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休息便休息,找人這種事,交給我就行了。」
劉克莊深知宋慈對亡母一案有多麼在乎,在得知了母親遇害的具體細節後,其心中很難不起波瀾,雖然表面上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其內心深處,定會為之悲傷難受。人在這種時候,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不被打擾的那種休息。所以在得知需要尋找吳夥計後,劉克莊拍著胸脯將這事攬了下來。
轉過天來,結束了上午的行課,趁著午休時間,劉克莊去了一趟錦繡客舍。他本想先見一見祝學海,但這人不在錦繡客舍,聽客舍的夥計說,自從上次被夏震帶走後,祝學海便很少露面,客舍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夥計們打理。劉克莊於是把客舍里的夥計問了個遍,只有一個在火房待了二十年的老夥計,才知道他打聽的吳夥計是誰。
在客棧里幹活,每月只能拿到三四貫工錢,只夠勉強糊口,並非長久生計,是以一個夥計幹不了幾年,便會覺得沒有盼頭,想要過上好日子,就必須另謀生路,這個老夥計能在一家客棧待上二十年,那是很少見的。當年宋鞏在破雞辨食之後,把買下的六隻雞交給客舍火房,正是這個老夥計拿去煮制的。據那老夥計所言,吳夥計十多年前便已離開了錦繡客舍,他之所以還記得此人,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此人的姓名。
「記得,吳此仁嘛。」那老夥計笑道,「吳此仁,無此人,這名字聽上一回,包管你一輩子忘不了!」他不僅記得吳此仁的名字,還記得其為人,「別看這吳此仁當時年紀不大,個頭不高,模樣也生得不大好,脖子上還長了一塊紅斑,可這人什麼苦都肯吃,那是既踏實又能幹,還長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誰見了都喜歡!」
當年吳此仁來到錦繡客舍做夥計時,才剛剛二十齣頭,干起活來卻尤為勤快,在所有夥計當中,就數他最能吃苦耐勞,不僅把自己的活幹得妥妥噹噹,別人有事找他幫忙時,甭管是誰,也甭管是什麼事,他都是樂樂呵呵地大方相助。不僅如此,吳此仁還生了一張好嘴,見了誰都問好,面對客舍中的其他夥計,那是客客氣氣,尊敬有加,面對進進出出的客人,則是迎來送往,招呼有方。吳此仁到錦繡客舍沒幾個月,便深得客舍里所有人的喜歡,祝學海更是把他從一個端茶送水的跑堂夥計,升為了掌管所有住房鑰匙的大夥計,但凡有事外出,祝學海都會將客舍里的大小事務交給他來打理,足可見對他的信任和器重。可儘管如此,吳此仁在錦繡客舍卻沒待多久,前後總共只幹了一年。
「那時客舍里發生了一起舉子殺妻案,之後吳此仁便辭工離開了。」那老夥計說著搖起了頭,「說來倒也奇怪,吳此仁來的那一年,別看他忙裡忙外,把客舍的大事小事打理得順順噹噹,可客舍的生意一直好不起來,因為總是遭賊。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那賊可不只是惦記,當真是盯死了咱錦繡客舍,前前後後怕是來偷了七八回。當時好多客人聽說錦繡客舍不安全,都不肯來投宿,祝掌柜把房錢一降再降,生意還是越來越差。後來吳此仁一走,客舍雖然打理得沒以前好了,卻再也沒遭過賊,生意反倒慢慢好了起來。」
「客舍被偷了七八回,」劉克莊奇道,「一直沒抓到賊嗎?」
「抓不到!」雖然時隔久遠,可一說起那賊,老夥計仍是面露恨色,「那賊瞅准了一樓的客房,只要有住客外出時沒把窗戶扣死,那賊便翻窗行竊,但凡稍微值錢的東西,一準偷個精光,連衣服鞋子都不放過。當時祝掌柜報了官,官差也來查過,可那賊沒留下什麼痕迹,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後來祝掌柜找人假扮住客投宿,故意不把窗戶關嚴,可那賊精明得緊,前後安排了好幾次,那賊好似提前知道了一般,就是不上當。」
劉克莊聽得皺眉,道:「那吳此仁後來辭工,是何緣故?」
「他說有親戚在城裡做裘皮買賣,很是掙錢,叫他一起跟著干,他便辭了工。」
「那他現今身在何處,你可知道?」
「那怎麼能不知道?吳此仁能說會道,又肯吃苦,做那裘皮買賣,沒幾年便掙了大錢,在城東鹽橋附近開了一家『仁慈裘皮鋪』。前兩年我還去看過一回呢,那裘皮鋪可不小,比周圍鋪子大上一多半,擺滿了各種皮帽冬裘,全都是值錢貨。」說起這一趟裘皮鋪之行,老夥計露出一臉神氣,「吳此仁記性是真好,隔了那麼多年,居然一口便叫出了我的名字,還吩咐夥計端茶送水,對我是各種招呼,周到得不得了。」
劉克莊不清楚宋慈為何要找這個吳此仁,但經過一番打聽,他覺得這個吳此仁的確有些問題。他準備往鹽橋走一趟,去仁慈裘皮鋪看看,親自與吳此仁打打交道,先摸摸對方的底細。
劉克莊給了那老夥計一串錢,算是答謝。他走出火房,正打算穿過客舍大堂,卻望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了客舍大門。他看得真切,那身形虎背熊腰,竟是隨行護衛韓侂胄的甲士夏震。
劉克莊腳下一頓,縮回了身子,待得夏震走遠了,方才現身大堂,叫住一個跑堂夥計,向大門外一指:「剛才走出去那人,是你們這裡的住客嗎?」
那跑堂夥計朝大門外望了一眼,應道:「不是住客,那人是來行香子房見客人的。」
劉克莊面露狐疑之色,轉過頭去,朝行香子房的方向望了一眼。過去這段時日,行香子房一直是韓絮在住,夏震來行香子房,自然是去見韓絮,韓絮明明已與韓侂胄鬧僵了,怎的還會與夏震私下見面?劉克莊將此事暗暗記在心頭,走出錦繡客舍,朝鹽橋而去。
此去鹽橋不算太遠,經眾安橋,過教欽坊,行不多久便到了。鹽橋以東,一整條街都是各種售賣綢緞、裘皮、衣物鞋帽的鋪子,玲瓏綢緞莊也在這裡。劉克莊沿街行去,很快在這條街的正中,看見了「仁慈裘皮鋪」的招牌。
如那老夥計所言,仁慈裘皮鋪比周圍鋪子大了近一倍,招牌漆成了金色,在一眾店鋪之中尤為顯眼。劉克莊朝招牌上的「仁慈」二字瞧了一眼,心想這店名聽起來更像是一家醫館或藥鋪,與裘皮可謂是風馬牛不相及,但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把吳此仁的名字倒過來念嗎?想明白店名的由來,他不由得一笑,邁過門檻,踏進了鋪子。
裘皮鋪里瀰漫著一股濃濃的皮毛味,各種羊皮帽、羔皮帽、冬裘、褐裘按新舊不同,分列里外,擺得滿滿當當。早有夥計轉出櫃檯,笑臉來迎:「這位公子,裡邊請,裡邊看!」
一見劉克莊的穿著打扮,夥計便知劉克莊是富貴之人,徑直將劉克莊迎入里側,這裡擺放的都是嶄新的裘皮。
劉克莊隨手一指,道:「這冬裘如何賣?」
那夥計大拇指一翹,道:「公子真是好眼光!這冬裘年前才從北方運來,看起來富貴,穿起來暖和,那是冬裘里的上品。」說著比出三根手指,「價錢也不貴,只要三萬六。」
劉克莊心道:這樣的冬裘被說成是上品,要價這麼高,還敢說不貴?嘴上卻道:「三十六貫,倒也便宜。」隨手朝旁邊的羔皮帽一指,「那這頂帽子呢?」
那是一頂婦人戴的羔羊皮帽,這幾年在臨安城裡很是盛行,尤其是雪後初晴天氣,不少貴婦出遊賞雪,都以羔羊皮帽為飾。
那夥計笑道:「公子是買來送人的吧?這頂羔皮帽是高麗來的上品,便是放眼整個臨安城也不多見,就這麼穿戴出去,任誰都要高看幾眼。這頂羔皮帽也不貴,萬八千就能拿走。」
一聽要十八貫,劉克莊一眼也不想多瞧,掉頭走回外側,那裡擺放的都是稍舊一些的褐裘。
那夥計趕緊跟來,道:「這些都是舊貨,千錢一件,哪裡配得上公子?裡邊還有一些上等裘皮,小的再帶公子去看看!」又想請劉克莊往裡邊去。
「你們掌柜是吳此仁吧?」劉克莊沒有挪步,看著那些褐裘,隨口問道。
「原來公子認識咱家掌柜,那您可是貴客,還請裡邊坐,小的……」
「他人在嗎?」劉克莊打斷那夥計的話。
「今日新到了一批裘皮,掌柜去碼頭拿貨了。」
「那他幾時回來?」
「這可說不準,往常掌柜去拿貨,要忙活大半天,回來得都很晚。」
劉克莊原本想見一見吳此仁,這下看來是見不著了。太學下午還有行課,他不能耽擱太久,道:「那就等你們的新裘皮到了,改日我再來看看。」說罷,不再理會那夥計的招呼,徑直走出了仁慈裘皮鋪。
雖沒見到吳此仁,但獲知了吳此仁的下落,還打聽到了不少事,劉克莊一路疾行,趕著回到太學,要將這些事告知宋慈。等他回到習是齋,卻不見宋慈的人影,一問王丹華才知,他之前離開後不久,有學案胥佐來到齋舍,通知歐陽嚴語身子抱恙,下午習是齋的行課取消,又交給宋慈一封信函。宋慈看過那封信函,便獨自離開了齋舍,一直沒回來。
「什麼信函?」劉克莊奇道。
「那就不知道了,宋慈看過之後,便揣著信函走了。」王丹華搖頭道,「當時正要吃午飯,宋慈卻連飯都沒吃,抓了一個太學饅頭,便急著去了。我問他去哪裡,他只說去去就回。」
宋慈說是去去就回,卻直到下午過半,人才回來。劉克莊一直坐立不安,生怕宋慈出事,直到見宋慈平安歸來,才算鬆了口氣。劉克莊問起宋慈去了何處,宋慈說是去見了歐陽嚴語。
「歐陽博士不是身子抱恙嗎?」劉克莊不免有些奇怪。
宋慈其實也覺得奇怪,一開始接下那封學案胥佐轉交的信函,見信函是歐陽嚴語所寫,裡面說有事相商,請他到其家中相見,並囑咐他獨自一人前去,他便心生疑惑。雖說他與歐陽嚴語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相識,但來到太學的這一年裡,兩人一直只以師生相處,並沒有其他往來。歐陽嚴語突然稱病休課,卻私下邀他去其家中相見,此舉確實令人意外。
雖然覺得奇怪,但宋慈不難猜想歐陽嚴語的用意。歐陽嚴語若是請他在太學裡相見,那有可能與學業相關,但請他去家中相見,還特意囑咐他獨自前去,那就不大可能關乎學業。而在學業之外,歐陽嚴語與他的牽連,便只剩下他母親的案子。帶著這樣的猜想,他離開太學,獨自一人去往歐陽嚴語的住處。
十五年了,歐陽嚴語的住處沒有變動,還是位於興慶坊,甚至家中的一切陳設,比起當年並無多大改變,最大的不同,大抵就是多了兩方牌位,那是歐陽嚴語髮妻和獨子的。前些年,髮妻和獨子相繼患病離世,只留下年近花甲的他,與一個比他年紀還大的老僕,彼此為伴。宋慈叩響房門後,為他開門的正是那個老僕。得知他就是歐陽嚴語等待多時的來客,老僕小心地關好房門,將他領去了最里側的書齋。
說是書齋,還掛有一塊「窮理齋」的小匾,內里卻極狹小,很老舊的書案,很老舊的書架,一切仍是十五年前宋慈初來這裡時的樣子,只是書架上的藏書多了不少,還有不少書籍放不下,整齊地堆放在牆角一張小桌上。物雖是,人卻非,坐在書案前的歐陽嚴語面容滄桑,皺紋凹陷,鬚髮花白,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容光煥發、意氣十足的文人雅士了。
「學生宋慈,見過先生。」宋慈揖手行禮之時,朝歐陽嚴語身前的書案看了一眼。書案上收拾得很乾凈,除開筆墨紙硯外,便只放了一封略微泛黃的書信。
歐陽嚴語面有病色,一面抵嘴咳嗽,一面向老僕點頭示意,老僕掩上房門,退出了書齋。面對宋慈的行禮,歐陽嚴語什麼話也不說,拿起書案上那封書信,朝宋慈遞了過來。
那封書信上寫著「吾兄歐陽親啟」,字跡令宋慈渾身一震。離家將近一年,他又一次見到了父親宋鞏的筆墨。這封書信顯然是宋鞏寫給歐陽嚴語的。宋慈向歐陽嚴語看去,目光中帶有詢問之意。歐陽嚴語略一點頭,示意他可以看閱此信,他這才伸出雙手,接下書信,小心拆開,看了起來。
信中筆墨不多,皆是宋鞏親筆所書,大意是宋慈將往太學求學,請歐陽嚴語代為照看,又說宋慈對亡母一案實難釋懷,倘若宋慈有任何出格之舉,請歐陽嚴語一定要捎信告知。宋慈看罷書信,心中不免百味雜陳。他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何對母親的案子緘口不言,甚至試圖阻攔他來臨安求學,明明最終同意他來臨安,卻又暗自給歐陽嚴語捎去書信,意思是請歐陽嚴語盯著他,不讓他接觸亡母一案。多年來他一直想不明白,時至如今,他仍是想不明白。
「先生讓我看閱此信,不知是何意思?」雖然心緒起伏,但宋慈的語氣還算冷靜,雙手捧著書信,恭敬有加地還給了歐陽嚴語。
歐陽嚴語又是一陣咳嗽,將書信小心收放起來,示意宋慈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方才開口說話,聲音不緊不慢:「你入太學已快一年,我雖對你無過多照應,卻一直有在留意著你。你品行端直,勤於學業,每次私試皆名列前茅,放眼如今的太學,實乃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你出任提刑幹辦,十餘日內,驗屍斷案,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敢忘記你父親所託,你查案一事,我本該傳書建陽,但時至今日,我仍未告知你父親。」
「先生是想提醒我,雖然做了提刑,有了查案之權,但還是不要去碰當年那起案子?」宋慈問道。
歐陽嚴語卻擺了擺頭,道:「當年那起案子,我記憶猶新,你父親突然離開臨安,不再過問此案,至今想來,我仍是不解。你通曉刑獄,短短十餘日便破了好幾起命案,可見身負查案大才。若你能以手中之權,查明真相,為你母親直冤,實為一大幸事。」
「先生不打算勸阻我?」宋慈不免有些詫異,原以為歐陽嚴語給他看父親的書信,是為了阻止他查案。
歐陽嚴語道:「人各有志,試問我就算有心勸阻,又豈能當真勸阻得了你?」
宋慈搖了一下頭,他查案之志已決,別說歐陽嚴語勸阻,便是父親親自來到臨安,只怕也不能令他回心轉意。歐陽嚴語既無勸阻之意,那私下約他相見所為何事,他一時倒想不明白。
歐陽嚴語以手抵嘴,咳嗽了數聲,道:「十多天前,太學司業何太驥的案子,是你查辦的吧?」
何太驥的名字突然從歐陽嚴語口中說出來,多少令宋慈有些始料未及,他應了聲「是」。
「兇手是齋仆李青蓮,」歐陽嚴語眉頭略皺,「你當真這麼認為?」
宋慈想了一下,做出了回答:「我是這麼認為的。」頓了一下又道,「不過此案背後,應該還有隱情。」
「有何隱情?」歐陽嚴語問道。
宋慈聽到何太驥的案子被提及,這才明白歐陽嚴語私下約見,原來是為了何太驥的死,問他是否認為李青蓮是兇手,聽起來似乎話中有話,彷彿歐陽嚴語知道此案背後的一些隱情。對於何太驥的案子,他本就存有疑問,一直想將此案徹查清楚,自然不想錯過任何知情之人。歐陽嚴語提起此案,沒有先說自己知道什麼,而是先問他對兇手的看法,再問起此案背後的隱情,可見歐陽嚴語心存顧慮,此舉似有試探之意,倘若他遮遮掩掩,只怕歐陽嚴語便會生出戒心,不會對他實言相告。是以他不做任何隱瞞,如實回答道:「李青蓮雖是殺害何司業的兇手,但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兇手。李青蓮已然年老,身為齋仆,雖說免不了每日做體力活,力氣也不算小,但何司業畢竟身形高大,又正當壯年,李青蓮單憑一己之力,將何司業勒殺,再移屍岳祠,以鐵鏈懸於房梁之上,恐怕難以辦到,應該還有他人相助。再者,何司業死之前,曾對真博士提及自己有可能會死,當時何司業尚不知道李青蓮的身份,那讓他預感到死亡的這份威脅,就不應該是來自李青蓮,而是來自別處。
「還有,前些日子劉太丞家的大夫劉鵲遇害,我追查這起命案時,意外得知何司業死前曾多次去往劉太丞家求醫,每次都與劉鵲閉門相見,而劉鵲的死牽連極廣,不僅牽扯到了韓太師,還與六年前叛投金國的將軍蟲達有關。這位將軍蟲達,當年很可能並未投金,而是隱姓埋名,藏身於凈慈報恩寺中,直到一年前死於寺中大火。與蟲達同時藏身於寺中的,還有化名為彌音的何上騏,其人乃是何司業的叔父。
「何司業一案,背後千頭萬緒,越往深處去查,疑點越多。再加上李青蓮自盡之前,曾意味深長地對我留下遺言,說是有我在,他便可放心,似乎他知道一些內情,但又不能說出來,只能寄希望於我。因此我猜想,李青蓮殺害何司業,很可能是為人利用,其背後應該還有主使,為了除掉何司業,才安排了這一出借刀殺人之計……」
聽著宋慈所述,歐陽嚴語的手一直抓握著座椅扶手,尤其當聽到關於何上騏的那幾句話時,他的手一下子抓得更緊了。待宋慈說完,他嘆了口氣,道:「原來你都知道,我還當你被蒙在鼓裡……」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先生病得不輕,」宋慈關切道,「該當儘早看醫用藥。」
歐陽嚴語卻擺手道:「些許風寒咳嗽,不礙事。」看向宋慈,老眼裡透出異樣光芒,「你肯對我實言相告,毫不隱瞞,那我也無須多慮了。」
宋慈知道歐陽嚴語這是放下戒備,準備對他實言以告了。他當即站起,躬身行禮道:「先生若是知曉此案內情,還望悉數告知,宋慈拜謝先生。」
歐陽嚴語道:「你不必如此,是我有事相求,就算要謝,也該是我謝你才對。」
「先生有事求我?」宋慈有些訝異。
「我是有事相求,這件事,眼下只有你能幫到我。」歐陽嚴語往下壓了壓手,示意宋慈坐下說話,「此事說來話長。你方才言語之中,提及了韓太師。這一切的源頭,正是要從韓太師封禁理學說起……」
在一陣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中,歐陽嚴語徐徐說出了請宋慈私下相見的緣由,道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歐陽嚴語早年曾在藍田書院求學,彼時有好幾位朱熹門人在那裡講授理學,藍田書院由此成為閩東和福州十邑的理學聖地,歐陽嚴語在學問和為人上深受影響,從此成為理學門人。後來他科舉入仕,在太學出任學官,從學案胥佐到太學博士,他始終致力於傳授理學。在此期間,有不少曾在藍田書院求過學的文人志士來到臨安太學,其中一小部分與歐陽嚴語一樣,通過科舉成了學官,更多人尚未考取功名,以學子的身份進入太學求學。當時朱熹的學問已傳揚四海,理學在太學中大行其道,學子們公開行課也好,私下聚會也罷,大談理學可謂蔚然成風。然而這一切,都隨著十年前韓侂胄的主政而徹底改變。
彼時剛剛經歷了紹熙內禪,光宗皇帝退位,趙擴登基為帝,宗室趙汝愚和外戚韓侂胄立下擁立之功,前者升右丞相執掌朝政,後者遷樞密都承旨參與政事。趙汝愚尊崇理學,起用了不少理學人士,引薦朱熹入朝出任皇帝侍講。朱熹多次向趙汝愚進言,認為對待韓侂胄這樣的外戚,只可厚加金帛賞賜,不可讓其參與朝政,趙汝愚不以為意。但此事傳入了韓侂胄耳中,韓侂胄就此對朱熹生出怨恨,與趙汝愚之間也是嫌隙日深。
過去韓侂胄任知閤門事時,有一位叫劉弼的官員與他同為知閤門事。劉弼曾在趙汝愚面前提起韓侂胄有定策之功,趙汝愚卻嗤之以鼻,說:「他有什麼大功?」趙汝愚本為宗室,還是科舉狀元出身,如今身為文臣之首,對外戚和武官出身的韓侂胄自然瞧不起。劉弼轉而便將此事告知了韓侂胄,韓侂胄對趙汝愚更增怨恨。劉弼趁機進言,說趙汝愚是想獨攬大功,韓侂胄若不趁早應對,只怕遲早會被貶往邊荒之地,建言韓侂胄控制住台諫,才可保無憂。韓侂胄遂通過內批,任命多位親信為御史,逐漸控制住了言路,隨後短短一年內,他先是通過內批將朱熹貶斥出朝,後又指使言官上奏,稱趙汝愚以宗室之親擔任宰相,必不利於社稷安定。大宋自立國以來,對宗室防範極嚴,極少有宗室之人能官居高位,手握實權。趙汝愚因此被趙擴免去丞相之職,外放福州,不久死於貶謫途中。
朱熹和趙汝愚先後遭到罷黜,朝中不少官員上奏為二人辯護,這些官員大都是理學人士,全都因此獲罪,或被下獄,或遭貶黜。韓侂胄倚仗趙擴的信任,從此獨攬朝政,凡有意見不合者皆被稱為「道學之人」,言官為迎合韓侂胄,紛紛大肆攻擊理學,彈劾朱熹「十大罪」,趙擴遂免去朱熹的一切官職,並下詔嚴禁理學。韓侂胄於是斥理學為偽學,禁毀理學書籍,規定科舉考試凡是稍涉義理之人,一律不予錄用,《論語》《孟子》《中庸》《大學》等書都被列為禁書,還訂立了偽學逆黨籍,名列黨籍者皆遭處罰,與之稍有關係者,全都不許擔任官職或參加科舉。這場被稱為「慶元黨禁」的偽學逆黨之禁,前後歷時達六年之久,可謂激起了全天下文人學士的反對,尤其是那些近在咫尺的臨安太學中的學官和學子,反對得尤為激烈,這其中便有歐陽嚴語,以及剛入太學不久的何太驥。
與歐陽嚴語一樣,何太驥此前也在藍田書院求過學,也深受理學影響,成為理學門人,待他考入太學時,正值理學封禁期間。何太驥雖然對外少言寡語,內里卻是個心志堅定之人。當時太學有不少理學門人,因為有以楊宏中為首的「六君子」事件在前——趙汝愚被罷相外放時,以楊宏中為首的六位太學生上疏保救,被韓侂胄指為妄議朝政,全都遭到削籍編管,時人稱之為「六君子」——這些理學門人不敢公開反對韓侂胄,但時常三五相聚,私下議論朝政,人人都對韓侂胄不滿。何太驥也參與其中,常與人密議如何捍衛理學,對韓侂胄尤為仇視。在何太驥看來,要捍衛理學,就必須推翻當權的韓侂胄,然而韓侂胄一手遮天,皇帝又對韓侂胄言聽計從,單靠上疏諫言,只會步「六君子」的後塵,可對太學學子而言,除了上疏之外,似乎沒有其他能對抗韓侂胄的手段。
彼時歐陽嚴語已升任太學博士,身為理學門人的他,同樣參與了多次這樣的密會,因為何太驥反對韓侂胄的態度尤為堅決,他對何太驥印象深刻,二人的秘密來往逐漸增多,何太驥欽慕歐陽嚴語的理學修養,私下更是拜了歐陽嚴語為師。那時的歐陽嚴語還不知道,何太驥之所以那麼仇恨韓侂胄,捍衛理學只是原因之一,另有一大原因,在於其叔父何上騏的遭遇。
何太驥早年亡母喪父,族中親人一直不待見他,只有叔父何上騏對他照顧有加。何上騏雖然輩分比何太驥高上一輩,年齡卻比何太驥大不了幾歲,兩人從小相伴成長,彼此之間可謂親密無間。失去父母的那種痛苦,其實何上騏比何太驥經歷得更早,他是靠著兄長,也就是何太驥父親的撫養照顧才得以長大。何太驥失去父母之時,何上騏才剛到束髮之年。這本該是讀書求學的年紀,但何上騏感念兄長多年養育之恩,不願看到何太驥吃苦受累,於是選擇放棄學業,外出做工掙錢,撫養何太驥長大成人。倘若沒有何上騏的這番付出,何太驥後來根本不可能有讀書念學的機會,也不可能進入藍田書院,更不可能到臨安太學求學。
對於叔父的種種付出,何太驥比誰都清楚——十幾歲便外出做工掙錢,後來為了掙更多的錢供他求學,不惜投身軍旅,出生入死地掙軍餉,甚至為此一直沒有成家,始終是孤身一人。何太驥不希望叔父過得這麼苦,一度想中止求學,但當下這世道,求學問考科舉,那是出人頭地的唯一機會,最終是何上騏以死相逼,何太驥才答應繼續學業。對於這位恩如再生的叔父,何太驥感激萬分,哪怕結草銜環也要報答,他立志有朝一日出人頭地,一定要好好地回報叔父。
然而就在何太驥考入太學之際,他叔父所在的池州御前諸軍卻突生變故,副都統制蟲達叛投金國,時任蟲達親兵的何上騏也跟著不知所終。傳聞說蟲達渡江北逃時,為了避免行蹤泄露,將隨行親兵盡皆斬殺,其中幾個親兵的屍體漂至下游,才被江中船夫撈起。何太驥一度以為叔父已經遇害,為此整日整夜地悲傷難過,直到很長一段時間後的一天,他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請他於某日夜晚,到凈慈報恩寺的西廂房投宿。此信雖未署名,但字跡很像他叔父何上騏的。他懷著激動而又忐忑的心情,如約去到凈慈報恩寺,投宿於西廂房中,深夜裡忽有人輕叩房門,他打開廂房的門,見到了已經剃度出家、化名為彌音的何上騏。
何上騏長時間音信全無,何太驥很擔心他發生了意外,直到親眼看見叔父還活著,不禁大喜過望。那夜在廂房之中,何太驥問起叔父這段時間的遭遇。何上騏不願多談,只說他是為當朝宰執韓侂胄所迫,才不得不隱姓埋名,避身於寺廟之中,只因怕何太驥太過擔憂,這才現身相見,希望何太驥對外仍稱他已死,不要對任何人透露他的下落。
何太驥雖不清楚叔父是如何為韓侂胄所迫,但他知道叔父不願過多透露,定然有其苦衷。他本就因為理學之禁對韓侂胄心存不滿,此時得知叔父的遭遇,對韓侂胄更增仇怨。正因為如此,他反對韓侂胄的態度才會比太學裡其他人更為堅決。
雖然極度仇視韓侂胄,但何太驥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太學生,根本沒有任何力量能與韓侂胄抗衡。他只能在學業上更加刻苦,短短三年時間,便從外舍升入內舍,又從內舍升入上舍,再從上捨出任學官,得以踏上仕途。在他出任學官之前,長達六年的理學之禁終於弛解,但韓侂胄對待理學的態度並無多大變化,朝堂上沒有哪個理學人士能受到重用。何太驥認為只要韓侂胄在位一天,便如烏雲蔽空,理學將永無出頭之日,而他的叔父何上騏也只能一直隱姓埋名,委身於寺廟之中。
護衛理學,與歐陽嚴語私下來往,以及每隔一段時間便去凈慈報恩寺與何上騏相見,這些事何太驥一直瞞著瓊樓四友中的其他三人,即便這三人都是他的好友。後來李乾喪命,巫易假死,是何太驥建議巫易去凈慈報恩寺,這樣既可以藏身匿跡,又離臨安很近,能與楊菱私下相見,巫易這才剃度出家,成為僧人彌苦,甚至巫易得以出家的空名度牒,也是何太驥通過何上騏得來的。何太驥以追求楊菱為名,逢年過節去往凈慈報恩寺,一來可以看望好友巫易,二來則是與何上騏私下相見。他會把朝局的各種變化,以及臨安城中的種種傳聞,尤其是與韓侂胄相關的,全都仔細地講與何上騏知道。何上騏讓他探聽蟲達家眷的下落,他也儘力打聽清楚,告知了何上騏。這樣的局面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一年前的中秋前夜,凈慈報恩寺那一場大火,把一切都燒沒了。
在那場大火當中,巫易沒能逃出寮房,喪失了性命,何上騏也留下了大片的燒傷。在得知凈慈報恩寺起火後,何太驥在中秋當天趕去寺中,見到了受傷的何上騏,以及巫易已被燒焦的屍體。當年巫易在岳祠那場大火中躲過一劫,最終卻還是死於大火,命數當真難以捉摸,冥冥之中似有輪迴。當時何上騏的燒傷只經過了簡單的處理,何太驥本想下山去城裡請大夫,何上騏卻阻止了他,反過來請他相助,於入夜時分在藏經閣縱火,然後趁著寺中大亂,兩人搶出了兩具準備火化的焦屍,秘密轉移至後山,埋葬於密林深處。葬完屍體後,何上騏神情失落,把所埋屍體的身份告知了何太驥,也終於對何太驥講出了他這些年來的遭遇。
原來何上騏早年做工掙錢,只夠勉強養活自己和何太驥,為了能掙更多的錢供何太驥求學,他在弱冠之年選擇了應募入軍。他與何太驥一樣,身形較常人更為高大,入軍後勤加操練,奮勇殺敵,以掙得更多軍賞。如此從軍了數年,時間來到了十年前,何上騏所在的那支軍隊換了將首,一個此前從未有過帶兵經歷、只是作為韓侂胄侍從的虞候蟲達,受到皇帝的破格提拔,成為何上騏所在軍隊的將首,奉旨領軍進剿在麻溪一帶作亂的峒寇。
在進剿途中,蟲達對軍士放任不管,任由士卒燒殺搶掠,殺良冒功。過去軍中也有過這等惡行,但那只是少數,將首多少也會管管,可如今蟲達卻是不聞不問,百般縱容,沿途無數百姓因此遭殃。短短十幾天里,何上騏目睹了太多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狀,實在忍不下去,最終直衝軍帳,打算犯顏直諫,卻連蟲達的面都沒見到,便被守衛軍帳的親兵拿下。何上騏大聲疾呼,被親兵押了出去,處以軍法,責打軍棍。就在軍棍即將落在他身上時,蟲達突然現身,抓住軍棍,制止行刑的親兵,並親手將他扶了起來。
當時何上騏因為受刑袒露著上身,遍身傷痕清晰可見,那都是過去數年間衝鋒陷陣留下的印記。蟲達指著何上騏滿身的傷痕,直呼其為「壯士」,並讓何上騏當眾直言,為何強闖軍帳。何上騏本就打算豁出去了,既然得到了說話的機會,當即不吐不快,直言軍中士卒燒殺搶掠,連動亂的賊寇都不如,又指責蟲達縱容軍士禍害百姓,根本就算不上是個好將軍。蟲達並未發怒,反而直呼何上騏說得好,當場申明大宋軍法,將此前燒殺搶掠最狠的一批士卒抓了起來,斬首示眾,罪行稍輕的也都各打軍棍,逐出軍營,這裡面便有時任隨軍郎中的劉鵲。劉鵲在這次進剿峒寇前才被招入蟲達軍中任職,入軍不過十餘日,當時他正在營帳里為傷兵療傷,卻被人告發搶掠百姓錢財,抓起來打了一通軍棍,當天便被逐出了軍營。劉鵲隱瞞了這段恥辱的經歷,連自己的妻子居白英都未告知,隨後去往臨安,說是怕劉扁在太丞任上忙不過來,沒工夫照理醫館,從此留在劉太丞家,替劉扁打理起了醫館。
與此同時,蟲達這邊軍令一申,軍容為之一變,全軍士氣大振,進剿賊寇,一舉功成。至於何上騏,則受到了蟲達的器重,被提拔為親兵。在過去的數年裡,何上騏操練時極為賣力,上陣時奮勇殺敵,除了能多掙一些軍賞外,始終不受將官待見,反倒是那些對百姓燒殺搶掠、將搶來的財物偷偷獻給將官的兵卒,輕而易舉便能獲得提拔。如今蟲達上任,何上騏的境遇終於得以改變,被提拔為親兵後,他作戰更加奮勇,多次出生入死地護衛蟲達,蟲達對他也是厚加賞賜,禮遇甚重。他感激蟲達的知遇之恩,從此死心塌地追隨蟲達。蟲達經過多次剿寇平亂,因功受賞,接連高升,短短三四年間,便官至池州御前諸軍副都統制,成為坐鎮一方的統兵大將,何上騏作為最受信賴的親兵,始終被蟲達帶在身邊。
然而六年前,蟲達突然在一個深夜出走軍營,逃離了池州地界。當時朝廷傳召蟲達入京,說是別有重用,但另有傳聞說,蟲達過去放任士卒殺良冒功的事被朝廷查實,朝廷之所以召蟲達入京,是為了奪其兵權,治其罪責。蟲達突然出逃,可見此傳聞未必是假。蟲達出逃得很急,只有包括何上騏在內的幾個親兵跟隨。離開池州後,蟲達選擇渡江北逃,船至江心時,其他幾個親兵審時度勢,不願再隨行出逃,欲圖謀叛變,拿蟲達邀功,來拉何上騏入伙。何上騏不肯背叛蟲達,表面上答應,私底下卻向蟲達告密。蟲達當機立斷,搶先一步動手,與何上騏一起,將幾個圖謀叛變的親兵斬殺,沉屍於江中,逃去了江北。一些親兵的屍體被發現後,蟲達的行蹤也就此暴露。朝廷對外宣稱蟲達叛投金國,治罪其留在臨安的家眷,暗中卻在江北一帶大肆搜捕蟲達。
蟲達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提前備好了幾道空名度牒,與何上騏一起落髮易服,扮作遊方僧人,又偷偷潛渡回長江以南,不往荒僻山野處藏身,反倒往臨安而去,最終來到了凈慈報恩寺。蟲達向德輝禪師出示度牒,假稱自己是來自其他寺院的雲遊僧人,何上騏則是其隨行的沙彌,希望能在凈慈報恩寺掛單修行。德輝禪師是有道高僧,連道濟禪師這樣不為其他寺院所容的癲僧,都能被其收為入門弟子,對待蟲達和何上騏也是不問過往,讓蟲達拜入其座下,賜法號道隱,又收容何上騏為彌字輩僧人,稱為彌音,兩人從此藏身匿跡於凈慈報恩寺。凈慈報恩寺雖然就在臨安近郊,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是安全,蟲達這一出不退反進,反倒是避過了朝廷的大肆搜捕。
此前在渡江北逃遭遇親兵叛變時,正值月滿中天,在斬盡殺絕所有參與叛變的親兵後,蟲達在淌滿鮮血的船頭坐了下來,招呼何上騏在其身邊坐下。皎皎月光之下,蟲達將沾滿鮮血的大刀橫在膝上,告訴了何上騏一個秘密,一個關於韓侂胄的秘密。他說自己正是因為知道韓侂胄的這個秘密,並手握關於這個秘密的證據,算是握住了韓侂胄的一大把柄,這才與韓侂胄鬧出了不可彌合的矛盾,朝廷突然召他回京,那是韓侂胄打算除掉他,他被逼無奈才不得不出逃。他說出這一切,是想讓何上騏知道,繼續追隨他毫無前路可言,待船靠岸之後,讓何上騏自行離去。何上騏不願獨生,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條,仍決心追隨蟲達。在凈慈報恩寺安頓下來後,蟲達與何上騏在人前不相往來,以免被人發覺兩人之間非同尋常的關係,只偶爾私下相見,如此還算安穩地度過了幾年光景。
然而韓侂胄知道蟲達並未投金,仍一直在暗中搜尋他的下落,江北尋他不到,便開始將搜尋範圍擴至江南,擴至大宋境內所有州府,臨安府也包括在內。後來終於有官府的人查到了凈慈報恩寺來,蟲達雖未暴露身份,但能預感到危險離自己已是越來越近。恰在這時,德輝禪師身患重病,卧床不起,寺中僧人趕去劉太丞家,請來了名醫劉扁為德輝禪師診治。劉扁這一來,蟲達的身份便暴露了。
原來劉扁與蟲達早在十五年前便已相識,蟲達所掌握的那個關於韓侂胄的秘密,劉扁同樣知道。六年前蟲達出逃後,同樣知道這個秘密的劉扁開始受到韓侂胄的猜忌,不得不卸去太丞之職,離開皇宮,回到醫館,名為看診行醫,實則被韓侂胄安插眼線,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起來,韓侂胄還會時不時以患病為由,請劉扁上門診治。劉扁其實知道紫草是韓侂胄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甚至知道自己的師弟劉鵲也已暗中投靠了韓侂胄,一直在秘密地監視他,他也知道韓侂胄根本沒患病,請他上門診治,只是想看他有無背叛之心。他對紫草極好,當作親生女兒般看待,希望能感化紫草,又將醫館裡的一切,除了《太丞驗方》外,全都交給了劉鵲打理,至於每次去見韓侂胄,他都表現得極為慎微恭敬,不敢有絲毫怠慢。他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度過了好幾年,直到被請去凈慈報恩寺看診,在寺中與蟲達偶然照了面。
劉扁知道韓侂胄一直在搜尋蟲達的下落,他假裝沒有認出蟲達,等結束看診後,一回到臨安城裡,他便立刻向韓侂胄告了密。韓侂胄對自己一直心存猜忌,劉扁希望以此來換得韓侂胄的信任,哪怕這份信任只是暫時的。然而想換取韓侂胄的信任,哪有那麼容易?韓侂胄要他再去見蟲達,不管用什麼方法,秘密將蟲達除掉,以此來證明他的忠心。劉扁只好趁著再次去給德輝禪師看診的機會,主動與蟲達相見,說出自己這些年來被韓侂胄猜疑監視的經歷,擔心自己遲早會被韓侂胄滅口,不願就這麼坐以待斃,希望能與蟲達聯手,找機會除掉韓侂胄。
自從上次與劉扁照面之後,蟲達便擔心自己行蹤暴露,甚至已開始思謀退路。他的擔心很快應驗,自己的確被劉扁認了出來,但他沒想到的是,劉扁會再次找上門來,向他提出除掉韓侂胄的想法。其實他早就有除掉韓侂胄的心思,不然他不會選擇離臨安這麼近的凈慈報恩寺來藏身,只是數年下來,韓侂胄的權勢越來越大,他找不到任何下手的機會。如今劉扁認出了他,即使劉扁不透露他的行蹤,可官府的人已經來凈慈報恩寺查過他的下落,他預感到了逼近的危險,繼續留在凈慈報恩寺,只怕遲早會被抓住,即便再選擇出逃,這一次又能逃去何處?蟲達從來就不是一個甘願束手就擒、引頸就戮的人,就像當年身處那艘行至江心的渡船之上,在面對退路斷絕的絕境時,他會搶先一步出手,殊死一搏。他接受了劉扁的提議,此後一直守在德輝禪師的病榻前,明面上是為了照顧德輝禪師,實則是為了與前來看診的劉扁秘密商議對策。當時臨近中秋,凈慈報恩寺要舉行皇家祈福大禮,皇帝將駕臨寺中,韓侂胄也會隨駕而至,蟲達遂與劉扁定下在中秋當天毒殺韓侂胄的計劃。
劉扁轉過頭來便將蟲達的這一計劃告知了韓侂胄,並稱自己是假意接近蟲達,以取得蟲達的信任,再伺機對蟲達下毒,還說自己一定會先一步動手,在中秋之前將蟲達除去。韓侂胄似乎對劉扁不放心,讓劉扁動手之時將劉鵲也一併帶去,讓劉鵲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劉扁不敢違背,在中秋前夜何上騏來請他看診時,他帶上毒藥前往,劉鵲也以隨行看診為由,一起跟著去了凈慈報恩寺。
從始至終,劉扁只想向韓侂胄表明忠心,以消除韓侂胄對自己的猜忌,然而韓侂胄的心思城府遠比他想像的更深。韓侂胄這等位高權重之人,一旦對人起了猜疑,這份猜疑便永不可能消除,只會越來越重。韓侂胄想除掉的人不止蟲達,還有劉扁。在終於得知蟲達的下落後,韓侂胄並沒有立刻派人去凈慈報恩寺抓捕蟲達。蟲達知道他的秘密,除掉蟲達,必須儘可能做得密不透風,劉扁也知道他的秘密,同樣不能久留其性命。劉鵲表面上是隨行監視劉扁的一舉一動,實則早就收到了韓侂胄的密令,要他背地裡偷偷下手,將蟲達和劉扁一併毒殺,事後再放一把大火,將一切燒得乾乾淨淨,不留下任何痕迹,到時韓侂胄會親自出面善後。
劉鵲遵令行事,他並非迫於韓侂胄的威勢才不得不這麼做,而是對此渴望無比。對於無論是醫術還是名望都遠勝自己的師兄劉扁,劉鵲早已嫉恨了多年,尤其是劉扁將《太丞驗方》看得極嚴,不讓他有任何染指的機會,他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至於蟲達,他忘不了十年前自己入軍才十餘日,便被責打軍棍逐出軍營的恥辱,雖然蟲達不知道他這個小小的隨軍郎中,可他卻把身為將首的蟲達記得死死的,如今能親手除掉蟲達,那也算是報了當年的舊恨。中秋前夜,隨行去到凈慈報恩寺後,劉鵲暗中動手,就在德輝禪師的禪房裡,用牽機葯毒殺了蟲達和劉扁,搶走了劉扁隨身攜帶的《太丞驗方》,然後放了一把火毀屍滅跡。但他沒想到自己離開火場時,卻被何上騏意外瞧見了。
劉鵲與何上騏曾在十年前同處於蟲達軍中,但劉鵲在進剿峒寇時才入軍,前後只在軍中待了十幾天,他與何上騏本就不是一類人,平日里處不到一塊去,因此在士卒眾多的軍營里,兩人一直沒有見過面。何上騏被責打軍棍那日,劉鵲在營帳里給傷兵治傷,沒有瞧見何上騏被蟲達扶起的那一幕。他從始至終沒有見過何上騏,何上騏也沒有見過他,如若不然,當何上騏去劉太丞家請大夫時,兩人便早已認出對方了。
何上騏應該為此感到慶幸,如若他當年見過劉鵲,只怕他早就被認了出來,會與蟲達一起被除掉。當時目睹禪房燃起了大火,何上騏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試圖救出蟲達,卻被大火所阻,只是隔著一大片火焰,看見了蟲達和劉扁頭足相就、狀若牽機的屍體。這般死狀,一看就不是被燒死的,更像是被毒死的。他當時一下子便想到了劉鵲,這個在他去請劉扁看診時,一路心事重重地隨行而來、深夜還出現在火場附近的大夫。火勢太大,他無法搶出蟲達的屍體,只能退出禪房,直到第二天夜裡,在火化屍體之時,他靠著何太驥相助,趁亂搶出了蟲達和劉扁的屍體,秘密埋葬於後山之上。他知道二人的死必有隱情,唯有保住屍體,才能留下一絲線索,而將二人入土為安,那也是不希望二人死無葬身之地。那時他還不知道劉扁密謀毒殺蟲達的事,還以為劉扁是真心想與蟲達一起對付韓侂胄,否則他根本不會將劉扁的屍體也加以安葬。
當夜在後山之上,在埋葬完蟲達和劉扁後,何上騏把過去的種種遭遇,全都告訴了何太驥。此前何太驥只知道叔父藏身於凈慈報恩寺,是為韓侂胄所逼迫,卻不知道是怎麼個逼迫法,直至此時方才知曉了來龍去脈。他問起韓侂胄的秘密是什麼,叔父一開始不肯透露。他明白叔父的用心,但凡知道這個秘密的人,都很難有好下場,叔父不肯告訴他,那是為了他好。但他再三追問,語氣極為堅決,無論如何都要知道這個秘密。何上騏拗不過,最終告訴了他。在獲知這個秘密的那一刻,何太驥只覺後山上一下子陰冷了起來。好一陣之後,他才回過神來,問起了叔父接下來的打算。何上騏知道韓侂胄的秘密,自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打算繼續待在凈慈報恩寺,倘若有機會,他想替蟲達報仇,若是沒有機會,那他便一直與青燈古佛為伴,能偷生多久是多久。在後山上分別之時,何上騏讓何太驥以後盡量少來凈慈報恩寺見他,以免被人察覺,蟲達已暴露身份死於非命,他不得不多加防備。
這次分別之後,何太驥的確很少再去見何上騏,但他內心深處怨憤難平,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針對韓侂胄的怨恨越來越重。他很早便有了對抗韓侂胄的心志,苦於一直找不到辦法,直到得知韓侂胄藏有一個秘密,他彷彿看到了一線機會,這才堅決地要叔父把這個秘密告知他。於公,他是為了捍衛理學;於私,他是為了守護叔父,以及為摯友巫易報仇,畢竟巫易也是死於劉鵲所放的那場大火,再加上巫易死後,他雖對楊菱有情,楊菱卻一直對他無意。他最終選擇豁出性命,憑一己之力去挑戰韓侂胄。
何太驥先是去劉太丞家找到劉鵲,一連去了好幾次,名義上是看診耳疾,前幾次也的確是單純看診,只與劉鵲談論病情,但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卻提到了劉鵲毒殺師兄的事,嚇得劉鵲趕緊關起門來,與他私下密談。何太驥自稱是蟲達的故交,知道蟲達死於凈慈報恩寺的大火,要劉鵲給個交代,劉鵲於是把劉扁陰謀加害蟲達的事說了,卻把自己的干係推了個乾乾淨淨。在這次密談結束之前,何太驥將韓侂胄的那個秘密,直接說與劉鵲聽了。當時劉鵲整個人都呆住了,等到回過神來時,一切已無可挽回。劉鵲不禁想起了蟲達和劉扁的下場,知道了韓侂胄的這個秘密,等待他的必將是死路一條。
一年前在凈慈報恩寺,是劉鵲放了那把大火,害死了不少僧人,其中便有巫易,何太驥斷然不會放過劉鵲,此舉正是為了讓劉鵲引火燒身,隨後他便去見了韓侂胄,當著韓侂胄的面,他將那個秘密說了出來,並以此為要挾,要韓侂胄在新歲到來之前自行罷去權位,還說自己握有證據,這個證據是從蟲達那裡得來的,倘若韓侂胄不肯聽從,或是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自會有其他人將這一證據公之於眾,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韓侂胄對這個秘密極為在意,也知道蟲達曾手握相關的證據,他本以為在凈慈報恩寺的那場大火之中,這個證據早已隨著蟲達一起灰飛煙滅,卻沒想到時隔一年,突然冒出來個太學司業,竟以此來威脅他。在他看來,何太驥能說出這個秘密,還能說出證據來自蟲達,那就不是危言聳聽。他擔心貿然除掉何太驥,這個證據真的會被其他人公開,他的秘密便會公之於天下。他答應了何太驥,只要不公開這個秘密和證據,他可以在新歲到來之前奏請辭官歸田,至於皇帝答不答應,那就不是他能說了算的。
暫且穩住何太驥後,韓侂胄派人偷偷潛入何太驥家中搜尋,雖然證據沒能找到,但找到了幾副葯和一張驗方,這張驗方來自劉太丞家,比對筆跡,乃是劉鵲所開。韓侂胄當即派人去劉太丞家查問,得知何太驥的確去過醫館好幾次,還曾與劉鵲閉門久談。在韓侂胄看來,何太驥不可能憑空得知這個秘密和證據,定然有其來源,他懷疑這個來源便是劉鵲。韓侂胄本就對劉鵲存有疑心,畢竟劉鵲曾與劉扁在同一個屋檐下共處了將近十年,有沒有可能劉扁口風不緊,避過了他安插的眼線,早就把這個秘密告知了劉鵲?再加上蟲達是被劉鵲毒死的,凈慈報恩寺的大火也是劉鵲放的,萬一劉鵲毒殺蟲達時,從蟲達那裡得到了這個至關重要的證據呢?韓侂胄一番推想下來,一切似乎都對上了,他認為極可能是劉鵲知道他的秘密,並將之告知了何太驥,至於蟲達手裡的那個證據,只怕早已落入劉鵲手中。這些都在何太驥的算計之內,他之前故意去見劉鵲,將韓侂胄的秘密透露,不只是為了報復劉鵲,更是為了守護叔父何上騏,畢竟他能獲知這個秘密,必然有其來源,倘若不給出一個來源,韓侂胄只怕會追查不休,說不定還會查到何上騏的身上。
韓侂胄立刻叫來劉鵲進行查問,劉鵲並沒有特別驚訝,反而目光躲閃,神色間有懼怕之意,顯然是知道這個秘密的。自從毒殺了蟲達和劉扁後,劉鵲便成為劉太丞家的新主人。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醫書,霸佔了劉扁的家業和名聲,然而過去劉扁那段提心弔膽的經歷,如今則輪到他來承受了。他知道紫草是韓侂胄用以監視劉扁的眼線,如今劉扁已死,紫草卻沒有離開劉太丞家,那就意味著韓侂胄還要監視他。他料到韓侂胄對自己有所猜疑,但他不願像劉扁那樣忍氣吞聲,於是想方設法除掉了紫草這個眼線,以為自己可以不用再過那種提心弔膽的日子,沒想到只舒服了一年,何太驥便突然找上門來,竟把韓侂胄的秘密告訴了他。他很清楚知道這個秘密的下場,生怕像蟲達和劉扁那般被韓侂胄滅口,根本不敢將此事告知韓侂胄。面對韓侂胄的查問,他選擇了矢口否認,說他當初除掉蟲達和劉扁時,只從劉扁那裡得到了《太丞驗方》,沒從蟲達那裡得到過任何東西,他根本不知道什麼秘密,也不知道什麼證據。然而劉鵲越是急著辯解,韓侂胄越是認定自己的猜想,此後不斷對劉鵲施壓,最終逼得劉鵲自盡,但這些都已是後話。
在認定一切源頭都在劉鵲那裡後,韓侂胄便不再忌憚何太驥。一如當初除掉蟲達和劉扁那般,假借他人之手,將除卻何太驥做得極其隱秘——利用時任浙西提點刑獄的元欽,安排下借刀殺人之計,引誘李青蓮來替子復仇。
隨著新歲臨近,韓侂胄那邊沒有傳來請辭歸田的消息,甚至一直沒有任何動靜,這種可怕的平靜,讓何太驥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自從決定向韓侂胄發難,他便沒打算活命。他很清楚自己是在以卵擊石,很清楚自己會有怎樣的結局,但這世道太過昏暗渾濁,總該有人站出來向韓侂胄發起挑戰,攪動這如一潭死水的朝局,是以他明知是死,卻選擇向死而去。他預感到新歲到來之際,便是自己死亡之時,這才在與真德秀去瓊樓喝最後一場酒時,說出了自己可能會死、將自己葬在凈慈報恩寺後山的話,然後又秘密地去見了歐陽嚴語。就在這間窮理齋,何太驥把所有的一切,除了韓侂胄的那個秘密,都向歐陽嚴語說了,算是與這位最為敬重的理學恩師訣別。倘若他當真難逃一死,他希望歐陽嚴語能把他的這番抉擇,轉告他的叔父何上騏。
歐陽嚴語向宋慈講出這些事時,回想起何太驥深夜來見自己,對自己說出這一切的那一幕,不禁悔恨萬分,嘆息連連。當初何太驥瞞著歐陽嚴語和何上騏,獨自向韓侂胄發難,等歐陽嚴語知道來龍去脈時,一切已經遲了。他勸何太驥趕緊逃離臨安,何太驥卻不肯這麼做,隨後不久,便傳來了何太驥死在太學岳祠的消息。在歐陽嚴語眼中,自己的這位親傳弟子,比之太學「六君子」更加令人生敬,「六君子」的事尚且能傳揚四海,然而何太驥的所作所為,卻不得公之於眾,很可能永遠不為人所知。
聽著歐陽嚴語的聲聲嘆息,宋慈長時間靜默無言。他知道何太驥的死另有隱情,甚至他破劉太丞一案時的那番推想,有不少都與歐陽嚴語的講述相吻合,但當他真正得知這一切來龍去脈時,還是禁不住心潮翻湧,良久方得平復。「韓太師的秘密,」他看向歐陽嚴語,「先生當真不知道?」
歐陽嚴語搖頭咳嗽,道:「太驥說這個秘密牽連太大,倘若告訴我,便是置我於死地。我一再問他,他也不肯透露分毫。」
宋慈明白,任何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必為韓侂胄所忌,很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何太驥這是為了歐陽嚴語著想。他回想方才歐陽嚴語講述的一切,凝思了片刻,道:「先生為何要把這一切告知於我?」
「我說過有事求你。」歐陽嚴語道,「要求你此事,這一切便須讓你知道。」
「先生究竟要我做什麼事?」宋慈道,「還請先生直言。」
歐陽嚴語嘆了口氣,道:「何太驥的叔父何上騏,多年來藏身於凈慈報恩寺,法號彌音,此事你已經知道。昨天深夜,何上騏一身市井衣冠,私下前來見我,感謝我這些年對何太驥的照顧,又說何太驥已經離世,他在這世上了無牽掛,不願再苟且偷生,所以意欲行刺韓侂胄,為蟲達和何太驥報仇。」
「行刺?」宋慈聲音一緊。
「何上騏行刺之心已堅,我怎麼勸他都不聽。他知道我與何太驥的關係,將他的一套衣冠留給了我,請我在他死後,若能討得他的殘軀,便將他葬在何太驥的身邊,若無法討得屍體,便將他的衣冠葬在何太驥墓前。」歐陽嚴語咳嗽著道,「當初太驥向韓侂胄發難,沒有提前告知我,我沒有機會勸阻他,眼看著他死於非命,如今我不想他叔父也步其後塵。」
宋慈之前去凈慈報恩寺查案時,彌音舍戒離寺不知去向,在劉克莊追尋其蹤跡未果後,宋慈便推測彌音很可能沒有離開臨安,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彌音不僅留在了臨安,還來見過歐陽嚴語。他想起了彌音留給他的話,所謂「騏驥一躍」,原來竟是行刺韓侂胄的意思。但他很清楚,韓侂胄每次出行都有大批甲士隨行,住處隨時有甲士守衛,要憑一己之力行刺韓侂胄,可謂是難比登天,到頭來只會白白葬送性命,彌音也自知「不能十步」。
他道:「先生是想讓我去勸阻何上騏?」
歐陽嚴語點頭道:「何上騏打算明日一早,趁韓侂胄上朝之時,行刺其於上朝途中。此舉實在不可行,只會害了他自己,可我極盡所言,仍是勸不了他。你是查辦何太驥一案的提刑官,我想求你去見何上騏,就說此案還有隱情,你並未放棄追查,終有一日能查清真相,勸他不要亂來。」咳嗽了兩聲,看向宋慈,「但我不希望你真追查此案,只要能勸得何上騏改變決心,不讓他白白賠上性命就行。你母親的案子,我不會勸阻你,但這起案子牽連太大,你絕不能往深了查。」
宋慈這時才算明白過來,歐陽嚴語之所以對他講出一切來龍去脈,不只是希望他能幫忙勸阻何上騏,更是為了他著想。宋慈過去十幾天里的所做所為,尤其是與韓侂胄的幾次當面對質,已盡顯其性格上的剛直,以及對每一起案件追查到底的堅決態度。歐陽嚴語知道宋慈一直沒有放棄對此案的追查,把一切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就是想讓宋慈知道何太驥一案背後牽連有多大,再追查下去有多危險,希望宋慈能就此止住,知難而退。
「多謝先生提醒,查案一事,我自有分寸。」宋慈道,「不知何上騏現在何處?我這便去見他。」
「你答應我,」歐陽嚴語直視著宋慈,「千萬不要追查此案。」
宋慈想了一想,應道:「先生放心,我知其利害,會適可而止。」
歐陽嚴語點了點頭,這才說道:「何上騏說起行刺時,有提到過他的住處,是在朝天門附近的望仙客棧,那裡是韓侂胄上朝的必經之地。」
數日前宋慈曾去過御街茶樓,見過這家客棧的招牌,就在茶樓的旁邊。那裡離朝天門很近,韓侂胄從吳山南園去往宮中上朝,必會途經朝天門,也必會從望仙客棧前的御街上經過。
得知了何上騏的住處,宋慈當即起身向歐陽嚴語行禮,道:「我此去望仙客棧,定會盡我所能,勸得何上騏回心轉意。」
拜別了歐陽嚴語,走出這間狹小的書齋時,宋慈回頭看了一眼門上小匾上的「窮理齋」三字。朱熹曾有言:「為學之道,莫先於窮理,窮理之要,必在於讀書。」歐陽嚴語取其「窮理」二字,作為書齋之名,可見其對理學信仰之深。宋慈雖在太學求學,也常聽歐陽嚴語行課,但對於理學,他看得並沒有那麼重。世上的任何學問,於他而言,都有其可取之處,也有其不足之處。看過這一眼後,他離開了歐陽嚴語的家,快步向西而行。
在去望仙客棧之前,他要先回一趟太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