,後來就沒見過這位司理大人了。」
「這麼說官府的人只來過一次,後面劉鵲將屍體交給你安葬,官府沒再過問?」
祁老二點點頭,應了聲「是」。
「奴婢自盡,主家須得報官,倘若隱瞞不報,私自處理屍體,那是要論罪處罰的。劉太丞家敢上報官府,韋應奎又只去過劉太丞家一次,看來紫草真是死於上吊自盡。」宋慈這麼一想,問道:「紫草既是上吊自盡,那她脖子上應該有索痕吧,你可還記得那索痕是何模樣?」
祁老二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記得紫草姑娘的脖子上有兩道索痕,又青又紫。」
「有兩道索痕?」宋慈道,「除了索痕,脖子上可還有其他傷痕?」
「她的脖子上還有一些很小的傷痕,像是……像是抓破了皮。」
宋慈眉頭一皺,道:「那她死後可是張著嘴,睜著眼?」
「是的。」
「頭髮是不是很蓬亂?」
「是的。」
「這麼說,她的舌頭並沒有伸出來?」
「是的。」
祁老二一連回答了三聲「是的」,不禁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看著宋慈。宋慈便如親眼見過紫草的屍體般,竟問得分毫不差。
宋慈陷入一陣沉思,好一陣才問道:「紫草上吊自盡,是去年的正月初幾?」
「正月十二。」
「你沒記錯?」
「那天本是大喜的日子,最後卻變成了紫草姑娘的祭日,小人如何記得錯?」
宋慈聽了這話,又陷入一陣沉思。他良久才開口,沒再問紫草的事,轉而問起了居白英:「你去過劉太丞家那麼多次,覺得居白英與丈夫劉鵲相處得怎樣?」
「小人是去過劉太丞家很多次,可沒怎麼見過劉老爺和夫人,他們相處得怎樣,小人說不上來。只是……小人只是聽說過一些事。」
「什麼事?」
「小人聽說,劉老爺和夫人早年有過一個女兒,三歲時沒了,說是劉老爺帶去醫館玩耍,沒照看好,結果讓女兒誤食毒藥,給活活毒死了。夫人後來沒再生出一兒半女,劉老爺便納了妾,生了決明小少爺。夫人因為這兩件事,一直生劉老爺的氣,聽說她因為女兒死在醫館,這些年從不踏足醫館半步。」
宋慈聽了這話,算是明白了居白英為何在醫館裡一直沉著臉,對劉鵲的死沒有表現出絲毫悲痛之情。他道:「劉鵲的女兒誤食毒藥而死,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只聽說是很多年前的事。」
宋慈若有所思了一陣,忽然道:「你還有個兄長?」他記得方才祁老二言語之間,提及希望這輩子能安安穩穩地給哥哥送終。
「是的,小人還有個哥哥,在城南看管義莊。」
宋慈與劉克莊對視一眼,道:「莫不是城南義莊的祁駝子?」
祁老二應道:「原來大人知道小人的哥哥。」
「那駝子竟是你哥哥。」劉克莊說道,「之前宋大人去城南義莊查過案,與你這位哥哥打過交道。他平日里不見人影,聽說常去櫃坊賭錢,宋大人去找了他好幾次,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他。」
祁老二尷尬地笑了笑,道:「小人的哥哥是愛賭錢,可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只是遭遇了一些變故,才變成了如今這般樣子。」
宋慈想起祁駝子曾說出「芮草融醋掩傷,甘草調汁顯傷」的話,似乎其人很懂驗屍之道。他本就覺得祁駝子這人不簡單,心中多少有些好奇,聽祁老二這麼一說,當即問道:「你兄長遭遇了什麼變故?」
祁老二長嘆了口氣,道:「這事說來久遠。小人的哥哥原是個仵作,在府衙里做事,幫著斷過不少案子,那時候府衙的官老爺們都很器重他。他那時娶了媳婦,育有一個女兒,對鄰里鄉親都很好,對小人也是照顧甚多。可是十多年前,他驗屍出了錯,府衙險些因此辦錯了一樁案子,官老爺們不讓他再當仵作,趕他去看守義莊,後來又遇上家裡失火,妻女全都……唉,他哭得死去活來,將一隻眼睛給哭瞎了。他好幾次尋死,是小人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才沒讓他死成。後來他整個人就變了,成天去櫃坊賭錢,沒錢時就回鄉下找小人拿錢,前些天初八下午,他還回來拿過錢。小人勸過他很多次,可他從不理會,每次拿了錢就走。小人的哥哥實在命苦,小人沒別的念想,這輩子能照顧他到最後,好好給他送了終,也就無憾了。」
宋慈想起初八下午,他曾帶著許義去城南義莊找祁老頭,後來又將外城的櫃坊找了個遍,始終沒找到祁駝子,原來那天下午祁駝子沒去賭錢,而是回鄉下找弟弟拿錢去了。他問道:「你兄長驗屍出錯,是什麼案子?」
「小人聽說是一樁殺妻案,好像是個進京趕考的舉子,在客棧里殺了自己的妻子。」
「你說的客棧,是不是錦繡客舍?」宋慈語氣一緊。
祁老二點點頭,道:「對,就是錦繡客舍,原來大人也知道這案子。」
宋慈一下子站了起來,雙手緊緊抓著酒桌邊沿,道:「祁駝子他……他是如何驗錯了屍?」
祁老二被宋慈的反應驚到了,搖頭道:「小人不清楚。小人以前問過哥哥,但他從來不說,誰問他都不肯說。」
劉克莊聽祁老二提起舉子殺妻案時,心頭一驚,不禁想起宋慈曾對他提到過的十五年前發生在錦繡客舍的那樁舊案。他繞過酒桌,來到宋慈身邊,在宋慈的背上輕撫兩下,道:「沒事吧?」
宋慈搖了搖頭,應了聲:「沒事。」便緩緩坐了下來。
「還要繼續問嗎?」劉克莊道。
宋慈搖搖頭:「不用了。」
劉克莊向祁老二道:「你今天說的這些事,對宋大人查案頗有用處,倘若下次有事還需要找你,不知該去何處尋你?」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張行在會子,要拿給祁老二。
祁老二急忙擺手,連說「使不得」。劉克莊卻將行在會子硬塞進了他懷裡。他推脫不得,只好收下,朝劉克莊和宋慈不斷地躬身搗頭,道:「小人家住城北泥溪村,出餘杭門,沿著上塘河往北,有七八里地,公子若有事,差人到泥溪村知會一聲,小人立刻便來城裡見您。」
劉克莊親自送祁老二出了瓊樓,眼見他推著板車往城北餘杭門去了,這才返身回到冬煦閣。宋慈仍舊坐在窗邊,獃獃出神。他知道宋慈還在想剛才祁老二說過的話,道:「要不現在走一趟城南義莊,去找祁駝子問個清楚?」
宋慈卻搖了搖頭,忽然拿起劉克莊身前的酒盞,脖子一仰,將整盞酒一口飲盡。
劉克莊吃了一驚,來臨安將近一年,他從沒見過宋慈飲酒,這還是頭一次。他還沒回過神來,宋慈已一下子起身,道:「去提刑司大獄。」
天色已黑,宋慈和劉克莊趕到了提刑司大獄。
劉克莊本以為宋慈突然來提刑司大獄,是為了探望桑榆,可宋慈徑直從關押桑榆的牢獄外走過,去了獄道最里側的一間牢獄。這間牢獄裡關押的是白首烏,他下午時被武偃帶回提刑司,一直關押在此。宋慈吩咐獄吏打開牢門,走進了牢獄之中。
「宋提刑。」白首烏原本坐在獄床上,見了宋慈,急忙起身。
「白大夫,喬大人有來審過你嗎?」宋慈道。
白首烏應道:「喬大人來問過一些事,我但凡知道的,都如實向喬大人說了。師叔的死當真與我無關,我沒有下過毒,更沒有害過他……」
「劉鵲與居白英是不是有過一個女兒,在三歲時死了?」宋慈忽然打斷了白首烏。
白首烏點了點頭,道:「師叔師嬸是有過一個女兒,名叫劉知母。」
「她是怎麼死的?」
白首烏有些好奇,道:「宋提刑,這是十年前的事了,你為何突然問這個?」
「你只管回答就行。」
白首烏想了一下,慢慢說道:「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十年前師叔一家剛來醫館不久發生的事。那時先師還是太丞,常待在翰林醫官局,少有來醫館,醫館便交給了師叔在打理,家宅那邊也是師叔和師嬸在住。那時知母剛滿三歲,是師嬸年近四十才得的女兒,聽說師嬸生她時難產,耗了半條命才把她生下來。師嬸對知母疼愛得不得了,但師叔只想要兒子,見是女兒,便對知母沒那麼喜歡。有一天知母去醫館書房玩耍,師叔沒看好她,她不知從何處翻出了一瓶牽機葯,吃進了肚子里。那牽機葯是劇毒之物,知母沒能救得過來,死狀很慘,小小的身子,疼得頭朝後仰,腳向後翻,彎得像一張弓……」他想起當年劉知母的死狀,講到這裡時不由得面露慘色。
宋慈聽說過牽機葯,據說那是歷代皇帝專門賜死臣子所用的劇毒,相傳南北朝時的北齊開國皇帝高洋,便常用此葯賜死臣下,有一回高洋宴請群臣,席間大魚大肉,觥籌交錯,君臣相談甚歡,眼見群臣吃飽喝足,高洋突然一翻臉,假言在酒里下了牽機葯,將群臣給嚇壞了,其中一位侍郎竟直接被嚇到肝膽俱裂,當場給活活嚇死了。還有傳言說,大宋開國不久,南唐後主李煜暴斃而亡,便是被太宗皇帝賜下牽機葯給毒死的。宋慈聽說過牽機葯的名頭,但從未見過此物,聽著白首烏描述劉知母的死狀,不禁一下子想起了劉扁屍骨的模樣,也是頭腳反彎,狀若角弓反張,道:「牽機葯是什麼毒?」
白首烏應道:「牽機藥用馬錢子輔以多種毒物煉製而成,具體用了哪些毒物,我也不太清楚。我聽先師提到過,這牽機葯民間很是少見,通常是皇宮大內才有,是皇帝賜死臣子用的,服用之人會渾身抽搐,頭足相就,狀若牽機而死。」
「既是皇宮大內才有的毒藥,」宋慈問道,「何以醫館裡會有?」
「這……先師那時在宮中做太丞,他知曉牽機葯的煉製之法,是他自己私下裡煉製的。」
「煉製這種劇毒來做什麼?」
「先師曾說,牽機葯雖是劇毒,但若極少量地服用,能有清明頭目的功效,倘若外用,還能通絡止痛,散結消腫。」
宋慈聽說過「是葯三分毒」的說法,也讀過父親宋鞏私藏的不少醫典,知道葯有大毒、常毒、小毒、無毒之分,有「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其七;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毒治病,十去其九」之說。牽機葯雖是劇毒,但若少量使用,能有治病功效,這一點他能理解得了。他道:「劉知母誤食牽機葯而死,居白英是何反應,劉鵲又是何反應?」
「師嬸那時悲痛萬分,哭暈了不知多少次,一醒來便哭暈過去,一連十幾天都是如此。師叔倒是沒那麼傷心,每天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從那以後,師嬸對師叔的態度大變,她恨師叔粗心大意,害得知母慘死,從此再不踏足醫館,尤其是醫館書房。後來師叔為了延續香火,買了歌女鶯桃為妾,沒兩年便生下了決明小少爺。師叔很是高興,對決明小少爺疼愛得不得了,可師嬸因此更恨師叔,對鶯桃和決明小少爺從沒給過好臉色。這幾年師嬸就沒怎麼和師叔說過話,醫館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不管不問。她在正屋裡供奉了知母的靈位,又設了一尊佛龕,平日里把自己關在裡面吃齋念佛,很少出來,可她偶有露面時,脾氣比以前還大,見了誰都罵,家裡人都怕她。師叔也經常避著不見師嬸,但凡回家宅那邊,都是宿在鶯桃房中。如今師叔死在醫館書房,還是被毒死的,師嬸私下說……」
「說什麼?」
「說這是報應,說師叔是該死。」
「你應該還記得紫草吧?」
宋慈原本一直在打聽劉知母的死,關於紫草的這一問來得太過突然,白首烏嘴唇一抖,道:「紫……紫草?記……記得。」
祁老二講述紫草的事時,曾提及紫草在醫館大堂里幫白首烏給病人固定通木,宋慈馬不停蹄地來到提刑司大獄見白首烏,除了打聽居白英與劉鵲的關係,就是為了打聽紫草的事。他雖然只去過劉太丞家一次,但劉太丞家眾人給他的感覺,是壓根沒人在乎劉鵲的死,反而人人都是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倘若他在劉太丞家查問,只怕人人都是有所遮掩,不會完完全全地對他說實話。如今白首烏被抓進了提刑司大獄,等同於與劉太丞家眾人分離開來,而且他是劉扁的弟子,在劉太丞家似乎是受到其他人排擠的,所以宋慈決定找白首烏單獨查問。如今他已經知道居白英因為劉知母的死而與劉鵲鬧僵,兩人雖同居一處屋檐下,卻有種至死不相往來的感覺,可是之前祁老二提及劉鵲將紫草賤賣給他為妻時,劉鵲和居白英是一同出現在後堂的,而且今天下午在劉太丞家,祁老二提及此事時,居白英暗使眼色,讓石膽打斷了祁老二的話,這令他覺得紫草的死似乎另有隱情,再加上紫草死在去年的正月十二,劉鵲則是死在一年後的同一天,這只是巧合,還是有所關聯,必須查個清楚才行。他道:「紫草在劉太丞家為婢,是活契還是死契?」
白首烏應道:「紫草原是孤兒,早年被先師收留做了婢女,是簽的死契。」
在大戶人家為奴為婢,有活契、死契之分。活契是受僱傭的奴婢,到了年限便可離開,也可提前花錢贖身。死契是在主家終身為奴,婚喪買賣無權做主,一切聽憑主家安排。紫草既是死契奴婢,劉鵲自然可以將她賣給祁老二為妻。宋慈道:「當初劉鵲為何將紫草賣給賣炭的祁老二為妻,你身在劉太丞家,應該知道吧?」
白首烏道:「我記得是……是紫草煎藥時拿錯了藥材,險些害了病人的性命,師叔因此將她賣給了祁老二。」
「犯了這樣的錯,劉太丞家不想再留下她,將她賣給別人倒也說得過去,可為何非要把她賤賣給祁老二那樣上了年紀、長相又丑的人呢?」宋慈道,「這麼做,更像是有什麼深仇大恨才對。」
白首烏沒有回應宋慈的話。
「你可是有事瞞著我?」宋慈道。
白首烏低聲道:「我……我……」
「白大夫,你身陷囹圄,自身已經難保,還有什麼好隱瞞的?」劉克莊忽然道,「宋提刑一貫查案公允,你應該是有所耳聞的。如今喬大人已經當你是兇手關押起來,整個提刑司上下,能救你的便只有宋提刑。你若與劉鵲的死沒有關係,那就不要對宋提刑有任何隱瞞,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知道宋大人查案公允,只是……」白首烏為難道,「這些事若是說了出來,只會加重我的嫌疑。」
「你只管說出來,是不是會加重嫌疑,我自當分辨清楚。」宋慈道。
白首烏點了點頭,道:「不瞞宋大人,其實先師去世之前,已經將……」停頓了一下,嘆了口氣,「已經將紫草許配給了我。」
宋慈眉頭一凝,道:「你繼續說。」
白首烏往下道:「紫草本是流落街頭的孤兒,還有當歸和遠志,他們都是一樣的。我記得那是六年前一天深夜,我在醫館裡分揀藥材,忽然聽見很急的敲門聲,打開門便看見了紫草。那晚下著大雨,紫草跪在醫館外磕頭,渾身都被淋透了,遠志背著當歸,跟在她的身後,她說當歸快不行了,求我救救當歸的性命。他們都只有十二三歲,個子小小,面黃肌瘦,我見他們可憐,便讓他們進了醫館。當時先師剛從太丞上退下來,那晚正好在醫館書房裡著書,還沒有休息,他親自給當歸施針用藥,救了當歸的性命。先師見他們三人無家可歸,便在問過他們願不願意後,將他們三人收留了下來。先師用藥材的名字,分別給他們三人取了名,讓紫草在家宅做了婢女,讓當歸和遠志在醫館做了葯童。紫草閑暇時常到醫館找當歸和遠志,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總會與當歸和遠志分享。她對醫術很感興趣,在醫館裡總是問這問那。先師見她頗有靈性,便讓我教她一些醫術上的學問。她學得很快,沒幾天便能熟練地分揀藥材,還學會了掌控火候,給病人煎藥用藥。
「此後四五年,紫草一有空閑,便來醫館跟著我學醫,她對看診治病越來越熟練,用起各種器具和藥材,甚至比做葯童的當歸和遠志還要得心應手,有時當歸和遠志倒要反過來跟著她學。當歸和遠志若有出錯,她總會當面指出,加以糾正,還有另一個葯童黃楊皮,學藝不精,也常被她指出各種錯誤。她總說看診治病,稍有差池便會關乎人命,半點也馬虎不得,當歸和遠志都肯聽她的,黃楊皮卻是屢教不改。黃楊皮跟著師叔,是師叔的貼身葯童,連先師都不便說教,紫草卻是不留情面,一見黃楊皮犯錯便加以指正。她平時待人溫柔可親,卻又有如此嚴格的一面,在醫術上一絲不苟,先師對她是越來越喜歡。那時先師看診病人,我常在旁邊搭手,紫草也跟著幫忙,很多時候不用我提醒,她便知道先師要用到什麼器具和藥材,提早準備妥當,先師那時曾笑言,說我和紫草便是他的左膀右臂,有我和紫草在,他便可以放心地安享晚年了。
「我大紫草十歲,眼看著她長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幾年朝夕相處下來,彼此漸漸相熟,越來越親近。先師看在眼裡,有一次把我和紫草一同叫去書房,說有意將紫草許配給我,問紫草願不願意,又問我肯不肯照顧紫草一輩子。我少年白頭,醫館裡人人拿這事說笑,來醫館求醫的病人也常對我指指點點,背地裡說三道四,說我年紀輕輕就老了,一看便活不長久。先師曾給我問過兩門親事,可人家聽信謠言,都沒答應。紫草卻不在意,什麼少年白頭、命不久長,她根本不信這些。先師一問她,她便紅著臉點了頭,我也甘願照顧她一輩子,先師便許下了這門親事。」
白首烏講到這裡,想起紫草紅著臉點頭的那一幕,不覺露出微笑。可這微笑轉瞬即逝,他搖頭嘆道:「可是許下這門親事沒幾天,先師便去凈慈報恩寺看診,在大火中遇難了……先師走得太過突然,沒留下任何遺言,他一輩子無兒無女,師娘又去世得早,偌大一個劉太丞家,最後變成了師叔的家業。師叔做了家主,不認先師許下的這門親事,不讓紫草嫁給我,我求了師叔幾次,師叔都不答允,我也沒有辦法。再到後來,師叔常常因為各種小事對紫草責罵,又不讓她繼續來醫館這邊幫忙,只讓她在家宅那邊干各種粗活。紫草只能趁師叔、高大夫和羌大夫他們都外出看診時,才敢悄悄地來醫館,陪著我看診病人。又過了幾個月,我記得是去年過完年後不久,有一天紫草突然變得不大對勁,幫著我看診病人時心不在焉,煎藥時竟拿錯了藥材,險些害病人丟了性命。她一向心細,從沒有這樣過,我問她怎麼了,她什麼也不說,一個人跑回了家宅那邊,此後一連好幾天躲著不見我。師叔得知紫草擅自來醫館幫忙,還險些害死了病人,勃然大怒,說紫草敗壞了劉太丞家多年來的好名聲,要將紫草趕出家門,後來便聽說師叔將她賣給了送炭的祁老二為妻。我去師叔那裡求情,師叔卻說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師嬸的意思,我便又去找師嬸,師嬸直接讓石管家把我轟走,不見我。我沒有辦法,只好去找紫草,想問問她的意願,商量該如何是好。她一開始仍不肯見我,後來見了我便一直哭,說她對不起我,說她不是個乾淨的女人。我追問究竟,她卻不肯再說。我苦思了一夜,想著該怎麼辦才好,想來想去,還是不願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祁老二,心想哪怕逃離劉太丞家,哪怕居無定所流落街頭,我也要帶她離開。我下定了決心,哪知轉天,她竟在後院上吊自盡了……」
白首烏講到這裡,聲音哽咽了起來。劉克莊不禁想到了慘死的蟲娘,心中對白首烏甚是同情。宋慈卻無絲毫同情之意,語氣如常地道:「紫草死後,府衙司理參軍韋應奎是不是來查過她的死?」
「韋大人是來過。」
「韋司理怎麼說?」
「我記得韋大人來了後,先檢查了紫草的屍體,說紫草是死於自盡,又查問了紫草為何自盡。得知原因後,他說紫草雖因不肯嫁人而死,但主家本就有權做主奴婢的婚嫁,這不算遭主家威逼脅迫而自盡。當天他便結了案,將紫草的屍體交給師叔處置,然後便走了。」
「你見過紫草的屍體吧,她的脖子上有幾道索痕?」
白首烏仔細回想了一下,道:「有兩道。」
「除了索痕,是不是還有別的傷痕?」
「我沒記錯的話,她的脖子上好像還有一些抓傷。」
白首烏的這番回答算是與祁老二的話對應上了。宋慈暗暗心道:「看來紫草的死是有蹊蹺,要去見一見韋應奎才行。」嘴上問道:「紫草死前一夜,曾說她對不起你,還說自己不是個乾淨的女人,你對這話怎麼看?」
「紫草自盡後,我想了很久,尤其是她死前說過的這些話,還有此前她的種種反常。」白首烏遲疑道,「我懷疑會不會……會不會是師叔……對她做過什麼不好的事……」
「你是想說,劉鵲有可能玷污了紫草?」宋慈直言不諱地道。
白首烏嘆了口氣,道:「紫草是家中婢女,她的一切都由家主做主。師叔身為家主,要她……要她服侍,她不從也得從……若不是如此,她那幾天為何變得心不在焉,為何一直躲著不見我,還說自己不幹凈,說對不起我?師嬸又為何要執意將她賣給祁老二為妻,那般糟踐她呢?」
劉克莊聽得直點頭,這樣的解釋甚是合理。宋慈只是默然了一陣,道:「所以你覺得說出這些事,會讓人懷疑你想為紫草報仇,有殺害劉鵲的動機,因而加重自己的嫌疑?」
白首烏點了點頭,道:「宋大人說的是。可我當真沒有殺害師叔。我昨晚離開書房時,師叔還是好好的,我此後再也沒有去過書房,第二天一早我又按師叔的吩咐去回診病人,直到再回到醫館時,才得知師叔已經死了……」
「你去回診了什麼病人?」宋慈打斷了白首烏的話。
「是一個叫林遇仙的幻師,住在中瓦子街。」白首烏回答道,「昨晚師叔叫我去書房,說有意傳我《太丞驗方》,又吩咐我今早去為林遇仙回診。他說林遇仙患有耳疾,囑咐我帶上香附和冰片,若是林遇仙耳疾未愈,耳道仍有瘙癢流膿,便取香附一兩、冰片一分,一起研磨成細面,以香油調和,均勻塗抹在耳道內。這一驗方,其實我是知道的,之前太學司業來醫館治療耳疾時,我就見師叔用過了。我今早趕去中瓦子街,見到了林遇仙,他的耳疾果然沒痊癒,我便依驗方用藥……」
「你剛剛說什麼?」宋慈忽然聲音一緊,「太學司業?」
白首烏應道:「是太學司業。」
「你說的可是何太驥?」宋慈的聲音又緊了幾分。
「是何太驥。」白首烏應道,「我聽說他不久前死了,他的案子好像還是宋大人你破的。」
「何司業到劉太丞家看診,」宋慈追問道,「是什麼時候的事?」
白首烏回想了一下,道:「過年之前吧,應該是臘月下旬。具體是哪些天,我記不清了。」
「哪些天?」宋慈道,「這麼說,何司業到過劉太丞家不止一次?」
白首烏點頭道:「我記得他來過三次,是連著三天來的,三次都是師叔給他看診,親自給他用的葯。」
「何司業只是單純來看診,沒做別的事?」
「我記得他每次來,除了看診,還會與師叔在書房裡單獨見面,一見便是好長時間,師叔每次都會關上門,吩咐黃楊皮守在外面,不許任何人靠近打擾。」
「你可知他們二人關起門來說些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
宋慈的眉頭緊皺起。他之前便覺得何太驥的死有一些疑點未能解開,此時聽了白首烏所言,這種感覺就變得極為強烈。他陷入沉思之中,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寫著一部醫書,一部囊括畢生醫術的醫書,在你看來,需要多長時間?」等到宋慈再說話時,他已然另起他問。
白首烏應道:「我醫術尚淺,沒寫過醫書,不敢說用時多久。但我見過先師著書,六年前先師從太丞任上退下來後,便開始著述醫書,直到他去世,前後長達五年,他的醫書仍沒完成。醫術本就沒有止境,遇到的病症越多,積累的經驗就越多,醫術也就越高,所以我想,寫著一部醫書,應該是一輩子的事吧。」
劉扁著述醫書,前後用時五年仍未完成,然而劉鵲著述《太丞驗方》,只是最近一個多月的事,總計五部十六篇的內容,眼下竟只剩最後一篇還沒完成。短短一個多月,劉鵲真能寫完一部凝聚畢生心血的醫書嗎?宋慈暗暗搖了搖頭。白首烏曾提及劉扁將自己所著的醫書視若珍寶,常隨身帶著,最後毀於凈慈報恩寺的大火,但若劉扁所著的醫書並沒有毀掉,而是被同去凈慈報恩寺的劉鵲得到了呢?劉鵲著述《太丞驗方》,倘若不是自己一邊思考一邊落筆,而是有現成的醫書加以增刪修改,所用時日如此之短,便能解釋得通了。宋慈暗想至此,問道:「之前在劉太丞家時,你曾提及劉扁著述過醫書,但是毀於凈慈報恩寺的大火,沒能留存下來。據我所知,當初劉扁去凈慈報恩寺時,只有劉鵲相隨,你是沒有跟著去的。那醫書被毀一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白首烏應道:「是師叔說的。」
宋慈又問:「劉扁和劉鵲關係到底如何?此間沒有別人,你大可實話實說。」他記得白首烏說過劉扁和劉鵲關係很好,但彌音曾提到,劉扁和劉鵲同去凈慈報恩寺的路上,彼此什麼話也不說,這實在不像是關係很好的樣子。
「不瞞大人,師叔來醫館的頭幾年,先師一旦有空回了醫館,他們二人便常在一起談論醫道,斟酌驗方。後來先師不做太丞,回到醫館常住,他們二人每天都能相見,聚在一起談論醫道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少。先師去世的那年,幾乎沒再見他與師叔談論過醫道,他們二人平時很少說話。」
「這麼說,他們二人的關係其實並不好?」
白首烏點了點頭,道:「我身在醫館,當著師嬸和高、羌二位師弟的面,這些話我實在不便說出來。」
宋慈稍稍想了一下,問道:「劉鵲近來身體如何?」
「過去這半年裡,師叔身體一直不大好。他染上了風疾,時常頭暈目眩,有過好幾次突然暈厥,試過了各種驗方,只能稍微緩解癥狀,但一直治不好。」
「那最近這段時日,」宋慈又問,「劉鵲除了見過太學的何司業,還見過哪些病人?」
「師叔白天通常都在醫館看診,見過的病人著實不少,我一時也說不齊全。」
「有沒有一些特別的病人?比如身份地位非比尋常,或是性情舉止尤為怪異之人。」
「性情舉止怪異的倒是沒有,若說有身份地位的病人,太師府的夏虞候倒是來過,還有新安郡主也曾來過。」
「你說的是韓太師身邊的夏震吧,」宋慈道,「他也患病了嗎?」
「夏虞候患有甲蘚,以前先師不做太丞回到醫館坐診時,他便每隔一段時間就來找先師醫治,過去幾年一直如此。那時夏虞候的腳指甲總是變色脫落,為此他甚是煩擾,我記得先師曾寬慰夏虞候,說他正中間的腳趾最長,乃是大富大貴的腳相,不必為此小疾擔心。可這甲蘚雖是小疾,卻難以根治,夏虞候須得隔三差五來醫館用湯藥泡腳,趾甲才不至於脫落。那時因為夏虞候經常來,紫草不用先師吩咐,便知道該抓哪些葯煎劑,倒在桶里給他泡腳。先師不在人世後,夏虞候一開始還來醫館泡腳,去年過完年後,就沒見他來過了,我還以為他的甲蘚已經好了。前些日子又見他來了醫館,請師叔給他醫治甲蘚,還隔三差五地來了好幾次,我才知他的甲蘚仍沒有好,還嚴重了不少。」
宋慈又問:「你說的新安郡主是誰?」他來臨安近一年了,還是頭一次聽說新安郡主的名號。
白首烏應道:「新安郡主韓絮,是已故韓皇后的親妹妹,她患有心疾,過去先師剛從太丞上退下來時,她來過醫館幾次,後面這幾年便沒見她來過。前幾日她突然來了,說是心口生疼,來找師叔看診。」
宋慈想起之前去錦繡客舍的行香子房查案時,房中的住客正是一位叫韓絮的姑娘。他知道當今皇后是太尉楊次山的妹妹楊桂枝,但在楊桂枝之前,皇帝趙擴還曾有過一位韓皇后,這位韓皇后與韓侂胄是同族,論輩分是韓侂胄的侄孫女,在數年前因病崩逝。在大宋境內,通常只有太子和親王之女才有資格獲封郡主,還有一些特例,譬如公主之女,或是對國家有過大功的功臣之女,也有被封為郡主的時候。韓絮身為韓皇后的親妹妹,又是當朝太師韓侂胄的侄孫女,趙擴破格封她為郡主,倒也沒什麼奇怪。只是貴為郡主,卻無丫鬟、僕人隨行伺候,反而獨自一人出行,入住民間客舍,出入醫館看診,這位韓絮倒是令宋慈暗暗稱奇。
宋慈又想了一陣,道:「劉太丞家有三個葯童,遠志和當歸的來歷我已經知道了,還有一個黃楊皮,他是什麼時候來到劉太丞家的?」
「黃楊皮比紫草、遠志和當歸晚來兩年,是四年前來的。」白首烏答道,「他好像與石管家有些沾親帶故,當初是石管家帶他來的。黃楊皮是一味藥材,也就是常見的祖師麻,先師因他臉皮蠟黃,便給他取名叫黃楊皮,讓他跟了師叔,做師叔的貼身葯童。」
「這個黃楊皮為人如何?」
「黃楊皮比遠志和當歸小上兩三歲,但為人不怎麼踏實,圓滑不少。他最初來的時候,醫館還是先師當家做主,遠志和當歸還是先師的葯童,那時他對先師尊敬有加,對遠志和當歸也是客客氣氣,遠志和當歸有什麼吩咐,他都麻利地去做。可是先師離世後,醫館改由師叔做主,一切就變了,黃楊皮仗著是師叔的貼身葯童,反過來使喚遠志和當歸。那時師叔讓遠志跟了高大夫,讓當歸跟了羌大夫,如此一來,遠志和當歸伺候的是師叔的弟子,比起伺候師叔本人的黃楊皮,那可就差了一輩,別說遠志和當歸要聽黃楊皮的,有時連高大夫和羌大夫都不敢輕視黃楊皮的話。我記得以前清掃醫館,一直是黃楊皮的活,後來變成了遠志和當歸在做,以前伺候師叔梳洗和朝食,也是黃楊皮的事,但他不願那麼早起床,也交給遠志和當歸去做。遠志性子雖有些卑怯,當歸雖有些沉默寡言,但他們二人都肯勤學苦練,以前跟在先師身邊時,耳濡目染之下,學會了不少醫術,不但能幫著抓藥煎藥,還能幫著給病人施針,如今卻只能幹些洒掃的雜活。他們二人也沒法子,只能忍氣吞聲,不然便會被趕走,甚至被賣給他人為奴。」說到這裡,想起自己身為劉扁的弟子,在劉太丞家的處境,其實比遠志和當歸好不到哪裡去,不由得搖了搖頭。
「最後問你一件事。」宋慈道,「『辛,大溫,治胃中冷逆,去風冷痹弱』,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藥材的性味。」白首烏應道。
「什麼藥材?」
「先師在世時,讓我背過各種藥材的性味,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高良姜的性味。」
「那『苦,甘,平,治風寒濕痹,去腎間風邪』呢?」
「是羌獨活的性味。」
「『苦,澀,微溫,治瘰癧,消癰腫』呢?」
「是何首烏的性味。」白首烏奇道,「宋大人,你問的是師叔死前寫的那三行字吧?」
宋慈點了點頭,道:「你,還有高大夫和羌大夫,名字是依這三種藥材取的?」
白首烏點頭稱是。
宋慈暗暗皺眉,劉鵲遇害前沒有寫別的,而是特意寫下了指代三位大夫的藥材性味,似乎是意有所指,但所指的究竟是什麼,他暫時還想不明白。該問的都已問完,他讓白首烏好生待在獄中,倘若想起了什麼,隨時讓獄吏來通知他。
天時已晚,該回太學了。宋慈和劉克莊離開時途經關押桑榆的牢獄。桑榆見宋慈和劉克莊來了,低下了頭。劉克莊叫了聲「桑姑娘」,桑榆一如白天那般,仍是默然不應。
宋慈什麼也沒說,只是看了桑榆一眼,離開了提刑司大獄。
就在宋慈和劉克莊走出提刑司大獄時,遠在城南吳山的南園之中,一抬轎子穿廊過院,停在了蓄養鷹雁的歸耕之庄外。喬行簡起簾下地,在夏震的引領下步入庄內,見到了等候在此的韓侂胄。
自打西湖沉屍案結束後,韓侂胄便正式搬離西湖岸邊的韓府,入住了吳山南園。此時的他正在喝茶。他將黑釉茶盞一擱,與喬行簡簡單寒暄了幾句後,提起了韓㣉殺人入獄一事,問道:「喬提刑,㣉兒的案子,你怎麼看?」
喬行簡一聽此言,神色微微一緊。他知道自己能調任浙西提點刑獄,全憑韓侂胄的舉薦。他此前與韓侂胄從無交集,是因為他認定金國有必亡之勢,上奏了備邊四事,暗合韓侂胄主戰的心思,這才受到韓侂胄的舉薦。可他到底心思如何,是不是願意站在韓侂胄這一邊,韓侂胄並不清楚。如今他剛來臨安上任,韓侂胄便獲知消息,一抬轎子直接將他接至南園,一見面便問起韓㣉的案子,那是在等他表態。他聽韓侂胄稱韓㣉為「㣉兒」,顯然是有保韓㣉的意思,於是稍加思索,說道:「下官一到臨安,便聽說了韓公子的案子。太師無須為此案犯愁,大宋刑統有『主殺部曲奴婢』一律,凡奴婢有罪,其主不請官司而殺之,只杖一百,奴婢無罪而殺之,也只徒一年。」
「這麼說,㣉兒只需在獄中待上一年?」
「正是。」
韓㣉獲罪下獄後,臨安府衙絲毫不敢怠慢,趙師睪命韋應奎翻查大宋刑統,找到了「主殺部曲奴婢」這一條律疏,呈報給了韓侂胄。蟲惜只是太師府一婢女,韓㣉身為主家,將她殺了,根本不用償命,只需受一年徒刑即可。韓侂胄其實早已知道這一結果,此時拿來問喬行簡,只是為了試探喬行簡,看喬行簡是否甘願為他所用。他滿意地點了點頭,讓喬行簡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道:「聽說你今日剛到任,便接手了兩起命案。」
「是,下官已在著手查辦。」
「提刑司所查之案,向來關係重大,不知是何等樣的命案,需要跳過府衙,直接由你接手?」
「城北劉太丞家的劉鵲昨夜在家中遇害,其兄長劉扁的屍骨則在凈慈報恩寺後山被人發現。」喬行簡道,「人命關天,只要是命案,都可謂關係重大,下官既然遇到了,自當接手查辦,盡己所能,查明真相。」
韓侂胄端起黑釉茶盞吹了吹,道:「目下查得如何?」
「案子剛剛接手,雖有不少眉目,也抓了一二嫌兇,但真兇究竟是誰,尚無定論。下官會全力追查這兩起案子,聖上破格擢用的幹辦公事宋慈,也在襄助下官查案,相信不日便可破案。」
「宋慈也在查這兩起案子?」
「下官到任臨安,聽說了宋慈連破奇案的事,後來察其言行,確實可堪大用,因此命他襄助查案。」
「這個宋慈,的確有些能耐,當初還是我向聖上舉薦他,聖上才破格擢他為提刑幹辦。他此前連破兩案,在臨安城裡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聖上得知他破第一案時,還多有嘉許,聽說他破第二案時,卻頗有些不悅,也未給他任何嘉獎,你可知為何?」
喬行簡應道:「下官不敢揣測聖意。」
韓侂胄把弄著手中茶盞,道:「宋慈雖會驗屍查案,可畢竟年紀輕輕,倘若什麼案子都讓他一個太學生來查,豈不是顯得府衙和提刑司都是擺設?傳出去了,異域番邦還當我大宋朝廷上上下下,連個能堪大用的官員都沒有。」
「太師明察遠見,是下官未考慮周詳。」
「浙西提刑一職責任重大,我向聖上舉薦你,是因你在淮西任上建樹頗多。然京畿之地,非淮西所能比,朝野上下人人都看著你,如今你甫一到任,便遇上兩起命案,務須親自查明才行。如此一來,我便算沒有舉薦錯人,聖上那裡,我也能有個交代。」
喬行簡站了起來,躬身行禮道:「下官定不負太師所望,不負聖上所望。」
韓侂胄壓了壓手,示意喬行簡坐下,道:「你剛才說,這兩起案子已抓了一二嫌兇?」
喬行簡併未坐下,仍是站著,回答道:「劉扁一案尚無太多進展,抓住嫌兇的是劉鵲一案。」
「有嫌兇就好,儘早定罪結案,那才是不負所望。」韓侂胄將茶盞湊近嘴邊,輕輕品了一口。
喬行簡應道:「下官明白。」
「好茶。」韓侂胄晃了晃手中茶盞,輕捋長須,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