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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冊 第三章 客舍舊案

所屬書籍: 宋慈洗冤筆記

劉克莊一覺醒來,已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習是齋的,只記得昨晚自己在瓊樓高談闊論,說到興奮之處,想跳上桌子,卻一個沒站穩,摔了下來,後面的事便記不得了。他望了一眼宋慈——宋慈已穿戴整齊,坐在長桌前,就著一碗米粥,吃著太學饅頭——料想昨晚自己不是被宋慈扶回來的,便是被宋慈背回來的。他坐起身子,只覺額頭生疼,伸手一摸,能感覺腫起不少,可見昨晚那一跤著實摔得不輕。想到瓊樓聚集了那麼多酒客,自己只怕是當眾出盡了洋相,宋慈帶自己離開時定然很是尷尬,他忍不住哈哈一笑。

「你再不起來,早飯可吃不及了。」宋慈另盛了一碗米粥,擱在長桌上,拍了拍身下的長凳。

為了迎接皇帝視學,太學行課推遲到了上元節後。今日是正月十六,乃是新一年裡第一天行課,遲到可不大好。劉克莊飛快地穿衣戴巾,被褥隨意一卷,坐到了宋慈的身邊。大口吃粥的同時,劉克莊不忘問昨晚花了多少酒錢。他知道宋慈手頭沒他那麼寬裕,加之昨晚的酒大部分是他和辛鐵柱喝掉的,所以打算把錢補還給宋慈。宋慈卻說昨晚不是他付的錢,是韓絮結的賬。劉克莊往嘴裡塞了一大口饅頭,整張臉圓鼓鼓的,含糊不清地笑道:「原來是郡主請的客,甚好,甚好!」

劉克莊快速吃罷早飯,便與宋慈同去學堂上課。

太學的課程分為經義和策論,還可兼修詩賦和律學,隔三岔五還要習射。授課通常是分齋進行,不同的齋舍,授課內容也不相同,一些齋舍側重經義,授課內容多為經史子集,會選擇心性疏通、胸有器局、可任大事的學子入讀,另有一些齋舍側重治事,授課內容更偏重實務,如治民以安其生,講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曆以明數,等等。雖是分齋授課,每齋只容三十人,但太學行課允許旁聽,無論是其他齋舍的學子,還是外來之人,都可入內聽課,尤其是一些知名學官授課之時,聽課之人往往遠超其額,比如胡瑗,在其任太學博士講《周易》之時,常有外來請聽者,多至千數人,再如孫復任國子監時,在太學裡開講《春秋》,來聽課的人莫知其數,堂內容納不下,許多人都是擠在堂外旁聽。

如今太學裡的學官,講課最為吸引人的,就數真德秀和歐陽嚴語。這二位太學博士都是講授經義的,習是齋是偏經義的齋舍,今日上午和下午,正好各有一堂這二人的課。

上午是真德秀的課,宋慈雖然心中裝著案情,卻還能克定心力,如往常一般認真行課,可是到了下午歐陽嚴語授課時,宋慈卻怎麼也集中不了心神。經過了昨天那一番追查,母親的舊案便如那籠住月亮的暗雲,一直遮罩在他的心頭。他一看見歐陽嚴語,思緒便忍不住回溯,想起母親遇害那天,自己隨父親前去瓊樓赴宴的事。

那日禹秋蘭一大早去玲瓏綢緞莊後,宋鞏在客房裡教宋慈讀書,一直教習至午時,才關好門窗,帶著宋慈前去瓊樓赴宴。這場酒宴由歐陽嚴語做東,不只請了宋鞏,還請了太學裡的幾位學官,那幾位學官都曾求學於藍田書院。各人源出同一書院,相談甚歡,席間喝了不少酒。宋慈記得母親的叮囑,貼在宋鞏耳邊說起了悄悄話,讓父親少喝些酒。可席間各人說起藍田書院的故人舊事,又大談理學,再預祝宋鞏金榜題名,一盞又一盞的酒敬過來,宋鞏只能一一飲下。殿試之後,說不定他也會被選入太學出任學官,所以他明白歐陽嚴語請來這幾位學官,是為了讓他提前結交這些人,將來當真入太學任了職,也好多些人幫襯照應。

這一場酒宴持續了很久,直到未時仍沒結束。宋鞏不想辜負歐陽嚴語的一番好意,一直沒有提前離開。到了未時過半,他卻忽然起身,說有事出去一下,請歐陽嚴語照看宋慈片刻,又叮囑宋慈道:「你留在這裡別亂跑,好好聽歐陽伯伯的話,稍微等一會兒,爹去去便回。」他也不說去做什麼,起身快步下樓去了。

說是去去便回,可宋鞏這一去,過了好長時間,一直到席間各人吃喝盡興、酒宴行將結束之時,他才回來。他臉色有些發紅,額頭微微冒汗,似乎這一去一回走得很急。也正是在未時,禹秋蘭被韓淑和韓絮送回了錦繡客舍,後來死在了行香子房中,而宋鞏這一去一回,讓他背上了殺妻之嫌。府衙司理參軍帶著一群差役前來查案,懷疑宋鞏離開瓊樓,是回到了錦繡客舍,殺害禹秋蘭後,又趕回了瓊樓。瓊樓與錦繡客舍相距不算太遠,宋鞏離開那麼長時間,往返一趟殺個人,那是綽綽有餘。

對於自己的突然離開,宋鞏說是在瓊樓飲宴之時,透過窗戶看見韓㣉帶著幾個僕從,跟隨一抬轎子,從樓下大街上招搖而過。他想起宋慈被韓㣉欺負一事,想討要一番說法,這才起身下樓。

宋鞏走出瓊樓時,韓㣉已走遠了一段距離。他快步追去,一直追過了新莊橋,又拐了一個彎,才攔下了韓㣉一行人。宋鞏說起百戲棚的事,韓㣉卻拒不承認,叫幾個隨從把宋鞏轟走。爭執之際,那抬轎子起了簾,韓㣉的養母吳氏露了面。

原來這天一早,吳氏帶著韓㣉出城遊玩。陽春三月,正是觀賞桃花的好時節,城北出餘杭門,過了浙西運河,沿岸有一片桃林,時下桃花盛開,比之西湖拂柳又是另外一番景緻。加之這一日天氣晴朗,還有微風吹拂,最適合遊玩賞花,母子二人在城外玩得興起,一直到未時才回城。韓㣉在外人面前頑劣霸道,在吳氏面前卻一貫裝出乖巧懂事的樣子,想方設法討吳氏的歡心,比如這次出行,吳氏讓他一起乘坐轎子,他卻說自己長大了,身子長重了,怕轎夫抬著太累,寧願下轎步行,還說自己年少,正該多走些路。吳氏對此很是滿意,在她眼中,韓㣉這個養子,那是萬里挑一的好兒子。

吳氏問清楚宋鞏為何攔住韓㣉,又向韓㣉詢問實情。韓㣉卻說根本不認識宋鞏,也沒見過什麼宋慈,說他前些天是去百戲棚看過幻術,但沒與任何人發生過衝突。宋鞏記得那個右手傷殘的蟲達,說要找此人做證,可蟲達並不在這次出遊的幾個僕從當中。韓㣉一口咬定沒欺負過任何人,說是宋鞏認錯了人,還裝出一臉無辜的樣子,說到急切之處,竟委屈得哭了起來。吳氏見狀,對韓㣉所言深信不疑,以為宋鞏是想敲詐錢財,便吩咐隨從將宋鞏轟走。韓㣉心裡極其得意,見幾個僕從對宋鞏動粗,趁著背對吳氏之時,還故意沖宋鞏狡黠一笑。

宋鞏辯不得事理,討不得公道,想到宋慈還在瓊樓,只好先回去。他儘可能不在宋慈面前表露出憤懣和沮喪,帶著宋慈返回了錦繡客舍。他到櫃檯取房門鑰匙,吳夥計說禹秋蘭已經回來了,鑰匙早已給了禹秋蘭。他回到行香子房,一推開虛掩的房門,就看見陽光透過半開的窗戶,照得桌上地上全是一格格的光影,而在這一格格的光影之間,是一攤觸目驚心的血跡。而禹秋蘭正倒在床上,雙腿掉出床沿,陳舊泛白的粗布裙襖已被鮮血浸透。宋鞏大驚失色,向禹秋蘭撲了過去。宋慈緊隨父親走進房間,目睹母親慘死的一幕,小小的身子定在原地,渾身止不住地發抖。接下來吳夥計趕去府衙報案,司理參軍帶著仵作和一眾差役趕到現場。一番查問之後,司理參軍找來歐陽嚴語,問明宋鞏酒宴期間離開一事,也不聽宋鞏辯白,便將宋鞏當作嫌兇,抓去府衙,關入了司理獄。

隨後的那段日子,漫長得好似度日如年。宋慈被歐陽嚴語接回了位於興慶坊的家中照看,每每問起父親如何,歐陽嚴語知他年幼,怕他擔心,都只說些寬慰話,涉及案情的任何事,始終不對他提起。如此持續了十多天,宋鞏才洗刷冤屈,得以出獄。出獄之後,殿試已過,宋鞏因為兇嫌入獄,斷送了大好前程。他不等府衙查清真相、抓住兇手,便扶著妻子靈柩,攜著宋慈返回了家鄉建陽。此後十五年間,他潛心鑽研刑獄之事,做仵作,任推官,但始終絕口不提亡妻一案,也不讓宋慈有機會接觸此案,就連宋慈來臨安太學求學,他也是多次反對,最終不得已才點頭同意。

回憶著這些往事,再看如今的歐陽嚴語,其人鬢髮斑白,皺紋深刻,已然蒼老了太多太多。宋慈進入太學快一年了,已不知見過歐陽嚴語多少次,歐陽嚴語也知道他是誰,但兩人都不願再提起當年的事,因此彼此間一直只以師生相處。宋慈不想任何人知道他的過去,唯獨對劉克莊提起過這起舊案。他從未忘記母親之死,不然也不會從小鑽研刑獄之事,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太學生,無權無勢,根本不可能翻查舊案。他原本是想早日為官,朝提刑官的方向努力,只盼有朝一日能獲得實權,重查這起舊案。但他沒想到自己會捲入何太驥一案,又得韓絮舉薦成為提刑幹辦,一連串的兇案查下來,竟獲得了蟲達一案的查辦之權。冥冥之中,彷彿有天意在指引,指引他不斷地接近母親的案子。蟲達極可能與他母親之死有關,昨晚聽完韓絮的講述後,他凝望著暗雲藏月的夜空,暗暗下定了決心,要在查清蟲達之死的同時,一併追查他母親的案子。

既已下定決心,那麼首要之事,便是去城南義莊找到祁駝子,向當年府衙的這位仵作行人問清楚,查驗他母親的屍體時,究竟出了什麼錯。行課結束後,與劉克莊並肩返回齋舍的路上,宋慈準備把自己的這一決定告訴劉克莊。正當他要開口時,劉克莊先說話了:「好好的桃樹,你們挖了做什麼?」

劉克莊這話不是沖宋慈說的,而是沖道旁的幾個齋仆說的。道旁種有幾株不大不小的桃樹,那幾個齋仆正揮動鋤頭,將桃樹一株株地挖出來。時下雖然天寒,但幾個齋仆乾的是力氣活,個個都累得汗出如漿。

幾個齋仆之中,有一人是因為岳祠案與宋慈打過交道的孫老頭。他認得宋慈和劉克莊,鋤頭往地上一杵,抹了一把額頭上密密的汗,應道:「是劉公子和宋公子啊。」又向挖出來的幾株桃樹指了一下,「祭酒大人吩咐把這幾株桃樹挖了,小老兒便來忙活了。」

劉克莊道:「開春在即,這幾株桃樹眼看離開花不遠,挖了豈不可惜?」

孫老頭朝那幾株挖出來的桃樹看了看,道:「劉公子說的是,挖了確實可惜,不過祭酒大人說了,桃花太艷,種在學堂不成體統,吩咐我們挖乾淨了,過些日子弄些松柏來,栽種在此。」

劉克莊只覺得不可理喻,轉頭向宋慈道:「這個湯祭酒,居然見不得桃花嬌艷。花能有什麼錯?人心不正,見什麼都不正,難道換了松柏,便能正直得起來?」說著無奈地搖搖頭,「去年你我入學時,這幾株桃樹花開正好,足不出戶便可賞春。桃花落盡無春思,偌大一個太學,就這裡看著有幾許春色。今年要看桃花,怕是得去城北郊外了。」

聽劉克莊提起去城北郊外看桃花,宋慈不禁想起十五年前,母親也曾有過這樣的許諾,還說等他父親殿試結束,便一起去城北浙西運河對岸,觀賞那沿岸的桃花盛景,只可惜母親後來遇害,這許諾就此成空,成為他一輩子的遺憾。後來母親歸葬家鄉建陽,下葬之時,父親帶著他在母親墳墓旁種下了一株桃樹,此後每年桃花開放之時,他都會去墳前坐上一整天。去年三月間,他來臨安求學之前,也是去母親墳前,坐在桃樹之下,陪了母親一整天,隨後才啟程北行的。如今他身在太學,不能歸家,母親今年看來要孤單了。他想到這裡,忽然道:「我今晚想去一趟城南義莊。」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劉克莊為之一愣,隨即問道:「你下定決心了?」

劉克莊深知宋慈素來行事,要麼不做,要麼便做到底。上次得知祁駝子與亡母一案有關後,宋慈並未立即去城南義莊找祁駝子,可見當時宋慈還沒有決意追查此案,如今宋慈提出去城南義莊,那便意味著他已經準備好了,決心觸碰此案,並追查到底。

宋慈看向劉克莊,目光極其堅定,用力地點了一下頭。

此次去城南義莊,劉克莊照常叫上了辛鐵柱,宋慈同樣知會了韓絮。為了方便韓絮,一行人仍是雇車出行,在夜幕降臨之時,來到了城南義莊。

城南義莊一如上次那般孤寂冷清,大門未鎖,一推即開。

義莊內不似上次那樣點著燈籠,一眼望去儘是昏黑,只能隱約看見一口口大小不等的棺材,或橫或豎地擱了一地。忽然「啊呀」聲起,幾團黑影從窗戶破洞中撲稜稜飛出,原來是幾隻準備夜棲的寒鴉。四人受此一驚,都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人不在?」一片死寂之中,劉克莊小聲道。

祁駝子雖是義莊看守,平日里卻是嗜賭如命,常去外城櫃坊,守在義莊的時候不多。整個義莊無聲無息,映入眼帘的只有棺材,不見半個人影,看來祁駝子又外出賭錢了。

宋慈想著去外城櫃坊尋人,正打算回身,忽然角落裡傳來一陣細碎的「咯咯」聲。這聲音時斷時續,聽起來像是在輕輕敲擊什麼,又像是在磨牙。劉克莊橫挪一步,有意無意地擋在了韓絮的身前;辛鐵柱不為這陣聲音所吸引,舉目四顧,留意四下里有無危險;宋慈則是循聲辨位,朝角落裡慢慢走去。

角落裡停放著一口狹小的棺材,這陣「咯咯」聲正是來自於這口棺材之中。宋慈於棺材邊停步,探頭看去,棺材沒有蓋子,裡面黑乎乎的,隱約可見一具屍體蜷縮於其中。忽然「咯咯」聲大作,這具屍體一下子從棺材裡坐了起來。

辛鐵柱當即飛步搶上前,宋慈卻把手一抬,示意辛鐵柱停下。宋慈離得很近,此時已經看清,這具「屍體」後背弓彎著,其上頂著一個大駝子,正是此前有過一面之緣的祁駝子。祁駝子沒有睜眼,嘴裡「咯咯」聲不斷,那是牙齒叩擊之聲,也不知是被凍成了這樣,還是做了噩夢被嚇得如此。祁駝子就這麼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忽然倒頭下去,又躺回了棺材裡。這般一起一倒,他竟還睡著,一直沒醒。

劉克莊雖然挺身護著韓絮,實則他自己也被祁駝子這一出嚇得不輕。等他看明白後,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從懷裡摸出火摺子,點亮了義莊里懸掛的白燈籠,隨即走到棺材邊,用力拍打起了棺材。

祁駝子被這陣拍打聲所擾,獨眼睜了開來。

「還記得我吧。」劉克莊望著祁駝子,臉上帶著笑。

祁駝子慢慢坐起,無神的眼珠子動了動,看了看劉克莊和宋慈等人,像是沒睡醒,又要朝棺材裡躺去。

「你還欠我三百錢呢,說了會來找你拿錢,眼下可不是睡覺的時候。」劉克莊一把拉住祁駝子,不讓他再躺倒。

「是我的,我的……」祁駝子胸前的衣服被拉住,雙手忙朝胸前環抱,像是在護著什麼東西。

劉克莊記得上次給了祁駝子五百錢,祁駝子就曾這般護在懷裡,以為祁駝子懷裡揣著錢,笑道:「看來你這幾日手氣不錯,在櫃坊贏了不少錢啊。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可別抵賴。」

「沒錢,我沒錢……」祁駝子護得更緊了。

「你過去是臨安府衙的仵作?」宋慈忽然開口了。

劉克莊並不在意那三百錢,只是故意為難一下祁駝子,聽得宋慈問話,便放開了祁駝子。

祁駝子護在胸前的雙手慢慢鬆開了,頭仍然搖著:「什麼仵作……記不得了……」

他吧唧著嘴,似乎口乾舌燥,從棺材裡爬出,揭開牆角一口罐子,拿起破瓢舀水來喝。

「『芮草融醋掩傷,甘草調汁顯傷』,你能說出此法,不可能記不得。」宋慈道,「你還有一個弟弟,喚作祁老二,住在城北泥溪村,以燒賣炭墼為生,我與他見過面,對你的過去已有所知。十五年前,錦繡客舍的案子,是你辦的吧?」

「錦繡客舍」四字一入耳,祁駝子拿瓢的手忽然一頓。但他很快恢復正常,喝罷了水,把瓢扔進罐子,又要回棺材裡躺下,根本沒打算應宋慈的話。

宋慈繼續道:「此案牽涉一家三口,妻子為人所害,丈夫蒙冤入獄,他們還有一孩子,當年只有五歲。」提及自己,微微一頓,「如今這孩子已經長大,欲為亡母直冤,特來這城南義莊,求見於你。」

祁駝子正要爬回棺材,聞聽此言,乜眼來盯著宋慈,似乎明白了宋慈是誰。這麼盯了幾眼後,他把頭偏開了,仍是一聲不吭,但沒再回到棺材之中,而是站在原地。

「寄頓屍體,一百錢;打聽事情,兩百錢。」劉克莊忽然伸手入懷,掏出幾張行在會子,「兩百錢未免太少了,我先免去你那三百錢欠債,再多給你三五百錢,就算多給你三五貫也行。」

祁駝子一向嗜賭愛錢,劉克莊又想使出「有錢能使鬼推磨」那一套,哪知祁駝子沒理睬他,甚至沒向他手中的行在會子瞧上一眼。他笑道:「你這老頭,有些意思。這錢你當真不要?那我可收回來了。」

說著他作勢要把行在會子揣回懷中,祁駝子仍是無動於衷。

「你是當年那個有些駝背的仵作?」韓絮忽然蹙眉上前,借著白慘慘的燈籠光,打量著祁駝子的身形樣貌,「當年你去過嘉王府,卻被王府護衛驅趕,我說得對吧?想不到你如今竟變成了這樣。」

祁駝子不認得韓絮是誰,朝韓絮看了一眼,移開了目光,仍是不說話。

祁駝子沒有再爬回棺材裡睡覺,而是一直站在那裡,這般長時間一動不動地不作聲,足可見祁駝子應該是想起了什麼,只是不願開口而已。祁駝子因為錦繡客舍的案子丟掉了仵作之職,後來又連遭變故,家中失火,妻女身死,自己瞎了一目,從此性情大變。宋慈理解祁駝子為何不願開口,不打算再勉強,見劉克莊又要問話,沖劉克莊輕輕搖了一下頭,道:「我們走吧。」說完轉身向義莊大門走去。

劉克莊也知曉祁駝子的過去,將那幾張行在會子放在一旁的棺材上,隨宋慈離開。韓絮和辛鐵柱見狀,也都轉身而走。

「我記得那人,他名叫宋鞏。」宋慈即將走出義莊時,祁駝子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他行兇殺妻,證據確鑿,本就是殺人兇手。」

宋慈聞言一驚,回頭望著祁駝子,聲音發顫:「你說……什麼?」

「你就是宋鞏的兒子吧,當年我去錦繡客舍時,你還沒這口棺材高。」祁駝子摸了摸身邊的棺材,聲音發冷,「我說你爹是兇手,就算他僥倖出了獄,殺人的也還是他。」

當年祁駝子隨司理參軍趕到錦繡客舍時,宋慈的確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但那時祁駝子的後背只是稍微有一些駝,眼睛也還沒瞎,衣著很是乾淨,與如今可謂判若兩人,是以宋慈上次來城南義莊見祁駝子時,根本認不出。他原以為祁駝子知曉一些獨特的驗屍之法,定然精於驗屍,當年又負責查驗他母親的屍體,說不定發現過什麼線索,能對他追查兇手有所幫助,卻沒想到祁駝子一開口便咬定他父親是兇手。他走了回來,與祁駝子隔著一口棺材,道:「你何以認定我爹是兇手?」比起一貫的平靜,他的語氣加重了不少。

「床上到處都濺著血,地上也有不少血,此外還有一串沾血的鞋印,從床邊一直通向窗戶。」祁駝子挑起獨目,「郭守業讓你爹脫了鞋子,與房中那串鞋印比對,大小完全一樣。你爹明明回過客房,卻撒謊說沒有。衣櫥里的東西很亂,被翻動過,衣服都在,唯獨少了一雙鞋子。是你爹行兇殺人之後,因為鞋子沾了血,所以拿走了一雙乾淨的鞋子,在外換了鞋,把帶血的鞋子處理掉了。郭守業問過那些個學官,你爹在瓊樓一去一回,腳上的鞋子是不是換過,那些個學官都說沒注意。郭守業也問過你,你說不記得你爹早上出門穿的是哪雙鞋,這事難道你忘了?忘了也不奇怪,當年你就那麼點大,能記得什麼。」說到這裡,鼻孔里一哼。

宋慈沒有忘過,凡是與母親命案相關的事,他全都記得。當時命案發生之後,是有一個方面大耳的官員來問過他鞋子的事,然後父親就被那官員帶著差役抓走了。在父親入獄的十多天里,他常常忍不住想,自己已經沒了母親,會不會永遠也見不到父親了?是不是自己不夠細心,沒留意父親那天穿的是什麼鞋子,才害得父親被人抓走?這一想法在他腦中揮之不去,以至於宋鞏出獄之後,他仍然覺得是自己的錯。從那以後,他開始處處留意身邊的細節,漸漸養成了無論何時何地都對四周觀察入微的習慣。

「原來你是憑藉這些,認定我爹是兇手。」宋慈的語氣放緩,恢復了慣常的鎮定,「你所說的郭守業,是當時府衙的司理參軍吧?」

祁駝子沒應聲,只是一哼,隱隱透著不屑。

「這位郭司理,」宋慈問道,「如今身在何處?」

祁駝子把頭一側,道:「別人早就平步青雲,不知高升到何處去了。」

這話似乎隱含恨意,且祁駝子不稱郭守業為「郭司理」,而是直呼其名,可見其對郭守業的態度。宋慈抓住祁駝子的這一絲憤恨,故意問道:「那你為何沒能平步青雲,反倒淪落至此,做了十多年的義莊看守?」

「為何?你倒來問我為何?」祁駝子忽然獨眼一張,「若不是為了給你爹申冤,我會淪落至此,在這義莊看守屍體?」

「原來你知道我父親是被冤枉的。」

「知道又能怎樣?」祁駝子語氣里的恨意越發明顯,「是你爹有冤難申,跪求於我,我於心不忍,才幫他申冤,讓他得以出獄。可他呢,這麼多年,他怎麼不來看看我,看看如今我是什麼樣子?」

宋慈眉頭一皺,道:「我聽說,當年你查驗我母親屍體時,曾出了錯。」

「我是出了錯,還錯得厲害!」祁駝子道,「我錯在不該去驗屍,郭守業明明已經驗過了,我居然還跑去偷偷復驗;我錯在知府大人已經定了罪,我還當堂跪求複查真兇;我錯在沒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一個至低至賤的仵作,竟敢去高官府邸上鬧騰。犯下這麼多大錯,活該我自受!」他抓起棺材上那幾張行在會子,一把扔在地上,左手扶著棺材,右手直指大門,「走,你們一個個都走,全都走!」

這番話充斥著憤懣,響徹整個義莊。劉克莊、韓絮和辛鐵柱沒有挪步,都看向宋慈,等宋慈示意。

宋慈在原地站了片刻,腳下忽然動了。他不是走向大門,而是繞過棺材,走到祁駝子的面前,正對著祁駝子的直指著的手。「你既然開了口,那就把一切說清楚。」他直視著祁駝子,「為我爹申冤,難道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何必藏著掖著?」

「你這麼想知道,那好,我就給你說個一清二楚!」祁駝子聲音發緊,指著宋慈的那隻手,慢慢地攥成了拳頭。

十五年前,祁駝子的背還不算彎,有妻有女,日子安穩。彼時四十好幾的他,剛剛接替師父的位置,成為臨安府衙的仵作行人,跟隨司理參軍郭守業奔走於城內外,整日與屍體打交道。雖然做仵作很累,也常被鄰里瞧不起,收入也不算高,但足夠養活一家人,又因他不辭辛勞、驗屍嚴謹,深得郭守業的器重,連知府大人都曾當面誇獎過他。

就這麼做了好幾個月的仵作行人,到了三月間,錦繡客舍發生了一起兇案,郭守業帶領差役前去辦案,祁駝子也背上裝有各種驗屍器具的箱子,跟著趕到了現場。現場是行香子房,一個名叫禹秋蘭的婦人死在床上,其丈夫宋鞏守在屍體旁痛哭,其兒子宋慈也在旁邊抽泣。床上到處都是飛濺的血,床前地上也有不少血跡,還有不少沾血的鞋印,以床前的鞋印最多,不排除是宋鞏發現妻子遇害後,撲到床前留下的。但還有一串鞋印,從床前延伸至窗戶和窗框,極可能是兇手留下的,可見兇手行兇之後,應該是從窗戶逃離了現場。除此之外,衣櫥旁邊還有一件丟棄在地上的衣裳,那衣裳是嶄新的,布彩鋪花,看其大小,應該是宋慈的。

郭守業聞到宋鞏一身酒氣,查問得知,宋鞏中午曾去瓊樓赴宴,未時將過時返回客舍,發現妻子死在了房中。郭守業又查問客舍夥計,得知禹秋蘭一早外出,在未時獨自返回了客房,此後沒聽見房中傳出什麼動靜,直到宋鞏回來發現禹秋蘭遇害,客舍里的人才知道行香子房發生了兇案。

通常而言,客棧里發生兇案,無論是仇殺,還是劫殺,大都是在夜間,少有光天化日之下行兇的,畢竟客棧里白天客人進出很多,很容易被人發現。一起發生在大白天里的命案,房中還沒傳出什麼響動,很難不讓人懷疑這是熟人作案。死者禹秋蘭的致命傷,位於頸部左側,只有一粒豆子那麼大,但從出血量來看,傷口應該很深,像是被某種尖銳細長的東西扎刺所致。這般形狀的兇器,應該不會粗過筷子,但一定比筷子鋒利得多。郭守業看著死者散開的髮髻,一下子想到了發簪,問過宋鞏後得知,禹秋蘭有一支銀簪子,是前幾日宋鞏在夜市上買的,禹秋蘭此前用的都是木簪,對丈夫送的這支銀簪子很是喜歡,這幾日一直插在髮髻上,但她遇害之後,髮髻上的這支銀簪子卻不見了,郭守業命差役找遍整間客房也沒能找到,可見這支銀簪子極可能就是兇器,並且已被兇手帶離了現場。能取得死者頭上的銀簪子用於行凶,再一次證明兇手極可能是熟人。禹秋蘭才來臨安數日,可謂人生地不熟,能稱得上熟人的,恐怕只有丈夫宋鞏和兒子宋慈。宋慈只有五歲,自然不可能是兇手,那麼便只剩下了宋鞏。

郭守業對宋鞏起了疑。他查看了房中的所有鞋印,都是一般大小,於是讓宋鞏脫下鞋子,當場比對,可謂一模一樣。他又問明宋鞏在瓊樓酒席間,曾在未時離開過一次,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返回。他再問宋鞏有幾雙鞋子放在衣櫥里,得到的回答是兩雙。可他已經查看過衣櫥,裡面的衣物又臟又亂,有明顯翻動過的痕迹,鞋子只有一雙。他派差役找來與宋鞏在瓊樓飲宴的幾位太學學官,問了宋鞏是否換鞋一事,也問了時年五歲的宋慈,得到的答覆都是沒注意、不清楚。由此案情明了,宋鞏有極大的殺妻之嫌,被他當場抓走,關入了司理獄。

在郭守業查問案情時,祁駝子本想現場初檢禹秋蘭的屍體,但郭守業說宋鞏是即將參加殿試的舉子,此案又發生在人來人往的客棧之中,消息勢必很快傳開,關係不可謂不大,所以他要親自驗屍。祁駝子知道自己成為仵作行人不久,郭守業雖然對他有所器重,但一直只讓他參與一些普通命案,但凡遇到涉及高官權貴或是案情複雜的重大案子,郭守業都是親自查辦。郭守業以客棧人多眼雜為由,沒有現場初檢屍體,而是把屍體運回府衙長生房進行查驗。

接下來的幾天里,祁駝子沒有接觸這起命案的機會。一天夜裡回家時,幾個正打算外出吃酒的差役和獄卒將他一併叫了去。就在府衙附近的青梅酒肆里,幾個差役和獄卒吃多了酒,聊起了宋鞏殺妻的案子。獄卒說宋鞏被關在獄中,受了不少酷刑,仍是不肯認罪,還不分晝夜地求著追查真兇,不管是差役還是獄卒,但凡有人進入司理獄,宋鞏便會苦苦哀求,說自己是被冤枉的,沒有害過妻子,又說幼子獨自在外,憂其冷暖安危,求早日查明真相,放他出去。幾個差役和獄卒把宋鞏當成笑料在聊,笑話宋鞏是個書獃子,根本就不懂怎麼求人。祁駝子知道這些差役和獄卒從囚犯那裡撈好處撈習慣了,在賠笑的同時,卻不禁暗暗生出了一絲惻隱之心。

轉過天來,祁駝子抽空去了一趟司理獄,果然如獄卒所言,宋鞏一見到他便苦聲哀求。宋鞏記得當日郭守業趕到錦繡客舍查案時,祁駝子就跟在郭守業的身邊。他對祁駝子說自己離開瓊樓,是去攔住韓㣉及其母親討要說法,只要找到韓㣉及其母親,便能證明自己所言。他又說衣櫥里的兩雙鞋子是一新一舊,舊鞋是從家鄉帶來的,新鞋是不久前妻子在玲瓏綢緞莊斜對面的鞋鋪里買的,是專門為他殿試準備的,他還從沒有穿過。當日郭守業從衣櫥里翻找出來的是一雙舊鞋,那麼缺失的就是新鞋,依照郭守業的換鞋推想,宋鞏被抓時應是穿著那雙缺失的新鞋,可事實並非如此,他腳上穿的是此前幾天一直穿著的舊鞋。因為妻子死得太過突然,當時他整個人都亂了,沒心思去想其他,直至身陷囹圄,他才想明白了這些。

祁駝子來到司理獄,不是為了幫宋鞏查證清白,只是想來提醒一下宋鞏,作為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外來人,要求人辦事,光靠嘴是不行的。但當他看見宋鞏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牢獄中,明明已被折磨得遍體鱗傷,卻不言痛楚,還跪在地上苦苦求他,這番提醒便說不出口。他對宋鞏實言相告,自己就是個仵作,沒能力去查證這些事,一切要跟郭守業說才行。宋鞏說他已經對郭守業說過了,被關進牢獄的第一天,他便什麼都說了,可是郭守業不信,只是反覆對他用刑,迫他認罪。

「你說過了就行,真沒犯事的話,案子遲早能查清楚,大人會還你清白的。」祁駝子嘆了口氣,留下這句話,離開了司理獄。他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很清楚,郭守業這幾天很少離開府衙,可見沒怎麼去查證宋鞏所說的事,還清白之類的話,只不過是說出來寬慰一下宋鞏的心罷了。

祁駝子自知人微言輕,沒能力幫到宋鞏,一開始他也沒打算要做些什麼。只是翌日去城東辦事時,從玲瓏綢緞莊外路過,他卻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一番猶豫之後,他踏進了玲瓏綢緞莊的大門,向掌柜打聽了禹秋蘭的事,得知禹秋蘭的確一連數日來綢緞莊趕製衣服,還得知案發那天中午,禹秋蘭跟著一對姐妹走了。掌柜認得那對姐妹中的韓淑,韓淑過去曾多次來選買綢緞,如今已貴為嘉王妃,居然還來光顧綢緞莊。掌柜說起此事,一想到自己的綢緞莊能得嘉王妃光顧,可謂是蓬蓽生輝,就不禁眉飛色舞。祁駝子看在眼中,卻是暗暗皺眉。他又去斜對面的鞋鋪打聽,得知禹秋蘭的確曾光顧鞋鋪,買走過一雙男式鞋子。這一番打聽下來,他知道宋鞏沒有說謊,郭守業的換鞋推論,可謂是錯漏百出。

那一天祁駝子的心裡亂糟糟的,辦完事回到家中,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弟弟祁老二來給他家裡送炭墼,見了他這副模樣,便問出了什麼事。他搖搖頭,說沒什麼,讓弟弟不必擔心。祁老二很少見哥哥這麼心煩意亂,知道不是什麼小事,但也沒再多問,只是離開之時留了句話,說不管遇到什麼事,只要咱兄弟有良心,不做壞事,不去害人就行。

做人要有良心,弟弟這話很是觸動祁駝子。他最終選擇為宋鞏東奔西走、查證清白,倒不全是因為弟弟的話,而是因為他自己本就有這麼一顆良心,如若不然,他之前也不會在路過玲瓏綢緞莊時,選擇踏進門去。

翌日天剛亮,祁駝子便來到府衙司理獄,向宋鞏詢問了更多的事,得知了宋鞏與妻子相守相伴了二十多年,又得知了宋慈被韓㣉欺負,以及行香子房曾遭行竊等事。尤其是行香子房被竊,讓祁駝子心中起疑。宋鞏寒窗苦讀那麼多年,四十多歲才科舉中第,就算有心殺害妻子,也不大可能選擇在殿試的前一天動手,但若說兇手另有其人,殺害一個初到臨安人生地不熟的禹秋蘭,其動機何在呢?祁駝子回想起命案現場,衣櫥里的東西被翻得很亂,不太像只是為了取走一雙鞋子,更像是有意將衣櫥翻個底朝天。他的腦子裡冒出了一個猜想,兇手翻找衣櫥,倘若不是為了取走鞋子,而是為了尋找某樣東西呢?如此一來,兇手殺害禹秋蘭的動機便有了,正是為了搶奪這樣東西,幾天前那竊賊來行香子房,或許也不是為了竊取財物,而是沖著這樣東西來的。祁駝子問宋鞏手中是不是有什麼極其貴重的東西,宋鞏回以搖頭,此番進京趕考,只帶了一些書籍、衣物和錢財,以及一些散碎物件,都是日常所用,並沒有什麼要緊之物。祁駝子又問禹秋蘭是不是有什麼貴重東西,宋鞏仍是搖頭,以他對妻子的了解,妻子若是得到了什麼貴重之物,是不會瞞著他的。

對祁駝子而言,此時追查真兇倒在其次,最緊要的是證明宋鞏的清白,使其出獄與幼子團聚,而後再說追查真兇的事。作為一個仵作行人,他擅長查驗屍骨,並不擅長查案,但要證明宋鞏的清白其實不難,只需證實宋鞏離開瓊樓是去見了韓㣉和吳氏,並與對方發生了爭執,根本沒有時間往返一趟錦繡客舍,其冤屈自然得以洗清。

但祁駝子還是想得太過簡單了。

他先去求見郭守業,把這些事原原本本地說了,盼著郭守業能去查證。郭守業卻白他一眼,叫他做好分內之事,查案的事就不要管了。他此前認識的郭守業,查起案來還算盡心儘力,可這一回的郭守業,即便知道了宋鞏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卻仍無查證之意。

祁駝子猶豫再三,決定自己找去韓家,想求見吳氏和韓㣉,看門的僕從卻說家主去嘉王府做客了。他大著膽子去到嘉王府,還沒表明來意,便遭到王府護衛的驅趕。原來那天是嘉王妃韓淑的生辰,王府前車馬盈門,大小官員都攜家眷、備厚禮登門道賀,閑雜人等不得靠近。他就像一隻夾著尾巴的狗,逆著華冠玉服的人流,被驅趕得遠遠的。但他還是沒放棄,又折返回韓家,在附近蹲守了大半日,直到日暮時分,才終於等到韓侂胄一家打道回府。他雖不認識吳氏和韓㣉,但見看門的僕從上前伺候,便知是家主回來了,忙上前詢問。韓㣉卻說不認識什麼宋鞏,吳氏也說從沒見過宋鞏,韓侂胄則是乜他一眼,吩咐蟲達將他強行趕走。他吃了個閉門羹,還受了蟲達一頓推搡,知道韓家人不近人情,想是與宋鞏結怨在先,便不肯為宋鞏做證。

祁駝子折騰了一日,一無所得不說,還連番受辱。沮喪之餘,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就是個小小的仵作,何必要這麼勞心費神,去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宋鞏奔走受累?可那晚他躺在床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良心總是不安。第二天一早,他還是決定繼續查證。他借著整理其他命案檢屍格目的機會,去到書吏房,趁書吏上茅房之時,找出禹秋蘭一案的案卷,翻看了郭守業填寫的檢屍格目。依檢屍格目所錄,禹秋蘭是被刺中脖子而死,身上還有兩處刺傷,分別位於左上臂和左肩。

雖然看過了檢屍格目,但祁駝子一想到郭守業對此案的一再敷衍,便始終難以安心。他想親眼看看禹秋蘭的屍體。屍體在郭守業查驗完後,早已運往城南義莊停放,沒有郭守業的手令,他是無權擅加查驗的,甚至連接觸一下屍體都不行。他當時已做了大半年的仵作行人,與義莊看守也算熟識了。當天夜裡,他帶上一些酒菜,去到城南義莊,將看守灌醉後,打著燈籠,找到了停放禹秋蘭屍體的棺材。當時他不會想到,自己的後半輩子,都會在這義莊之中度過。

查驗禹秋蘭的屍體時,祁駝子既怕看守醒來,又怕有外人闖入,始終提著心吊著膽,一有些許響動傳來,他便嚇得停下手裡的動作,驚慌地張望聲音來處。他不敢耽擱太多時間,於是省去了一大堆驗屍步驟,既沒有煮熱糟醋,也沒有點燃蒼朮皂角避穢,哪怕禹秋蘭屍體停放數日之後,已經開始出現一定程度的腐敗。他忍著屍臭,從頭到腳將屍體驗看了一遍,發現屍體全身共有四處傷口,都屬於銳器傷,其中有三處傷口只有黃豆大小,包括頸部的那處致命傷,是由尖銳細長的利器扎刺所致,那利器很可能就是那支消失的銀簪子。還有一處傷口顯得尤為不同,位於屍體的右腹,長約一寸,看起來應是刀傷。祁駝子怕弄錯了,還仔細檢查了傷口處的腸子,驗明腸子斷為了好幾截——腸子盤藏於腹中,若是刀具類的利器捅入,往往會把腸子割斷成幾截——這才敢確定是刀傷。這處刀傷很深,同樣足以致命,從傷口長僅一寸來看,兇器應該不是長刀和大刀,而是短刀。

這一夜祁駝子幾乎徹夜無眠,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郭守業的檢屍格目當中,只記錄了那三處扎刺傷,並未記錄這一處刀傷。他實在難以置信,郭守業身為司理參軍,親自驗的屍,親自填寫的檢屍格目,居然會出現這麼大的疏漏。或者那根本就不是疏漏,這麼明顯的刀傷,只要不是瞎子,必然能清楚地看見,郭守業更有可能是故意隱瞞,故意不加以記錄。之前郭守業在他心裡的印象,一直是盡心儘力,足夠認真負責,卻沒想到竟會是這樣的人。若不是他擅自溜進義莊查驗屍體,這處如此明顯的疏漏,將因為屍體的腐爛,慢慢不被人所知,只留下檢屍格目上白紙黑字的記錄。

有了這處刀傷,禹秋蘭遇害的經過就值得推敲了。兇手使用了刀和銀簪子作為兇器,但問題是,刀比銀簪子更容易抓握和發力,殺傷力也更強,既然兇手已經手持刀具了,為何還要拔下禹秋蘭髮髻上的銀簪子行兇呢?那刀傷位於屍體的右腹部,而銀簪子造成的三處扎刺傷都位於屍體的左側,一在左臂,一在左肩,頸部的那一處同樣是從左側刺入。祁駝子突然冒出了一種猜想,兇手會不會不止一人,而是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用刀,一個用銀簪子,聯手對禹秋蘭行兇,因為兩人一個站左,一個站右,所以兩種傷口才分別在禹秋蘭身子的左右。

這樣的猜想一冒出來,祁駝子越想越覺得合理。於是就這麼熬過一個不眠之夜後,他睜著一對布滿血絲的眼睛,趕去了府衙。他知道找郭守業是沒什麼用處的,於是直接去了中和堂。他當堂而跪,對著剛起床不久還在打著哈欠的知府大人,具言自己昨晚驗屍時的發現,給出了兇手很可能是兩個人,動機很可能是謀奪禹秋蘭身上的某樣貴重之物的推斷,又言明宋鞏離開瓊樓的原因,證明宋鞏根本不可能有去錦繡客舍行兇的時間。

祁駝子當時跪著稟明這一切後,求知府大人複查真兇,卻長時間不見知府大人有反應,膝蓋漸漸跪得發疼,便稍稍動了動身子。知府大人忽然冒出一句「本府有讓你起來嗎」,嚇得他急忙跪好。知府大人吩咐差役叫來郭守業,對著郭守業狠狠責罵了一番。這番責罵,令當堂而跪的祁駝子冷汗涔涔,只因知府大人不是責罵郭守業查案懈怠,而是責罵郭守業對下屬約束不嚴,居然讓仵作未經許可便擅自查驗命案屍體。至於禹秋蘭的案子,以及宋鞏的清白,知府大人是半個字也不提及。

原本在祁駝子的眼中,知府大人還算為民做主,算得上是一位好官,此番卻也突然變了一副臉孔,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知道禹秋蘭的案子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又或是宋鞏犯了什麼錯,以至於一向把「安民濟物」掛在口邊的知府大人,竟會變得草菅人命。知府大人不認可他驗屍的結果,反倒以他擅自查驗屍體和驗屍出錯為由,免了他的仵作之職,罰他去義莊洒掃,還扣了他好幾個月的俸錢。原本的義莊看守,那個被他灌醉後讓他有機可乘的人,因此事被郭守業臭罵了一頓,就此恨上了他。他被罰洒掃義莊,算是成了這個看守的下屬,處處受這看守的冷眼和欺辱,知府大人如此處置,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祁駝子一直以為自己是那種怯懦怕事之人,如今受了這等重罰,卻覺得自己已是破罐子破摔,反倒沒那麼怕了,心想大不了丟了義莊的活,反正這受氣受累的活他也不想幹了。他憋了一口氣,想證明宋鞏的清白,無論如何都要證明,既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也是為了替自己出這口氣。他雖然身在義莊,但禹秋蘭的屍體已被郭守業以重新檢驗為由,運回了府衙長生房,他已沒有出入府衙的機會,不可能接觸到禹秋蘭的屍體,也不可能再與司理獄中的宋鞏見面。他洒掃了好幾天義莊,苦思冥想,才想到了辦法。

要證明宋鞏的清白,只需證明宋鞏當天離開瓊樓,是去見了韓㣉和吳氏,而非去了錦繡客舍。韓㣉和吳氏雖然不肯為宋鞏做證,但不代表沒有其他見證人。此事發生在未時,正值下午,那是大白天,也不是發生在什麼偏僻的小巷,而是在新莊橋附近的街上,必定少不了過路的行人。宋鞏當街攔下吳氏的轎子,與韓㣉等人接觸,並且發生了爭執,一定有不少行人看見過這一幕。只要找到足夠多的證人,讓他們一起出面為宋鞏做證,宋鞏的清白自然能得到證明。

想法一定,祁駝子立刻行動起來。他從宋鞏攔轎的那條街開始尋訪,往周圍不斷擴大尋訪的範圍,花費了好幾天的工夫,果然讓他找到了不少見過此事的人。這些人有販夫走卒,有店家鋪主,有住戶居民,聽說有人因此事蒙冤入獄且攸關生死,答應出面做證的就有十多個人。祁駝子把這些人全都請去了府衙,有這麼多人共同做證,消息也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知府大人也好,郭守業也罷,都無法再置若罔聞。宋鞏就此洗去冤屈,恢復清白之身,在入獄關押十多天後,終於得以出獄。

祁駝子很是高興,自己活了好幾十年,總算做了一回值得稱道的正事。他不懂查案,沒打算繼續追查殺害禹秋蘭的真兇,他也知道自己追查不出來,以他的能力,能讓宋鞏清白出獄,已經算是到了極致。如今宋鞏出了獄,追查真兇,那就是宋鞏自己的事了,祁駝子該為自己做打算了。得罪了郭守業和知府大人,府衙是不可能待下去了,他打算辭了洒掃義莊的差事,也不打算再做什麼仵作,以後就跟著弟弟一起進山伐木燒炭。

決定了要離開府衙,祁駝子心裡竟有說不出的高興,連走路都輕快多了。他去肉市上買了一塊肉,又買了一條鮮魚,還打了一壺酒,回家交給妻子烹制,然後去請弟弟祁老二到家裡一起吃飯,到時把自己的打算跟祁老二說一說。等他拉著祁老二快走到家時,卻遠遠望見滾滾黑煙翻騰而起,冒煙的竟是自己的家。生火炊飯不會有這麼大的黑煙,只有著火才會。他飛奔至家門口,果然看見家中已燃起大火,他急忙呼喊妻子和女兒的名字,卻聽不見任何應答聲。祁老二慌忙提水救火的同時,祁駝子捂住口鼻,一腳踢開家門,衝進了濃煙之中。

祁駝子沒能救出妻子和女兒,連妻子和女兒身在何處都沒能找到,最終被大火逼退,一根燒斷的木樑砸在身邊,彈飛的木屑扎進了眼角,他竟也感覺不到疼痛,任由木屑扎在眼角里,一絲鮮血猶如淚痕,凝在他的臉上。他暗暗祈禱,妻子和女兒也許去了別處,不在家中。直到大火熄滅,已被燒焦的妻子和女兒在廢墟中被找到,他跪倒在地,緊緊抱著兩具焦屍,撕心裂肺地叫道:「我的……我的妻,我的女啊……」淚水才如決堤般涌了出來。被木屑刺傷的那隻眼睛本就沒及時得到醫治,又經過這一場大哭,最後徹底瞎了。

遭此大變,祁駝子幾度想要尋死,祁老二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每次都把他救了回來。他後來不尋死了,之前的打算也不提了,就去城南義莊里待著,整日與屍體為伴。那義莊看守再來為難他,他只是聽之任之,便如行屍走肉一般。後來那看守得病死了,偌大的義莊只剩下他一人。他漸漸學會了去櫃坊賭錢,常常輸得精光,被要債的人打得爬不起來,每次都是祁老二趕來清了賭債,他才得以走出櫃坊,但只要傷一好,稍微一有點錢,他便又會往櫃坊去,祁老二好說歹勸,也拿他沒辦法。旁人都當他嗜賭成性,不可救藥,沒人知道他是為了忘掉過去,不願再去想起那些慘痛的回憶,可白天還能以賭來忘掉一切,到了夜裡,他卻時常夢起當年的事,尤其是他緊緊抱著已成焦屍的妻女,這一幕總是那麼清晰,讓他每一晚都如墜冰窟般牙齒髮抖、渾身發顫。他就這麼槁木死灰般地活了十多年,其間臨安知府幾度換任,司理參軍也換了好幾個,只有他自己,一直待在這城南義莊,除了弟弟外無人過問。

這一段過去,帶著怨恨的語氣,從祁駝子的口中講了出來。宋慈聽完後,很長時間沒有作聲。最初聽到亡母案情時,宋慈是心弦緊繃的,但這種緊繃感隨著祁駝子的講述慢慢鬆弛,到最後聽得祁駝子的凄慘下場時,他心裡反而生出了一種莫可名狀的平靜。當年母親遇害之後,時任仵作的祁駝子背著箱子趕到行香子房時,他曾與其有過一面之緣。借著白慘慘的燈籠光,他看著如今的祁駝子,看著眼前這個蓬頭亂髮、衣衫襤褸、後背弓彎、獨目中透著恨色的老人。他忽然雙膝彎下,一跪在地,道:「家父從未對我提過這起舊案,原來他曾受你如此大恩。事過多年,一切已無可變改,我再怎麼做,也難以挽回一二。千恩萬謝,宋慈沒齒不忘!」他正對著祁駝子,以頭磕地,伏身下拜。

祁駝子渾身顫抖,獨目中的恨色開始慢慢地消散,一行老淚不覺流出,滑過滿是皺紋的臉龐。十五年前的這些過去,他對外絕口不提,便連唯一的至親祁老二他也從沒講起過。他原是打算將這段過去帶入黃土的,可今日不知為何,卻對宋慈講了出來。看著跪在身前的宋慈,淚眼模糊中,有那麼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在府衙當堂而跪時的樣子。

良久,祁駝子的耳邊響起了宋慈的聲音:「兇手若是兩人,何以現場沒有第二個人的鞋印?」

此話一入耳,祁駝子不由得一呆。當年他推斷兇手很可能是兩個人,卻沒有想過現場只有一個人的鞋印,他的這番推斷,似乎被宋慈這麼一句話便給推翻了。

宋慈此言像是在問祁駝子,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祁駝子的推斷在宋慈看來有一定的道理,但這需要釐清一個疑問,那就是現場,尤其是床前,有一大片血跡,然而只有一個人的鞋印,卻不見第二個人的鞋印。若說另一個兇手更為謹慎,有意不踩到地上的血,沒有讓鞋印留下來,那為何會放任同夥留下那麼明顯的鞋印呢?那鞋印實在太過明顯,從床前延伸至窗戶,明顯得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兇手穿多大的鞋子,生怕別人不知道兇手是從哪裡逃走。對此他想到了兩種解釋,一是兇手殺人後急於逃離現場,情急之下沒有留意腳下,其中一人留下了鞋印而不自知,另一人只是僥倖沒有踩到血,這才沒留下鞋印,而留下鞋印的那個兇手,腳與宋鞏差不多大小,鞋子的尺寸也就差不多,畢竟這世上穿同等尺寸鞋子的人,其實不在少數,這才害得宋鞏蒙冤入獄;另一種解釋是,留下滿地鞋印的,就是他父親宋鞏的那雙新鞋,兇手故意從衣櫥中找出這雙新鞋,穿上後在房中留下鞋印,以達到嫁禍宋鞏的目的。

宋慈推想著這兩種解釋,慢慢地站起身來。

「我娘親的案子如今知曉的人已不多,知情之人只會更少。」他看著祁駝子,恢復了查案時一貫的冷靜,「你算是少數知情之人,我想向你打聽幾件事,不知可否?」

祁駝子嘆了口氣,道:「你想問什麼就問吧。」語氣不再帶有怨恨。

「我娘親的裙襖上,」宋慈開始發問,「是有一處血指印吧?」

他記得當年父親被郭守業當成嫌兇抓走時,母親的遺體也被府衙差役抬離了行香子房。當時歐陽嚴語拽住他,不讓他跟著追去,但母親的遺體從眼前抬過時,他看見母親沾滿鮮血的裙襖上,有一處三道手指粗細的血痕,一看就不是浸染而成。當時行香子房外擠滿了看熱鬧的夥計和住客,就在他的目光追著母親的遺體而去時,他忽然看見了蟲達。蟲達站在圍觀的住客當中,右手縮在袖子里,整張臉沒有任何錶情,看起來尤為冷峻。

「血指印?」祁駝子搖頭道,「我驗屍時看過裙襖,不記得有什麼指印。」

「三道血痕,」宋慈提醒道,「手指粗細的血痕。」

祁駝子想了一想,道:「血痕倒是有,但那不是指印,沒有手指那麼粗,像是揩拭什麼東西留下的。」

宋慈回憶當年的場景。彼時年幼的他,因為母親的死和父親的被捕,整個人都被嚇蒙了,根本沒有朝蟲達是兇手上去想。此後年歲漸長,不知從何時起,他想起了蟲達的右手只有三根手指,當日破雞辨食之時,他是瞧見了的。他把那三道血痕與蟲達的三根手指聯繫在了一起,想著那很可能是三道帶血的指印。祁駝子的話,讓他又一次仔細地去回憶,那三道血痕在時年五歲的他看來,是有手指那麼粗,可如今二十歲的他再去回想,那根本沒有成人的手指粗細。比起指印,那的確更像是揩拭什麼東西留下的血痕。但蟲達出現在錦繡客舍,出現在圍觀的人群之中,他是不會記錯的。

「那我娘親的身上,可有一枚帶玉扣的平安符?」宋慈又問道,「檢屍格目需要填寫遺物,你看過郭守業的檢屍格目,上面可有記錄?」

他知道郭守業在屍體傷痕上有意遮掩,但遺物與此無關,想來不至於在這上面弄虛作假。他問出這話時,向一旁的韓絮看了一眼。他所問的平安符,是母親遇害之前,韓淑將其送回錦繡客舍,臨別之時送給他母親的,此前韓絮講述這段經歷時曾有提及。他不希望放過任何一處細節,無論這處細節與案情是否有關。

「我不記得有什麼平安符。」祁駝子回想片刻,搖起了頭。

「所以現場消失的東西並不算少,除了家父的一雙新鞋,還有我娘親的一支銀簪子,以及這一枚平安符。」宋慈低聲自語了一句。

他想了一下,問道:「當年查案之時,是郭守業也好,是你也罷,不知可有查問過錦繡客舍的夥計,尤其是那個掌管房門鑰匙的姓吳的夥計?」

祁駝子回想了一下,道:「你說的是那個脖子上有一大塊紅斑的夥計吧?問過,他說你母親未時回了客舍,就拿著鑰匙去給你母親開了房門,後來他就忙去了,其他的事他不知道。」

「只問了這些,」宋慈道,「沒問別的?」

「還要問什麼?」祁駝子有些沒聽明白。

宋慈沒回答,道:「我爹出獄之後,府衙沒再追查此案的真兇?」

「我那時沒了妻女,再沒管過這案子,只聽說你爹離開了臨安,這案子也就沒人過問,不了了之了。」

「那你妻女死於大火,你可有查過起火的原因?」

一提及妻女的死,祁駝子神色悲戚,搖頭道:「我也很想知道為何起火,是意外失火,還是有人要害我?可是什麼都燒沒了,什麼都沒得查……」

他當時查看過妻女的屍體,四肢蜷曲,皮開肉綻,口鼻內有大量煙灰,的確是被火燒死的,至於家中為何會著火,因為一切都被燒毀,也沒人看到起火過程,實在是查不出來。但因為這場大火來得蹊蹺,他剛剛幫助宋鞏出獄,得罪了知府大人和郭守業,緊跟著家中就失火,他也懷疑過是知府大人和郭守業報復於他。可這只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根本無從查起。

宋慈好一陣沒說話,凝思片刻,忽然道:「你剛才說,案發之後,衣櫥里的衣物又臟又亂?」

他記得祁駝子方才講述之間,曾提及衣櫥里只有一雙鞋子,衣物則是又臟又亂。可他知道母親極愛乾淨,入住行香子房時,哪怕衣櫥本就不臟,還是仔細擦拭了兩遍,擦拭得一塵不染,才將衣物整整齊齊地放入其中。衣物亂了,那是被人翻動過,可為何會臟呢?

祁駝子道:「是又臟又亂,那些衣物被翻得很亂,上面還有一些灰土。」

「灰土?」宋慈眉頭一凝。

祁駝子點了點頭。

宋慈沒再發問,站在原地想了一陣,忽然神色一動,像是想到了什麼。他滿懷感念之心,向祁駝子告辭,並極為鄭重地行了一禮,與劉克莊、辛鐵柱和韓絮一起離開了城南義莊。

回太學的路上,宋慈坐在車中,長時間沉默不語。

陣陣車轍聲中,劉克莊打破了這份沉默,道:「接下來怎麼查?」

「找到那個姓吳的夥計。」宋慈道,「有些事,我需要當面向他問個清楚。」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宋慈洗冤筆記 > 4冊 第三章 客舍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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