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臨安城北餘杭門外,是北接長江、南通錢塘的浙西運河,這是一條通衢大河,繞城而過,水波粼粼,舟行上下,風帆徐徐。在浙西運河北岸,有一條支流喚作上塘河,逆河北行六七里地,再轉入一條小溪,沿溪邊行進一二里地,便到了泥溪村。
正月十四一大早,宋慈和許義來到泥溪村時,這座朴真淡雅的小村子正被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濃霧之中。跨過潺潺溪水上的青石拱橋,兩人走進了村子。霧氣中偶有人影出現,那是挑著擔早起趕集的村民。兩人向村民一打聽,得知祁老二的屋子位於村子的最北端,處在一片山坡下,屋子背後是一片竹林。兩人依言尋去,很快找到了祁老二的住處。
一陣霍霍聲刺透了濃霧,祁老二正坐在門前磨著柴刀。那柴刀已經磨得鋥亮,他用指尖撥了撥刀口,仍覺得不夠鋒利,便繼續在磨刀石上來回打磨。板車和籮筐都已備好,再過上一會兒,他便要去皋亭山裡砍柴燒炭了。宋慈和許義若是晚來片刻,只怕要多跑十幾里地,去到皋亭山中,才能見到祁老二了。
霧氣實在太濃,直到宋慈和許義來到面前,祁老二才看清了二人。他忙將柴刀放在一旁,在褲腿上擦了幾把手,起身道:「二位大人,你們怎麼來了?快請屋裡坐。」
宋慈沒有進屋,向祁老二表明了開棺驗骨的來意,問道:「不知紫草葬在何處?」
「大人要……開棺驗骨?」祁老二很是驚訝。
宋慈點頭道:「不錯,還請帶路。」
祁老二不敢違拗,領著宋慈和許義繞過屋子,來到屋後的山坡上,這裡生長了不少竹子,是一片不大不小的竹林。竹林里濃霧瀰漫,放眼望去,四周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十幾步開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祁老二對這片竹林甚是熟悉,閉著眼也不會走錯。他帶著宋慈和許義走進竹林,很快來到一片竹叢環繞的空地上,這裡立著一座土堆,土堆前豎著一塊墓碑,碑上刻著四個字——紫草之墓。
宋慈向其看去,雖只是一座小土堆,但清理得很是乾淨,墳墓上幾乎見不到一片枯落的竹葉,墓碑前還插了不少燒過的香燭,此外還有一個鐵盆,裡面滿是紙錢灰燼。他眉頭微凝,問祁老二道:「除了你,還有人來祭拜紫草姑娘嗎?」墳前燒過的香燭很多,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只是一個人來祭拜過的樣子。
祁老二應道:「劉太丞家有兩個葯童,叫遠志和當歸,過年時曾來祭拜過紫草姑娘。這兩個葯童年紀不大,卻都是好娃娃,來的時候,還給小人提了幾斤肉來。他們二人與紫草姑娘一向交好,當年紫草姑娘死後,他們二人一路送葬,還幫著小人安葬了紫草姑娘。下葬前,他們二人默默給紫草姑娘整理儀容,突然趴在棺材上大哭起來,哭了好久,才很是不舍地埋葬了紫草姑娘。」想起當年安葬紫草時的場景,他忍不住嘆了口氣。
宋慈記得遠志曾說過送葬的事,也說過每逢節日,他與當歸只要一有空閑,便會來祭拜紫草。祁老二的話,倒是與遠志所述對應上了。但宋慈仍然凝著眉頭,朝墳墓看了看,又抬頭環顧所處的這片竹林。竹林里一片靜謐,不時有乾枯的竹葉飄下,落地無聲。
「大人,」祁老二打破了這份靜謐,「紫草姑娘去世已久,不知為何……為何要突然開棺驗骨?」去世之人講究入土為安,他實在不願九泉之下的紫草再受驚擾。
宋慈應道:「紫草之死存疑,她究竟是不是自盡,還需開過棺驗過骨,方才知曉。」
祁老二著實吃了一驚,道:「不……不是自盡?」
宋慈點了點頭,沒再說話。確定了紫草墳墓的位置,他便開始靜心地等待。
「宋大人,」許義小聲道,「你這是在等劉公子嗎?」
宋慈點了一下頭。
許義朝四周看了看,道:「這地方霧氣太大,實在不大好找,劉公子到了泥溪村,未必能找到這裡來。不如……不如小的去村口等著劉公子?」
宋慈點頭應允,許義當即快步去了。
祁老二朝四周瀰漫的霧氣看了看,道:「大人,這竹林里寒氣重,要不回屋裡等吧?」
宋慈搖搖頭:「無妨。」
「那小人回屋裡沏些山茶來,給大人暖暖身子。」
「不必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說完,祁老二快步去了。
轉眼間,靜謐無聲的竹林里,只剩下了宋慈一人。這樣的獨處,沒讓宋慈覺得不舒服,反倒讓他生出了安閑自得之感。他來臨安求學已近一年,太學裡學子濟濟,臨安城裡熙熙攘攘,平日里出城也是去西湖,那裡常常是遊人如織,他難得來到這遠離市井的山野之地。這片幽謐的竹林,令他很快靜下了心來。竹林間散落著一些石頭,他尋了一塊還算平整的石頭坐下,凝起神思,思索起了案情,不單單是劉太丞家的案子,還有蟲達的下落,以及十五年前錦繡客舍的那樁舊案。
但這樣的凝思沒能持續太久,竹林外很快響起了腳步聲。今早宋慈離開太學時,劉克莊趕去城南尋找葛阿大等勞力,他知道劉克莊辦事一向乾淨利落,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趕來泥溪村會合。竹林外的腳步聲聽起來不止一人,應該是許義等到了劉克莊和眾勞力,將他們帶到了這裡。
但宋慈很快凝起了眉頭,只因這陣腳步聲窸窸窣窣的,並未進入竹林,而是四散分開,彷彿將這片竹林包圍了起來,隨之而來的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許大哥?」宋慈試著一問。
四下里沒有回應。
「是誰?」宋慈又是一問。
這一下有了回應,是祁老二的聲音:「宋大人,是小人。這山茶是小人種的,吃起來有些澀口,你是金貴之人,可別嫌棄……」
伴隨著這陣說話聲,祁老二笑著走進竹林,來到了宋慈的身前。他左手提著一壺剛燒的開水,右手拿著一隻粗瓷碗,碗中放著不少茶葉。可他話沒說完,笑容卻驟然一僵,說話聲戛然而止。他低下頭去,看向自己的大腿,那裡竟有一支血淋淋的箭頭穿了出來。水壺和粗瓷碗摔在地上,熱氣騰騰的開水濺出大半,粗瓷碗中的茶葉撒落一地,他按住大腿,慘叫著倒在了地上。
這一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宋慈一下子驚立而起。他想衝上去扶住摔倒的祁老二,可是嗖嗖聲不斷,一連七八支箭穿透霧氣,向他射了過來。這些箭幾乎是貼著他的身子飛過,有的射在紫草的墳頭,有的釘在了身後的竹子上。突然,他頭頂一涼,已被一箭射中,可他顧不得這麼多,衝上去摟住祁老二的腋下,將祁老二拖到附近一片竹叢後。又有七八支箭飛掠而來,幾乎是追著祁老二的慘叫聲射到,好在宋慈速度夠快,幾支箭慢了些許,全都釘在了竹叢上。這時宋慈才有餘暇去摸頭頂,原來是被一支箭貫穿了東坡巾,又射穿了髮髻,懸吊吊地掛在他的頭上。
宋慈不知這些箭是何人所射,但每次有箭射來,都不少於七八支,可見射箭之人少說也有七八人。他將頭頂的箭拔了下來,仔細瞧了一眼,箭桿光禿禿的,沒有任何標記,實難推測射箭之人是什麼來路。他看了一眼祁老二的大腿,被一支箭貫穿,鮮血染紅了褲管。他知道祁老二正在承受著難以想像的劇痛,但他還是示意祁老二盡量忍住,不要做聲。祁老二捲起袖子,咬在口中,哪怕疼痛萬分,也儘可能不發出聲音。
宋慈經歷了最初的驚慌,此時已完全冷靜了下來。他知道祁老二隻是一個燒炭賣炭的鄉下人,不可能招惹來這樣的禍患,想到喬行簡曾對他的提醒,他很清楚這些人十有八九是沖他來的,而且很明顯是想置他於死地。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試著朝遠處的一叢竹子扔了過去。石塊砸在竹子上,立刻「咄咄」聲不斷,七八支箭穿透霧氣,全都釘在了那叢竹子上。看來射箭之人被霧氣擋住了視線,便只是朝竹林中發出聲響的位置射箭。竹林中滿是枯落的竹枝竹葉,他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走動,便會不可避免地踩踏出聲響,勢必招來箭如雨下。他想帶著大腿受傷的祁老二逃出這片竹林,看來是不可能了,若是拋棄祁老二,獨自朝竹林外逃,靠著霧氣的遮掩,或許能有逃出去的機會。但他不願捨棄祁老二,獨自逃命的想法剛一冒出來,便被他拋諸腦後。為今之計,他只有護著祁老二,不出聲響地躲在竹林中,能多挨一刻便多挨一刻,盼著許義能等到劉克莊儘快趕來。可他又免不了擔心,倘若許義和劉克莊來了,這些射箭之人會不會沒被驚走,反而將許義和劉克莊一併殺害呢?這麼一想,他又盼著許義和劉克莊千萬不要來。
四周又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那是竹葉被踩踏的聲音。宋慈知道自己好一陣子沒發出聲響,這些射箭之人為了確認他是否已被箭射死,於是踏入竹林搜尋他來了。
「大……大人……」祁老二咬著衣袖,大腿被箭貫穿的劇痛,令他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宋慈「噓」了一聲,示意祁老二忍住,盡量別做聲。他探頭望了一眼,霧氣籠罩的竹林間隱約能看見一些黑幢幢的人影,但無法看清是什麼人。他半趴在地上,悄悄探出半截身子,伸手夠到了摔落在地的水壺。水壺裡的開水已傾倒了大半,還剩下小半壺開水。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宋慈再次抬眼望去,這次已能瞧清那些黑幢幢的人影,全都是黑衣黑帽,還用黑布罩著臉,只露出眼睛,無法看見長相。他原以為這些人只有七八個,哪知走得近了,才發現竟有十幾二十人之多,只是手持弓箭的只有七八人,更多的人則是握著明晃晃的手刀。
宋慈深吸了一口氣,看準黑衣人附近的一片竹叢,手臂猛地一掄,將水壺扔了過去。水壺在竹叢上一砸,霎時間開水四濺。竹叢下是幾個搜尋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聽見響聲,全都抬起了頭,頓時被飛濺的開水燙個正著,發出了一陣慘叫聲。其餘的黑衣人立刻警戒,又一輪箭朝前方射出,全都釘在了竹子上,緊接著腳步聲密集向前,朝宋慈所在的這片竹叢搜了過來。
宋慈縮回了身子,握緊那支從頭頂拔下來的箭,箭鏃朝外,只要有人靠近,立馬準備一箭刺出。他知道這麼做無濟於事,面對十幾二十個持弓握刀的敵人,他一個太學學子,就算能殺傷一二人,也決計逃脫不了。黑衣人搜尋的腳步聲越發近了,他握箭的手微微發抖,忍不住朝周圍看了看,這片方才還令他感覺安閑自得的幽謐竹林,不承想轉眼間竟會變成他的葬身之地。
就在這時,一聲短促卻尖銳的口哨,忽然在黑衣人中響起。
那些已經快搜到宋慈藏身處的黑衣人,因為這聲突如其來的口哨,紛紛轉身,如臨大敵般朝向竹林外面。竹林外響起了大片腳步聲,竹叢間霧氣奔涌,忽然一大群人沖了進來。這群人少說有三四十人,全都是身穿勁衣的武學生。這些武學生個個身手矯健,來勢洶洶,當先之人更是如狼似虎,以拳腳開道,勢不可當,竟是辛鐵柱。那些黑衣人雖持弓握刀,但對此毫無戒備,被這群突然出現的武學生一衝,紛紛向後潰退。
「宋慈,宋慈!」辛鐵柱的身邊緊跟著一人,是劉克莊,他不顧危險地跟著辛鐵柱往前沖,朝四周大聲地呼喊。
宋慈探頭望見了這一幕,饒是他素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也禁不住喜出望外,應道:「克庄!」
劉克莊立刻循聲奔來,找到了躲在竹叢後的宋慈。他一把捉住宋慈的肩膀,著急萬分地上下打量,確定宋慈沒有受傷,這才鬆了一口氣,道:「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我就怕自己來遲了。」
又一聲口哨在黑衣人中響起。與之前那聲短促尖銳的口哨相比,這一聲口哨雖然同樣尖銳,但拖長了許多。那些黑衣人潰退之際,原本還試圖抵擋眾武學生,聽見這聲口哨,紛紛不再戀戰,轉身飛奔,退出竹林,迅速消失在了濃霧當中。辛鐵柱見那些黑衣人以口哨為號令,進退有度,生怕有詐,喝令眾武學生聚在一起,留守在宋慈身邊,不要盲目追擊,又命令所有人戒備,不可有絲毫大意。如此警戒了片刻,四周再無聲息,辛鐵柱命趙飛帶著幾個武學生去竹林外探查,回報說已無黑衣人的蹤跡,由此確定那些黑衣人是真的退走了,辛鐵柱這才解除了戒備。
宋慈劫後餘生,驚喜之餘,沒有忘記身受重傷的祁老二。劉克莊見祁老二大腿被箭貫穿,忙去請辛鐵柱幫忙。辛鐵柱立刻叫來趙飛,讓趙飛背著祁老二,與幾個武學生一起趕往村外,尋醫救治。
宋慈朝辛鐵柱和眾武學生感激萬分地看去,他知道劉克莊會來泥溪村,但沒想到辛鐵柱竟會帶著這麼多武學生出現在這裡。他想起劉克莊的那句「就怕自己來遲了」,彷彿劉克莊知道他會在泥溪村遇險一般。他一問劉克莊,才知今早在太學分開後,劉克莊去城南找齊了葛阿大等勞力,向北出城時經過紀家橋,在橋頭遇到了正打算去太學的史寬之。
「史寬之一大早去太學,」劉克莊向宋慈道,「是為了去找你。」
「找我做什麼?」宋慈不由得一奇。
「史寬之說有人要害你,城裡人多眼雜,不便動手,要趁你今日出城之時,對你下手。」劉克莊道,「一開始我還不信,以為是史寬之危言聳聽,故意嚇唬我。可他卻能說出你今日出城,是要到泥溪村開棺驗骨,又說那些害你的人有一二十人之多,早已在泥溪村設下了埋伏,就等著你去。你今早來這泥溪村開棺驗骨,事先並未聲張,他史寬之竟然知道得一清二楚,我立刻便覺得不妙。」
當時宋慈先行一步,已經走了好長一段時間,劉克莊自知追趕不及,即便趕去了泥溪村,單憑他一人之力,面對一二十個敵人,必定無濟於事。武學就在紀家橋旁邊,劉克莊來不及多想,衝進武學找到了辛鐵柱。辛鐵柱一聽說宋慈有危險,立刻叫攏趙飛等數十個武學生,與劉克莊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了泥溪村。劉克莊向村民打聽,得知祁老二住在村北,當即往祁老二的住處趕去,在半路上發現了倒地昏迷的許義。劉克莊知道出了事,飛快地趕到祁老二的住處,卻見屋子裡空無一人,不知宋慈去了何處。好在屋後突然傳來了幾聲慘叫,那是幾個黑衣人被開水燙傷時發出的叫聲。劉克莊、辛鐵柱和眾武學生立刻趕到屋後竹林之中,這才救下了宋慈的性命。
「許大哥現下怎樣?」宋慈聽罷這番講述,第一時間關心的不是自己遇襲一事,而是許義的安危。
「放心吧,許義只是被人打暈,已經醒過來了。他說自己原本要去村口等我,走到半路時,突然被人從背後襲擊,一下子打暈了過去,想來是那些黑衣人所為。他後頸上有些青腫,我讓他在祁老二的住處暫且休息,留了兩個武學生照看他。」
宋慈這才放心。他的心思回到了史寬之通風報信一事上。史寬之常跟在韓㣉左右,與宋慈算是多有交惡,此番竟會趕去太學告知有人在泥溪村設伏,實在是出乎宋慈的意料。他道:「史寬之有沒有說泥溪村設伏一事,是何人所為?」
「我問過史寬之,他不肯透露,只說叫我抓緊時間,否則救不了你。我就怕來不及,一路往這裡趕,所幸沒有來遲。」劉克莊道,「這個史寬之,說話只說半截,昨天就是這樣,今天還是這樣,真是奇怪。」
宋慈不禁想起史寬之昨天有意提醒劉扁的案子牽涉到某個大人物,今日又趕來通風報信,只怕派人來泥溪村襲擊他的,便是這個大人物。只是他今早來泥溪村開棺驗骨,事先只告訴了劉克莊和許義,這個大人物又是如何知道的?史寬之又怎會獲知這個大人物會在泥溪村設伏?這個大人物必是大有來頭,史寬之為了不落人口實,這才不肯說出此人的姓名。宋慈念頭一轉,又一次想起喬行簡說過的話,追查此案會遭遇極大的阻力,這話算是應驗了。他之前想過會遭遇何等樣的阻力,比如查案受到其他官員阻撓,比如線索證據遭人惡意破壞,卻沒想到這阻力來得如此之猛,竟是一上來便試圖置他於死地。
宋慈從附近竹子上拔下一支箭,交給辛鐵柱,道:「辛公子,你可識得這箭的來歷?」他知道箭上沒有標記,自己無法辨別來路,但辛鐵柱身在武學,經常接觸弓箭,說不定能從箭的長短粗細瞧出端倪。
辛鐵柱接過那支箭,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搖頭道:「只是一支普通的箭,瞧不出來歷。」他又朝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這群人以口哨為號,令行禁止,足見訓練有素,只怕不是尋常賊匪。」
宋慈點了點頭,那些黑衣人行動一致,進退有度,尤其是聽見竹林里何處有響動,立刻弓箭齊發,七八支箭幾乎同時射來,可見不是臨時召集的人馬,而是長時間在一起訓練有素,才有可能做到這樣。他不再去猜測黑衣人的來路,問劉克莊道:「葛阿大他們呢?」
「你還要繼續開棺驗骨?」劉克莊有些詫異。
宋慈應道:「當然。」
「葛阿大他們來了,眼下都在祁老二的住處等著。」
「開棺驗骨的器具都備好了吧?」
「備好了,竹席、草席各一張,二升酒,五升醋,一大筐木炭,還有一把紅油傘。」劉克莊一一報來,「和上次凈慈報恩寺後山驗骨一樣,全都備齊,一樣不少。」
「那就好,你去把葛阿大他們叫來,這便起墳開棺。」宋慈看了看四周的霧氣,「今日大霧,應是晴好天氣,一會兒霧氣散去,即可驗骨。」
劉克莊立刻去祁老二的住處,把葛阿大等勞力叫來了,那些備好的器具也一併搬到了紫草的墳墓前,還提來了一大桶清水。許義不顧後頸青腫,也跟著幾個勞力來了。宋慈叫許義多休息一陣,許義卻說自己沒什麼大礙,說什麼也不肯離開,宋慈只得作罷。
在葛阿大等勞力起墳之前,劉克莊點燃了香燭,燃燒了紙錢,在紫草墳前誠心地祭拜起來。泥溪村附近沒有寺廟,請不來僧人做法事,劉克莊便提前備了香燭紙錢,用以祭拜紫草。他雙手合十,對著墳墓搗頭數拜,道:「驚擾姑娘亡魂,只為查案洗冤,姑娘若是泉下有知,還望莫要怪罪。」祭拜完後,才讓葛阿大等勞力動土。
葛阿大等勞力掄起鋤頭、鐵鍬,過不多時,挖開了紫草的墳墓,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露了出來。幾個勞力拿來撬棍,將棺蓋撬開,一股穢臭散發出來。幾個勞力避讓之時,宋慈含了一粒蘇合香圓,走上前去,朝棺材裡看去,一具裹著衣物的骸骨出現在眼前。
宋慈吩咐許義取出檢屍格目和事先準備好的筆墨,一併交給了劉克莊,道:「知道該怎麼做吧?」
劉克莊應道:「做書吏,我可是輕車熟路。怕就怕你又把我給忘了。」說著倒轉筆頭,朝自己張開的嘴巴指了一下。凈慈報恩寺後山開棺驗骨那次,宋慈忘了給他準備蘇合香圓,他可是一直記在心上。
宋慈淡淡一笑,取出一粒蘇合香圓,塞入劉克莊口中,道:「那就開始吧。」兩人共同轉身,一起面對棺材。
宋慈取出一副皮手套戴上,伸手入棺,將紫草的骨頭一塊塊取出。他用清水將這些骨頭清洗乾淨,逐一細看,沒發現任何明顯的損傷。他在地上鋪開竹席,將骨頭一塊塊地擺放在上面,再用細繩逐一串連。與此同時,他吩咐葛阿大等勞力在旁邊掘出一個棺材大小的土坑,倒入木炭,點火燒坑。
劉克莊對這樣的場景已經見識過一次,手握毛筆和檢屍格目,鎮定自若地候在宋慈身邊。辛鐵柱和眾武學生還是頭一次見,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得屏氣凝神。
竹林里的霧氣在一點點地散去。待到濃濃的白霧只剩薄薄一層時,宋慈終於將整副骸骨清洗乾淨,依照人體串好定形。這時一旁的土坑也已燒到發紅。葛阿大等勞力同樣是輕車熟路,先去除坑中炭火,再將二升酒和五升醋均勻地潑入坑中,一時間熱氣蒸騰,刺鼻至極。幾個勞力抬起擺放骸骨的竹席,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坑裡,再拿來草席,嚴嚴實實地蓋在上面。
又一輪等待開始了。
宋慈不時地觸摸土坑周圍的泥土,只有當泥土完全冷卻後,才能揭開草席查驗骸骨。這一次等待的時間過長,眾武學生開始交頭接耳,葛阿大等勞力也在一旁閑聊了起來。這些說話聲鑽入宋慈耳中,他聽見眾武學生之中,有的在議論他開棺驗骨,有的在揣測剛才那群黑衣人的來路,還有的在爭辯當前的北伐局勢,至於葛阿大等勞力,閑聊的卻是這兩天在櫃坊的賭錢輸贏,以及葛阿大撞鬼的事。聊起撞鬼一事,葛阿大立馬神氣起來,道:「我便是喝再多的酒,那也不會看花眼,那晚就是骷髏爬坡,我是看得真真切切!還有侍郎橋那事,真就是撞見了無頭鬼,你們可別不信。」幾個勞力都忍不住發笑,顯然不信葛阿大的鬼話。
葛阿大嗓門大,說話聲音響,宋慈聽了,不由得微微一怔。
時間在一點點地流逝,竹林里僅剩的一點薄霧慢慢散盡,日頭升起,林間陽光漸明。宋慈觸摸表土,泥土終於徹底冷卻了。他吩咐葛阿大等勞力揭開草席,將紫草的骸骨抬出土坑,一直抬到竹林外,放在一片可以照射陽光的開闊地上。
劉克莊不等宋慈招呼,立刻撐開紅油傘,罩在了骸骨之上。
宋慈湊近傘下,目光在一根根骨頭上緩慢地游移,仔細驗看有無血蔭,嘴裡唱報道:「頂心至囟門骨、鼻樑骨、頦頷骨以至口骨並全;兩眼眶、兩額角、兩太陽穴、兩耳、兩腮頰骨並全;兩肩井、兩臆骨全;胸前龜子骨、心坎骨全;兩臂、兩腕、兩手及髀骨全;左右肋骨全;兩胯、兩腿、兩臁肕並全;兩腳踝骨、兩腳掌骨並全。」
劉克莊運筆如飛,依著這番唱報,如實書填檢屍格目。
宋慈驗看完了骸骨的正面,並未找到任何血蔭,於是將整副骸骨小心地翻轉過來,背面朝上,再以紅油傘遮罩,繼續驗尋血蔭。
很快,宋慈的目光微微一緊,盯住了頸骨。
頸骨位於肩骨上際,乃是頭之莖骨,有天柱骨之稱,從上往下共有七節。宋慈盯視之處,是頸骨的第一節,那裡有一丁點的淡紅色,是一處極其微小的血蔭。
但凡有血蔭顯現,必是生前所受的骨傷。可宋慈乍一看,血蔭處似乎沒有傷痕,只有一個細小的如同沒洗乾淨的污點。他用指尖輕輕地摸了摸那處污點,又解開串骨定形的細繩,將那一節頸骨拿了起來,就著陽光定睛細看,發現那其實並非污點,而是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孔,只因小孔里塞滿了泥污,這才看起來像一個污點。
宋慈隨身帶著用以驗毒的銀針,當即取了出來,將小孔里的泥污挑出,再細看時,發現小孔里似乎嵌有什麼東西。那東西嵌得太緊,他用銀針挑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將那東西挑了出來——那是一小截只有米粒長短的針尖。正是這截細小的針尖,嵌在了頸骨上的小孔之中。
霎時間,宋慈明白了過來。之前因為紫草的頸部存在抓傷,他懷疑紫草並非上吊自盡,而是死於他殺,但他懷疑的方向一直是勒殺,從沒想過紫草會是死於針刺後頸。兇手將針刺入紫草後頸時,想必用了極大的力氣,以至於針尖刺入頸部後,扎進了頸骨之中,拔出時針尖被卡住,折斷在了頸骨里。當時紫草應該沒有立刻斃命,因為斷針扎在後頸之中,帶來了難以忍受的疼痛,她便伸手去抓後頸扎針之處,這才在後頸上留下了抓傷。
宋慈細看這截細小的針尖,不像是縫衣納鞋的繡花針,更像是針灸所用的銀針。他將針尖仔細收好,繼續驗看其他骨頭,但沒有再發現血蔭。整具骸骨上,唯一生前所受的損傷,便是第一節頸骨上的銀針扎刺之處。他唱報道:「腦後乘枕骨全;頸骨第一節出現血蔭,血蔭處發現針尖一截,米粒長短,嵌於骨中;脊下至尾蛆骨並全。」
至此,宋慈對紫草骸骨的查驗結束了。他接過劉克莊遞來的檢屍格目,此前他還要仔細比對,生怕劉克莊有錯填漏填,這一次卻是快速掃了一眼,便收了起來。
劉克莊吩咐葛阿大等勞力將紫草的骸骨抬回竹林,準備放入棺材,重新下葬。
「且慢。」宋慈忽然道。
葛阿大等勞力聞聲停下,抬著骸骨等在原地。
宋慈走上前去,目光落在骸骨的腳趾骨上。尋常人的腳趾,要麼腳拇趾最長,要麼第二趾最長,可紫草的左右腳趾骨中,都是第三趾骨最長,這樣的情形極其罕見,宋慈只是聽說過腳趾長成這樣的人,但還是頭一次見到。
「怎麼了?」劉克莊問道。
宋慈眉頭微凝,嘴上道:「沒什麼,下葬吧。」
葛阿大等勞力將紫草的骸骨抬至墳墓旁,小心翼翼地放入棺材,再合棺入土,重新安葬在原處。等到泥土掩埋棺材,墳墓重新立起時,劉克莊不忘再行祭拜,然後與辛鐵柱等人一起,跟著宋慈離開了這片竹林。宋慈的腳步很快,他似乎急於求證什麼,離開了泥溪村,朝臨安城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