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樓上,史寬之已經等了一整個上午。
自打在紀家橋遇到劉克莊,並將泥溪村有埋伏的消息告訴對方後,史寬之便來到了瓊樓,特意挑選了臨窗的一桌。坐在這裡,他只需稍稍探頭,餘杭門便盡在眼中。從太學出城北去泥溪村,必從餘杭門經過,他坐下不久,便看見劉克莊和辛鐵柱帶著一群武學生從樓下飛奔而過,經餘杭門出了城。他點了點頭,拿出收攏的摺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窗框,開始了等待。
等待期間,他要了一壺酒,眺望餘杭門的同時,時不時地喝上一口,暗暗琢磨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在豐樂樓遇見劉克莊後,他沒在酒桌上過多停留,假稱不勝酒力,與那幾個膏粱子弟告了別,返回了自己家中,等著入宮上朝的父親回來。這一等,竟從早上等到了入夜時分,史彌遠才乘轎歸家。父子二人屏退所有下人,進入花廳,關上了門。
「寬兒,今日如何?」
「依爹的吩咐,我今日一早去了豐樂樓,仍去結交韓㣉身邊那幫衙內,他們與韓㣉一樣,都是麻袋裡裝稻稈,全是草包。」
「雖是草包,可這些人的父輩,無一不在朝中官居要職,往後仍要繼續交結才行。宋慈那邊呢?」
「我原打算遲些去太學見宋慈,但在豐樂樓偶遇了劉克莊,便把那些話對劉克莊說了。劉克莊與宋慈乃莫逆之交,他回去後必會告訴宋慈。」
史彌遠微微頷首,道:「明日一早,你再走一趟太學。宋慈為了查案,要去城北泥溪村開棺驗骨,你去告訴他,有人要置他於死地,已在泥溪村設下了埋伏。」
「韓侂胄這是忍不了了?」史寬之略有些驚訝。
史彌遠面露微笑,慢條斯理地捋著鬍鬚,道:「宋慈在查蟲達的下落,還在查牽機葯的事,韓侂胄這隻老狐狸,終於有沉不住氣的時候了。」頓了一下又道,「為父上次說過,要扳倒韓侂胄,必須先讓他在聖上那裡失寵,劉扁的案子,便是一大良機。此案既與蟲達相關,宋慈必會深挖到底,只要當年的案子被挖出來,聖上必定對韓侂胄大失所望。為父今日退朝後,密會了楊太尉,楊太尉也覺得,當年的這層窗戶紙,普天之下沒人敢捅,只有宋慈敢捅,也只有宋慈會真的去捅。無論如何,在捅破這層窗戶紙前,宋慈千萬不能出事,至少要保他不死。至於捅破這層窗戶紙後,他是死是活,那就沒人在乎了。」
「寬兒明白,明日一早,我便去太學。」史寬之道,「只是那宋慈是出了名的死腦筋,倘若他不信我的話,執意要去泥溪村,那該如何?」
「無妨,你只管告訴他就行。」史彌遠顯得胸有成竹,「倘若他真去了泥溪村,為父便另有安排,頂多讓他受些皮肉之傷,不會讓他丟掉性命的。」
此刻回想昨晚與父親的這番對話,史寬之不禁暗暗心道:「父親那麼有把握,看來在泥溪村設伏的人當中,父親也安插了眼線。以前惜奴忍辱負重,一心為蟲達報仇,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插到韓侂胄的身邊,卻那麼輕易便被韓㣉殺了,我還覺得可惜,父親卻顯得不在意,原來他安插在韓侂胄身邊的眼線遠不止惜奴一個,難怪他能對韓侂胄的一切了如指掌。姜終究是老的辣,看來我離父親,還差著不少距離啊。」這麼想著,他端起一盞酒喝了,抬眼朝餘杭門望去。
漸漸地,一整個上午過去了,時間來到了正午,餘杭門下人影攢動,一大群武學生出現了。
史寬之定睛望去,望見了走在眾武學生當中的劉克莊和辛鐵柱,也望見了走在劉克莊和辛鐵柱中間的宋慈。他雖然相信史彌遠所謂的另有安排,但還是擔心出什麼岔子,眼見宋慈相安無事,他微懸的心終於放下了。
宋慈與劉克莊、辛鐵柱等人沿街南來,不多時走到了瓊樓外。忽然,宋慈停住了腳步,抬頭朝瓊樓望去。史寬之趕緊縮回了身子,心想莫非宋慈已發現了自己?
宋慈並未發現史寬之。他之所以抬頭,是因為時至正午,劉克莊提出由他做東,就在瓊樓好好地吃一頓,以答謝眾武學生相救宋慈之恩。眾武學生一聽說有免費的酒食可吃,忍不住歡呼雀躍,葛阿大等勞力也是面露喜色。宋慈卻望了一眼瓊樓,很煞風景地說了一句:「先去提刑司。」說完便在附近的新莊橋頭折向東,朝提刑司而去。
現成的酒食吃不成了,葛阿大等勞力在劉克莊那裡領了酬勞,各自散去。趙飛和眾武學生有些失望,結伴回了武學。辛鐵柱沒與眾武學生同行,而是與劉克莊、許義一起,跟隨宋慈去往提刑司。早在回城的路上,辛鐵柱便提出要留在宋慈的身邊。宋慈剛剛遭遇黑衣人的襲擊,這幫黑衣人未必就此死心,說不定還會另尋時機再次下手。辛鐵柱放心不下,執意要跟在宋慈身邊,說宋慈只要不回太學,他便一直跟著,時刻護衛,還說宋慈破案之前,不管是三五數日,還是十天半月,他會一直如此。劉克莊也擔心宋慈再次遇險,有辛鐵柱隨行護衛,他自然放心,也對宋慈加以勸說。宋慈本不願意,但實在拗不過二人,只能應允。
提刑司位於祥符寺附近,離瓊樓不算太遠,過不多時,四人便來到了提刑司。宋慈直入提刑司大門,奔偏廳而去。
偏廳的門被推開,光亮透入廳內,只見劉扁的屍骨和劉鵲的屍體以白布遮蓋,並排停放在偏廳的左側。這二人生前同族,又師出同門,還在同一處屋檐下共住了多年,雖是相隔一年多而死,卻能在死後並肩躺在一處,不免令人唏噓。宋慈走上前去,在劉鵲的屍體前停住了腳步。
他戴上了皮手套,揭開白布,將已經僵硬的屍體翻轉過來,使其背部朝上。他湊近劉鵲的腦後,撥開其發叢,在一根根頭髮間仔細地尋找,不放過任何一寸頭皮。
很快,宋慈的目光定住了。
在劉鵲左耳後發叢下的頭皮上,他發現了一小塊紅斑,只有一粒黃豆那麼大,而在紅斑之中,還有一個發暗的小點。
劉克莊湊近看了,道:「這是什麼?」
宋慈應道:「針眼。」
「針眼?」劉克莊有些驚訝,「這麼說,劉鵲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針扎死的?」
宋慈搖了搖頭,道:「喬大人用銀器驗過毒,我又用過糯米法驗毒,劉鵲的確中了砒霜的毒。這處針眼周圍有些許紅斑,並非死後造成的,應是生前被針扎刺所致。我之前驗屍實在輕率,竟沒發現這處針眼。」他之前查驗劉鵲的屍體時,雖也檢查了發叢,但更多的是在尋找有無鐵釘,這處針眼位於左耳後側,又被頭髮遮掩,若不仔細撥開發叢尋找,實難發現得了,再加上劉鵲中毒的跡象太過明顯,他內心深處其實早已認定劉鵲是死於中毒,便沒對頭部查驗得那麼細緻。好在他開棺查驗紫草的骸骨,發現紫草死於針刺後頸,於是來驗看劉鵲的屍體,這才沒漏過這處針眼。
原以為劉鵲的死因已經確定,可現下又出現了疑問。宋慈抖開白布,重新遮蓋在劉鵲的屍體上,然後去往提刑司大堂,想將這一發現告知喬行簡。然而喬行簡不在提刑司,他只見到了文修和武偃。文修說喬行簡有事外出,沒說去哪裡,也沒說幾時回來。宋慈只得作罷,向文修和武偃告辭離開。
從提刑司大堂出來,宋慈沒走出幾步,忽然在堂前空地上站定了,凝眉沉思起來。劉克莊跟在宋慈身後,見了宋慈這副模樣,忙向辛鐵柱和許義打手勢,示意二人停在原地,不要做聲。宋慈如此沉思一陣,忽然道:「去劉太丞家。」他說走便走,腳步極快。劉克莊忙招呼辛鐵柱和許義,緊跟在宋慈的身後。
沒過多久,四人趕到了梅家橋東,駐足於劉太丞家的大門外。
這是三天之內,宋慈第三次來到劉太丞家了。
大門沒有上閂,只是虛掩著。宋慈推門而入,穿過空無一人的醫館大堂,徑直朝葯童起居的偏屋而去。
此時狹小的偏屋裡,遠志和當歸仿如挨訓一般,低頭站成一排,身前是斜坐在凳子上、臉色大為不悅的高良姜。黃楊皮也在屋內,站在高良姜的身邊。
「他們二人當真沒回來過?」高良姜語氣一揚。
遠志左手拿著抹布,挨訓之前,他正在打掃醫館。他小聲答道:「回大大夫的話,那晚二大夫和白大夫離開書房後,當真沒再回來過。」
「那師父的醫書是誰拿了?那麼一大本醫書,總不至於長了翅膀,自個飛走了吧。」高良姜的目光從遠志身上移開,落在了當歸身上,「遠志平日里跟著我,他素來膽小,諒他也不敢動師父的東西。你當歸可就不一定了。你平時跟著羌獨活,有時還傲里傲氣的。你說,是不是羌獨活指使你溜進書房,偷走了師父的《太丞驗方》?」
「我沒有。」當歸聲音低沉,回以搖頭。他同樣手拿抹布,此前也是在打掃醫館。
「還敢說沒有?」高良姜站了起來,踏前兩步,與當歸相隔咫尺,「外人進不了醫館書房,能偷走《太丞驗方》的,必定是醫館裡的人。整個劉太丞家,人人都很正常,就你和羌獨活最為古怪。你們二人還真是物以類聚,臭味相投。你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和羌獨活合夥偷了師父的醫書?」
當歸仍是搖頭,說自己沒有偷過。遠志道:「大大夫息怒。那晚黃楊皮也在大堂,當時我們三人鬧肚子,一人去茅房,另兩人便留在大堂,當歸要麼與我待在一起,要麼便與黃楊皮待在一起,他不可能獨自溜進書房偷走醫書的,黃楊皮可以作證。」
黃楊皮冷哼一聲,道:「誰說我要作證了?」
高良姜則是瞪了遠志一眼,道:「我沒問你,沒你插嘴的份!」又沖當歸喝道,「快說,是不是你偷了醫書?」
高良姜聲音漸怒之時,伴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宋慈等人出現在了偏屋門口。
高良姜回頭瞧見了宋慈,滿面怒容頓時收斂了起來,擠出一絲笑容,道:「宋大人,你們怎麼來了?」他認得劉克莊,也認得許義,但對辛鐵柱還是頭一次見,忍不住多看了辛鐵柱幾眼。
「高大夫這是在做什麼?」宋慈沒有進入偏屋,就站在門口,向屋內幾人打量了幾眼。
「沒什麼,我就是問一問《太丞驗方》的下落。」
「可有問出?」
高良姜斜了當歸一眼,道:「眼下還沒問出來。」
「黃楊皮,你來一下。」宋慈留下這話,忽然轉身離開偏屋,朝醫館書房走去。許義趕前幾步,揭下房門上的封條。宋慈走進了書房。
黃楊皮沒有立刻跟著宋慈而去,而是轉頭瞧了瞧高良姜。高良姜道:「宋大人叫你,你趕緊去吧。」黃楊皮這才走出偏屋,隨宋慈進入了書房。宋慈吩咐許義留守在書房門外,除了劉克莊和辛鐵柱可以跟著進去外,不許其他任何人進入書房。
黃楊皮站在宋慈的面前,道:「大人找小人來,不知所為何事?」
宋慈道:「記得你上次說過,你常跟在劉鵲身邊,他看診之時,你便幫著準備各種器具和藥材,是吧?」
這是黃楊皮昨天親口說過的話,他應道:「小人是說過這話,大人記性真好。」
宋慈沒理會黃楊皮的恭維,道:「劉鵲應該會針灸吧?」
「先生何止是會?他精於針灸,每次給病人施針,都是針到病除,靈效無比。」
「那他針灸時所用的銀針,也是由你提前備好嗎?」
「先生的銀針都收裹在針囊里,每次施針前,都是由小人備好針囊,再交給先生使用。」
「去年紫草上吊自盡,此事可有影響劉鵲日常看診?」
「紫草就是一個小小的婢女,又是死在後院,能有什麼影響?先生照常在醫館看診病人,只是讓醫館裡的人不準提紫草的死,以免驚擾到病人。」
「那紫草死後,劉鵲的針囊之中,可有銀針缺失?」
「大人這麼一說,好像是缺失了一枚。」
「你可記清楚了?」宋慈強調道,「別說好像。」
黃楊皮回想了一下,道:「小人記得紫草死的那天,祁老二將紫草的屍體拉走後,先生便在醫館裡開始了看診。當時遠志和當歸沒經先生的允許,去給紫草送葬,醫館裡就小人一個葯童,又要迎送病人,又要抓藥煎藥,還要準備各種器具,在醫館裡來回地跑,可把小人忙活壞了。後來遠志和當歸過了好半天才回來,被先生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又被高大夫和羌大夫數落了一頓。先生叫小人去歇一會兒,讓遠志和當歸去幹活。後來先生要給病人針灸,小人歇得差不多了,便去藥房給先生備針,當時遠志和當歸也在藥房,他們二人剛剛打掃完藥房,正在整理針囊。小人心裡有氣,叫他們讓到一邊,把針囊拿了過來。小人每逢給先生備針,除了清洗擦拭,還會清點針囊里的銀針,當天也清點了。先生的針囊共有銀針七七四十九枚,但那天只有四十八枚,小人沒記錯的話,是少了一枚毫針。」
「毫針?」
「大人有所不知,針灸有靈樞九針之說,一曰鑱針,二曰圓針,三曰鍉針,四曰鋒針,五曰鈹針,六曰圓利針,七曰毫針,八曰長針,九曰大針。毫針是靈樞九針之一,長一寸六分或三寸六分,針細而長,形如毫毛,針尖銳利如蚊虻之喙,靜以徐往,微以久留,主治寒熱痛痹。」黃楊皮說得頭頭是道,語氣透著得意,像是有意賣弄自己在醫術上的學問。
「你似乎很懂針灸?」
「先生教過小人靈樞九針的分別,他為病人針灸時,小人常在一旁伺候,看得多了,自然懂一些。」
「醫館裡的幾位大夫,還有遠志和當歸,都懂針灸嗎?」
「幾位大夫自然是懂的,遠志和當歸嘛,倒也懂一些。」
「除了劉鵲,醫館中誰最擅於針灸?」
「那當然是大大夫了。大大夫精於針灸,二大夫精於用藥,醫館裡人人都知道。」
「幾位大夫針灸時,用的是同一套銀針嗎?」
「幾位大夫各有一套銀針,給病人針灸時,都是各用各的。」
「這幾套銀針放在何處?」
「都放在藥房里。幾位大夫要用時,我們做葯童的便去取來,用過之後,再清洗乾淨放回原處。」
「這幾套銀針之中,有沒有與那枚缺失掉的毫針同等大小的銀針?」宋慈道,「若有,還請你取來看看。」
黃楊皮點頭應了,去了一趟藥房,很快取來了一裹針囊,道:「這是先生的針囊。缺失的那枚毫針,先生後來補齊了,新針與舊針的長廣是一樣的,請大人過目。」說罷打開針囊,拈起其中一枚毫針,交給了宋慈。
宋慈接過來看了,那是一枚長一寸六分的毫針,廣不及半分,針尖果然如蚊虻之喙般銳利。他取出那截在紫草頸骨中發現的針尖,與手中毫針的針尖一對比,果然是同等大小。他微微點頭,將那截針尖收好,又將毫針插回針囊之中,道:「這套銀針關係重大,暫且由我保管,結案之後歸還。」他不管黃楊皮同意與否,說完便將針囊揣入了自己懷中,隨即問道:「紫草可有親人?」
黃楊皮有些輕蔑地笑道:「紫草以前是個無家可歸的乞丐,一個街頭要飯的,哪裡會有親人?」
「高、羌、白三位大夫,平日里與紫草關係怎樣?」宋慈又問。
「紫草過去服侍老太丞,老太丞看診時,她便在旁幫手,那時白大夫也隨老太丞一起看診,常見她與白大夫待在一起。她與大大夫和二大夫之間,倒是沒什麼來往。」
「所以除了遠志和當歸,在這劉太丞家中,就數白大夫與紫草關係最好?」
黃楊皮點頭應道:「那是。」
「劉鵲遇害那晚,白大夫來書房見劉鵲時,你是在大堂里分揀藥材,對吧?」
「是的。」
「白大夫走後不久,你是不是也曾離開過?」宋慈直視著黃楊皮。
黃楊皮面露驚訝,道:「大人怎麼知道?」
宋慈不答,問道:「你為何離開?」
「小人鬧肚子,去了茅房。」
「真是鬧肚子?」
「那還能有假?當時白大夫剛走,小人肚子便嘩嘩啦啦,一個勁地亂響,趕著去茅房,一出醫館後門,沒多遠便追上了白大夫。白大夫得知小人鬧肚子,還說什麼揀木鱉子一個、母丁香一錢,加少許麝香,研成細面,做成膏藥往肚臍上貼一夜,便可緩解癥狀。小人趕去茅房,哪知碰上石管家在裡面,他好半天才出來,害得小人險些……」黃楊皮說著撓頭一笑,「險些沒憋住,拉在了褲襠里。」
「你之前對喬大人說,你鬧肚子癥狀緩解,是在後半夜睡下之後?」宋慈道。
「是的。」
「這麼說,你是用了白大夫所說的法子?」
「小人是伺候先生的葯童,白大夫是老太丞的弟子,一向與先生不對付,小人怎麼會用他說的法子?萬一他不安好心,想捉弄小人,小人按他的法子用藥,豈不是害了自己?小人可沒那麼傻。」
宋慈不由得想起,劉鵲死的那晚,遠志和當歸也鬧肚子,二人的癥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稍有好轉,當時他和喬行簡上門查案,二人仍是臉色發白,看起來虛脫無力。同樣是鬧肚子,黃楊皮卻好得這麼快,第二天看起來精神很好,面對他和喬行簡的查問,可以說是口齒伶俐,對答如流,幾乎看不出有鬧過肚子的樣子。他看了黃楊皮幾眼,沒再問鬧肚子的事,道:「那晚書房裡的燈火滅掉時,你是親眼看見的嗎?」
「小人是親眼看見的。」
「當時燈火是一下子滅的,還是慢慢暗下去的?」
黃楊皮回想著道:「小人記得是慢慢暗下去的。」
宋慈點了點頭,沒再繼續發問,道:「你可以離開了。」
查問來得突然,結束得也很突然。黃楊皮行禮道:「那小人便告退了。」說完退出了書房。
黃楊皮離開後,宋慈走到書案旁的面盆架前,摸了摸面盆架上那幾道細微的刮痕。他將劉克莊叫到身邊,在其耳邊囑咐了幾句。
劉克莊神色有些茫然,似乎沒明白宋慈的用意,但嘴上立刻答應下來:「放心吧,我記住了。」
宋慈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走出書房門外,只見高良姜、遠志和當歸都等在大堂里,剛剛離開書房的黃楊皮也在這裡。
「宋大人,還沒查到兇手嗎?」高良姜迎上來道,「我看害死師父的,八成是那羌獨活,你可要好好地查查他啊。」他昨天向宋慈透露了羌獨活鑽研毒藥一事,還親自從羌獨活的屋子裡搜出了一大箱毒藥,本以為宋慈會將羌獨活當作嫌兇抓回衙門細審,哪知宋慈昨天直接便走了,令他既不解又不爽。
宋慈沒提羌獨活的事,道:「聽說高大夫很擅長針灸?」
高良姜不無得意地道:「若論針灸之術,我比師父是遠遠不及,但比醫館裡的其他人,那還是綽綽有餘的。」醫館裡的大夫,除了他和劉鵲,便只有羌獨活和白首烏,言下之意是他的針灸之術遠遠勝過羌獨活和白首烏。
「那我有一事,正要請教高大夫。」
「大人可別說請教,有什麼事,直說就行。」
「敢問後頸之上,第一節頸骨附近,可有什麼穴位?」
「風池穴。」高良姜不假思索地回答,同時稍稍側頭,朝自己耳後發叢之間點了一下,指出了風池穴的位置。
「風池穴是有兩處嗎?」
「是,左右耳後各有一處。」
「倘若用銀針扎刺風池穴,那會怎樣?」
「風池穴別名熱府,屬足少陽膽經,所謂『治風先治血,血行風自滅』,針刺此穴,可提振一身之陽氣,疏通經絡,調理氣血,驅散風寒之邪。」高良姜說起自己最擅長的領域,侃侃而談起來,「只不過此穴靠近延髓,進針時需朝著鼻尖方向斜刺而入。」
「倘若不斜刺進針,而是朝頸骨方向進針,又當如何?」
「那便會傷及延髓。延髓上承腦髓,下接脊髓,一旦受損,輕則呼吸不暢,吞咽困難,重則嘛,立時斃命。」
「那就是說,一針刺穿延髓,人會立即死亡?」
「別說刺穿延髓,便是刺得稍微深一些,便沒命可活了。」高良姜奇道,「大人,你問這個做什麼?」
宋慈應道:「我查驗劉鵲的屍體時,在其腦後發現了一枚銀針,這枚銀針深深扎入後頸,其所刺之處,正是高大夫所說的風池穴。」
一旁的劉克莊聽得這話,不免有些奇怪,之前宋慈在提刑司偏廳查驗劉鵲的屍體時,在其左耳後發叢下發現了針眼,但他沒見宋慈從針眼裡取出過銀針。
高良姜極為驚訝,道:「師父的風池穴有銀針?」
宋慈點了點頭,不再提銀針的事,問道:「居老夫人在家吧?」
高良姜道:「師娘一直在家,她成天待在正屋,少有出來。」
「我有一些事,需找居老夫人查問一番,還請高大夫帶路。」宋慈前後三次來到劉太丞家,劉太丞家中的人,他該問的都已經問過了,只剩下居白英一人還沒查問。
高良姜因為鶯桃的緣故,對居白英這位師娘向來沒什麼好感,聽聞宋慈要去查問居白英,立刻領路前往正屋。
宋慈正準備跟隨高良姜離開醫館大堂,劉克莊忽然道:「宋提刑,跟著你跑了大半天,又是去泥溪村,又是去提刑司,我這兩條腿實在是不聽使喚了。我就在這裡歇一會兒,等你回來,可好?」
宋慈隨口道:「隨你便吧。」說著由辛鐵柱和許義隨行,跟著高良姜出了醫館後門,往正屋而去。
來到正屋時,房門緊閉的屋內有低沉的誦經聲傳出。宋慈正要上前叩門,忽然「吱呀」一響,房門拉開了,石膽端著放有碗碟的托盤,正準備從屋內退出來,瞧見宋慈等人站在屋外,不免有些驚訝。
「宋大人,你們這是……」
「我有些事,需向居老夫人問明,眼下方便吧?」
宋慈問出這話,不等石膽回答,便徑直從石膽的身邊跨過門檻,踏入了正屋。辛鐵柱和許義想隨他進屋,他卻把手一擺,示意二人留在外面。他環眼一望,打量正屋裡的布置。
正屋比之鶯桃起居的側室,足足寬敞了一倍有餘,擺置的傢具卻極少,只一床一桌一櫃而已,看起來甚是冷清。屋內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香火氣味,乳白色的煙氣飄浮在空中有如霧靄。在左側靠牆的位置,設有一方佛龕,龕內是一尊鍍金的佛像,佛龕下擺放著劉知母的靈位,靈位旁立著一盞長明燈,以及一隻燃有三支立香的小香爐。地上放置著一個蒲團,居白英身著緇衣,跪於其上,手捏佛珠,正在閉目誦經。聽見宋慈的說話聲,她睜眼回頭,瞧了宋慈一眼,絲毫不掩飾眼神里的厭惡之色,道:「我對劉鵲的死一無所知,你用不著來問我。」
「我不問劉鵲的死。」宋慈應道,「我是為紫草的死而來。」
居白英微微一怔,隨後朝石膽抬起了手。石膽趕緊放下托盤,上前扶起居白英,扶至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旁放著拐杖,居白英握住拐杖,道:「你先退下吧。」
「是,夫人。」石膽看了宋慈一眼,退出屋外,帶上了門。辛鐵柱和許義都沒進屋,帶路的高良姜也站在門外。
「你想問什麼?」居白英看著宋慈,左手捏著佛珠,右手持拐往地上一杵,「趕緊問吧。」
宋慈沒有立刻開口,而是走到劉知母的靈位前。靈位旁放有一堆立香,他從中拈起三支,在長明燈上點燃了,輕輕插在香爐之中,這才回頭道:「聽說當初將紫草賣與祁老二為妻,是居老夫人你的意思,不知你為何要這麼做?」
居白英見宋慈給劉知母上香,眼神里的厭惡之色稍減,道:「那小妮子抓錯了葯,險些害了人命,犯下了大錯。她一個賤籍之人,沒把她賣去青樓妓院,而是賣給祁老二那等良民為妻,已是對她從輕發落了。是她自己想不明白,非要去尋死。」
「我不是問紫草犯了什麼錯。」宋慈道,「我問的是,這些年你極少踏足醫館,從未管過醫館的大小事務,為何在紫草抓錯葯這件事上,你卻要突然插手呢?」
「那小妮子是家中婢女,我身為主母,還不能處置一個犯了錯的婢女嗎?」
「居老夫人自然能處置,只是紫草所犯之錯,並未真的傷害人命,似乎不至於將她趕出家門,更不至於將她殺害。」最末二字,宋慈刻意加重了語氣。
「你說什麼?」居白英猛地一下捏緊了佛珠。
宋慈神色如常,聲音也如常,只是在「殺害」二字的語調上又加重了幾分:「我說紫草不是自盡,而是遭人殺害的。」
「那小妮子明明是在後院上弔死的,家裡人都能作證,官府也來人查過,如今時隔一年,你無憑無據,卻來說她是遭人殺害,真是……」
「你要證據嗎?」宋慈不等居白英把話說完,取出那截斷在紫草頸骨里的針尖,「我今早去過泥溪村,開棺查驗了紫草的骸骨,發現她的頸骨里嵌有一截銀針針尖。紫草之死並非自盡,而是被人用銀針刺入後頸殺害的。她吊在後院,那是有人故意移屍,偽造成了自盡。巧的是,當初紫草死後,劉鵲的針囊里,正好缺失了一枚同等尺寸的銀針。」
居白英盯著宋慈手中的針尖,有些詫異,道:「你是說,那小妮子是被劉鵲殺死的?」
「劉鵲已死,我雖有此懷疑,卻無法找他本人對質,這才來找你。」
「那你找錯了人。」居白英把頭一偏,目光從針尖上移開了,「我只知道那小妮子弔死在後院,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這話一出口,她手指撥動,重新盤捏起了佛珠。
「是嗎?」宋慈語氣忽然一變,「那劉鵲與紫草私通的事呢?」
居白英如聞驚雷,轉回頭來盯著宋慈,嘴唇顫動了幾下,沒能說出話來。
宋慈見了居白英的反應,道:「看來你是知道的。」頓了一下又道,「他們二人私通,是劉鵲逼迫的,還是紫草心甘情願的?」
居白英哼了一聲,道:「劉鵲那老東西,人老心不老,納了個歌女為妾,生下個賤種當寶,還敢背著我對家中婢女動手動腳。那小妮子也是個壞坯子,長著一對桃花眼,跟狐狸精似的,自個不知檢點,死了也是活該!」
「所以你才以拿錯葯為名,執意將紫草賤賣給祁老二為妻?」
「不錯,這種不知廉恥的女人,就該配給祁老二那種又老又丑的男人。」
「那紫草死於銀針刺頸,你是當真不知?」
「我是不知道。劉鵲那老東西,除了看重他那賤種兒子,最看重的就是名聲。可我倒沒想過,他為了遮醜,竟連人都敢殺了。」居白英回想著道,「難怪當初官府的人來查案,他要暗地裡塞錢,說什麼怕影響醫館的生意,讓官府儘快結案,又叫祁老二拉走屍體後儘快下葬,原來人是他殺的。」
宋慈聽了這話,才知道韋應奎當初為何會草草結案。他沒再問紫草的死,轉而問道:「十年前,劉鵲在將軍蟲達麾下做過隨軍郎中,不知他當年為何要從軍中去職,來到這劉太丞家,替劉扁打理醫館呢?」
「那老東西說劉扁在太丞任上忙不過來,沒工夫照理醫館,所以才來幫忙。」
「既然是這樣,那六年前劉扁不做太丞回到了醫館,劉鵲為何仍沒離開呢?以劉鵲的醫術,想必足以自立門戶了吧。」
「我早就勸過那老東西,叫他開一家自己的醫館,不用寄人籬下,可無論我怎麼勸,那老東西就是不聽!」
宋慈想了一想,道:「劉扁與劉鵲師從皇甫坦學醫,皇甫坦乃聲震三朝的名醫,生前曾著有醫書,劉鵲甘願留在劉太丞家整整十年,可是為了這部醫書?」他記得白首烏與高良姜爭辯各自師父著述醫書一事時,曾提及師祖皇甫坦也著述過醫書。皇甫坦曾多次入宮為皇帝看診,劉扁能成為太丞,接替為皇帝看診的職責,而劉鵲只是做了一個隨軍郎中,加之劉扁在醫術上的造詣明顯要勝過劉鵲一截,因此宋慈猜想,皇甫坦生前所著的醫書,應該極大可能是傳給了劉扁。
居白英有些詫異地看了宋慈一眼,似乎沒想到宋慈竟能知道這麼多事,道:「你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來問我?」
「我只是這樣猜想。倘若真是如此,劉鵲為此花費十年,真可謂是處心積慮了。他若聽從你的勸告,早些自立門戶,」宋慈目光一轉,朝劉知母的靈位看去,「只怕你年幼的女兒就不會死在這裡,如今也已十三四歲,長大成人了。」他知道居白英一直為劉知母的死而耿耿於懷,這些年對劉鵲深懷恨意,是以故意提起劉知母的死,以激居白英吐露實言。
果不其然,居白英捏著佛珠的手微微顫抖,朝劉知母的靈位痴眼望去,老眼中隱隱含淚,道:「知母小小年紀,才只三歲,卻知道為我擦手洗臉,見我不高興,會扮鬼臉來逗我開心,還常去採摘各種花兒,送來給我……真如你說的那樣,知母如今有十三四歲,那該多好……」她淚眼一閉,等到再睜開時,老眼中淚水已無,環顧所處的這間正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恨意,「那老東西執意留在這裡,嘴上說幫劉扁的忙,背地裡打什麼心思,我能不知道?他惦記著皇甫坦的醫書,那醫書在劉扁的手中,聽說醫書里記錄了各種用藥精簡卻又靈效非凡的驗方,他是為了得到那部醫書,才甘願寄人籬下。整整十年,他可算是得償所願,佔了劉扁的太丞之名,成了這家醫館的主人,醫書什麼的,想必也早入了他手,否則他何以每晚把自己關在醫館書房裡?說什麼著述自己的醫書,我看他是在鑽研皇甫坦的醫書才對。那什麼《太丞驗方》,只怕他壓根就沒寫過。他那兩個徒弟,居然為了一部不存在的醫書爭得鉤心鬥角,真是可笑至極!」
這一番話,算是把劉鵲寄人籬下到鳩佔鵲巢的經過抖了出來。宋慈聽罷,想到白首烏曾提及,劉扁所著的醫書,收錄了許多獨到的驗方,高良姜曾描述劉鵲所著的《太丞驗方》,是彙集了各種用最少的藥材治最疑難病症的驗方,可見與皇甫坦的醫書是一脈相承,或者換句話說,從皇甫坦到劉扁,再從劉扁到劉鵲,三人所著的醫書很可能是同一部,是皇甫坦著書在前,劉扁和劉鵲增刪在後。想明白這一點,宋慈算是知道劉扁為何要將所著的醫書隨身攜帶了,顯然劉扁知道劉鵲覬覦皇甫坦傳下的醫書,因此留了個心眼,對同處一個屋檐下的劉鵲多有防範,只是他最終在凈慈報恩寺死於非命,醫書連同他的家業,甚至他太丞的名聲,一併落入了劉鵲手中。
「倘若《太丞驗方》是存在的呢?」宋慈道,「你覺得劉鵲會把這部醫書傳給哪位弟子?」
「上樑不正下樑歪,高良姜也好,羌獨活也罷,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那老東西精明著呢,他若真寫了醫書,只要他沒瞎了眼,便不可能傳給他那兩個弟子。」居白英冷哼一聲,「那老東西最在乎他那賤種兒子,他若再多活幾年,等那賤種兒子長大一些,定會把醫書傳給那賤種兒子。那老東西患了風疾,連他自己也治不好,沒能多活這幾年,最後還是被毒死的,真是蒼天有眼。」她這話說得極怨毒,可見她對劉鵲的恨意有多深。
宋慈略微想了一下,道:「據我所知,劉扁和劉鵲都曾為韓太師看診治病,不知他們二人可有什麼事做得不對,得罪過韓太師?」
居白英把頭一擺,道:「自打知母死後,我極少踏足醫館,從不關心醫館的事,他們二人給誰看過診,得罪過誰,我全不知道。」
「既是如此,那便叨擾居老夫人了。」宋慈不再發問,拉開房門,離開了正屋。
辛鐵柱和許義等在屋外,高良姜和石膽也在這裡等著。高良姜又湊上來問宋慈查得怎樣,似乎對宋慈查案很是關心。這一次宋慈沒理會高良姜,帶上辛鐵柱和許義回到了醫館大堂。
劉克莊等在大堂里,見宋慈回來了,朝宋慈輕輕點了點頭。宋慈不做停留,叫上劉克莊,離開了劉太丞家。
出劉太丞家後,宋慈的腳步很快,直到走出很遠,他才放緩腳步,問劉克莊道:「如何?」
「我照你所說,故意留在了醫館大堂里。」劉克莊應道,「你們走後,那兩個叫遠志和當歸的葯童,拿了掃帚抹布,在大堂各處清掃擦拭起來。那個叫黃楊皮的葯童站在一旁,說他們二人今日倒是勤快,不用使喚便知道洒掃。黃楊皮明明也是葯童,比遠志和當歸還小一些,卻不去幫忙,反而不斷地挑刺,一會兒說這裡沒掃到,一會兒說那裡沒擦乾淨,他們二人不敢還口,只是埋頭打掃,看得我氣不打一處來。我借口說要買些上等人蔘送人,叫黃楊皮帶我去了藥房,在裡面挑選人蔘。我故意挑選得很慢,儘可能在藥房里待久一些。過了一陣,遠志和當歸進來打掃藥房,他們二人把百子櫃擦了一遍,把葯碾子、研缽、脈枕、通木和一些叫不上名的器具全都清洗了一道,又擦拭了針灸銅人,把針囊里的銀針取出來整理清點,最後把一大堆用過的火罐清洗了一遍,差不多有七八十個之多。我隨意挑選了一株人蔘,讓黃楊皮給我包好,就從藥房里出來了。沒過多久,你們便回來了。」
宋慈聽罷,微微點頭,道:「果然如此。」
「果然什麼?」劉克莊不解道,「你叫我盯著藥房,我到現在還沒明白呢。」原來之前在醫館書房裡,宋慈在他耳邊囑咐了一番話,就是讓他找借口留在醫院大堂里,一刻也不轉眼地盯住藥房。
「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宋慈道,「但還有一個疑問,需要立刻去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