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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冊 第九章 真兇落網

所屬書籍: 宋慈洗冤筆記

對吳此仁而言,今天真可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聽領路的許義說,正因為他和吳大六為郡主一案提供了線索,最終才得以將真兇緝拿歸案,喬行簡要當面感謝,還要將一百貫懸賞給他二人。這麼一大筆橫財,當真是天上掉下了餡餅,他此前連想都不敢想。要知道他和吳大六以目睹賈福殺人為威脅,奪了賈福分走的七成錢財,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自然不能聲張,所以他二人沒想過告發賈福,還想著以後以此為威脅,能不斷地逼迫賈福拿錢。

然而就在昨天,突然有一大批家丁打扮的人闖進了仁慈裘皮鋪,不由分說,將他請去了里仁坊的楊宅,在那裡他見到了楊岐山,以及早就被抓到那裡的吳大六和賈福。楊岐山說他已派人查問過錦繡客舍附近的浮鋪販子,新安郡主遇害當晚,一浮鋪販子曾看見有兩人鬼鬼祟祟地躲在通往錦繡客舍背面的巷子口,其中一人生得獐頭鼠目,很像之前在前洋街上因為擄劫孩童而被抓走的賊人——那浮鋪販子正月里曾在前洋街出過攤,恰巧目睹了吳大六被宋慈當街捉拿的一幕。當初吳大六能出司理獄,明面上是靠著元欽的通融,實則背後卻有楊次山的授意。楊次山身為太尉,有些事不便親自出面,都是私下授意楊岐山去做的,比如買通熙春樓的鴇母雲媽媽,讓其做證吳大六曾去過熙春樓,又比如吳大六齣獄之後,給吳大六一筆錢封口,讓其永遠不許提陷害辛鐵柱一事……因此楊岐山知道這個「因為擄劫孩童而被抓的賊人」就是吳大六。於是楊岐山吩咐家丁將吳大六抓來楊宅,當面問起郡主遇害當晚的事,吳大六可不敢隱瞞,承認那晚躲在巷子口的是他和吳此仁,還如實交代了賈福殺人的事。楊岐山這才派家丁把賈福和吳此仁抓來。

宋慈因郡主一案入獄,楊岐山抓住殺害郡主的真兇,正是為了救宋慈。他對宋慈很是嫉恨,巴不得宋慈早點去死,更別說救宋慈的性命,但楊次山要救,還說宋慈的存在至關重要。他雖然不理解楊次山的決定,但對這位官居太尉的長兄,卻向來不敢違逆。這才有了楊岐山去提刑司通知喬行簡,以及今早楊次山出面,帶著吳大六、吳此仁和賈福去往府衙公堂,保救宋慈出獄的事。

吳此仁今早為郡主一案做證,那是被迫所為,他和吳大六回到仁慈裘皮鋪後,仍有些驚魂未定,但想到賈福殺害郡主,死罪難逃,從此不用再防備賈福的報復,從賈福那裡奪來的錢財就此安生落袋,再無後患,這結局倒也不壞。緊接著中午剛過,提刑司突然來了一個叫許義的差役,請他二人前去提刑司領取懸賞,還說喬行簡要當面感謝他二人。整整一百貫的懸賞,他二人被迫做證,竟還有這麼一大筆懸賞可拿,真可謂是意外之喜。

吳此仁很是高興,這是他第一次來提刑司,進了大門之後,便左看看右瞧瞧,覺得什麼都很新鮮。吳大六卻是第二次來了,上次他被宋慈抓來這裡,嘗過了牢獄的滋味,一想起這段經歷,心裡不甚痛快。

二人在許義的帶領下,踏入了提刑司大堂,原本很是輕快的腳步,一下子定在了當地。

只見大堂之上,眾差役威風凜凜地分列左右,文修和武偃立在兩列差役之首,喬行簡則端坐於中堂案桌之後,堂下候著三人,一個是宋慈,另一個是鄒員外,還有一個是宋鞏。眾人的目光都盯在他二人身上,每個人都不苟言笑,一股肅殺之氣瀰漫其間,哪裡像是為了賞錢道謝,倒有幾分今早府衙公堂的陣仗,更像是要審案一般。

吳此仁認得鄒員外,那是打過十多年交道的老相識了。至於宋鞏,吳此仁記得今早走出府衙大門時,曾看見此人站在街邊,當時他覺得有些面熟,但一時之間沒想起是誰。此時見宋鞏與宋慈站在一起,他一下子想起了十五年前錦繡客舍的事,想起這人就是當年那個妻子被殺的舉子,也就是宋慈的父親宋鞏。他原本臉上掛著笑,這一下臉色發僵,忽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回頭看去,只見許義不知何時已繞到身後,手按捕刀,看住了大堂入口。吳大六也注意到了,咽了咽口水,臉色有些發白。

「吳此仁。」喬行簡嚴肅的聲音忽然響起。

吳此仁忙回過頭來,看向喬行簡。

只聽喬行簡道:「你為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做證,指認元兇賈福殺人,原該稱謝於你,但有人告你十五年前在錦繡客舍時,利用身為夥計之便,盜竊住客財物,你可認罪?」

吳此仁一下子明白過來,宋慈這是請動了喬行簡,興師動眾地又來問他的罪了。好在他之前向吳大六交代過,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想到這裡,吳此仁忙將身子一躬,腦袋一埋,道:「回大人的話,小人過去是在錦繡客舍做過夥計,如今開了一家裘皮鋪,一直是良民一個,從沒做過不義之事,還望大人明察。」

「那你可認得此物?」

吳此仁抬起頭來,只見喬行簡手中拿著一枚玉扣,應道:「小人離得遠,看不大清。」

喬行簡向文修看了一眼。文修上前接過玉扣,拿到吳此仁的面前。

吳此仁仔細看了兩眼,想起從賈老頭那裡奪來的金銀珠玉里,便有這樣的玉扣,心想喬行簡難道不是問罪他在錦繡客舍主守自盜之事,而是追究他搶奪了賈老頭的錢財?他不敢承認,搖頭道:「小人不認識。」

「那這上面的典當記錄,你可認識?」喬行簡拿起案桌上一冊收解賬本,翻開其中一頁,讓文修示與吳此仁。

吳此仁只見賬本上的那頁記錄著「紹熙元年四月初一,折銀解庫收入吳此仁所當銀簪子一支、玉扣平安符一枚」。他稍稍皺眉,這才明白剛才那枚玉扣原來是他當年所當之物。他當年在折銀解庫典當的東西,都是偷來的贓物,心想原來還是在問罪他主守自盜之事。他朝鄒員外看了一眼,原本還奇怪為何折銀解庫的鄒員外會出現在提刑司,這下算是恍然大悟了,道:「大人,紹熙元年,這不十多年了嗎?小人記不得了。」

「吳老二,白紙黑字,你卻說記不得,難道我鄒某人還能冤枉你不成?」鄒員外忽然插話道,「那你親筆畫押的當票,總該認得吧?」說著伸手入懷,摸出一張有些破舊的當票。之前宋慈托他尋找兩樣當物,他吩咐當值的從一大堆陳年舊票中,翻找出了當年吳此仁典當這兩樣當物的當票。今日宋慈讓他帶著收解賬本來提刑司,說是當堂做證,他想著這張當票或許用得著,便一併帶上了。

宋慈當即接過來一看,只見當票雖然破舊,上面的字還算清楚,寫明了鋪名、地址、當物、當期和利錢,正是吳此仁典當銀簪子和玉扣平安符的當票,上面還有吳此仁的親筆畫押。宋慈道一聲:「多謝員外。」便將當票呈與喬行簡過目。

喬行簡看罷當票,吩咐文修示與吳此仁,道:「這當票上的畫押,你敢說不認得?」

吳此仁當然認得自己的親筆畫押,盯著當票不說話,暗暗想著如何為自己狡辯開脫。

鄒員外見了吳此仁這般模樣,知道他還不打算承認,道:「吳老二,你可別說不認得。我那裡還有一大堆你親筆畫押的當票,要不要我叫人盡數取來,與這張當票上的畫押仔細比對比對?」

吳此仁心裡一驚,每張當票都代表了一次銷贓,過去他與吳大六不只在錦繡客舍行竊,還在其他不少地方偷盜過,在折銀解庫銷贓了數十次,要不然他開了仁慈裘皮鋪後,也不會每年給鄒員外送裘皮等貴重禮物,就怕鄒員外對外泄他的老底。他可沒想到鄒員外每年都收了他的禮,如今竟一點也不留情面,在提刑司大堂上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來。倘若那一大堆當票都拿出來,他這偷盜之罪可就太重了,想到這裡,吳此仁忙道:「員外說的什麼話?你是守信之人,當然不會冤枉了小人。小人也是個守信之人,自己的親筆畫押,自然是認得的。」

言外之意,是提醒鄒員外要守信,要按約定俗成的來,他好歹算是折銀解庫的常客,不能把他銷贓的事拿到公堂上來說。

鄒員外聽懂了這番話的言外之意,但他看著吳此仁,眼中卻有輕蔑之色。他開設解庫這麼多年,之所以將收解賬本和當票留存得如此仔細,一來是不欺壓當客,避免收解糾紛;二來是當客中不乏銷贓之人,難免會牽涉大案,比如達官貴族失竊案,又比如人命官司,一旦官府追查起來,他能拿得出憑據,助官府查案,為自家解庫免禍。賊盜之中,如葉籟這般行俠仗義的大盜,他是極為敬重的,至於吳此仁這等偷雞摸狗的竊賊,尤其敢做還不敢認,他向來看不起。他知道今日當堂做證,將吳此仁銷贓的事抖摟出來,往後自家解庫的生意必定會變差。但他答應來提刑司時便已想好,無論如何都要幫宋慈這一回,一來敬佩宋慈的為人,二來也算彌補之前葉籟出事時,自己沒能幫到葉籟的遺憾。至於自家解庫的生意,又不是全指望這些銷贓的竊賊,只要自己一如既往不欺壓當客,他不怕生意做不回來。

鄒員外沒有再插話。

喬行簡盯著吳此仁,道:「那你就是承認當年典當過賬本上這兩樣當物了?」

吳此仁只得應道:「既有當票在,小人自然是認的。只是此事太過久遠,小人是當真記不清了。」

宋慈最初去仁慈裘皮鋪查問時,吳此仁便是以記不清來推脫,如今收解賬本和當票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吳此仁還是這般說辭。

「記不清?」宋慈忽然踏步走出,「那讓我來幫你記上一記。」

喬行簡派許義以懸賞之名去請吳此仁和吳大六,那是出自宋慈的請求。宋慈將收解賬本和玉扣交給了喬行簡,也簡單說了十五年前吳此仁和吳大六偷盜之事,但具體宋慈要查問什麼,又為何要查問偷盜之事,喬行簡併不清楚。此時見宋慈踏步而出,喬行簡適時應道:「既然如此,宋慈,接下來如何查問,便交給你了。」

「宋慈領命。」宋慈朝喬行簡躬身一禮,從文修那裡接過那枚玉扣,轉身面向吳此仁,「吳此仁,這枚玉扣用料如何,做工怎樣?」

「宋大人,小人是做裘皮營生的,你問冬裘皮帽,小人是懂的,」吳此仁搖頭道,「你問起這玉器,小人可是半點不知。」

「你不知道,那也不怪你。這枚玉扣濃郁幽深,碧綠無瑕,乃是玉中上品。」宋慈不懂珠玉,這是照著鄒員外的原話在說,還不忘朝鄒員外看去一眼,微微點頭示意,隨即拿起玉扣,示與眾人,「此玉扣曾是先帝當朝之時,賜給恭淑皇后的御賜之物,當時恭淑皇后還是嘉王妃,她將這枚玉扣系在平安符上,在紹熙元年三月二十九日那天,轉贈給了我娘親。」

宋鞏從來不知禹秋蘭與嘉王妃打過交道,更不知禹秋蘭獲贈平安符一事,聽得此話,不禁望著宋慈,滿目皆是驚訝。

只聽宋慈繼續道:「我娘親拿著這枚玉扣平安符,回到了當時投宿的錦繡客舍,隨後在行香子房中遇害,這枚玉扣平安符不知所終,一同不見了的,還有我娘親頭上的銀簪子。」說著走到宋鞏身前,伸出了手,「爹,娘親的那枚銀簪子,還請你拿給我一下。」

宋鞏從懷中摸出了一枚用手帕包裹著的銀簪子。之前宋慈乘坐馬車離開梅氏榻房時,曾在他耳邊低語一番,囑咐他去買一支銀簪子,其長短尺寸、做工外形要與當年禹秋蘭的那支銀簪子相似。他記得十五年前買給禹秋蘭的銀簪子是何模樣,那是他難得買給禹秋蘭的首飾,他永遠也忘不了。雖不知宋慈要做什麼,但他還是去尋了兩家銀鋪,找到了一枚外形和尺寸都相似的銀簪子,買了下來,帶到了提刑司。他聽得宋慈所言,當即將這支銀簪子取出,交給了宋慈。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宋慈要做什麼,但他沒有說破,只是好奇地看著宋慈。

宋慈所說的銀簪子,應該就是吳此仁典當的那支,鄒員外此前已派人查找過,確認已熔作他物。忽然聽得宋慈這麼說,還當眾拿出了這支銀簪子,他不禁皺起了眉頭。

「我查問過紹熙元年臨安府衙的仵作行人祁駝子,他當年查驗過我娘親的屍體。我娘親遇害之後,右腹有一道刀傷,長約一寸,深入腹部,將腸子割斷成了幾截,乃是短刀捅刺所致。此外還有三處銳器傷,都位於身體的左側,分別在左臂、左肩以及頸部,其中頸部那一處為致命傷。這三處銳器傷都只有黃豆大小,是由尖銳細長的利器扎刺所致,兇器正是這支當時不見了的銀簪子。」宋慈盯著吳此仁,「這支銀簪子連同這枚玉扣,都出現在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初一,你去折銀解庫典當的當物之中。吳此仁,殺害我娘親的兇器,為何會在你的手上?你當時是錦繡客舍的大夥計,掌管著行香子房的鑰匙,你說,是不是你潛入行香子房,為謀錢財,害了我娘親的性命?」他目光如刀,說到最後,聲音嚴厲可怖。

「凶……兇器?」吳此仁一驚之下,忽然轉過頭去,看向站在身旁的吳大六。吳大六低著頭,不敢與他對上目光。

吳此仁腦筋轉得極快,霎時間明白過來自己的處境。他原以為宋慈只是追查他偷盜之事,沒想到竟把他追查成了殺人兇手。他當年與吳大六聯手在錦繡客舍偷盜,他只負責偷開窗戶以及事後銷贓,至於入房行竊,那都是吳大六的事。禹秋蘭回房之時,他給吳大六打過信號,還故意拿錯鑰匙,給吳大六逃離爭取時間,自己打開房門時,見行香子房中空無一人,以為吳大六已經得手了。事後也確實如此,當晚他回到住處時,吳大六將盜得的一支銀簪子和一枚玉扣平安符交給了他,他第二天便拿去折銀解庫典當成了錢財。他一直以為禹秋蘭遇害,是吳大六離開行香子房之後的事,從沒想過吳大六偷來的銀簪子竟會是兇器。他想起吳大六把銀簪子和玉扣平安符交給他時,整個人看起來驚魂不定,當時他還以為吳大六是因為險些被禹秋蘭撞見而後怕。如今見吳大六低頭不語,甚至不敢與他對上目光,他才明白過來,或許當時吳大六並沒有逃離行香子房,而是躲在房中某個地方。難道是吳大六殺害了禹秋蘭?否則作為兇器的銀簪子如何會出現在吳大六的手中?自己只參與了偷盜,而且只偷盜了一些無權無勢的尋常住客,這樣的小罪,只要死不承認,官府沒有證據,通常不會為難他,就算有證據定他的罪,只要他多花些錢打點,那也不會受到多大的懲處。可若是殺了人,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他又不是皇親國戚、達官貴胄,官府定然不會通融,哪怕沾上一丁點嫌疑,都會被抓入牢獄,嚴刑拷打下屈打成招也是常有的事。他與吳大六本就多年不怎麼來往,只因奪占賈福錢財一事才再次聯手,他本就打算這次聯手之後,再不與吳大六來往。他盯著吳大六,心中暗道:好你個吳大六,難怪一進了這提刑司,你便低著個頭,一句話也不說,原來你心裡還藏著這等事,你倒好,把頭一縮,悶在一旁做王八,卻讓我來替你擋罪!我可不是冤大頭,殺人這種重罪,我才不會幫你擔著,要儘可能撇清一切關係才行……他想到這裡,當即指著吳大六,大聲道:「大人,這銀簪子和玉扣,都是吳大六從行香子房偷出來的,與小人可沒有半點干係啊!」

吳大六抬起頭來,吃驚地看著吳此仁。吳此仁此前對他千叮嚀萬囑咐,說死也不能承認偷盜之事,沒想到宋慈一問起殺人之罪,吳此仁立刻便把他賣了。眼見大堂里所有官吏和差役的目光都朝自己射來,一直不發一言的他趕忙開口:「小人……小人沒殺過人……」一邊說話,一邊連連擺手。

宋慈此前只是對著吳此仁查問,從始至終沒朝吳大六看過一眼,直到此時,方才將目光轉至吳大六身上。他早就推斷出當年吳此仁和吳大六聯手偷盜,吳此仁負責事前開窗和事後銷贓,吳大六則負責入房行竊。他還推斷出吳大六進入行香子房行竊時,極可能曾藏身於衣櫥之中,親眼看見了兇手對禹秋蘭行兇的過程,所以他真正要查問的對象是吳大六。然而折銀解庫的收解賬本上只有吳此仁的名字,並沒有吳大六的名字,鄒員外也不認識吳大六,可以說沒有任何人證物證指向吳大六。

十五年前的這起案子太過久遠,案卷和檢屍格目都沒留下,當年官府也沒認真查案,甚至極可能身為兇手的蟲達也已死去,宋慈幾乎是無從可查。他好不容易才查到了吳此仁和吳大六的身上,可這兩人一個鼻孔出氣,死活不肯承認。但這種偷雞摸狗之人,都是見錢眼開之輩,能為利而聚,也能為利而散,哪裡會講什麼真正的義氣?吳此仁和吳大六看似一個鼻孔出氣,但吳大六一直是個竊賊,吳此仁卻是做起了正當營生,兩人並沒有走上一條路子,可見關係並非那麼緊密。所以宋慈才讓宋鞏買來一支相似的銀簪子,冒充當年禹秋蘭的那支,料想吳此仁也不可能將當年那支銀簪子是何模樣記得那麼清楚。有收解賬本和當票在,吳此仁與當年的偷盜脫不了干係,所以他拿出這支作為兇器的銀簪子,先從吳此仁開始詐起,要用重罪來逼吳此仁承認輕罪。他與吳此仁接觸過,此人很是精明,善於掂量,這種人一旦遇到對自己不利的情況,定然會先保自己。一切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吳此仁急於撇清自己與殺人重罪的關係,當堂指認吳大六才是入行香子房偷盜之人。

「吳大六,」宋慈盯著吳大六,「你沒殺害我娘親,那為何這支兇器會出現在你的手中?」

吳大六不敢看宋慈,低下了頭,沒有說話。

「不招?來人!」喬行簡見狀,喝道,「訊杖伺候!」他審問普通犯人時,向來只是口頭訊問,不會動用訊杖,但對窮凶極惡之徒,那是從不客氣。

武偃立刻從差役手中拿過訊杖,大步走到吳大六的身前,另有兩個差役上前,要將吳大六按倒在地。

那訊杖長三尺五寸,握在鐵面厲色的武偃手中,只瞧得吳大六背脊發涼。有了吳此仁的指認,吳大六知道自己已無法隱瞞入房偷盜之事,眼看兩個差役抓住了自己的左右胳膊,急忙一跪在地,道:「大人,小人說,小人這就說……」

當下他將當年潛入行香子房行竊,被迫躲入床底,目睹兇手翻窗入戶,又目睹兇手殺害禹秋蘭,以及兇手換鞋踩出鞋印逃離的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

宋鞏站在一旁,聽得這番講述,雙手緊攥成拳,尤其當聽到禹秋蘭被兇手捂住嘴巴,壓在床上,亂踢的雙腳垂下來,嗚嗚聲中斷之時,他臉上皺紋顫動,淚水無聲而下。

宋慈聽到母親遇害的這一段經過時,長時間閉著眼睛,淚水才沒有奪眶而出。聽完吳大六所述,宋慈才知道自己推斷的方向沒錯,但細節上有誤。因為衣櫥里的衣物上有灰土,他推斷曾有人躲入衣櫥,這的確沒有錯,但他原以為躲入衣櫥的是吳大六,沒想到竟是殺人兇手。這一下算是誤打誤撞,才推斷出了吳大六曾藏身房中目睹行兇的事。他心裡暗想,也許冥冥之中,當真是有天意在吧,又或是母親的在天之靈在相助於他。他雙目通紅,道:「吳大六,你剛才所講之事,可有遺漏?」

吳大六應道:「此事雖久,小人卻一直忘不了,不敢有任何遺漏。」

宋慈道:「你當真看清楚了,兇手的右手少了末尾二指,只有三根手指?」

吳大六道:「小人看得清楚,那兇手抓著鞋子去蘸地上的血,右手是斷了末尾二指,只剩三根指頭。」

「吳大六,」宋慈聲音顫抖,「事到如今,你還要隱瞞?」

吳大六忙道:「小人不敢隱瞞,當真是三根指頭……」

「我不是說兇手的指頭。」宋慈道,「殺害我娘親的兇手,分明是你!」

宋鞏方才聽得兇手右手斷指,更加確定殺害禹秋蘭的就是蟲達,他到臨安後向喬行簡詢問案情時,得知蟲達的屍骨在凈慈報恩寺後山被發現,其人早已死去,可他心中仍不可避免地翻湧起對蟲達的深深恨意。然而宋慈突然說吳大六才是殺害禹秋蘭的兇手,他不禁一呆,詫異地看向吳大六。

「小人……」吳大六忙搖頭道,「小人沒有殺人……」

「還敢說沒有?」宋慈道,「那為何銀簪子會在你的手上?」

「小人從床底下爬出時,本想趕緊逃走的,可見那銀簪子值些錢,又見了那平安符上的玉扣,一時鬼迷心竅,便把這兩樣東西順走了。小人只是貪財,沒有殺人……」

「那我問你,兇手行兇之時,你只聽到我娘親的嗚嗚聲,是也不是?」

「是……」

「你可記清楚了,我娘親沒有叫喊過?」

吳大六道:「記……記清楚了,沒有叫喊過……」

吳大六不知宋慈為何會突然問起此事,但他確定自己沒有記錯,倘若當時禹秋蘭有叫喊出聲,只怕房外早有夥計聽見,衝進房中來了。

「我最初也以為你是見財起意,目睹行兇之後,順走了銀簪子和玉扣。可你剛才所講之事,分明告訴我,你才是兇手!」宋慈道,「我方才提到過,我娘親身上共有四處傷口,一處位於右腹,是短刀捅刺所致,另外三處在左臂、左肩和頸部,都位於身體左側,是銀簪子扎刺所致。我娘親從始至終只能嗚嗚作聲,那就是說,兇手從衝出衣櫥的那一刻,便已將我娘親的嘴捂住,並且一直捂到了最後,那在此期間,兇手只可能有一隻手來抓握兇器行兇。然而我娘親的身上,分明有兩種兇器留下的傷口。兇手從衣櫥到床前,一直是與我娘親正面相對,那麼右腹部的刀傷,便是兇手左手持刀捅入,身子左側的扎刺傷,則是右手持銀簪子扎入。你說了兇手只有一人,那他哪裡多出來的第三隻手,用來捂住我娘親的嘴?」

吳大六目光躲閃,道:「凶……兇手可以換手捂嘴,可以換……換兇器行兇……」

「兇手為何要換手?又為何要換兇器?」宋慈道,「是覺得一隻手不順手,非要改換另一隻手?還是覺得一種兇器殺不死我娘親,非要改換另一種兇器?他若是一下刺不死我娘親,大不了拔出來再刺,再刺,再刺……你告訴我,他到底為何要換手?他換手捂嘴的瞬間,難道我娘親就發不出叫喊聲嗎?」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幾近嘶啞,卻響徹整個大堂。

堂上一片死寂,人人屏氣凝息。吳大六臉色發白,沒再吱聲。

「兇手根本沒必要換兇器,也不可能換手捂嘴,他從始至終,只用了一種兇器行兇。」宋慈的聲音稍有平緩,「兇手翻窗潛入行香子房,聽得房門外有吳此仁和我娘親的聲音,卻既不逃走,又不翻找財物,而是直接躲進了衣櫥,事後還翻找出我爹的鞋子,蘸了血留下鞋印,可見兇手從一開始的圖謀便是殺害我娘親,並嫁禍給我爹。既然是有預謀而來,那兇手自然會提前備好兇器,根本用不著臨時起意從我娘親頭上拔下銀簪子行兇。由此可見,兇手是用短刀行兇,因其右手只有三根手指,所以是用五指俱全的左手持刀,這樣與我娘親正面相對時,短刀才會刺入她的右腹。我娘親被壓倒在床上,沒有了掙扎之後,兇手以為我娘親已死,拔出短刀,又從衣櫥里翻找出我爹的鞋子,故意留下帶血的鞋印,從床前延伸至窗邊,意圖嫁禍給我爹,然後逃離了行香子房。」

講到這裡,宋慈盯著吳大六,道:「然而我娘親並沒有死,或者說,她只是瀕死,還沒有斷氣。吳大六,我一再問你,是否記得清楚,是否有所遺漏,你已經清楚明白地回答過我。你說兇手是隻身一人,那兇手逃走之後,房中除了我娘親,便只剩下了你一人,作為兇器的銀簪子最後也是你拿走的,那麼用銀簪子殺害我娘親的,不可能再有別人,只可能是你!」

吳大六低埋著頭,聽著宋慈所說,腦海里記憶翻湧,不斷地出現當年兇手離開行香子房後的場景。當時從床底下爬出來後,驚魂未定的他向床上的禹秋蘭看去,見禹秋蘭腹部裙衫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就是這一眼,讓他看見禹秋蘭的腰間系著一個小巧的荷包,荷包里露出了半截碧綠之物,像是某種玉飾。他明明知道房中只有自己,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看周圍,隨後才伸出手去,將那碧綠之物從荷包里取了出來,見是一枚系著玉扣的平安符。那玉扣碧綠無瑕,一看便知曉其價值不菲,他不由得見財起意,心想自己潛入行香子房兩次,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偷著,那豈不是白忙活了?反正又沒人知道他偷盜,不拿白不拿,於是將玉扣平安符收入了懷中。他又見禹秋蘭的頭上插著一支銀簪子,心想拿都拿了,乾脆把值錢的東西都拿走,於是他夠著身子,伸手將其拔出。

就在這時,他胸前衣襟忽然一緊,竟被一隻手抓住了。他看見禹秋蘭睜開了眼睛,嘴唇微張,奄奄一息地發出了聲音:「救……救我……」原來方才禹秋蘭被捂死了嘴巴,求救不得,掙扎不脫,竟是忍痛假裝死去,只盼兇手誤以為真,能騙得兇手離開。兇手雖然離開了,但她腹部受了那一刀,已經活不成了,只剩這最後一口將斷未斷的氣。可是她不想死,她還有宋慈,宋慈才只有五歲,她如何捨得離去……

吳大六潛入房中本就是為了偷盜行竊,霎時間心驚肉跳,根本沒想過救人,只想著禹秋蘭聲音一大,萬一招來其他人,一見房中情形,自己可就完了。他掙了兩下,哪知禹秋蘭用最後的力氣,死死拽著他不放。情急之下,他只想趕緊擺脫禹秋蘭,於是抄起手中的銀簪子,對著禹秋蘭猛扎了三下,先是左臂,再是左胸,最後是頸部。禹秋蘭的手終於鬆開了,吳大六拔出銀簪子,鮮血從禹秋蘭的頸部噴濺而出。見銀簪子上沾滿了血,吳大六忙在禹秋蘭的裙襖上連揩了兩下,見還有血,又揩拭了一下,確定銀簪子上沒了血,這才揣入懷中,從窗戶逃了出去,而禹秋蘭本就被鮮血染紅一大片的裙襖上,由此留下了三道血痕……

此後多年,每每回想起這幕場景,吳大六便會禁不住臉色發白,心驚肉跳。此刻這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又回來了,他不敢再想,道:「我……我記不清了……對,是我記錯了……」他語無倫次起來,「你娘叫喊過……對,她是叫喊過的……」

「事到如今,你還要狡辯?」宋慈盯著吳大六,眼中滿含恨意。

吳此仁在旁聽到這裡,才知道當年吳大六竟隱瞞了這麼多事。他心驚之餘,想到賈福剛剛因殺人獲罪,眼下吳大六也因殺人獲罪,一天之內,兩個分錢的人都死罪難逃,這下從賈老頭那裡奪來的錢財,可全都歸了自己。他不禁暗喜起來,道:「吳大六,原來殺害宋大人娘親的,竟然是你這個天殺的!你倒是藏得很深啊,這麼多年來,一直把我蒙在鼓裡。上次宋大人來裘皮鋪查過案後,你便成天臉色發白、憂心忡忡的,我還覺得奇怪呢,原來是因為你殺了宋大人的娘親啊!」

他有意與吳大六殺人一事撇清干係,心想自己頂多被治個偷盜之罪,到時候拿錢開道,用不了多久便可恢復自由之身,重歸逍遙自在。

吳此仁的這番話,大有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味道。吳大六原本心驚肉跳,語無倫次,這一下怒從心起,想到正是吳此仁不守信義,當堂出賣了他,才害得他殺人的事被查出來,叫道:「吳老二,當年偷盜錦繡客舍,都是你指使的,房間的窗戶也是你打開的,我是殺了人,難道你便脫得了干係?」

此話一出,便算是承認了殺人。他鼓著一對鼠眼,瞪著吳此仁道:「就算你脫得了干係,可你別忘了賈老頭,你搶奪錢財之時,一腳把人踹個半死,至今還躺在床上,眼看是活不長了。等賈老頭一死,你便也是殺人兇手,休想逃掉!」

吳此仁臉色大變,沒想到吳大六竟把賈老頭的事抖出,忙當堂一跪,道:「小人當年在錦繡客舍做夥計時,手腳是不幹凈,還請大人治罪。但吳大六殺人一事,小人當真是毫不知情,還望大人明察啊!」

宋慈正因母親之死憤恨萬分,吳此仁可不會去招惹宋慈,所以他是朝著喬行簡下跪的,話也是向喬行簡說的。

喬行簡知道吳此仁是想岔開話題,喝問道:「賈老頭是誰?」

吳此仁沒答話,一旁的吳大六道:「報恩坊的賈老頭,賈福的爹!」

自己已然脫不了罪,豈能就這麼便宜了吳此仁?吳大六當下便將二人與賈福聯手,搶奪賈老頭一大罐金銀珠玉,吳此仁飛踹賈老頭致其重傷的事說了出來。

喬行簡立刻吩咐守在大堂門口的許義,去報恩坊找這個賈老頭,查清楚吳此仁搶奪錢財致人重傷之事。許義當即領命而去。

吩咐完許義後,喬行簡看向宋慈。他知道禹秋蘭遇害一案尚未完結,道:「宋慈,在吳大六之前,不是還有一個用短刀行兇的兇手嗎?不知這前一個兇手是誰?」

他親自查驗過蟲達的屍骨,蟲達右手末尾二指已斷,很可能就是躲入衣櫥對禹秋蘭行兇的兇手,但他還是希望宋慈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宋慈沒有回答,最後看了一眼吳大六,向喬行簡道:「宋慈本無查案之權,因娘親枉死,斗膽越權查案,望喬大人恕罪。吳大六論罪之事,還請喬大人處置。」

他臉上的恨意漸漸隱去,向喬行簡行了一禮,轉身向宋鞏道:「爹,當年你親歷娘親遇害一案,還曾蒙冤入獄,喬大人處置此案,想必會有不少細節需向你查問明白。還請爹留在提刑司,幫忙論處此案。」

說罷,他向宋鞏拜別,轉身走向堂外。

「你去哪裡?」宋鞏叫住宋慈。

宋慈在門檻前頓住了腳步,抬頭望著大堂外陰沉沉的天色。此時下午已過去大半,不出一個時辰,天便要昏黑了。他沒有回頭,留下一句:「案子尚未徹底告破,還差一點,我去去便回。」跨過門檻,走出了提刑司大堂。

從提刑司出來,宋慈疾步朝報恩坊而去。

吳大六已經當堂認罪,然而宋慈沒有絲毫為母親討回公道的喜悅,心中反而儘是蒼涼。過去這些時間裡,他其實和宋鞏一樣,一直認為蟲達是殺害母親的兇手,也曾一度認為是韓㣉為了報復私怨,這才指使蟲達殺害了他母親。他最初在折銀解庫看到收解賬本時,見吳此仁當年所當之物中有銀簪子,依然認為蟲達才是兇手,吳大六不過是在行香子房中目睹行兇後,見財起意順走了銀簪子。他今日原本是想逼吳大六承認當年入房行竊的事實,再讓吳大六講出當年目睹兇手行兇的過程,由此來證明蟲達就是殺人兇手。然而吳大六講出來的事情經過,卻讓他推斷出蟲達不可能用兩種兇器行兇,由此倒把吳大六這個漏網之魚抓了出來。回想當初第一次見吳大六時的場景,他為了替辛鐵柱查證清白,在前洋街上將吳大六擒住,彼時的他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生得獐頭鼠目的竊賊,竟會是他苦尋多年的殺害他母親的真兇。

然而如喬行簡所言,此案尚未完結,還有不少疑問尚未解開。宋慈伸手入懷,摸出那枚平安符上的玉扣看了一眼。這枚玉扣是重要物證,但他離開提刑司大堂時,並未將這玉扣留下,因為他還別有用處。

宋慈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報恩坊,追上了先一步趕到此處打聽賈老頭住處的許義。許義已問得賈老頭住在坊間的東北角,得知宋慈也是來見賈老頭的,兩人便一起趕到了賈老頭的住處。

如吳大六所言,賈老頭自從挨了吳此仁那一腳後,十多天來一直卧床不起,連下地都很困難,留在其身邊照看的,是一個年邁的街坊鄰居。自打那一大罐金銀珠玉被搶走後,賈福再沒有回過家,若非有這個鄰居前來串門,發現了卧床不起的賈老頭,只怕賈老頭早已餓死在了床上。

宋慈讓許義把那鄰居先請出房外,只留下他與賈老頭在房中。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再用三言兩語將賈福假裝欠債謀奪錢財,後又殺害郡主被打入死牢的事說了。

賈老頭聽得老淚長流,道:「都說養兒防老……養了他整整十年啊,卻是養了頭白眼狼……」

賈老頭想到自己收養了賈福這麼久,讓其吃飽穿暖,從未虧待過分毫,哪怕賈福長大後不成器,他也沒有抱怨太多,哪知到了最後,賈福竟然是如此報答他的。他這一下徹底死了心,說話之時,咳嗽不斷,床都晃得吱嘎作響。

宋慈神色如常,沒有流露出絲毫憐憫之色。他拿出那枚玉扣,問賈老頭道:「你可認識這玉扣?」

賈老頭道:「這是我的玉扣,那晚被他們搶去……」

這枚玉扣與他罐子里那幾枚玉扣很是相似,他乍看一眼,誤以為是自己的東西。想到那晚賈福聯手外人搶走自己的金銀珠玉,他一時氣急,又咳嗽了好幾聲。

宋慈也不說破,道:「這玉扣不是凡品,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賈老頭好不容易才緩過了氣,道:「我過去在大內當差,是別人……賞給我的。」

宋慈手中的這枚玉扣,是韓淑從光宗皇帝那裡得來的御賞。賈老頭卻擁有相似的玉扣,還有一大罐金銀珠玉,用鄒員外的話說,那些金銀珠玉都非凡品,只怕是達官貴族或宮中用度才有這等品相,宋慈因此懷疑賈老頭的那罐子金銀珠玉是從宮中得來,如今趕來報恩坊當面一問,果然如此。他追問道:「是誰賞給你的?」

「是一位公……公公。」

「哪位公公?」

「一位姓……姓古的公公……」

宋慈猛然想起韓絮曾提到過一位名叫古晟的公公,道:「你說的可是曾經的御葯院奉御,後來晉陞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的古晟?」

賈老頭有些驚訝地點了點頭,要知道古公公早在七八年前便已去世,如今知曉其名號的人已然不多,更別說宋慈如此年輕,竟能一語道出古公公的官職和本名。

「你那一大罐金銀珠玉,我都親眼見過了,那都是古公公賞給你的?」宋慈盯著賈老頭,「他為何要賞你?」

賈老頭支支吾吾地道:「我過去是內侍黃門……是古公公的下屬……古公公念我苦勞……常給我一些打賞……」

「從來只聽說下屬為了討好主官進獻錢財,沒聽說過主官念下屬苦勞,賞給那麼多金銀珠玉。」宋慈加重了語氣,「古公公到底為何賞你?」

賈老頭搖搖頭,沒有再回答。

宋慈盯著賈老頭,忽然道:「是不是因為紹熙內禪?」

賈老頭如同喝水突然嗆到了一般,劇烈咳嗽起來,最後閉上了眼睛,把頭往枕頭內側一偏,說什麼也不肯吱聲了。

宋慈沒有再繼續追問。賈老頭雖然不肯再回答,但方才的隻言片語已足夠宋慈推想出答案。賈老頭過去是內侍黃門,也就是宦官,常年待在宮中,不可能有經常出宮的機會,他能收養賈福十年,讓其吃飽穿暖不說,還能做到從未虧待過分毫,可見十年前他便已離開了皇宮,那就是說,古公公賞給賈老頭金銀珠玉,至少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古公公十年前就能賞出這麼多金銀珠玉,這些金銀珠玉不可能憑空而來,尤其是那幾枚玉扣,與韓淑獲賜的御賞是同等品相,可見都是御用之物,只怕都是從皇帝那裡得來的御賞。不僅得到了御賞,古公公還在當時升任都都知,從御葯院的奉御,一躍成為宦官之首。彼時當今聖上剛剛登基,可謂是剛一繼位掌權,便給了古公公高官厚祿,可見古公公一定立下了什麼大功。當時能有什麼大功可立?屈指數來,便只有從龍之功,也就是紹熙內禪。

大宋自建炎南渡以來,從高宗皇帝到孝宗皇帝,從孝宗皇帝到光宗皇帝,再從光宗皇帝到當今聖上,都是皇帝在世時傳位,有著「三朝內禪」之美譽。但前兩次內禪,都是皇帝主動禪讓皇位,第三次內禪,也就是紹熙內禪,卻瞞著當時還在位的光宗皇帝,由以趙汝愚和韓侂胄為首的群臣借太皇太后吳氏之名推行。彼時光宗皇帝在位僅僅五年,他本是孝宗皇帝第三子,孝宗皇帝因其英武才能很像自己,這才禪位於他。然而即位之後,光宗皇帝便開始常年患病,病情時好時壞,反覆無常。

光宗皇帝之所以患病,與其皇后李鳳娘大有關聯。李鳳娘貴為皇后,卻生性善妒。有一次光宗皇帝洗手之時,見端盆宮女的雙手白如凝脂,嫩似柔荑,大為愉悅。李鳳娘聽聞此事,不久便給光宗皇帝送來一食盒,裡面裝的竟是那宮女的一對縴手,令光宗皇帝深受驚嚇。當時光宗皇帝對一位姓黃的貴妃寵愛有加,李鳳娘不能容忍,便趁光宗皇帝出宮祭天之時,派人殺害了黃貴妃,對外稱黃貴妃是暴病而亡。光宗皇帝得知黃貴妃的死訊,為之傷心落淚。加之這次祭天極不順利,一整天都是風雨大作,黃壇燭火盡滅,以至於祭天大禮無法舉行。諸多變故交織在一起,光宗皇帝自認為獲罪於天,內心驚懼,就此一病不起,雖然能勉強上殿聽政,人卻是目光獃滯,言行乖張。光宗皇帝無法正常處理朝政,大權逐漸旁落李鳳娘之手。李鳳娘趁機濫權,封自家李氏三代為王,李氏一門獲得顯赫權勢,上至親族,下到門客,盡皆推恩為官,李氏家廟更是明目張胆地僭越規制,守護的衛兵竟比太廟的還多。

彼時孝宗皇帝為太上皇,居於重華宮。眼見光宗皇帝常年患病,再無半點英武之氣,再加上光宗皇帝唯一的嫡子趙擴又不聰慧,太上皇頗覺後悔。當年太上皇選擇儲君之時,因其長子趙愭已經去世,理當立次子趙愷為儲君,但因三子趙惇英武類己,最終越次立了趙惇,也就是後來的光宗皇帝。太上皇的長子趙愭無後,次子趙愷不久後也病逝,但留下了一子趙抦,時封許國公。太上皇本就覺得對次子趙愷有所虧欠,趙抦又極為聰慧,便希望光宗皇帝將來能把皇位傳給趙抦。光宗皇帝想立自己的嫡子、當時已獲封嘉王的趙擴為太子,太上皇不許,父子之間就此失和。李鳳娘得知此事,在宮廷內宴上藉機發作,當著太上皇的面直言:「嘉王是我親生,為何不能立為太子?」太上皇勃然大怒,光宗皇帝則是默不作聲。此後李鳳娘搬弄是非,挑撥光宗皇帝和太上皇之間的關係,說探知太上皇備好了毒藥丸,要趁光宗皇帝過宮問安之時,將光宗皇帝毒殺廢黜,叫光宗皇帝不要再去重華宮。光宗皇帝本就因為立儲一事對太上皇生出嫌隙,擔心太上皇當真會廢黜甚至加害自己,從此把原定的一月四朝太上皇的規約拋諸腦後,不再去重華宮朝拜問安,就連太上皇過壽,光宗皇帝也拒絕過宮上壽。

大宋一向以孝治天下,天子孝行有虧,就此引發了歷時數年之久的過宮風波。朝臣們因為光宗皇帝拒絕過宮,不斷進諫,數百太學生聯名投匭上書,上至官員士紳,下至販夫走卒,談論此事時都搖頭嘆息,民間更是滋生謠言,說光宗皇帝深居後宮飲酒宴遊,卻堅決不過宮向太上皇問安,有太學生甚至為此散布文章,說「周公欺我,願焚《酒誥》於康衢;孔子空言,請束《孝經》於高閣」,諷刺光宗皇帝無德不孝。即便如此,光宗皇帝受制於李鳳娘,仍不肯過宮侍奉太上皇,甚至好幾次答應過宮,臨出發時卻又反悔,可謂是反覆無常。後來太上皇病重,直至駕崩,光宗皇帝也沒去重華宮問疾,甚至拒不執喪,引發朝野動蕩。當時民間私相傳言,說大宋出了個瘋子皇帝,這是亂世亡國之兆,以至於許多人都覺得天下將亂,臨安城內不少市井百姓舉家遷徙,居城內者移居村落,居城郊者移居旁郡,富戶之家紛紛私藏金銀,以至於市價為之倍長,就連後宮妃嬪們都悄悄打點細軟送回娘家,應付即將可能發生的動亂。這樣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實則當時京口諸軍訛言洶洶,已經躍躍欲動,襄陽歸正人陳應祥準備了數千縞巾,誘聚亡命,以替太上皇發喪為名,圖謀變亂,可以說種種禍變已在醞釀之中。

在此局面下,宰相留正在眾朝臣的建言下,反覆上書光宗皇帝,請早立嘉王為太子,以安定人心。光宗皇帝先是許之,後又御批八字:「歷事歲久,念欲退閑」。皇帝剛剛答應立太子,突然又說「退閑」,留正揣測不透聖意,心中懼怕,上表乞請致仕。工部尚書趙彥逾向時任知樞密院事的趙汝愚進言:「聽說皇帝有御筆,何不就立嘉王?」功莫大於從龍,趙汝愚遂決定行內禪之事,以安天下。因知閤門事韓侂胄是太皇太后吳氏的侄女婿,趙汝愚於是通過韓侂胄取得了太皇太后吳氏的支持,將嘉王趙擴和許國公趙抦一起召入重華宮,以光宗皇帝患病不能執喪為由,當著趙抦的面,擁立趙擴即皇帝位,尊光宗皇帝為太上皇,皇后李鳳娘為太上皇后。當時趙抦被召入重華宮,因為重華宮本是太上皇的寢宮,太上皇生前又有意立他為儲君,他以為自己有可能位登九五,想到大宋一貫的掃閣傳統——新君一旦即位,市井百姓可進入其舊邸,拾取剩遺之物,謂之掃閣——是以入宮之前,他還專門做了準備,以免掃閣時損失太多。哪知到頭來,竟是趙擴即位,之所以召他入宮,是為了當面斷絕他做皇帝的念頭。內禪消息傳出,嘉王府被臨安百姓掃閣一空,趙抦最終只被晉封為吳興郡王。

對於這場內禪,光宗皇帝一直被蒙在鼓裡,當得知自己成為太上皇后,他長期拒絕接受趙擴的朝見,不肯搬往為太上皇準備的寢宮。他本就擔心失去皇位,如今終於應驗,病情因此越發嚴重。李鳳娘失勢之後,對光宗皇帝反倒不再像以前那般咄咄相逼,常以杯中之物來寬解光宗皇帝的心情,還反覆叮囑內侍和宮女,不要在光宗皇帝面前提起「太上皇」和「內禪」等字。六年之後,二人於同一年崩逝。

這場紹熙內禪,因為此前持續數年之久的過宮風波,可謂鬧得天下皆知。人人都知道光宗皇帝體弱多病,反覆無常,知道趙汝愚和韓侂胄立下了從龍之功,共掌權柄,韓侂胄更是在一年之後扳倒趙汝愚,借理學之禁打壓異己,從此獨攬朝政達十年之久。

宋慈也知道這些事。從賈老頭聽到「紹熙內禪」四個字後的反應來看,他便知道自己沒有猜錯,古公公之所以賞給賈老頭那麼多金銀珠玉,就是因為紹熙內禪。一瞬間,諸多疑惑豁然而解,他一下子想明白了韓侂胄的秘密是什麼。

在賈老頭的床前站了許久,宋慈轉過身去,將那枚玉扣揣入懷中,離開了賈老頭的住處,向許義告了別,一步步地走出報恩坊,一步步地向太學走去。不再似先前那般著急趕路,他這一路上走得很慢,對周遭的人與物全不理會,只是時不時地抬起頭來,朝陰沉沉的天空望上一眼。

宋慈慢慢地走回了太學,走回了習是齋。

就在習是齋外,一聲尖聲細氣的「宋公子」忽然傳來。

宋慈循聲望去,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穿著一身青衿服的史寬之。

宋慈沒理會史寬之,徑直走進了齋舍,片刻之後又出來,卻見史寬之已經來到了齋舍門外。宋慈仍不理睬史寬之,打算從其身邊走過。

史寬之橫手一攔,笑道:「宋公子,我可是在太學閑逛了大半個時辰。」

「有勞你久等。」宋慈道,「上次泥溪村的事,是你救了我一命,不管你為何救我,總之多謝你。但你想要的東西,不在我手上,你請回吧。」

史寬之道:「我還沒開口,宋公子便知道我為何而來?」

宋慈看了史寬之一眼,道:「你非太學學子,卻身穿青衿服來此,手不拿摺扇,那是不想惹人注目。你是史大人的公子,時下來見我,無非是為了所有人都想要的東西。」

史寬之來見他,定是史彌遠吩咐的。此前已有楊次山為蟲達留下的證據而來,史彌遠授意史寬之來此,想來也是為了這一證據。

「既然宋公子知道,那不如便把東西給我。」史寬之道,「宋公子只管放心,劉公子和辛公子身陷牢獄,我定會想辦法救他們出來。如此宋公子不擔風險,可謂坐享其成,何樂而不為?」

「我已說過,東西不在我這裡。」宋慈道,「我也很想要這東西,但我不知它在何處。」

「我說宋兄,」史寬之湊近道,「人活在這世上,那就得活起來,倘若處處那麼認死理,到頭來也就沒法活,只剩個死了。」

「是死是活,宋慈自有命定。」說完這話,宋慈推開了史寬之的手,向外走去。

宋慈沒有離開太學,而是去見了真德秀。

真德秀早已聽說宋慈獲釋出獄,但宋慈一直沒回太學,他不免擔心,直至見到本人,才算安了心。

然而不等真德秀寒暄上兩句,宋慈忽從懷中取出學牒,雙手遞至他身前,道:「老師,我無意繼續求學,還請老師將此學牒轉交給祭酒大人。」

此時天色向晚,太學祭酒湯顯政早已歸家,只有包括真德秀在內的少數學官還未離開。宋慈之前回習是齋,就是為了取來學牒,請真德秀代為轉交。當時王丹華、陸輕侯、寇有功等同齋都在齋舍里,見到宋慈歸來,甚是欣喜,說宋慈和劉克莊入獄那天,一群甲士闖入太學,將習是齋翻了個底朝天,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但最終一無所獲。眾同齋為了救宋慈和劉克莊,打算聯名上書為二人訴冤,湯顯政卻傳下學令,不準任何學官和學子參與此事。眾同齋冒著違反學令的風險,仍是聯名上書,眾學官之中,真德秀是唯一參與之人,只可惜這次上書最終石沉大海。

「你要退學?」真德秀大吃一驚,「為何?」

宋慈不答,只是淡淡一笑,道:「過往一年,承蒙老師授業解惑,學生獲益良多。此番恩德,宋慈今生不敢忘。」向真德秀行禮告辭,放下學牒,轉身離開。

暮色四合,黑夜將至,四下里那些流光溢彩的燈籠早已撤去,宋慈獨自走在薄暮冥冥的太學之中。他已回過了習是齋,見過了諸位朝夕相處的同齋,也見過了最為敬重的老師。他打算再去看一眼學堂,看一眼射圃,看一眼岳祠,看看所有他足跡踏過之處。今日一別,他知道自己恐怕再也沒有機會回來。

宋慈先是去了學堂,那裡是他平日里行課之處。剛到學堂外,卻見道旁有幾個齋仆趁著最後一點天光,正在忙活著挖地種樹,其中便有孫老頭。之前與劉克莊行經此地時,包括孫老頭在內的幾個齋仆在此挖掉桃樹,說是過段時間改種成松柏。原有的桃樹早已不見蹤影,一株株松柏苗相間而種,已經種到了最後一株,幾個齋仆眼看便要忙活完了。

孫老頭看見了宋慈,將鋤頭拄在地上,一邊擦著滿頭的汗水,一邊笑著沖他打招呼。

宋慈想起上次行經這裡時,劉克莊還在他的身邊,如今劉克莊卻被關在司理獄中,他心裡更增失落。上次劉克莊曾提到,以後要看桃花,只能去城北郊外,他不免又想起無法與母親觀賞桃花的遺憾。時下已是二月,用不了多久,母親墳墓旁的那株桃樹就該開花了吧,只可惜他今年無法回去,往後只怕也再沒機會回去了。他心中黯然,向孫老頭點了一下頭,算是回應了孫老頭的招呼,便打算往學堂而去。

然而沒走出幾步,宋慈突然停住,猛地回過頭去,望著孫老頭。孫老頭重新拿起鋤頭,朝地上挖了下去,很快挖好了一個坑,其他幾個齋仆移來最後一株柏樹,填土的填土,澆水的澆水。

宋慈看到這裡,眉頭一凝,站在原地想了一陣,似乎想到了什麼。他不再去往學堂,也不再去看射圃和岳祠,而是掉頭向外,疾行出了太學。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宋慈洗冤筆記 > 4冊 第九章 真兇落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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