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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冊 第二章 隱姓埋名的和尚

所屬書籍: 宋慈洗冤筆記

宋慈一行人來到提刑司時,已是正午時分,卻見偏廳外聚集了不少差役,其中有包括許義在內的提刑司差役,也有不少臨安府衙的差役,兩撥人彼此對峙,似有劍拔弩張之意。今日皇帝視學時,眾多高官相隨,宋慈留意了這些高官,其中絕大部分是韓侂胄的親信,上次他去參加南園之會時,見過這些高官,此刻這些人聚在這裡,卻唯獨不見知臨安府事的趙師睪。宋慈頓覺不妙。只聽偏廳內傳出喬行簡的聲音道:「讓他們進來!」把守廳門的武偃等人這才讓道,眾府衙差役急忙擁入。

許義望見了宋慈,忙迎上前來,向宋慈說明了情況。原來今早趙師睪、韋應奎帶著一批府衙差役來到提刑司,以奉韓太師之命接手案件為由,要將那具疑似蟲達的屍骨運走。喬行簡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一早便派武偃帶著眾差役守在偏廳,他本人則與文修在廳內查驗這具屍骨。驗骨開始不久,趙師睪便帶人趕來,出具了移案文書,要喬行簡停止查驗,將屍骨運往府衙。

喬行簡知道沒法截留此案,但他堅持要將屍骨驗完,才允許趙師睪接手。趙師睪試圖讓差役闖入偏廳,強行運走屍骨,喬行簡就命武偃帶著眾差役擋在廳門外,與府衙差役對峙,說這裡是提刑司,不是臨安府衙,還說除非韓太師親臨,否則就要等他驗骨結束才可移案。韓侂胄隨駕視學,自然不可能來提刑司,趙師睪見喬行簡的態度如此強硬,又不敢當真翻臉動手,最終只能默許,待喬行簡查驗完後再移案運屍。

喬行簡極為細緻,墨染法、灌油法、蒸骨法、銀針驗毒等諸法皆用,對每一塊骨頭都進行了查驗,命文修如實記錄在檢屍格目上,直到正午才結束。趙師睪和韋應奎一直冷眼旁觀,直到喬行簡摘下皮手套命令放行,眾府衙差役才得以進入偏廳搬運屍骨。

屍骨被裹在草席中,從偏廳里抬出來時,趙師睪和韋應奎一前一後,臉色陰沉得好似抹了炭灰。眼見宋慈出現在偏廳外,兩人更加沒好臉色看,尤其是韋應奎,目光斜射過來,便如瞧見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喬行簡隨後走出偏廳,道了一聲:「趙大人,喬某公務繁忙,恕不遠送了。」

趙師睪冷哼一聲,袖子一掃,頭也不回地走了。

喬行簡目光一轉,看見了宋慈。他似乎知道宋慈的來意,也不多言,只朝文修微一頷首,吩咐眾差役各自散去,他則由武偃隨同,朝大堂方向去了。文修沒有隨行而去,而是來到宋慈面前,將剛剛填訖的檢屍格目遞給了宋慈。

宋慈不免有些驚訝,朝喬行簡離去的背影望了一眼。喬行簡一向處事嚴謹,明知他的幹辦期限已到,又在不知他已獲查案之權的情況下,明面上徑直離開不與他有任何接觸,卻暗令文修將檢屍格目拿給他看,可見喬行簡是有意幫他,並甘願為此破例。他對喬行簡大為感激,接過檢屍格目,逐條往下看去。骸骨的正背、上下、左右各處,皆有詳細的查驗記錄,整具屍骨除了右掌缺失末尾二指,指骨斷口平整,確認是生前舊傷外,沒有發現其他骨傷,死因推測與劉扁一致,是中牽機之毒而死。

宋慈知道喬行簡精於驗屍,對於檢屍格目上的查驗結果,他自然是相信的。不是每一次查驗屍骨都能驗出有用的線索,這一點他很是清楚。他將檢屍格目交還給文修,施禮道:「多謝文書吏,也請代我謝過喬大人。」

「喬大人知道你遲早會來,原本是想等你親自來查驗的,不過你也看到了,大人是不得不提前查驗,只可惜屍骨上確實驗不出東西,沒能幫得到你。」文修淡淡一笑,朝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各行一禮,便往大堂方向去了。

聽罷文修這話,宋慈感激之念更甚。屍骨上沒有發現,他當即轉變思路,離開提刑司,打算往凈慈報恩寺走一遭。當年這具屍骨與劉扁的屍骨原本於寺中火化,卻被人趁亂移走,埋於後山,此人很可能與凈慈報恩寺有關,若能找出此人,想必便能確認屍骨究竟是不是蟲達的,其他諸多疑問,說不定也能得到解答。

但在去凈慈報恩寺之前,宋慈還要走一趟錦繡客舍,去見一下韓絮。

對於這位幾度救危解困的新安郡主,宋慈是心存感激的,但不會因此便輕信對方,畢竟對方是韓侂胄的侄孫女,對於其為人,他此時尚不了解。之前被韓絮叫去行香子房,一直到韓絮進入御輦面聖,他全程沒說太多的話,始終如置身事外般旁觀,就是想看看韓絮的葫蘆里到底賣什麼葯。原以為韓絮另有所圖,沒想到韓絮當真去向趙擴求了查案之權,最後還真的求來了,倒是令他頗覺意外。韓絮獲賜金牌,奉旨隨同他查案,只因韓絮要回錦繡客舍治傷,他才沒知會韓絮來提刑司。想必此時韓絮的傷應該治得差不多了,他打算去向韓絮稟明查案之行,至於韓絮願不願隨他去凈慈報恩寺查案,由韓絮自行決定。

再次來到錦繡客舍,宋慈留劉克莊和辛鐵柱在外,獨自進入行香子房。韓絮已看過大夫,傷口也已上藥包紮,只是臉色仍有些發白。聽明白宋慈的來意後,原本半躺在床上休息的她,一下子起身下地。「還等什麼?」她先宋慈一步走出行香子房,不忘回頭沖宋慈一笑。

見到韓絮出來,劉克莊立刻要上前見禮,一句「參見新安郡主」才說出「參見」二字,卻聽韓絮道:「我素來不喜繁文縟節,劉公子用不著多禮,往後也不必如此。」

「郡主相助宋慈甚多,在下實在感激。」劉克莊仍是恭恭敬敬地行完了這一禮。

「出了這客舍,」韓絮道,「你叫我『韓姑娘』就行。」

劉克莊明白,此去凈慈報恩寺是為查案,若在人前以郡主相稱,未免太過招人耳目,當即答應了下來。辛鐵柱不言不語,只向韓絮一拱手。韓絮打量了辛鐵柱一番,回以一笑,比起禮數周到的劉克莊,她似乎對初次見面的辛鐵柱更有好感一些。

因韓絮有傷在身,劉克莊特意雇了輛車,又買了些饅頭和點心當作午飯,四人一起乘車向凈慈報恩寺而去。

等抵達西湖南岸時,未時已過了大半。四人下了車,穿過滿是香燭攤位的山路,進抵寺院山門。上元節的凈慈報恩寺,比起正月初一還要熱鬧幾分,祈福之人摩肩接踵,香火之氣氤氳叆叇。就在山門之前,宋慈忽地停住了腳步,望著進進出出的人流。

就在他定睛之處,一女子由婢女相伴,正從寺院里緩步走出。那女子身穿綠衣,面佩黑紗,是自岳祠案告破之後,便再未見到過的楊菱。陪伴楊菱的婢女是婉兒,突然見到宋慈,婉兒仍是沒好氣地瞪了一眼,攙著楊菱就要從旁快步走過。

錯身而過的瞬間,宋慈忽然道:「楊小姐請留步。」

「案子早就破了,」楊菱腳步一頓,「宋大人還有何事?」

「案子雖破,卻仍有一些疑問,想向楊小姐問明。」宋慈朝路邊人少之處抬手,請楊菱借一步說話。

楊菱這時才轉過頭來,見宋慈留下劉克莊等人,已獨自走到了路邊。她略微猶豫了一下,示意婉兒在山門前等候,跟著去到宋慈身前。

「楊小姐可是來祭拜巫易的?」宋慈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一聽見巫易被提及,楊菱的語氣頓時變得不怎麼和善,「巫公子亡故於此,今日是上元節,我來這裡祭拜他,有何不妥?巫公子生前與你並無仇怨,就算李乾是因他而死,可他早已不在人世了,你為何還要追著不放?」

「無論巫易在不在人世,此案都還存有疑問。」宋慈道,「有疑問,便當查究清楚。」

楊菱指著凈慈報恩寺,道:「巫公子在此出家,法號彌苦,一年前寺中失火,他不幸亡故,還要我說幾次?」她一把抓下面紗,露出半邊疤痕、半邊容妝的臉,「你是不是還想拿『女為悅己者容』說事?當年巫公子出家後,我第一次來這裡見他時,他看見我臉上的傷疤,又悔又恨,悔恨沒來得及告訴我假死一事。他叫我要愛惜自己,說世上再好的男人,都不值得我傷殘己身,即便他當真死了,也要我好好地活下去。從那以後,我每天都仔細地化好妝容,哪怕只剩下這半邊好臉。巫公子後來不幸罹難,我雖然傷心難過,但記著他的叮囑,不再有任何過激之舉。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全都說了,你不肯信,那就儘管去查,悉聽尊便!」

「我請楊小姐說話,不是為了追查巫易的死。」宋慈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我是想打聽一下彌音。」

楊菱說完話本即要離去,聞言腳步一頓,道:「彌音?」

「凈慈報恩寺中有一僧人,法號彌音,曾與巫易同住一間寮房。」宋慈道,「一年前寺中失火之時,聽說彌音曾不顧生死,沖入寮房營救巫易,此事你可知道?」

楊菱慢慢拉起面紗,遮住了面容,道:「彌音是去救過巫公子,還燒傷了自己,我對他很是感激。」

「在此事之前,你知道彌音這個人嗎?」

「以前我不知道。」

「巫易與彌音一向交好,難道沒對你說起過他?」宋慈記得之前找彌音問話時,彌音曾提及與彌苦交好,見彌苦沒從寮房裡逃出來,這才奮不顧身地衝進火場去救彌苦,只可惜沒能救成。

「巫公子與彌音交好?」楊菱搖了搖頭,「巫公子與寺中僧人來往不多。他當初是假死,不敢張揚,哪裡還敢交什麼朋友?」

「照你這麼說,彌音與巫易的關係並不親近,那他為何要衝進火場去救巫易?」

「這世上多的是蠅營狗苟之輩,卻也不乏心地良善之人,你未免把世人都想得太壞了。彌音與巫公子交情雖淺,卻肯沖入火海救人,如此大義,著實令人感佩。」巫易死後,楊菱悲痛欲絕,後來聽說了彌音奮不顧身救人之舉,自此對彌音另眼相看。往後這一年多,她每次來凈慈報恩寺祈福祭拜,只要一見到彌音,便會不自主地想起巫易。上次彌音在後山做法事時,她正是因為想起了巫易,才會一直怔怔地望著彌音。

宋慈沒再繼續發問,道一聲:「多謝楊小姐。」便轉身走向山門,與劉克莊、辛鐵柱和韓絮一起走進了凈慈報恩寺。

楊菱在原地呆愣片刻,由婉兒攙扶著,慢慢下山去了。

一如前幾次那般,宋慈踏入寺院便去靈壇,找到了守在這裡的居簡和尚,道:「居簡大師,不知彌音師父何在?」

他看了一眼守在靈壇附近的幾位僧人,都是此前他來這裡時見過的,唯獨不見彌音的身影。

「阿彌陀佛。」居簡和尚合十道,「彌音塵緣未了,已舍戒歸俗,離開本寺了。」

「什麼時候的事?」宋慈吃了一驚。昨日他來凈慈報恩寺打聽過道隱禪師的事,當時彌音還在靈壇附近,不承想一夜過去,彌音竟已舍戒歸俗。

居簡和尚道:「今早彌音去見了道濟師叔,交還了度牒,離寺下山去了。」

宋慈又問是什麼時辰,居簡和尚回答說是巳時,如此算來,彌音離開凈慈報恩寺已有兩個時辰了。他問居簡和尚知不知道彌音會去何處,得到的答覆是搖頭。

昨日疑似蟲達的屍骨才挖出來,今日彌音便突然舍戒離寺,又有剛才從楊菱處探聽到的事,這個彌音實在令人起疑。可彌音走了這麼久,又不知會去何處,下山後的道路四通八達,如何尋得?宋慈想著這些,不禁凝起了眉頭。

劉克莊將宋慈的神色看在眼中,低聲道:「這個彌音很重要嗎?」

宋慈想了一想,點了點頭。

「居簡大師,」劉克莊問道,「彌音離開時,可有帶行李?」

居簡和尚道:「我記得他背了一個包袱。」

劉克莊稍加盤算,對宋慈道:「兩個時辰不算久,彌音若是雇車馬離開,只需尋就近的車馬行打聽,便可知其去向;若不雇車馬,他就算不吃不喝不休息,最多走出三四十里路,足可追趕。下山後道路雖多,可今日是上元節,行人商旅甚多,一個背包袱趕路的和尚,必定有不少行人會留意到。我多雇些車馬人手,朝各個方向追尋打聽,未必不能追他回來。」目光中透出果決,「此人既然重要,那事不宜遲,我這便去尋。」說罷請辛鐵柱留下來保護好宋慈和韓絮,他獨自一人離開凈慈報恩寺,飛步下山去了。

劉克莊走後,宋慈想了一想,向居簡和尚道:「敢問大師,彌音的度牒,可是交還給了道濟禪師?」

居簡和尚回以點頭,寺中僧人無論是犯戒被迫還俗,還是自願舍戒歸俗,度牒都會交還給住持,而自德輝禪師離世之後,凈慈報恩寺一直是由道濟禪師暫代住持。

「我想見一見道濟禪師,」宋慈道,「不知方便與否?」

居簡和尚道:「宋施主秉公任直,道濟師叔也曾提起你,還說在山下見過你。師叔就在僧廬,宋施主要見,自然是方便的。」

「道濟禪師見過我?」宋慈有些訝異。

居簡和尚點點頭,道:「施主請隨我來。」將看護靈壇之事交給幾位彌字輩僧人,領著宋慈、辛鐵柱和韓絮三人,朝寺院後方的僧廬而去。

凈慈報恩寺雖然建起了大雄寶殿、藏經閣和僧廬,卻還有不少被毀建築尚未修繕,因此道濟禪師常親自下山籌措木材,有時一連數日不歸,身在寺中的時候不多。但今日他並未下山,一直待在自己那間僧廬里。他所住的僧廬位於最邊上,與其他僧眾的僧廬都是一般簡陋,全無區別。

居簡和尚來到此處,輕叩房門。

「進來吧。」僧廬里傳出一個蒼老的聲音。

房門被居簡和尚推開了,僧廬里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一身破帽破鞋垢衲衣的道濟禪師坐在桌邊,擱下手中的筆,捧起一張寫滿字的紙,稍稍吹乾墨跡,收折在信函里。他笑逐顏開地望著宋慈,那笑容之爽朗,便似滿臉的皺紋都跟著笑了起來,道:「是宋提刑到了啊。」

「禪師認得我?」宋慈這是頭一次見到道濟禪師。

「宋提刑不認得老和尚,老和尚卻認得宋提刑。」道濟禪師笑道,「你在南園破案之時,老和尚我就在後面山上,看了好大一場熱鬧。」

宋慈想起當日破西湖沉屍案時,眾多市井百姓跟著去往吳山之上,居高臨下地圍觀他在南園裡挖墳尋屍,原來當時道濟禪師也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他向道濟禪師行禮,道:「宋慈久慕禪師之名,此番拜訪,是想查問一事。」

「你有什麼事,直說就行了。」道濟禪師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

「貴寺有一位彌音師父,聽說今早交還度牒,舍戒歸俗了。」宋慈表明了來意,「不知可否讓我看看他的度牒?」度牒是由朝廷祠部發給僧侶的憑證,上面會寫明其法號、姓名、本籍和所屬寺院,持有度牒的僧侶才能免除徭役賦稅。劉克莊趕著去尋彌音了,可彌音已經走了那麼久,極大可能是追不回來的,所以宋慈想先看看彌音的度牒,知道其姓名和本籍後,推測其可能的去向,再去尋人。

道濟禪師拿起桌角上一道絹本鈿軸——那是彌音交還的度牒,一直被擱放在桌上——遞給了宋慈。

宋慈接過展開,只見度牒上寫有「彌音」和「凈慈報恩寺」,除此之外別無他字,這才知道彌音所持的是空名度牒。度牒源起於南北朝,原本都是實名度牒,但到了大宋年間,卻出現了實名度牒和空名度牒之分。實名度牒需要先成為系帳童行——年滿二十,沒有犯刑,且無文身,若家中父母在世,還須別有兄弟侍養——然後通過名為試經的考試,或是通過皇帝恩賞,又或是通過納財,才可獲得。空名度牒則不同,只需花錢購買,不過花費多達數百貫,上面可以隨意填寫姓名,大都是有錢人為避徭役賦稅而買,尋常百姓只能望而卻步。空名度牒的價格每年都有變化,役稅低時價格低,役稅高時價格也會跟著上漲,過去這幾年的空名度牒已賣到了八百貫一張。雖然空名度牒上沒有彌音的姓名和本籍,但從彌音能買得起空名度牒來看,其出家之前絕非尋常百姓,而且這麼貴的度牒說交還便交還,可見彌音離開時有多麼急迫。

道濟禪師見宋慈盯著度牒若有所思,猜到彌音之所以突然歸俗離開,只怕是牽涉了刑獄之事,否則身為提刑官的宋慈不會來此查問。他道:「世人皆有苦衷,走投無路之際,方來皈依佛門。若肯放下過去,改過自新,宋提刑又何必追問既往?」

「不是誰都能放下過去,也不是誰都能改過自新。」宋慈將度牒合起,交還給了道濟禪師,「眾生芸芸,假意向善之人,求佛避禍之輩,那也不在少數。」

道濟禪師道:「雖如此,然禪語有云,『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也要看是怎樣的屠刀。若是惡言妄念,放下自可成佛,但若是殺戮呢?」宋慈搖了搖頭,「倘若放下屠刀便可成佛,那些刀下枉死冤魂,又該去何處求佛問道?」

道濟禪師聽罷此言,頗為讚許地點了點頭。他的目光從宋慈身上移開了,拿起那封收折好的信函,交給了居簡和尚,道:「你差人將此函送往少林。」

居簡和尚有些驚訝:「師叔,你當真要請少林寺的長老來住持本寺?」

「本寺欲再成莊嚴聖地,須仰仗本色高人。」道濟禪師笑著揮揮手,「去吧。」

尋常小寺小廟亦不乏住持之爭,更別說是名聞天下的大寺院,道濟禪師明明可出任凈慈報恩寺的住持,卻一直只是暫代,而且在花費了一年時間將寺院重建大半後,選擇去請少林寺的高僧來住持。居簡和尚過去不太認同道濟禪師這個所謂的癲僧,如今卻是漸漸有些信服了。他合十受命,手捧信函去了。

居簡和尚走後,道濟禪師笑道:「一封書信,倒是寫了大半日。從前口無遮攔,想說什麼便說什麼,而今住持一寺,變成了該說什麼才能說什麼。說到底,老和尚還是勘不破啊。」他慢慢收起了笑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世上的僧侶,說起因果善惡,大都以這般禪語相勸。可老和尚以為,因即是因,果即是果,善即是善,惡即是惡,再怎麼改過向善,作過的惡都在那裡,種下的因也都在那裡。混為一談,豈不糊塗?」一雙深沉的老眼,向宋慈望去,「彌音是松溪人,本名何上騏,曾從軍旅,殺戮過重,因而出家。他說宋提刑總有一天會來找他,也知道宋提刑是少有的正直之士,因此舍戒時托老和尚轉告一言,也好給宋提刑一個交代:『騏驥一躍,不能十步。』他不願再多連累人命,意欲遠避山野,了此殘生,請宋提刑不必再去尋他。」

「騏驥一躍,不能十步」,意即千里馬奮力一躍,終究跨不過十步之遙。此語有如驚雷,讓宋慈一下子想到了太學司業何太驥。他怕弄錯了名字,向道濟禪師問清楚了「何上騏」三個字是如何寫的。何太驥就是松溪人士,彌音與其來自一地,不僅同姓,名字中的「騏」與「驥」相合,正好是千里馬之名,莫非二人是本家兄弟?宋慈還想追問彌音的事,道濟禪師卻搖搖頭,他只是代彌音傳話,並不知道更多的事。宋慈又問起道隱禪師的身份來歷,問其度牒還在不在,得到的回答是不知其身份來歷,度牒也已毀於一年前的那場大火。宋慈早已猜到會是這樣,死於大火的僧人,度牒自然也跟著燒毀了,只有逃出來的僧人,度牒才有可能被帶出火海。

「老和尚難得清閑一日,樂得游山看水,便不與宋提刑多言了。」道濟禪師笑了起來,步出僧廬,「愁苦算得一日,歡樂也算一日,何不慣看世事,多笑度此一日?」大笑聲中,悠哉去了。

宋慈聽得此言,不知為何,想起居簡和尚曾提到,德輝禪師病重的那段時日,道濟禪師曾去看望過一次,當時道濟禪師在病榻前嬉笑如常,實在令人費解。他忽有所悟,人之將死,皆盼安心而去,送別之時,比起啼天哭地,萬事付與一笑,或許更能讓逝者無牽無掛,安然離去吧。

雖有此悟,可宋慈無法做到像道濟禪師那般看慣世事,更做不到多笑度這一日。他的思緒回到了彌音身上。彌音與何太驥在身高和身形上都很相仿,長相卻是一點也不像,但這世上長相各異的兄弟並不少見。倘若彌音與何太驥真是兄弟關係,一些長久困擾他的疑惑便能解開了。彌音與巫易並無深交,卻仍然選擇衝進火海去救巫易,那是因為彌音知道巫易是何太驥的好友,而何太驥逢年過節跟著楊菱去凈慈報恩寺,也能解釋得通了。此前據真德秀所述,何太驥之所以去凈慈報恩寺,是為了跟隨楊菱的轎子,在楊菱抵達寺院下轎時,能遠遠地看上一眼。可何太驥明知巫易沒死,明知楊菱是去凈慈報恩寺約會巫易,他身為巫易的好友,卻還要跟著去看楊菱,難道就這麼沒有自知之明?宋慈相信何太驥對楊菱是有愛慕之意的,可何太驥去凈慈報恩寺應該不是為了楊菱,甚至也不是為了巫易,而是為了彌音,只是怕常去凈慈報恩寺惹人起疑,這才對外說是去看楊菱,真德秀為人誠摯,倒是信以為真了。

宋慈就這般思緒如潮,在僧廬里站了好久,直到韓絮連叫數聲「宋公子」,他才回過神來。

彌音留下了所謂的交代,既然明言自己是松溪人,那就不可能再回松溪去,此一走,定已離開臨安,遠避他方,再無可尋。臨安乃大宋行在,大路小道四通八達,今日若不追回彌音,等他走得更遠了,那就更不可能追回來了。好在劉克莊第一時間趕去尋人了,眼下只盼劉克莊能帶來好消息。宋慈這樣想著,與韓絮、辛鐵柱離寺下山,在西湖岸邊等著劉克莊回來。

過了好長時間,直到天色漸昏,劉克莊終於乘車趕了回來。他去最近的幾家車馬行打聽過了,今日沒有和尚僱用過車馬,彌音極可能是徒步離開的。於是他在車馬行雇了不少人馬,沿著離開臨安的各條道路,去追尋彌音的行蹤。這些人騎馬而去,沿路不斷尋人打聽,卻沒人見過這樣一個背著包袱的和尚,最後只能一無所獲地回來向劉克莊復命。劉克莊沒能追回彌音,失望地嘆了口氣,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今日這磨卻沒能推得動,讓你們白等了這麼久。」

宋慈拍了拍劉克莊的肩膀,道:「這可不是白等。上元佳節,進出臨安之人眾多,沿途不乏商客、遊人、腳夫,還有不少賣茶水吃食的浮鋪。既然各條路上都沒人見過背著包袱的僧人,那要麼是彌音喬裝打扮了,要麼是他就還沒離開臨安。」

劉克莊道:「彌音若沒離開臨安,又不在凈慈寺,那他會去何處?」

宋慈不禁想起了那句「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這話出自荀子的《勸學》,它還有後半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意思是劣馬雖然走得慢,可連走十天也能到達很遠的地方。他搖了搖頭,雖然不知彌音會去何處,但他感覺彌音的身上藏了很多事,能在凈慈報恩寺藏身這麼久,應該是有原因的,只怕不會這麼輕易離開臨安。他打算回太學去,找真德秀再問一問何太驥的事。

四人乘車回城,到太學時,已是入夜後的戌時。真德秀學識淵博,即便不授課時,也常有學子求教,他為了方便學子請教問題,哪怕是節假休沐,也經常待在太學,很晚才離開。宋慈回太學一打聽,得知真德秀的確在太學,但不在齋舍區,而是去了岳祠。

今日皇帝視學,特意駕臨了岳祠,有皇帝做表率,再沒哪個學官敢提岳祠的祭拜禁令,因此來祭拜岳飛的學子絡繹不絕,入夜之後仍是如此。真德秀也是來岳祠祭拜的,但他祭拜的不止岳飛,還有曾經的好友何太驥。他祭拜完後,想起瓊樓四友的往事,想起何太驥、巫易和李乾三人的糾葛,不禁唏噓感慨。他在這裡待了好久,直到宋慈找來。

「老師,」宋慈開門見山道,「可否向你打聽一些何司業的事?」

「太驥的案子,不是早就破了嗎?」真德秀不免驚訝。太學岳祠一案,早在月初便已告破,他還收殮了何太驥的屍體,並按照何太驥的遺願,在凈慈報恩寺後山捐了塊地,將其安葬在了那裡。沒想到十多天過去了,宋慈竟會突然來找他打聽何太驥的事。

「案子雖破,卻留有疑問。」真德秀曾提及何太驥父母早亡,與族中親人早就斷了來往,但宋慈還是要再問個清楚,「何司業可有兄弟在世?」

真德秀搖頭道:「太驥曾經說過,他是獨子,家中沒有兄弟。」

「那何上騏是誰?」宋慈道,「上下的『上』,騏驥的『騏』。」

「何上騏?」真德秀回想了一下,「我聽過這個名字,沒記錯的話,那是太驥的叔父。」

「是撫養他長大的叔父?」宋慈記得真德秀提起過,何太驥是由叔父撫養長大的,但這個叔父早在何太驥入太學後不久便去世了。

真德秀點頭道:「太驥剛入太學時,說起過他的叔父,說他叔父是軍府幕僚,若沒有這位叔父的撫養,他不可能有求學的機會,更不可能入得了太學。」

「他叔父是什麼時候去世的?」宋慈問道。

真德秀又回想了一下,道:「那時我們剛入太學不久,還是外捨生,算來已有六年了吧。」

「六年,又是六年前……」宋慈暗暗自語。他想起上次尋彌音問話時,彌音說自己出家已有五六年,時間正好對得上。如此說來,何太驥的這位叔父當年並沒有去世,而是隱姓埋名,在凈慈報恩寺出家為僧。何太驥對外聲稱他叔父已死,只怕是有意隱瞞他叔父的下落,不想讓外人知道。何太驥三十有二,彌音看上去也是三十來歲,比何太驥大不了多少,宋慈一度懷疑彌音是何太驥的兄弟,沒想到竟會是叔父。他道:「他叔父是軍府幕僚,是什麼軍府?」

「這我就不知道了,太驥沒有提起過。」

真德秀雖然不知道,但宋慈能猜想到是蟲達的軍府。倘若道隱禪師真是蟲達,其人也是在六年前隱姓埋名,於凈慈報恩寺出家,這與彌音完全一致,二人極可能大有關聯,至於蟲達的屍體被移至後山掩埋,極大可能也是彌音所為。宋慈能感覺到,蟲達一案變得千頭萬緒,只可惜今天去遲了一步,不知彌音去了何處。他很希望自己的推想是對的,彌音並未離開臨安,如若不然,要想查明此案,只怕是困難重重。

宋慈向真德秀告辭,從中門出了太學。韓絮是女兒身,不便進入太學,一直在中門外等候。辛鐵柱身為武學生,也留在了此處,只有劉克莊隨宋慈進入了太學。時候已經不早,宋慈今日不打算再查案了,來中門向韓絮和辛鐵柱告別。

韓絮看向前洋街上的璀璨燈火,又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滿月,道:「良宵月圓,佳節難再,既然今日不查案了,不如一起賞燈喝酒。」

一聽到「酒」字,劉克莊頓時喜形於色,道:「明日就將行課,今日正該好好地喝上一場。郡……韓姑娘既然說到了喝酒,那我劉克莊必須奉陪!」

宋慈卻道:「郡主有傷在身,不宜飲酒。」他沒有稱呼「韓姑娘」,仍是直呼「郡主」。

韓絮今日用了傷葯,的確不宜飲酒,她又患有心疾,不少大夫都曾勸她戒酒。可她就愛這杯中之物,以遣愁懷,這些年從沒忌過口。她笑道:「比起我那心疾,這傷不算什麼,飲上三五盞,倒也無妨。」

劉克莊撞了一下宋慈的胳膊。宋慈見劉克莊有如此興緻,韓絮又這麼說了,也就答應了下來。辛鐵柱說過只要宋慈離開太學,他便隨行護衛,何況他本人同樣好酒,自是欣然同往。

這一場酒選在了離太學不遠的瓊樓。

瓊樓一如往日般滿座,酒保見是宋慈和劉克莊到來,於是在二樓角落裡安排一張小桌,請四人坐了,這裡雖然賞不了燈,喝酒卻是無礙。須臾之間,酒菜上齊,韓絮與劉克莊、辛鐵柱互飲了起來。宋慈沒有碰酒盞,只是靜靜地看著桌上的酒菜。

說是只飲三五盞,可一旦飲上了,片刻之間,韓絮已是好幾盞入喉。她臉色微紅,挨近宋慈身邊,舉盞道:「宋公子,你我相識甚早,緣分不淺,請了。」

這是她第二次請宋慈飲酒了,上一次還是在行香子房初見之時。宋慈搖了搖頭,並無飲酒之意。

劉克莊見狀,道:「韓姑娘,我來與你喝。」

說著滿上一盞,正要向韓絮迎去,卻聽辛鐵柱道:「這清酒喝不慣,拿一壇濁酒來,再取一隻大碗!」

酒保連聲稱是,飛快取來。

劉克莊回頭瞧著辛鐵柱,興緻大起,笑道:「清酒濁酒,各有其味。鐵柱兄,你我今日正好來個一清一濁,不醉不歸!」

兩人雖是一文一武,喝酒卻是一般痛快,當下挨近坐了,你一盞我一碗地喝了起來。

酒至酣處,劉克莊說起了辛棄疾,那是他最為仰慕的大詞人,對辛詞他可謂是自幼成誦。

「稼軒公憂時憤世,其詞大聲鞺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可謂是自有蒼生以來所無!」他高舉酒盞道,「上次在這瓊樓,我酒後無禮,竟敢當著辛兄的面搬弄辛詞,該當自罰三盞才是。」

這是他第一次對辛鐵柱以「辛兄」相稱,說罷連斟連飲。三盞酒下肚,卻見辛鐵柱面有愁容,他道:「辛兄,你這是怎麼了?」

辛鐵柱聽到父親的名字被提及,不由得煩悶起來。他把手一擺,道:「沒什麼。」說著抓起一碗酒,灌入喉中。

劉克莊記得辛鐵柱身陷囹圄時曾講過從戎受阻一事,念頭稍稍一轉,便猜到了辛鐵柱的心思,道:「為人父母,誰不疼惜子女?稼軒公曾馳騁疆場,深知兵事之險,如今北伐在即,他這是擔心你出事,才會勸阻於你。」話鋒忽地一轉,「可我見辛兄,如見燕南趙北,劍客奇才。古今成敗難描摹,他日莫悔當時錯,你心中既有從戎之志,那便從戎去也!我對稼軒公仰慕至深,可說到底,稼軒公是稼軒公,你辛鐵柱是辛鐵柱。但有所求,便該一往無前,莫要留待他日,空餘悲恨。」

辛鐵柱這些日子常為此犯愁,始終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心思粗淺,沒有那些彎彎繞繞,只差有人點醒。劉克莊這麼一說,他頓時心中清明,愁色一展,道:「你說得很對,我明白了!」滿上一碗酒,甚是痛快地喝了下去。

兩人對飲正酣之際,宋慈已悄然離桌,去到了欄杆邊。那裡原本有一大桌酒客,剛剛結賬離開,只剩滿桌子的杯盤狼藉。韓絮手把酒盞,跟了過去。

宋慈憑欄而望,燈火連明的天際,隱約有幾縷暗雲,正緩慢移向滿月。

「郡主應該認識蟲達吧?」他忽然開口道。

韓絮淡淡一笑,道:「你不是說今日不查案了嗎?」

說完,她伸手招來酒保,給了好幾片金箔,指著身旁那張杯盤狼藉的桌子道:「這一桌我包下了,別再招呼任何客人來。」

等到酒保連聲稱是,捧著金箔退下後,她才回答宋慈道:「蟲達這人,我小時候見過幾次,我只知他是叔公的下屬,很早便追隨叔公了。叔公當權後,提拔他做了武將,聽說他曾剿寇滅賊,立下了不少軍功。」

宋慈問道:「六年前發生了什麼事,何以蟲達會突然投金?」

「沒聽說過蟲達為何投金,只是聽說叔公為此事大發雷霆,治罪了蟲達全家。蟲達當年做武將後,將家中老小都接來臨安安置,他投金而去,全家老小卻遭了殃。」韓絮倚著欄杆,輕輕晃動酒盞,「我真是想不明白,從聖上那裡求旨不易,為何你要查蟲達之死,卻不查你母親的案子?」

宋慈沒有提及蟲達與他娘親之死的關聯,只問道:「當年百戲棚一別後,你姐姐恭淑皇后……可還見過我娘親?」

他心裡明白,倘若恭淑皇后與他娘親只有百戲棚那一面之緣,就根本不可能對他娘親的死耿耿於懷。

「後來見過,」韓絮道,「在城東的玲瓏綢緞莊。」

宋慈知道玲瓏綢緞莊,熙春樓的角妓月娘,曾去那裡挑選過綢緞,裁製過彩裙。但是在那之前,他便知道這家綢緞莊了,還曾經去過那裡。當年他在百戲棚受了韓㣉的欺負,回到錦繡客舍後,禹秋蘭為他擦洗了身子,塗抹了藥膏,想給他拿一身乾淨衣裳換上時,一拉開衣櫥,卻發現衣櫥里原本疊放整齊的衣物竟被翻得一片狼藉。她之前一心放在宋慈身上,這時才注意到床上的枕頭和被褥都有被翻動過的痕迹,顯然在她外出之時,客房裡進了賊。好在錢財等貴重之物都是隨身攜帶,並未丟失,她清點之後,發現好一點的衣服和鞋子都被偷了,其中有她親手為宋鞏縫製的新衣,那是為宋鞏參加殿試專門準備的。

當晚宋鞏回來,得知房中進賊,找來保管房門鑰匙的吳夥計詢問。吳夥計說宋鞏一家子外出時,房門一直是鎖著的,鑰匙放在櫃檯,沒人進過行香子房。吳夥計又在房中查看了一圈,發現窗戶沒關嚴,窗外是一條小巷,想必竊賊是翻窗進來的。禹秋蘭轉頭看了一眼宋慈,只因去百戲棚前,宋慈曾搭著凳子,趴在窗邊朝外面看,她當時曾叫宋慈關好窗戶,可能宋慈急著去百戲棚,並未將窗戶關嚴。但她沒有責怪宋慈的意思,而是朝宋慈露出了微笑。宋鞏將此事報與官府,官府來了兩個值夜的差役,很是敷衍地查了一下,說是住客自己沒有關嚴窗戶,這才讓竊賊有機可乘,又說沒有丟什麼貴重東西,還連夜把他們叫來,言辭間大有抱怨之意。

官府無意追查,宋鞏又殿試在即,加之只是丟了一些衣物,遭竊一事只好不了了之。衣櫥里只剩一些舊衣物,禹秋蘭不想宋鞏就這麼去參加殿試,想利用僅剩的三天時間,再給宋鞏趕製一身新衣。此前原本說好要去城北觀賞桃花的,這一下只能往後推遲幾日,禹秋蘭說等宋鞏殿試結束後,再帶著宋慈一起去觀賞桃花。禹秋蘭尋吳夥計打聽,城裡哪裡有便宜的綢緞賣,吳夥計便說了玲瓏綢緞莊。翌日一早,禹秋蘭帶著宋慈來到玲瓏綢緞莊,選好了綢緞,又借用綢緞莊的針線、頂針、剪子等物趕製衣服。綢緞莊的掌柜很好說話,讓禹秋蘭隨便使用。禹秋蘭只用了兩天時間,便趕製好了一套新衣,又在綢緞莊斜對面的鞋鋪買了一雙新鞋,一起拿回客舍讓宋鞏試穿,既合身又合腳。買來的綢緞還有剩餘,丟了實在可惜,禹秋蘭便想著再去玲瓏綢緞莊,給宋慈也裁製一身新衣裳。

接下來的一天,是三月二十九,這是宋鞏殿試的前一天。這天一大早,歐陽嚴語又來相請,說中午在瓊樓訂好了酒菜,要預祝宋鞏馬到成功,還請他把妻兒也一同帶去。禹秋蘭要去綢緞莊裁製衣裳,就叫宋鞏帶著宋慈前去赴宴,還悄悄地叮囑宋慈,一定要盯著父親,別讓父親喝太多酒,以免影響到第二天的殿試。宋鞏這些年與友人相聚,禹秋蘭很少參與,宋鞏也就沒有強求。父子二人一起將禹秋蘭送出了客舍,望著禹秋蘭往城東去了,不承想這一別,竟會成為永訣。

十五年來,宋慈時常忍不住去想,倘若那天他沒有隨父親去赴宴,而是像之前的兩天,跟著母親去了玲瓏綢緞莊,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如今這家綢緞莊的名字,突然從韓絮口中說了出來,他想到母親連著三天去往玲瓏綢緞莊,前兩天他都跟隨著,沒見到過韓淑,那就是說,韓淑是在第三天,也就是他母親遇害的那天見到他母親的。他的心弦一下子繃緊,道:「恭淑皇后是……如何見到我娘親的?」

韓絮望著滿城燈火,慢慢回憶起了往事,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此事我仍清楚記得。那時聖上還是嘉王,我姐姐剛晉封崇國夫人,我還能時常去嘉王府見她,她也還能時常帶我外出遊玩。那天我們去城東的妙明寺賞花,回程時已近中午,路過了玲瓏綢緞莊。姐姐未出嫁前,去過這家綢緞莊很多次,還用那裡的針線刺繡過,她說想再進去看一看。我當時還說,這些針針線線的有什麼意思,她說等我長大了,自然便會明白。她吩咐落轎,拉了我的手,一起進了綢緞莊,接著便見到了你母親。」

時隔多年,韓絮還記得禹秋蘭埋頭裁製衣裳的樣子,那件衣裳小小的一件,布彩鋪花,看起來很是喜慶。韓絮不懂刺繡,不知那是講究熱鬧喜氣的閩綉,只知道臨安城裡的人,衣著大都清淡素雅,這件布彩鋪花的衣裳雖然看起來俗氣,但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新鮮感,竟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和喜歡。

禹秋蘭花費了一整個上午,差不多裁製好了宋慈的新衣裳。突然見到韓淑和韓絮,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針線。她這些天雖然忙於趕製衣服,但宋慈被韓㣉欺負一事,她可從沒有忘過。突然與韓淑和韓絮相見,她當即提起了百戲棚的事,問起了韓㣉的來歷。

見禹秋蘭已經知道那天百戲棚發生了什麼事,韓淑不再像上次那樣一言不發。原來上次是宋慈怕給父母添麻煩,請求韓淑和韓絮什麼都不要說,她姐妹二人答應下來,這才保持了沉默,將宋慈交給禹秋蘭便離開了。韓淑如實告知了韓㣉的身份,絲毫沒有遮掩她也是韓家人,並代韓㣉向禹秋蘭誠心地道歉。禹秋蘭聽明白了韓淑與韓㣉的關係,既然同宗不同支,那便算是兩家人,她提出想去一趟韓㣉家中,當面向其父母說清楚此事,希望其父母能對韓㣉多加約束,不要再欺負他人。彼時韓侂胄官不高位不重,沒有毗鄰西湖的府邸,更沒有恢宏別緻的吳山南園,還住在八字橋附近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但韓淑考慮到吳氏地位尊崇,又一直對韓㣉百般寵溺,怕禹秋蘭招惹事端,不希望禹秋蘭找上門去討要說法,想以自己的賠罪道歉,換來禹秋蘭的諒解。可禹秋蘭看起來溫柔和藹,卻絲毫不打算退縮,哪怕她只是個平民女子,對方是官宦之家,她仍決意要往韓家走這一趟。她並不打算招惹什麼事端,也不是為了索要什麼錢財,只是想說清楚這件事,換得韓㣉一句親口道歉,以開解宋慈所受的委屈,彌合宋慈心中的傷痕。韓淑見禹秋蘭如此堅決,只好答應下來,帶著禹秋蘭前往韓家。

「到韓家時,中午已過,姐姐讓隨行的轎夫和下人都去找地方吃飯,以免他們挨餓,而她自己卻餓著肚子。姐姐這輩子,心腸實在是太好,對上對下,對內對外,不管對誰都是那麼和善。她走到韓家門前,正準備親自上前叩門時,門卻開了,出來了兩個戴帽子的人。」韓絮一邊回想,一邊說道,「那兩人的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的臉。姐姐說了一句:『你是劉太丞吧?』那兩人聞聲抬頭,其中一人是劉扁。姐姐看見了另一人的長相,又說了一句:『古公公?你們來這裡做什麼?』兩人沒說話,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禮,便急匆匆離開了。」

「古公公是誰?」宋慈知道劉扁,但還是頭一次聽說古公公。

「古公公名叫古晟,是御葯院的奉御。」韓絮道,「我那時還不認得他,後來做了郡主,入宮次數多了,才知道他是誰。」

御葯院隸屬於入內內侍省,掌按驗方書,修合藥劑,以待進御及供奉禁中之用,也就是核查御醫所開驗方,並按驗方為皇帝準備所需的藥劑,因此御葯院的奉御,通常得皇帝的親信宦官才可出任。彼時皇帝還是光宗,韓侂胄並非高官大員,也非親信重臣,光宗皇帝差劉扁去韓家,只可能是給吳氏看病,但看病只需太丞就夠了,何以要差遣身為御葯院奉御的古公公一同前去呢?劉扁和古公公戴著帽子離開韓家,還有意將帽子壓得很低,看起來不像是受差遣公幹,更像是私自去的韓家。宋慈一想到這裡,不禁眉頭一皺。

「劉太丞和古公公還沒走遠,叔公便迎出來了。」韓絮繼續道,「叔公雖然年長兩輩,但姐姐貴為王妃,他對姐姐很是恭敬,將我們請入家中。姐姐說明了來意,叔公說韓㣉一早隨母外出賞花了,眼下還沒歸家。叔公向你母親道了歉,又問明你母親現下的住處,說等韓㣉回家後,會帶上韓㣉去錦繡客舍,到時再讓韓㣉親自道歉,還說以後會對韓㣉多加管教,不讓他在外闖禍。姐姐原本還擔心鬧出什麼事端,沒想到竟如此順利,此事就算了了。她帶上我,一起送你母親回了錦繡客舍。」

韓絮講到這裡停下了,宋慈問道:「然後呢?」

「臨別之時,姐姐送了你母親一枚平安符。那平安符是從凈慈報恩寺求來的,姐姐讓你母親拿回去,掛在你的身上,保你一生平安無虞。」韓絮說到此處,原本望著遠處燈火的她,轉頭向宋慈看了一眼,「你母親原本不肯收下,姐姐說不是什麼貴重之物,只是她的一番心意,你母親實在推卻不了,最終才收下了。其實那平安符很是貴重,符是從凈慈報恩寺求來的,值不了幾個錢,但上面的玉扣是先帝御賜的,可以說是千金難買。胡作非為的雖是韓㣉,但姐姐自視為韓家人,想對此稍加彌補。送你母親回了錦繡客舍,姐姐便帶著我回了嘉王府,後來便聽說……便聽說錦繡客捨出了命案,你母親……」她低下頭來,看著酒盞里晃晃蕩盪的月亮,沒再往下說。

宋慈聽完這番講述,想到母親收下了平安符,卻在當天遇害離世,世事實在是無常難料,倘若真有神佛庇佑,那該有多好。他呆了片刻,忽然問道:「古公公現在何處?還在御葯院嗎?」

「古公公早已不在人世了。」韓絮搖了搖頭,「聖上登基後,古公公升為都都知,沒幾年便去世了。」

都都知負責掌管整個入內內侍省,算是大宋宦官的最高官職,這位古公公從御葯院的奉御,一躍成為宦官之首,倒是令宋慈多少有些詫異。他又問道:「沒幾年是幾年?」

「記不太清了,三四年吧。」

趙擴登基是在十一年前,如此算來,古公公離世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宋慈沒再說話,想著方才韓絮所述之事,漸漸入了神。韓絮飲盡盞中之酒,抬頭望著夜空,只見那幾縷暗雲升起,慢慢地籠住了月亮。

如此過了好長時間,宋慈才開口道:「時候不早了,明日還要行課,該回去了。」看向韓絮,「郡主獨自居住在外,還是當有一二僕從,跟隨照看為好。」

韓絮知道宋慈是在擔心她的安危,道:「勞宋公子掛心,多謝了。」她過去幾年在外行走,是一直帶了僕從的,但此次重回臨安,是為了查訪禹秋蘭的死,她不想讓太多外人知道此事,這才把所有僕從遣散回家,獨自一人住進了錦繡客舍。

宋慈不再多言。他回頭望去,劉克莊和辛鐵柱的身前已堆滿了酒瓶和酒罈,兩人喝得大醉,兀自長言兵事,大論北伐。宋慈深知北伐之艱險難為,並不贊同此時北伐,劉克莊雖也明白這些道理,但其內心深處卻是支持儘早北伐的,總盼著早些收復故土。他二人互為知己,明白對方想法上的不同,因此少有談及北伐。難得遇到辛鐵柱這麼大力贊同北伐之人,劉克莊一說起這話題來,那真是辯口利辭,滔滔不竭,周圍不少酒客被吸引得停杯投箸,每每聽他談論到精彩之處,都忍不住擊掌叫好。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宋慈洗冤筆記 > 4冊 第二章 隱姓埋名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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