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宋慈徹夜難眠。
離開臨安府衙後,在回太學之前,宋慈去了一趟錦繡客舍的行香子房,與韓絮見了一面。他奉聖上口諭查蟲達一案的事,能被韓侂胄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令他多少有些意外。他出入凈慈報恩寺,出入歐陽嚴語的住處,出入望仙客棧,這些行程難免被人目擊,韓侂胄一旦細查,或許能知道他在追查蟲達的案子。但他領受皇帝口諭,那是絕密之事,除了韓絮,以及劉克莊和辛鐵柱外,再未對任何人透露。可是這等絕密之事,卻被韓侂胄獲知,那必然是有人泄了密。劉克莊和辛鐵柱自然不會這麼做,而韓絮曾與夏震私下見面,泄密之人只可能是韓絮,韓絮接近他,興許別有所圖,那麼韓絮所講述的關於他母親禹秋蘭的事,也就有可能不是真的。他要追查母親的死,必須基於實情,所以他要當面向韓絮問個清楚。
得知宋慈的來意後,正在客房裡自斟自酌的韓絮,臉上掠過了一絲失望之色。她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自己還纏裹著紗布的手臂,輕聲說了一句:「難怪這兩日宋公子沒來找我,我還當你忙於行課,沒工夫查案。」
她放下酒盞,緩緩地搖了搖頭,說她從沒有泄露過任何關於查案的事,不過夏震的確來找過她,還說韓侂胄知道她那兩天與宋慈待在一起,問宋慈到底查到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回答。至於此前她向宋慈講述的關於禹秋蘭的事,一樁樁一件件乃至每個細節,都是千真萬確的。
宋慈一向細緻入微,善於察言觀色,他從始至終都在留意韓絮的神情。韓絮沒有表露出絲毫欺瞞的神色,一開始得知宋慈並不信任她時,臉上甚至閃過了一絲失望之色,向自己受傷手臂看去時目光頗有些幽怨,這些根本不可能裝得出來。他向韓絮道了謝,退出行香子房,叫上等候在房外的劉克莊和辛鐵柱,一起離開了錦繡客舍。
回到前洋街上,三人在太學中門外分別,宋慈和劉克莊回了太學,辛鐵柱則自回武學。
就在宋慈和劉克莊進入太學後不久,前洋街的西側,搖搖晃晃地走來了一人,是滿臉通紅、酩酊大醉的賈福。賈福時不時地摸一摸胸口,懷中厚厚的一沓行在會子,令他翻起鼻孔,擺出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時有路人經過,他故意啐出一口唾沫,吐在其腳邊,惹來冷眼,他卻絲毫不懼地瞪了回去。路人見他大醉,不願招惹是非,自行走掉了。他更加得意,嘴裡哼起了淫俗小調,從太學中門外走過,晃悠悠地向東去了。
賈福沿著前洋街走遠後,又有兩人從太學中門外經過,是吳此仁和吳大六。兩人對視一眼,遠遠跟在賈福的身後,也向東去了。
與此同時,宋慈與劉克莊已經回到了習是齋。時辰已經不早,同齋們大都已經睡下,火爐旁還留了一壺熱水。兩人就著熱水擦臉洗腳後,回到各自的床鋪睡下。沒過多久,齋舍里便鼾聲四起。
一眾鼾聲之中,宋慈卻沒有半點睡意。
宋慈思來想去,腦中全是今日見韓侂胄和韓絮時的場景。韓絮倘若沒有泄露他奉旨查案的事,那泄密之人又會是誰?過去那幾起命案當中,是許義對外泄露他查案的事,可追查蟲達一案,追查他母親的案子,許義從始至終都未跟隨。韓侂胄突然見他,提及了蟲達留下的那個證據,倒是提醒了他。蟲達死後,那個證據若真由彌音得到了,那彌音應該會將這個證據妥善處置好,再選擇去行刺赴死。彌音的確見過他,但別說將這個證據給他,就連韓侂胄的那個秘密,都始終不願說與他知道。除自己外,彌音就只見過歐陽嚴語,他會不會是將這個證據交給了歐陽嚴語?倘若這個證據還在,那就還有查出韓侂胄秘密的一線希望。宋慈想著這些疑問,時而困惑,時而激動,幾乎徹夜無法入睡,直至五更梆聲響過之後,才迷迷糊糊地眯了片刻。
天剛剛亮,宋慈便起了床。他雖然神色疲倦,但不等水燒熱,用冷水洗了把臉,便決定出門了。他打算立刻去興慶坊,再次拜訪歐陽嚴語,查清楚那個證據的下落。劉克莊見他要出門,立馬披衣穿鞋跟上。
宋慈和劉克莊來到太學中門時,因為時候太早,門還關著,平日里負責開門的齋仆還沒來。兩人合力抬起沉重的閂木,打開了中門。
門開之後,卻見街邊除了一些早點浮鋪,還候著兩人,其中一人穿著僧服,是凈慈報恩寺的居簡和尚,另一人拄著拐棍,是以燒賣炭墼為生的祁老二。兩人神色都很焦急,似乎在中門外等候已久,一見門開,又見出現在門內的人是宋慈,趕忙迎上前來,一個叫著「宋提刑」,一個喊著「宋大人」,來請宋慈救急。尤其是祁老二,放倒了拐杖,忍著大腿上的疼痛——那是上次泥溪村遇襲時中箭留下的傷——要跪下地去。
宋慈急忙扶住祁老二,問二人出了什麼事。祁老二說這兩天他哥哥祁駝子回到了泥溪村,陪著他伐木燒炭,沒再去城南義莊,也沒再去櫃坊賭錢,他為此甚是高興。然而昨天夜裡,忽然有一批甲士闖入家中,聲稱祁駝子涉嫌謀刺韓太師,將祁駝子抓走了,又說搜查證據,將家中翻了個遍,但什麼也沒找到。祁老二驚慌失措,不知祁駝子是不是真犯了事,甚至連祁駝子被抓去了何處都不清楚,他在城中沒什麼認識的官吏,只認識身為提刑官的宋慈,這才想到來太學找宋慈求救。
祁老二趕到太學時,天剛蒙蒙亮,居簡和尚已經在中門外焦急地等著了。同樣是在昨天夜裡,同樣是一批甲士闖入了凈慈報恩寺,以窩藏刺客、謀刺太師為由,將住持道濟禪師抓走了。居簡和尚憂急萬分,這才來找宋慈救急。二人拍打了中門好一陣,一直不見人來開門,只好在外等待。
想到彌音曾在凈慈報恩寺出家為僧,以窩藏刺客為由抓走道濟禪師,勉強還能說得過去,可是以謀刺太師為由將祁駝子抓走,那不是故意栽贓誣陷嗎?宋慈忽然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先寬慰了居簡和尚和祁老二,說道濟禪師和祁駝子只要沒犯事,他一定盡全力解救,讓二人先回去等待消息。他帶上劉克莊,又去武學叫上了辛鐵柱,向歐陽嚴語所居住的興慶坊趕去。
三人連早飯也不吃,在擺設了不少浮鋪的大街小巷間一路疾行,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歐陽嚴語的住處。
然而一到這裡,那不好的預感立馬應驗。此時還是一大早,歐陽嚴語的住處卻是家門大敞,門閂更是掉落在地上。宋慈急忙走進門內,卻見各處陳設一片狼藉,彷彿被強盜劫掠過一般,那個老僕正彎腰蹲地,默默地收撿著散碎器具。
聽見腳步聲,那老僕抬起頭來,老眼紅腫,竟似不久前才大哭過一場。他認出了宋慈,顫顫巍巍地起身。宋慈忙上去扶住那老僕,問出了什麼事。那老僕流下淚來,說昨天深夜,一群甲士闖入家中,聲稱歐陽嚴語夥同刺客謀刺太師,強行將人抓走,接著又以搜尋謀刺證據為由,將家中各處翻找得一片狼藉。
宋慈環顧各處,問那老僕道:「那些甲士可有找到什麼東西?」
那老僕搖搖頭,說那些甲士里里外外地翻找了好幾遍,最後什麼也沒找到。
「宋慈,今日你一旦踏出這個門,休怪我翻臉不認人。」韓侂胄昨日說過的這句話,一下子迴響在宋慈的耳邊。宋慈查案期間,先後與道濟禪師、祁駝子和歐陽嚴語有過接觸,這些甲士聽從韓侂胄的命令,以謀刺太師的罪名將這三人抓走,那是故意抓給他看的,又對三人所在之處大肆搜查,那是怕他與這三人接觸之時,將蟲達留下的證據交給三人保管。韓侂胄這是正式翻臉了,要逼他交出蟲達留下的證據。
宋慈看了看劉克莊,又看了看辛鐵柱,以韓侂胄的手段,只怕接下來就要拿他最為親近的這二位好友開刀了。他忽然眉頭一凝,想起了韓絮。韓絮多次替他解圍,又拒絕向韓侂胄告密,等同於跟韓侂胄公然作對。雖說韓絮是韓家人,又貴為郡主,受到皇帝寵愛,但韓侂胄連楊皇后都不放在眼裡,又何況是一個郡主呢?
錦繡客舍離興慶坊很近,宋慈擔心韓絮出事,立刻叫上劉克莊和辛鐵柱,一起趕去了錦繡客舍。
宋慈一進客舍大門,喚住跑堂夥計詢問,得知昨晚客舍里一切安好,沒有任何甲士來過。宋慈略微放心,走到行香子房外,叩響了房門。
房中無人應答,宋慈再度叩門,依然如此。
宋慈問跑堂夥計,行香子房的住客是不是外出了。那跑堂夥計記得宋慈昨晚來過,說宋慈昨晚離開之後,行香子房的客人便沒再出來過,又說此刻天時尚早,想來是客人還沒起床吧。
就算沒有起床,但聽見了叩門聲,總該給一兩聲回應吧。宋慈又用力地拍打房門,房中還是沒有任何應答。之前那種不好的預感,一下子又瀰漫在宋慈的心頭。房門是從裡面閂上的,他從房門前讓開,示意辛鐵柱強行破門。
辛鐵柱當即沉肩側身,朝房門用力撞去,只一下,門閂限木脫落,房門「砰」地開了。
宋慈進入房中,抬眼望去,床上桌前皆是空空蕩蕩,不見韓絮人影。他嗅了兩下,皺起眉頭,彷彿嗅到了什麼異味。見房中的屏風展開著,他快步繞到屏風之後,卻見韓絮躺在地上,口鼻出血,腦袋周圍的地磚上,有著一大片血跡。他驚叫一聲「郡主」,俯身去探韓絮的鼻息和脈搏,觸手冰涼,毫無動靜,其人已然死去。
劉克莊緊跟著來到屏風之後,目睹此狀,驚聲道:「郡主她……」
宋慈搖搖頭,道:「死了……」
他見韓絮衣帶鬆散,裙衫不整,又見窗戶微微開著,窗框上留下了少許血跡,像是鞋子沾了血後踩踏出的鞋印,可以推想曾有人踏窗逃離,韓絮應該是遭人所害。韓絮口鼻流出的血,以及腦袋周圍的血跡,全都已經乾涸,再加上身子完全涼透,可見韓絮遇害已久。他摸了摸地磚上的血跡,從血跡發乾的程度來推算,只怕韓絮上半夜便已遇害。
一夜之間,歐陽嚴語、祁駝子和道濟禪師相繼被抓捕,韓絮在客房中遇害,宋慈沒想到韓侂胄所謂的翻臉竟會到達如此地步。他看著韓絮的屍體,不久前韓絮闖入劉太丞家為他解圍的場景歷歷在目,韓絮在瓊樓憑欄把酒追憶舊事的場景也躥入腦海,十五年前在百戲棚與韓絮比鄰而坐、韓絮張開雙臂攔在身前阻擋韓㣉施暴的一幕幕場景,更是從記憶深處翻湧而起……他漸漸咬緊了牙關,兩腮鼓脹,雙手緊攥。
「克庄,」宋慈的聲音低沉,「你速去提刑司,請喬大人來,要快!」
他雖然心潮翻湧,但沒有忘記此刻該做什麼。趙師睪一向對韓侂胄言聽計從,府衙只怕很快就會來人接手此案,喬行簡是極少數擁有查案之權又品行正直的官員,郡主遇害乃是大案,提刑司有權繞過府衙,直接接手。
「我這便去!」劉克莊立馬飛奔出了客舍,朝提刑司趕去。
「辛公子,」宋慈又道,「請你守住房門,在喬大人到來之前,不準任何人踏入房中半步,就算是府衙的官吏差役,也不許進!」
辛鐵柱應了,立刻去到房門口,魁梧雄壯的身子往那兒一站,聞訊趕來的客舍夥計和住客圍聚在外,不敢近前一步。
提刑司就在城北,離錦繡客舍不算太遠,沒過多久,劉克莊便帶著喬行簡趕來了。喬行簡帶來了文修和武偃,以及包括許義在內的十多個差役,一到現場便封鎖了行香子房,又吩咐所有夥計和住客在接受查問之前不得擅自離開,隨後進入行香子房,來到韓絮的屍體前,著手準備驗屍。
宋慈見府衙沒有來人,放心的同時,卻又不免有些奇怪。韓絮遇害,倘若是韓侂胄指使的,只怕府衙的人早就等在附近,只等韓絮的死被人發現後,便會進入客舍接手此案。他正是有此擔心,才讓劉克莊以最快的速度趕去提刑司,請來喬行簡。然而錦繡客舍發生命案的消息,在喬行簡到來之前,已經由客舍夥計和住客們傳了出去,但府衙的人並未如他預料的那樣出現,甚至喬行簡已經帶人趕到了,府衙的人還是沒有現身。直到喬行簡初檢完韓絮的屍體,韋應奎才帶著差役來到了錦繡客舍。
當韋應奎出現在行香子房外時,宋慈見其神色不大耐煩,帶來的差役也只有區區幾個,似乎並不知道死的人是身為郡主的韓絮,以為這只是一起普通命案。韋應奎見行香子房有提刑司的差役把守,又見宋慈出現在這裡,很是吃了一驚。當得知遇害的是新安郡主後,他更是大驚失色,立刻命手下差役趕回府衙通報趙師睪。
喬行簡已經初檢完了屍體,沒有在韓絮身上發現銳器傷,其腦袋周圍的出血,來自腦後的損傷。這處損傷有些許向內凹陷,應該是仰跌倒地,腦後磕在地磚上以致顱骨開裂,至於口鼻出血,應該也是顱骨受損造成。喬行簡初步推斷,韓絮應該是站在窗邊時,被從窗外闖入的兇手撲倒在地,腦後重重磕在地磚上,顱骨裂損致死。韓絮裙衫不整,衣帶鬆散,兇手極有可能是想侵犯韓絮。
對於喬行簡的查驗結果,宋慈完全認可。在喬行簡驗屍之時,宋慈已將房中各處仔細查看了一遍,一切陳設與他昨晚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翻找過的痕迹,甚至韓絮的一些首飾還好端端地放在銅鏡旁,由此可見兇手劫財殺人的可能性很低。
喬行簡命武偃將客舍的夥計和住客一個個帶入,由他親自查問各人昨晚身在何處,有沒有見過什麼人出入行香子房,有沒有聽見行香子房中傳出什麼動靜。一番查問之後,得知昨晚只有一人去過行香子房,那就是宋慈,此後房中沒傳出任何動靜,韓絮也未再現身。喬行簡問宋慈昨晚為何來見韓絮,宋慈據實以答,說他昨晚為了查案,與劉克莊、辛鐵柱一起來錦繡客舍找韓絮,當時他留劉、辛二人在外,獨自進入行香子房與韓絮相見,想向韓絮求證一些事情,至於求證什麼,因韋應奎在場,他沒有細說。喬行簡一聽,便知道宋慈是在追查蟲達的案子,也因為韋應奎就在一旁,便沒再繼續追問。
韋應奎守在旁邊,聽著喬行簡查問各人,心中暗暗焦急。他對宋慈恨之入骨,得知宋慈與新安郡主的死牽扯上了關係,立刻察覺到這是對付宋慈的大好機會,然而他官位低微,不敢當著喬行簡的面造次,唯有盼著趙師睪快些到來。他不時朝房門外望上一眼,當喬行簡查問完所有人時,終於有成片的腳步聲響起。得知是新安郡主遇害,趙師睪不敢有絲毫怠慢,派人去吳山南園通知韓侂胄的同時,親自率領一大批差役趕來了錦繡客舍。
趙師睪一到場,韋應奎立刻湊近前去,低聲稟報了此案的重要關節。趙師睪一對細眼在宋慈身上打轉,道:「宋提刑,你我昨日才在府衙見過面,想不到今日又見面了。新安郡主一向得聖上恩寵,你牽扯上她的死,可就休怪本府無情了。」
說完,趙師睪吩咐眾差役,上前拿下宋慈。
「此案已由提刑司接手,就算要拿人,恐怕也輪不到趙大人吧?」宋慈是昨晚唯一見過韓絮的人,而且在這次見面之後,韓絮再未現過身,宋慈自然有行兇的嫌疑。但喬行簡知道宋慈絕不可能殺人,不打算坐視宋慈被趙師睪抓走。
「喬大人此言差矣!人人都知道,宋慈是你提刑司的屬官,既是屬官牽連的命案,豈能交由你這位主官來查?我大宋可沒有這等規矩。」趙師睪冷哼了一聲,「上次本府到提刑司移案,喬大人可是按規矩辦事的,難道這一次要逾規越矩不成?」
「宋慈幹辦期限已到,早已不是我提刑司的屬官。」喬行簡朝宋慈看了一眼,「如今他只是太學一學子,我提刑司自然用不著迴避。此案死者是新安郡主,乃是重大案件,當由我提刑司查辦。趙知府請回吧。」
「喬大人的規矩,真是又多又活,本府算是長見識了。」趙師睪語氣一變,「宋慈眼下不是提刑幹辦,可前幾日還是,喬大人自當迴避。就算鬧到聖上那裡,此案也由不得你提刑司來查。韋司理,還不拿人?」
韋應奎等的就是這句話,立刻招呼眾府衙差役上前。
「文修,武偃!」喬行簡一聲冷喝,文修和武偃立刻帶著眾提刑司差役,擋住了韋應奎的去路。
繼上次在提刑司偏廳對峙之後,這兩撥差役又一次在行香子房裡對峙起來。在十多天前的楊茁失蹤案中,府衙和提刑司的差役還曾聯手追尋楊茁的下落,如今卻勢同水火,彼此手按刀柄,怒目相向。
上一次移案運屍時,趙師睪沒有撕破臉皮,選擇了讓步,回去後便被韓侂胄訓了一頓,這一次他當然不會再退讓。他臉色鐵青,正要吩咐差役強行抓人,忽有金甲之聲傳來,一批甲士來勢洶洶地沖入錦繡客舍,圍住了行香子房。夏震當先開路,韓侂胄面色冷峻,踏入房中。
一間不大的客房中擠滿了人,兩撥差役更是近在咫尺地劍拔弩張,韓侂胄聲音一沉:「要反了嗎?」
趙師睪忙躬身道:「下官不敢!」
說完,趙師睪忙揮手示意,讓韋應奎招呼眾府衙差役退出房外。喬行簡向韓侂胄行了一禮,也讓文修和武偃帶領眾提刑司差役暫且退了出去。
「新安郡主何在?」韓侂胄道。
喬行簡答道:「稟太師,在屏風後。」
韓侂胄快步來到屏風之後,朝橫屍在地的韓絮看了幾眼,怒道:「誰人這麼膽大包天,竟敢殺害當朝郡主?」
喬行簡道:「兇手尚不知是誰,下官一定儘快查明。」
「怎麼不知是誰?」趙師睪斜了宋慈一眼,吩咐韋應奎站出來,當著韓侂胄的面,將案情如實講述了一遍。
韓侂胄聽罷,說道:「大宋自有法度,王侯貴胄殺人,當與庶民同罪,況一小小提刑?趙知府,將嫌兇拿下,押回府衙,詳加審問。」
說這話時,宋慈就站在一旁,韓侂胄卻始終沒朝宋慈看去一眼。
喬行簡忙道:「太師,下官查驗過郡主的遺體,也查驗過房中各處痕迹。郡主的致命傷位於腦後,是與地磚大力磕碰所致,窗框上留有帶血的鞋印,兇手應是從窗外闖入,出其不意將郡主撲倒,致郡主腦後遭受重創而死,隨後再從窗戶逃離。宋慈昨晚雖來這裡見過郡主,但他是從房門離開的,而且之後他便回了太學,太學裡的學子應該都能做證。宋慈絕非兇手……」
「絕非?」韓侂胄忽然道,「宋慈曾是提刑幹辦,精於驗屍斷案,他殺人後故意在窗上留下血印,又故意一大早趕來發現屍體,以此誤導查案,難道就沒有這種可能?喬行簡,你身為浙西提刑,如此草率定論,難道因為宋慈曾是你下屬,便打算庇護他嗎?」
喬行簡道:「下官不敢。可是宋慈……」
宋慈站在一旁,一如當初太學岳祠案那般,沒有為自己辯白。「王侯殺人與庶民同罪」云云,那是他治罪韓㣉時,曾親口說過的原話,想不到如今被韓侂胄用還在了他的身上。他想到數日之前,也是在這間行香子房裡,他險些被栽贓嫁禍,好在當時韓絮有意幫他,壞了韓侂胄的圖謀。然而數日之後,想不到這一幕還是發生了,只是這一次沒有人引誘他來行香子房,是他自己來的。他知道韓侂胄所言沒錯,眼下的確不能排除他殺人後偽造現場的嫌疑,而且這一次韓侂胄看起來是鐵了心要將他抓走,他知道再怎麼爭辯都是無用,反而只會連累喬行簡,連累劉克莊和辛鐵柱。他打斷了喬行簡的話,道:「喬大人,太師所言不錯,我是有行兇嫌疑,該當下獄受審。大人身為浙西提刑,理應迴避。」
此言一出,喬行簡為之一驚。劉克莊和辛鐵柱護在宋慈身邊,雙雙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宋慈。
「你瘋了嗎?」劉克莊壓低聲音道,「這次你可不能這樣!」
他知道宋慈不可能殺人,就算身背嫌疑要被抓走審問,去到提刑司大獄還好,可一旦被抓去府衙,關進了司理獄,以韋應奎的手段,必定對宋慈施加各種酷刑,挾私報復。
宋慈卻向劉克莊和辛鐵柱各看一眼,道:「克庄,辛公子,你二人不可阻攔。」
說罷,宋慈從二人之間走出,伸出雙手,等待抓捕。
劉克莊想起上次宋慈在望湖客邸獨自攬下一切罪責的事,一把拉住宋慈,道:「這次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一個人擔著!」
辛鐵柱則是守在宋慈身邊,怒目瞪視著韓侂胄。
韓侂胄冷冷地看著三人,忽然道:「趙知府,劉克莊和辛鐵柱去望仙客棧私見刺客的事,可有查明?」
「回稟太師,望仙客棧有夥計做證,劉克莊和辛鐵柱前日曾與宋慈一起,去望仙客棧私見刺客彌音,此事下官已派人查實。」趙師睪稟道,「圖謀行刺太師,這二人都有份,該當一併問罪!」
「好,」韓侂胄輕描淡寫道,「那就一併拿下吧。」
此話一出,金甲之聲立刻震徹房中,夏震率領眾甲士上前抓人。
辛鐵柱當即橫跨一步,將宋慈和劉克莊都護在身後。好幾個甲士沖了上來,他拳腳如風,勢大力沉,將幾個甲士撂倒在地。
夏震陰沉著臉,躍步上前,與辛鐵柱動起了手。夏震壯如牛虎,身手了得,辛鐵柱與其拳腳相接,一時間旗鼓相當。其餘甲士紛紛拔刀出鞘,趁勢向辛鐵柱圍攻而去。辛鐵柱雖然勇武非凡,但畢竟是赤手空拳,面對這麼多人圍攻,難免顧此失彼,不多時便負了傷,點點鮮血灑落在地。
刀劍無眼,再這麼斗下去,辛鐵柱很可能會死在當場,宋慈道:「辛公子,住手!」
他連叫了好幾遍,可這一次辛鐵柱卻是紅了眼,絲毫沒有停手的打算。辛鐵柱與眾甲士拚鬥之時,不忘宋慈和劉克莊在自己身後,拚命護住二人,一步一步地後退,直到被逼至牆角,退無可退。
辛鐵柱怒吼一聲,忽然一拳擊中夏震的面門,將夏震擊退了幾步,隨即劈手一抓,抓住右側砍來的刀口,想要奪刀在手。好幾柄刀同時砍來,辛鐵柱縮手不及,手臂鮮血飛濺,牆壁上的「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等題字被濺上了一絲血線。劉克莊急叫辛鐵柱住手,辛鐵柱怒喝連連,仍不打算停下。
又打倒了好幾個甲士後,辛鐵柱的兩條腿也先後被砍傷。這時夏震緩過那一拳的勁道,又攻了上來。這一次辛鐵柱再難抵擋,最終被夏震反折了手臂,壓倒在地上,為眾甲士所擒。他渾身血跡斑斑,猶自滿面兇悍之色。
宋慈和劉克莊始終被辛鐵柱護在身後,沒有受一絲半毫的傷。直至辛鐵柱倒下,才有甲士近到宋慈和劉克莊的身前,將二人擒住。
韓侂胄立在房門口,目睹了眾甲士拿人的全過程。他看辛鐵柱的眼神為之一變,想到北伐在即,如此勇武非凡的武學學子,還是辛棄疾的後人,竟與自己公然為敵,心下甚覺可惜。趙師睪陪在韓侂胄的身邊,看得細眼眯縫,面帶微笑。韋應奎跟在趙師睪的身後,則是嘴角勾起,一臉得意非凡之色。
喬行簡站在另一側,神色從最初見到宋慈等人被甲士圍攻時的憂急,變成了最終見到宋慈等人被擒後的無奈。他非常欣賞宋慈的為人,也一直試圖保救宋慈,可是局勢到了這個地步,他已是束手無策。
短短二十天內,這已是宋慈第三次身陷囹圄了。
第一次他被關進了提刑司大獄,安然無事;第二次他被關進了司理獄,戴了一整天的重枷;這一次他仍是被投入了司理獄,卻不再像前兩次那般輕鬆。入獄的當天,他便被韋應奎以審問為由,押去了刑房。等他重新被押回牢獄時,身上的青衿服多處開裂,一道道帶血的鞭痕觸目驚心。
劉克莊和辛鐵柱也被抓進了司理獄,兩人被關押的牢獄離刑房不遠,都目睹了宋慈出入刑房的全過程。眼見宋慈被鞭打得滿身傷痕,劉克莊抓著牢門,沖韋應奎破口大罵。韋應奎一臉得意地冷笑,指使獄卒將劉克莊拽出牢獄,拖入刑房,同樣打了一頓鞭子。他對宋慈和劉克莊恨入骨髓,如今這兩人總算落入他的手中,當然要好好地折磨一番,方解心頭之恨。趙師睪打過招呼,韓太師留這些人有用,不能傷及性命。韋應奎牢記在心,沒有動用大刑,只拿鞭子鞭打。
司理獄中牢房眾多,不只關押了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此前被捕的歐陽嚴語、祁駝子和道濟禪師等人也被關在這裡,此外還有更早入獄的葉籟,以及被宋慈治罪下獄的韓㣉。韓㣉雖因殺人入獄,每日卻被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有獄卒專門打掃他的那間牢獄,還擺放了桌子和被褥供他起居,他在這地牢之中可謂是賓至如歸。即便如此,他仍是滿心憤恨,對出入的獄卒動輒破口大罵,時刻把宋慈的名字掛在嘴邊,每天都會咒罵上好幾十遍。如今見宋慈、劉克莊和辛鐵柱都被關了進來,他大笑起來:「你們幾個驢球的,是怕本公子寂寞,一個個地進來作陪?」宋慈被關押的牢獄與他相鄰,他對宋慈極盡冷嘲熱諷,吃飯之時拿著酒肉招搖,貼近宋慈的牢獄大吃大喝。自打宋慈等人被關入司理獄,韓㣉反倒沒之前那麼怨恨了,時不時便放聲大笑,就連對待獄卒的態度都好轉了不少。
宋慈對韓㣉卻不予理睬,無論多麼難聽的譏諷和辱罵,他都是置若罔聞,甚至很少向韓㣉看上一眼。劉克莊被關押得稍遠一些,但韓㣉嗓門大,辱罵宋慈的話,劉克莊聽得一清二楚。宋慈對韓㣉置之不理,劉克莊卻是忍不了,一聽韓㣉開罵,立刻反唇相譏。韓㣉起初兩天對著宋慈譏諷辱罵,到後面覺得宋慈跟木頭似的,罵得再多再狠,全無反應,實在無趣得很,便轉而與劉克莊隔空對罵。劉克莊遍身都是被鞭打的傷痕,獄中吃食也跟糟糠一般難以下咽,只被關了幾天,便渾身提不起力氣,但他罵起韓㣉來卻是精神百倍,毫不示弱,有時葉籟也會幫腔幾句,辛鐵柱則是躺在牢獄裡默不作聲。每次隔空對罵,都以劉克莊被韋應奎抓去刑房,挨上一頓鞭打收場。但他回到牢獄後,只要稍稍緩過了疼痛,依舊與韓㣉對罵不止。
宋慈身在牢獄之中,大多時候都靜靜地坐著,睏倦之時便倒頭睡覺,很少開口說話。只有被押入刑房面對韋應奎時,他才會開口相勸,希望韋應奎身為司理參軍,能仔細查驗屍體,多加查訪線索,早日抓到殺害韓絮的真兇。韋應奎只覺得好笑,說他這就是在追查真兇,每日都會鞭打宋慈,逼宋慈承認殺害韓絮的事實。每當此時,宋慈便不覺想起父親。當年宋鞏也曾身受誣陷,被關押在這司理獄中,時任司理參軍的郭守業同樣不去查案,只顧嚴刑逼迫宋鞏認罪。想不到十五年過去了,司理參軍早已換了人,當年父親遭受的一切,竟還會在他的身上重演。他不肯屈從,哪怕每天身上的舊傷痕還未結痂,便又添加新傷痕。
宋慈在司理獄中一關便是整整半個月。在此期間,除了韋應奎和獄卒外,只有夏震來見過宋慈一次。當時夏震獨自等在刑房,當宋慈被押進來後,夏震只問了宋慈一句「肯不肯把東西交出來」。宋慈說東西不在他那裡,夏震也不多言,轉身便離開了。此外沒有任何人來見過宋慈,甚至沒有任何官員來提審過他。至於劉克莊、辛鐵柱和歐陽嚴語等人,明明是以謀刺太師的罪名被關押進來的,卻同樣不見官員前來提審,劉克莊和辛鐵柱還會時不時地被拉去刑房受那鞭刑。宋慈知道韓侂胄這麼做,無非是想拿這些人的生死來逼他就範,要他自行交出蟲達留下的證據。可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證據,如何交得出去?
上次他入獄之時,還有劉克莊在外奔走營救,可這次劉克莊和辛鐵柱都被關了進來,已沒人能幫得到他,外面的消息也就徹底斷了。他不知道自己會被關押多久,以為會是很長一段時間,但到了第十五天,韋應奎忽然陰沉著臉來到司理獄中,命令獄卒打開牢門,將宋慈押往府衙公堂。
來到公堂之上,只見兩排差役分列左右,趙師睪一臉不大情願地升堂入座。喬行簡坐在側首,身後站著文修和武偃,坐在對面側首的則是當朝太尉楊次山。堂下跪了三人,分別是吳此仁、吳大六和賈福。
「宋慈既已帶到,」楊次山看了趙師睪一眼,「趙知府,那就開始審案吧。」
趙師睪應了聲「是」,拿起驚堂木,猶豫了一下,拍落下去,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事?」
吳大六向左看了看楊次山,又向右看了看喬行簡,最後看向趙師睪,道:「知府大人在上,小人吳大六,」指著跪在一旁的賈福,「告賈福殺害了新安郡主。」
「賈福如何殺害新安郡主?」趙師睪道,「你從實說來。」
吳大六當堂講述了事情由來。原來那日賈福分走七成金銀珠玉後,吳大六和吳此仁私下合計,要將這筆錢財奪回來。吳大六了解賈福的性子,知道賈福得了這麼多錢財,一定會急不可耐地去花天酒地。當時還是大白天,很多青樓還沒開樓,料想賈福一定是去了某家酒樓喝酒,吳大六便尋了幾家賈福常去的酒樓,最後在瓊樓找到了賈福。他和吳此仁沒有露面,暗中盯著賈福,到了入夜之後,見賈福喝得酩酊大醉,離了瓊樓,一路上哼著小曲,經過太學,又途經錦繡客舍,看樣子是要往熙春樓而去。當時正是熙春樓開樓的時辰,按賈福的性子,應是要去溫柔鄉里好好地享受一番。
吳大六和吳此仁一路尾隨,打算伺機搶奪錢財。當賈福走進錦繡客舍背後的巷子里時,兩人見這裡昏暗無人,正是動手的好地方。然而就在這時,賈福突然停住了腳步。吳大六和吳此仁嚇了一跳,以為被賈福發現了,急忙在巷口躲了起來。
賈福突然止步,並不是因為發現身後有人跟蹤,而是因為錦繡客舍的一扇窗戶忽然被掀了起來,一個女子出現在了窗邊。賈福瞧得真切,正是正月十四那晚,他喝醉酒後一路尾隨過的那個身姿婀娜的女子。當時那女子走進了錦繡客舍,沒想到好幾天過去了,還住在這家客舍之中。他不知道那女子是貴為郡主的韓絮,見對方一直住在客舍里,心想:良家婦人哪會在外拋頭露面,住在客舍之中?他酒勁正足,再加上得了一大筆錢財,懷中揣著厚厚一沓行在會子,很是志得意滿,走上前去,仰起一張滿是麻子的臉,一臉淫笑地瞧著韓絮,道:「娘子,一個人住在這裡,那不是寂寞得緊?」他已經透過窗戶,瞧見韓絮身後房中似乎沒有其他住客,猜想韓絮應該是孤身一人,「要不你讓我進來,好生地陪你解解悶。」
韓絮不久前才送走了宋慈,因為宋慈對她的不信任,她心中很不是滋味,打開窗戶,只是為了排解煩悶的心情。她冷冷地瞧了賈福一眼,道了一句:「無禮!」伸手便要關窗。
賈福趁機抓住韓絮的手,狠狠地捏了一把,驚得韓絮一下子縮回了手。賈福笑道:「我看娘子也不是十七八歲的黃花姑娘了,不在自家待著,卻來外面住,那還害什麼臊?」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這裡多的是錢,你讓我進來睡上一晚,要多少錢,我都給你。」
「有錢很了不起?」韓絮冷言冷語地道,「也不瞧瞧自己長什麼樣子,把手拿開!」說著又要關窗。
賈福臉上長了不少麻子,平日里最恨別人譏諷他的長相,上次吳大六笑話他是癩蛤蟆,他立馬便翻了臉。他一下子惱了,瞅瞅巷子兩頭,見正好沒人,於是猛地跳起身來,翻窗而入。韓絮吃了一驚,正要叫喊,被賈福一把捂住嘴巴,撲倒在地,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地磚上,很快便沒了動靜。
賈福見韓絮不再掙扎,立刻扯散韓絮的衣帶,又去剝裙衫,急不可耐地在韓絮身上亂摸亂抓。忽然他看見韓絮的口鼻里有血流出,又見韓絮腦後有大片鮮血淌出,嚇得後背一涼,一下子放開了手。他用腳踢了踢韓絮,「喂」了兩聲,見韓絮毫無反應,又伸手去探韓絮的鼻息,發現已沒了呼吸,這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驚慌之下,他酒醒了大半,慌忙翻窗逃離了現場,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腳底沾了血,在窗框上留下了印跡。
吳大六和吳此仁躲在巷口,偷偷探眼窺望,目睹了賈福翻窗出入客房的全過程。眼見賈福跌跌撞撞地倉皇逃離,兩人急忙趕到客房窗外,朝內一望,瞧見了韓絮倒在血泊中的情形。吳此仁沒想過呼喊救人,只想著趕緊追上賈福,這下有了賈福殺人的把柄,正好威逼賈福交出錢來。吳大六卻是記得這扇窗戶,十五年前他便是在這裡翻窗而入,目睹了那一幕,想不到十五年後,他竟然又在這裡目睹了兇殺案。吳大六尚在恍惚之間,被吳此仁拉拽著追趕賈福。事後二人追上了賈福,以告發殺人為威脅,逼迫賈福交出了用七成金銀珠玉換來的所有錢財。
此時公堂之上,吳大六將事情經過講了出來,唯獨略去了他和吳此仁追奪錢財的事,只說是與賈福認識,在街上偶然遇見賈福,目睹了賈福殺人的場景。吳此仁也出聲附和,指認賈福殺害了韓絮。賈福跪在一旁,從始至終耷拉著腦袋,面如死灰。
喬行簡起身離座,吩咐文修拿出初檢韓絮屍體時所錄的檢屍格目,以及一雙有些骯髒的鞋子。他當日初檢屍體時,從韓絮腦後的傷痕,以及口鼻出血的死狀,確認韓絮是腦後遭受撞擊、顱骨開裂而死。事後經吳大六告發,他抓獲了賈福,賈福當日所穿的鞋子並未清洗,其鞋後跟殘餘些許血跡。他將檢屍格目和鞋子一併呈放在趙師睪的面前。
人證物證俱在,趙師睪拍響驚堂木,道:「賈福,你可認罪?」
賈福被驚堂木的聲音震得渾身一抖,道:「小人無意殺人,也不知那女人是郡主,酒後失手,才鑄成了大錯……」伏身在地,聲音也顫抖了起來,「小人知罪,求大人……求大人……」想說出「從輕發落」四字,可一想到自己失手殺死的是郡主,那是死罪難逃,後面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趙師睪朝宋慈看了一眼,眼神中夾雜著怨恨。今日楊次山突然現身府衙,還帶來了喬行簡,聲稱已抓住殺害韓絮的真兇,要趙師睪立刻升堂審案。楊次山乃是當朝太尉,又是楊皇后的長兄,趙師睪不敢公然得罪,只得吩咐押上宋慈,升堂審理韓絮被殺一案。這一下人證物證俱全,真兇又已俯首認罪,他不判也得判,只得吩咐將賈福押下去,打入死牢。
「既然案子已破,真兇也已抓住,」楊次山看向趙師睪,「那宋慈就該無罪了吧?」
趙師睪卻道:「郡主遇害一案,眼下看來,宋慈的確無罪。但宋慈曾與行刺太師的刺客私下見面,謀刺太師的罪名尚在,還是當看押在獄中。待日後審問清楚,再……」
楊次山雙手朝天一奉,道:「今日早朝,聖上單獨召見我,當面傳下口諭,著宋慈追查蟲達一案。如今我奉旨行事,要帶宋慈出這臨安府衙,趙知府,你是要阻攔不成?」
涉及聖旨的事,楊次山定然不敢隨口捏造,趙師睪忙道:「下官不敢。」
楊次山病已痊癒,不用再藉助拐杖,也不用他人攙扶,袖子一拂,向外走去,幾個隨從帶上吳此仁和吳大六,跟著他離開。趙師睪陰沉著臉,吩咐韋應奎將宋慈身上的鐐銬卸去。文修上前來攙扶著宋慈,跟隨喬行簡離開了公堂。
突然之間洗清嫌疑,無罪獲釋,宋慈只覺如在夢中,又覺這一切似乎來得太過輕易。走出公堂後,他立刻向喬行簡道謝。
喬行簡道:「你不必謝我。今日若非太尉出面,趙師睪豈能這麼容易服軟?」說著向身前的楊次山看了一眼,示意宋慈該去向楊次山道謝。
宋慈稍有遲疑,尚未開口,卻聽楊次山道:「喬提刑,我有些話想單獨與宋慈說,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他用詞很是客套,語氣卻是一點也不客氣,倒像是命令一般。
此時幾人所站之處,還在府衙之內,離大門不遠。喬行簡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帶著文修和武偃,先行一步走出了府衙大門。楊次山的幾個隨從將看守大門的兩個府衙差役轟去一邊,將吳此仁和吳大六也帶到遠處,不讓任何人靠近楊次山和宋慈。
「算起來,這是我第二次救你了。不過你用不著謝我,」楊次山看著宋慈,壓低了聲音,「只要你把東西交給我就行。」
宋慈奇道:「什麼東西?」
「我已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你又何必故作不知?」楊次山的聲音更低了,「蟲達留下的證據,是在你手上吧?」
宋慈微露詫異之色,道:「太尉如何知道蟲達留有證據?」
楊次山沒有回答,道:「拿著這個東西,要擔多大的風險,想必你也見識到了。你把它交給我,你想對付的人,我來幫你對付。」
宋慈搖頭道:「太尉想要的東西,不在我手上。」
楊次山盯著宋慈,眼神中透著不信任,道:「你當真以為,憑你一己之力,便能對付得過來?」
「我所做之事,不是為了對付誰。」宋慈道,「東西不在我手上,太尉信與不信,都是如此。」
楊次山已不是第一次見識宋慈的固執了,早就知道宋慈是個榆木疙瘩,但想著宋慈入獄了十多天,又見宋慈滿身都是傷痕,心想吃了這麼多苦頭,再怎麼硬的榆木疙瘩,也該劈得開了吧,沒想到宋慈仍是刀斧不進。他心下很是氣惱,但未表露在臉上,只點了點頭,道:「好,好。你要做什麼事,只管自己去做。若是想起了我,隨時來太尉府。」
留下這句話,他走出了府衙大門。幾個隨從帶上吳此仁和吳大六,緊隨而去。
宋慈站在原地,想著韓侂胄受過蟲達和何太驥的威脅,自然知道蟲達留有證據,可楊次山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想了片刻,忽然邁步而行。他無罪獲釋,沒有立即離開府衙,而是向司理獄走去。
韋應奎押著賈福已經回到了司理獄。他還在為宋慈又一次脫罪而氣憤不已,忽然得到獄卒通報,說宋慈來了。他立刻來到司理獄門口,果然見到了宋慈,冷笑道:「宋提刑,你是在這裡住慣了,還不打算走嗎?」
宋慈道:「韋司理,我奉聖上口諭查案,現要去獄中見幾個人,問一些話。」
韋應奎記得方才楊次山在公堂上說過的話,道:「宋提刑奉旨查案,是很了不得,請吧。」說完,側身一讓。
宋慈不再理會韋應奎,快步走進了司理獄。
劉克莊正在擔心宋慈的安危,在獄中來回踱步,韓㣉各種譏諷辱罵,甚至罵宋慈這是被拉去殺頭了,他也沒再回應。忽見宋慈回來,他急忙撲到牢門處,卻見宋慈手腳鐐銬已卸,還沒有獄卒看押,看起來已然恢復了自由。他既驚且喜,道:「宋慈,你這是……沒事了?」
宋慈沖他輕輕一點頭,快步向內走去。
沿著獄道往裡走了十來步,便是關押韓㣉的牢獄。韓㣉正斜躺在獄床上,一邊蹺著腳抖動,一邊笑罵宋慈的腦袋已經掉臭水溝里了,忽見他所罵之人以自由之身回來,氣得一下子從獄床上跳了起來,叫罵道:「宋慈,你個驢球的!才關進來十幾天,你就想走?等我哪天出去,定要你不得好死……」
宋慈對韓㣉仍是不予理會,繼續往裡走,直至關押歐陽嚴語的牢獄外。
宋慈問歐陽嚴語,彌音去見他之時,可有留過什麼東西給他。歐陽嚴語有些茫然,說彌音沒留下過任何東西,還說他之前被甲士抓捕時,那些甲士也問過同樣的問題。歐陽嚴語的風寒本就沒有痊癒,又在這陰冷潮濕的牢獄中被關了十多天,說話之時,咳嗽得更加厲害了。
宋慈轉而又去見了被關押在相鄰牢獄中的道濟禪師,問彌音舍戒離寺時,可有留下過什麼東西。道濟禪師想了一陣,回以搖頭。他雖然身陷囹圄,神色倒是坦然,回答宋慈問話時,臉上仍是帶著笑容。
歐陽嚴語和道濟禪師都沒有從彌音那裡得到過任何東西,宋慈不禁生出了一絲懷疑,蟲達手中的那個證據,會不會早就隨著凈慈報恩寺的那場大火灰飛煙滅了?何太驥只是謊稱這個證據還在,以此來威脅韓侂胄,彌音也是因為沒有這個證據,才會那麼輕易地選擇赴死。
帶著這一絲疑惑,宋慈掉頭行過獄道,回到了關押劉克莊的牢獄外。
宋慈將喬行簡查明賈福殺害韓絮、楊次山帶來聖上口諭的事,對劉克莊簡單地說了。他看著劉克莊滿身的傷痕,道:「為了我,你受了此般牢獄之苦。我一定儘快查明蟲達一案,救你出去。你會沒事的,辛公子也會沒事的,大家都會沒事的。」
劉克莊笑道:「有你這話,我定然沒事!」朝所在牢獄環顧一眼,「蒼鷹搏攫,丹棘崔嵬,我雖縶夏台,卻甘之如薺。出得外面,你只管安心查案,只可惜我這個書吏,暫時幫不到你了。」
隔著牢門,兩人執手分別。宋慈轉身走出司理獄,快步離開了府衙。
一出府衙大門,宋慈便看見了等在街邊的喬行簡。他在司理獄中耽擱了這麼久,喬行簡也沒有離開,而是帶著文修和武偃,一直在府衙外等著他。除了文修和武偃,喬行簡的身邊還站著兩人,一人是凝望著宋慈、滿臉關切之色的桑榆,另一人則是個兩鬢斑白、滿面風霜的老者。
宋慈一呆,凝望著那老者,道:「爹?」
那老者便是宋鞏。
望著宋慈開裂的青衿服,和那滿身的鞭痕,宋鞏不禁老眼含淚。聽見宋慈那一聲「爹」,他的嘴唇動了動,想叫出宋慈的名字,然而「慈兒」二字到了嘴邊,卻終究沒能出口,他只是對宋慈輕輕點了點頭。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你不必謝我,」喬行簡向身邊的桑榆和宋鞏看了一眼,對宋慈道,「你該謝謝桑姑娘,是她千里奔波,請來了你父親。你更要謝謝你父親,若不是他,只怕郡主一案沒那麼快告破。」
桑榆一直凝望著宋慈,見宋慈得以走出府衙,關切的同時,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聽得喬行簡所言,她想起過去十幾天里發生的事,不禁紅了臉頰,微微低頭,偏開了目光。原來正月十四那晚,在劉太丞家與宋慈分別之後,桑榆並未趕著離開臨安城。她仍認為蟲達藏身於報恩光孝禪寺,想親自去探個究竟,但她受了宋慈的大恩,若非宋慈查明劉太丞一案的真相,她和桑老丈只怕還身陷獄中。知恩當圖報,她想著應該好好地謝過宋慈,再離開臨安。她想過請宋慈吃一頓飯,或是請宋慈去哪裡遊玩,可又覺得這樣的舉動太過唐突,思來想去,自己與宋慈是因木作相識,不如親手雕刻一件木作,送與宋慈以表謝意。她在臨安城裡多留了幾天,白日里仍是四處售賣木作,能多賺幾個錢總是好的,深夜回到梅氏榻房,便在孤燈之下精雕細刻。就在木作快雕好時,她卻聽說宋慈因為在錦繡客舍殺害了新安郡主,被抓入府衙關押了起來。
桑榆趕去太學打聽,證實傳言是真的,連與宋慈交好的劉克莊也一併入了獄。她在臨安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能找誰幫忙,心急之下,只想到了浙西提點刑獄喬行簡。她趕去了提刑司,跪求喬行簡救宋慈。喬行簡扶起桑榆,說他已上奏皇帝,奏明新安郡主遇害一案的案情,希望能爭取來辦案之權,還說太學的真德秀也在為宋慈上書辯白,讓桑榆安心回住處等著。桑榆看喬行簡面有愁容,知道宋慈並不好救,憂心忡忡地回了梅氏榻房。她愁了一夜,心想與其留在臨安空自等待,不如趕回建陽縣去。宋慈家在建陽,她想儘快將此事告知宋慈的家人,讓宋慈的家人想辦法救宋慈。從臨安到建陽縣,有九百多里路程,馬車和牛車都太慢,唯有騎馬最快。桑老丈年事已高,又大病初癒,經不起馬背上的顛簸,桑榆便打算獨自一人趕回建陽。她將這一決定告訴了桑老丈,桑老丈擔心她一個人路上出事,本不願答應,但見她如此堅決,又想到是為了救宋慈,最終答允下來,只是叮囑她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桑榆在車馬行雇了一匹馬,因她不會騎馬,還雇了馬夫。臨安城內雇一匹馬,一天需花費百餘錢,若是出城去郊外,一天近兩百錢,若是走遠路,一天則要三百錢以上,還要負責馬匹的草料,以及馬夫一路上吃喝住宿的花銷。桑榆本可以捎信,但她怕車馬行的夥計怠慢,又怕萬一沒有送到,最終還是決定親自趕這一趟。她所有的盤纏,還有這段時間在臨安賺到的錢,幾乎用了個精光。馬匹馱著馬夫和她,儘可能快地趕路,到達建陽縣時,已是第七天。她一刻也不停歇地尋去,最終見到了宋鞏。
得知宋慈入獄,宋鞏一刻也不敢耽擱,當天便拿出家中全部積蓄,又將家裡值錢的東西都拿去城中解庫典當成了錢財。他不願桑榆花錢,支付了馬夫和馬匹的費用,又另雇了兩匹快馬,一路上換著騎行,帶著桑榆加急往臨安趕,只用了五天,便抵達了臨安城。
宋鞏是從清波門進入的臨安城。入城之時,他仰頭望了一眼高聳的城門。十五年前,他便是從這裡扶著亡妻靈柩,攜著年幼的宋慈離開的,他曾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踏足此地,想不到視茫發蒼之年,竟又重回這裡。入清波門不遠,便是臨安府衙,他當年曾被抓入府衙關押在司理獄中,如今宋慈也被關押在此,但他過府衙而不入,而是往城北的提刑司趕去。他從桑榆那裡得知,臨安府衙的大小官吏沆瀣一氣,宋慈便是遭受了這些官吏的誣陷,才會身陷牢獄,而宋慈曾出任提刑幹辦,是浙西提點刑獄喬行簡的屬官,與府衙官吏比起來,喬行簡卻是個正直的好官。於是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見喬行簡,從喬行簡那裡了解清楚了案情,得知無論是喬行簡的奏請,還是真德秀的上書都已石沉大海後,他開始在臨安城中奔走。桑榆只知道宋鞏請喬行簡以提刑司的名義張貼懸賞,但凡為韓絮一案提供有用線索之人,都可得到多達百貫的賞錢。此外宋鞏奔走了什麼地方、見過什麼人、用過什麼法子,桑榆不得而知,總之短短三天時間,宋慈便獲釋出獄,從府衙里走了出來。
往返千里奔波,接連十多天的擔憂,在見到宋慈的這一刻,都化作了桑榆臉上的那一抹笑容。
宋鞏聽了喬行簡的話,當即轉身,行禮道:「宋鞏人微言輕,百無一能,都是仰仗喬大人,犬子才得保平安。」
喬行簡淡淡一笑,道:「不管怎樣,平安了就好。你們父子久別重逢,多親近親近。提刑司事務繁多,喬某這便告辭了。」說完向宋鞏一抱拳,又向宋慈一點頭,帶上文修和武偃離開了。
宋慈從沒想過父親會來到臨安,自己入獄的經過,還有出任提刑、追查兇案的事,想必父親都已經知道了。他叫了那一聲「爹」後,面對著宋鞏,竟不知如何開口是好。
「出來了就好。」宋鞏對宋慈並無過多表示,語氣也顯得有些冷淡,「其他的事,先回榻房再說吧。」
宋鞏來到臨安後,一直在梅氏榻房落腳,與眾多腳夫小販擠在大通鋪上。他知道京城官吏眾多,人情龐雜,救宋慈少不了用錢,所以出發時才典當家財,到了臨安則是能省則省。他原本是個從不打點關係的人,但如今落難的是宋慈,他從一開始便做好了違背原則的打算。如今宋慈獲釋出獄,宋鞏不必再那麼節省,回到梅氏榻房後,便另要了一間單獨的客房,先讓宋慈安頓下來,隨後請來大夫,為宋慈治傷上藥。
送走大夫後,宋鞏拿出自己的乾淨衣服,讓宋慈換上了。看著從宋慈身上脫下來的那件不成樣子的青衿服,他沉著一張臉,嘆了口氣,道:「我當初就不該答允你去什麼太學。」
「爹,」宋慈微低著頭,「對不起。」
桑榆本以為宋鞏與宋慈父子相見,那是劫後之喜,說不定還會喜極而泣,哪知父子二人一見面,宋鞏卻滿臉冰霜。她覺察到氣氛不對,比畫手勢告辭,退出了房間。
「你當初答應過我,來臨安只為求學,可如今呢?」桑榆走後,宋鞏向窗戶一指,「外面人人都說你是宋提刑,叫你宋青天。你查其他案子倒也罷了,竟還去了錦繡客舍,去了那間行香子房。你說,你是不是在查當年那起案子?」
宋慈沒有否認,點了一下頭。
「我還聽說,不止你,與你交好的兩個學子,還有你歐陽伯父,也被抓入了牢獄,是也不是?」
宋慈又點了一下頭。
宋鞏閉上了眼睛,搖著頭坐了下來,好一陣沒有說話。宋慈則是站在原地,一直埋著頭。房間里一片沉寂,連窗外的些許風聲都變得無比刺耳。
良久,宋鞏忽然長嘆一口氣,打破了這份沉寂:「我已去見過韓太師了。」
宋慈一下子抬起了臉,不無詫異地望著宋鞏。
宋鞏道:「喬大人什麼都對我說了,你入獄不全是因為郡主被害一案,主要是因為得罪了韓太師。」
他三天前去拜見喬行簡時,喬行簡把所知的一切告訴了他。韓侂胄權傾天下,宋慈既然得罪了韓侂胄,只怕找誰打點關係都沒用,於是他當天便趕去了吳山南園,求見韓侂胄,希望能救得宋慈。韓侂胄說宋慈拿了他家中一樣東西,把這樣東西交回去,便可饒宋慈性命。宋鞏當場便答應下來,說宋慈是他的兒子,別人的話宋慈未必肯聽,他的話宋慈卻不敢不從,只要能讓宋慈平安出獄,給他一天時間,他一定勸得宋慈交出這樣東西。韓侂胄不置可否,只說殺害韓絮的真兇若被抓到,宋慈或可出獄。
從吳山南園回來後,宋鞏便請喬行簡幫忙張貼懸賞,希望能尋得為韓絮一案提供線索之人。懸賞張貼後的第二天,果然有人來到了提刑司,竟是太尉楊次山的弟弟楊岐山。楊岐山說太尉已經抓到了殺害韓絮的兇手,並送來了一雙鞋子,說是兇手殺人的罪證,還說喬行簡若想救宋慈,就帶上這雙鞋子,翌日上午去府衙公堂等候。喬行簡今日一早如約而去,楊次山帶來了吳此仁和吳大六這兩個證人,以及賈福這個殺人兇手,這才有了今日宋慈無罪獲釋的事。
喬行簡併不清楚楊次山為何要救宋慈,甚至不惜搬出聖上口諭,也要在公堂上力保宋慈。他也不知道宋鞏曾去見過韓侂胄,還以為趙師睪是因為畏懼楊次山,才會這麼輕易就將宋慈釋放。
宋鞏同樣不知道楊次山為何對宋慈施以援手,但他知道宋慈能輕易獲釋,定然是韓侂胄私下對趙師睪打過招呼。他看著宋慈的眼睛,道:「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拿了韓太師的某樣東西?」
宋慈道:「韓太師想要的東西,不在我手上。」說完之後,見宋鞏仍舊盯著自己,「爹,連你也不信我嗎?」
宋鞏沒有說話,忽然起身拉開房門,朝外面看了一眼,確認過道里無人,重又關上房門。他把自己去見韓侂胄的經過對宋慈說了,道:「慈兒,我不知道這樣東西是什麼,倘若在你手上,你寧願身陷牢獄,也不肯交出這東西,我又豈能強逼你交出去?倘若不在你手上,韓侂胄既已認定是你拿了,無論你如何辯解,他也不會相信你。」他壓低了聲音,不再以太師稱呼韓侂胄,而是直呼其名,「你只有這一天時間,趁此機會,趕緊離開臨安。韓侂胄不會放心讓你出獄,只怕會派人暗中盯著你。桑姑娘會一些易容的法子,她已答應幫你改換行頭,儘可能不讓人認出你來,再讓你挑上貨擔,扮作貨郎,帶你出臨安城。出了臨安,你別回建陽,有多遠走多遠。桑姑娘雖不能言語,卻是個好姑娘,我能看出她是真心待你好。你若覺得自己能保護她一輩子,那便不要辜負她;若是覺得保護不了,那你離開臨安後便與她斷了往來,不要誤了她一生。」
宋慈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宋鞏在府衙見到他時一臉冷漠,回到梅氏榻房又責備於他,那是怕有人盯梢,擔心其真實意圖被人察覺。宋慈大受觸動,道:「爹,那你怎麼辦?」
宋慈這短短一句問話,卻是飽含關切。
宋鞏老懷大慰,道:「你不必擔心我。我只是幫你逃走,這點罪遠不至死,過得幾年便沒事了。」
「為人子女,焉能獨自逃生,坐視父母受罪?」宋慈搖起了頭,「況且司理獄還關押著其他人,他們都在等我回去相救,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要留下來查明一切。」
「你只有這一天時間,能查明什麼?」宋鞏道,「你怎的就不明白?」
「爹,我什麼都明白。逃得一時,未必能逃得一世。我不能連累桑姑娘,更不能留你獨自受罪。」宋慈說這話時,心中主意已決——韓侂胄那麼忌憚自己的秘密為人所知,此秘密定然對其極為不利,那他偏要將這秘密查明,並公之於天下。
韓侂胄雖是權臣,可畢竟是臣子,朝堂上還有以楊皇后和楊次山為首的一干政敵,這些政敵勢必不會放過打壓韓侂胄的機會,到時候群起而攻之,皇帝也未必肯保他,劉克莊、辛鐵柱和其他被關押的人,自然也就有救了。若能得到蟲達留下的證據,自然不難查明韓侂胄的秘密是什麼,但這個證據是否還存在於世上,宋慈不得而知,更別說僅用一天時間去找出這個證據了。他只能另想辦法。自從出任提刑幹辦以來,他查案之時,常有一些異於常人的直覺,如今這樣的直覺又出現了。他隱隱覺得,十五年前母親遇害的案子,與韓侂胄的秘密似乎有所關聯。既然找不到蟲達留下的證據,那他就查明母親遇害一案,也許能觸及韓侂胄的秘密。
他凝望著宋鞏,道:「爹,你當真想幫我,那就請你告訴我,十五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當年出獄之後,你為何那麼急著離開臨安?十五年來,你又為何一直對娘親的案子絕口不提?」
宋鞏本想繼續勸宋慈出逃,突然聽到宋慈提起禹秋蘭的案子,張開的嘴合上了,原本看著宋慈的目光也偏了開去。
「娘親的案子,我能查到的,都已儘力去查過了。可此案太過久遠,當年了解案情的人,大都已經找尋不到。爹,你一定比誰都了解此案。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兇手是誰?」宋慈知道父親對此案緘口不言,必定是因為知道了什麼內情。
宋鞏慢慢地轉回了目光。自從禹秋蘭去世之後,他獨自養育了宋慈十多年,卻從未在宋慈的眼中,見到過如此堅決的眼神。宋慈離開他身邊不過短短一年,卻變得他幾乎不認識了。一瞬間,他明白了過來,宋慈已經長大了,是真真正正地長大成人了。他就那樣看了宋慈好一陣子,最終點下了頭。
宋鞏的確知道殺害禹秋蘭的兇手是誰。
當年他得祁駝子相助,洗清冤屈,得以出獄。原本他想追查殺害妻子的兇手,然而他出獄當天,剛走出府衙大門,便見到了站在街邊的蟲達。蟲達似乎知道他會出獄,早就在那裡等著他了,一見到他,便說出了一番令他意想不到,也令他終生難忘的話。
就在府衙大門外,當著宋鞏的面,蟲達竟然直接承認,他就是殺害禹秋蘭的兇手,說這就是得罪他家公子的下場。他似乎絲毫不怕被官府治罪,還口出惡言,威脅宋鞏當天立馬離開臨安,倘若第二天發現宋鞏還沒走,那他便殺了宋鞏,連五歲的宋慈也照殺不誤。他還叫宋鞏永遠不要追查此案,否則一旦讓他知道,無論宋鞏父子身在何處,他都不會放過二人。他還說宋鞏若是不信,儘管去報官試試,就算他被官府抓了,甚至他被判死罪處以極刑,也照樣會有其他人找上門去,取宋鞏父子二人的性命。蟲達一身匪氣,兇悍至極,說完這番話轉身就走,留下宋鞏攥緊雙拳、咬牙切齒地定在原地。
宋鞏很想立刻回入府衙,擊鼓鳴冤,狀告蟲達。他若是孤身一人,豁出性命也不能讓妻子枉死,可是他還有宋慈,宋慈才只有五歲,他若一死,宋慈在這世上再無依靠,他更不能拿宋慈的性命去冒險。他在街邊站了許久,淚水無聲而下,久握成拳的雙手,最終還是鬆開了。他買了棺材,帶著妻子的遺體,去歐陽嚴語家中接上宋慈,離開了臨安城。從那以後,他對妻子的案子再不提及,但在其內心深處,卻瀰漫著無盡的悔恨和愧疚。他學刑獄,任推官,為無辜之人洗刷冤屈,不僅是因為親身入獄後深感刑獄黑暗,希望世上像他那樣蒙受冤屈的人能少一些,更是想以此來彌補他當年做過的選擇,可無論他怎麼做,無論他做多少事,心中對妻子的悔恨和愧疚始終與日俱增。他背負著這一切,不讓宋慈接觸禹秋蘭的案子,甚至一個字都不許提起,十五年來始終如此,直到今時今刻,他才終於說了出來。
宋慈沒有想到,父親多年來所隱瞞的內情,竟會是如此簡單。然而對宋鞏而言,當時宋慈已是他的全部,他做出這樣的選擇,背負對亡妻的愧疚,一點也不容易,一點也不簡單。
「所以……蟲達就是殺害娘親的兇手?」宋慈嘴唇顫抖,「就為了替韓㣉出氣,就為了報復私怨?」
當年與韓㣉的私怨,源起於那場破雞辨食,說到底是因宋慈出頭而起,宋鞏這些年不肯把真相告訴宋慈,也是不想宋慈為母親的死負疚一生。他神色苦楚,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宋慈眉頭驟然凝起,道:「倘若是為報復私怨,蟲達該來殺我才是,為何卻去殺害娘親?」他的思緒轉得飛快,不等宋鞏回過神來,繼續往下道,「若真是為了報復,那蟲達為何要選擇大白天,在人流眾多的錦繡客舍里動手?他大可不必冒這麼大的風險,可以選擇其他更為穩妥的時辰,比如夜半無人之時,或是娘親外出之時,又或是等爹你去參加殿試,根本不可能回客舍的時候。」說到這裡,連連搖頭,「不對,根本不對……」
宋鞏聽著宋慈所言,不禁皺起了眉頭,道:「什麼不對?難道兇手……不是蟲達?」
宋慈沒有回答,想了一下,忽然道:「爹,我要出去一趟。」
「你身上還有傷,才剛剛上了葯,你要去哪裡?」宋鞏說出這話時,宋慈已向房門走去。
「我的傷已無大礙。爹你留在這裡,我去去便回。」宋慈留下這話,拉開房門,快步走出。
宋鞏站起了身,本想跟著宋慈前去,聽得這話,不覺一呆。十五年前妻子遇害那天,他曾去瓊樓赴歐陽嚴語之約,席間離開過一段時間,去找韓㣉討要說法,當時他將宋慈留在瓊樓,曾說過讓宋慈稍等,他去去便回的話。如今相似的話從宋慈口中說出,他一下子想起了當年的場景,緊跟著又想起了妻子遇害的那一幕,心神恍惚之間,淚水默默流下。
宋慈離開梅氏榻房,一路疾行,沒用多久,便趕到了折銀解庫。
當值的仍是上次那濃眉大眼之人,一見宋慈,頓時面露喜色,趕忙入廳通報了鄒員外。鄒員外親自迎了出來,喜道:「宋提刑,你這是沒事了?我派人去太學尋過你,聽說你被府衙差役抓走了,我還以為……嗨,不說這些觸霉頭的事了,快些請進!」
宋慈站在原地沒動,道:「員外,不知托你尋找的兩樣當物,眼下可有消息?」他一路趕得太急,說話之時喘著粗氣。
鄒員外道:「尋得了一樣。」
「可是銀簪子?」宋慈的聲音透著急切。
鄒員外把頭一搖:「銀簪子早已熔作他物,只尋得了平安符,而且符早就沒了,只剩下玉扣。」
宋慈的臉上掠過了一抹失望之色。與平安符比起來,銀簪子重要得多,那極可能是殺害他母親的兇器之一。他道:「當真已熔作他物?」
「我派人找到了金學士,當年他買去那支銀簪子後,轉手便賣去了洪福橋銀鋪,早就熔掉了。我也派人去洪福橋銀鋪問過了,他家收來的銀器,都會熔了另鑄他物,此事千真萬確,錯不了的。那玉扣被倒賣了多位買主,很是找尋了一番,才尋了回來。」
「不知玉扣何在?」宋慈問道。
鄒員外立刻吩咐當值的去解庫廳將玉扣取來,交給了宋慈。
宋慈接過一看,那是一枚圓環狀的玉扣,至於用料如何、做工怎樣,他是不太懂的。
鄒員外見宋慈怔怔地看著玉扣,道:「濃郁幽深,碧綠無瑕,這玉扣乃是玉中上品,富貴人家才能見得著,亦有可能是宮中之物。」
宋慈忽然眉心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道:「上次賈福典當的那批金銀珠玉,可還在員外這裡?」
「當然在。」鄒員外應道,「這賈福雖說是個無賴,可我鄒某人不能失信於人,定好了當期一月,期限未過,不得變賣,那是白紙黑字寫明了的。」
宋慈道:「可否再讓我看看那批金銀珠玉?」
鄒員外當即應允,叫當值的取來了那批仍舊包裹在冬裘里的金銀珠玉。宋慈立刻翻找起來,不看金銀,只看珠玉,很快找到了一枚玉扣。他將這枚玉扣拿了起來,與鄒員外尋回來的那枚玉扣一比對,兩枚玉扣無論是材質、形狀還是色澤,幾乎如出一轍。他繼續在那批金銀珠玉里翻找,最終找出了三枚相似的玉扣。他看著這四枚玉扣,一時陷入了沉思。
鄒員外見宋慈沉思默想,道:「宋提刑,你沒事吧?」
宋慈回過神來,將三枚玉扣放回冬裘里,只將那枚尋回來的玉扣拿在手中,道:「這批金銀玉器,還請員外妥善保管。至於這枚尋回來的玉扣,我想暫借一用。」
鄒員外花了很大一筆錢,才從買主手中將這枚玉扣買回。但他絕口不提錢,道:「宋提刑說這種話,那可就見外了。這玉扣本就是為你所尋,你只管拿去便是。」
「那就多謝員外了。」宋慈拱手道,「我還想請員外帶上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隨我去一趟提刑司,不知可否?」
「去提刑司?」鄒員外奇道,「去做什麼?」
宋慈應道:「我想請員外當堂做證。」
「可是要破什麼案子?」鄒員外眼中放光,竟隱隱似有興奮之意。
宋慈倒是一臉沉靜,道:「此事說來話長,一時難以說清,員外去了便知。」
「好說。」鄒員外不再多問,當即叫當值的取來紹熙元年的收解賬本,又吩咐馬夫去解庫後院,將自家馬車趕了出來。「宋提刑,請吧。」他抬手請宋慈上車。
宋慈只剩一天時間,做什麼事都須抓緊,能有車馬代步自然更好,當下毫不猶豫地登上了車。但在去提刑司之前,他還要回一趟梅氏榻房。
宋鞏在梅氏榻房焦急地等待著。宋慈說是去去便回,這一去卻花了不少時間,宋鞏難免擔心,以至於離開了房間,來到梅氏榻房的大門口等著。他朝門外張望了許久,直到時近正午,看見一輛掛有「解」字牌飾的馬車駛至榻房外停住,宋慈從馬車上下來,他心中才算稍稍安定。他望了一眼馬車裡坐著的鄒員外,見其人衣著華貴,不知是誰,也不多看,問宋慈:「你去哪裡了?這麼久才回來。」
去了哪裡並不重要,宋慈沒有回答,問道:「爹,十五年前的案子,你一定也想知道兇手是誰吧?」
宋鞏此前已把話說開,也就不再掩飾,道:「想,如何能不想?」
「既是如此,那就請爹幫忙做一件事。」
「什麼事?」
「當年在臨安,你曾買過一支銀簪子送給娘親,可還記得?」
「記得,那是初到臨安當日,在夜市上買的。」
宋慈看了看榻房內走動的夥計,以及時不時出入的腳夫販子,似乎怕人多耳雜,挨近宋鞏耳邊,低聲細語了一番,最後道:「爹,到時你直接到提刑司去,我會在那裡等你。」說罷,轉身登上馬車,請車夫往提刑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