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顯然是1941年十分尋常的上海冬天。趙前喜歡開著單位里的別克車去仙浴來澡堂的特別間洗澡,他頂喜歡被熱氣騰騰的感覺包圍著,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他覺得全身的筋絡骨肉是需要用熱水泡一泡的。每次泡完澡他都要在躺椅上躺半天,有時候叫一壺茶水,有時候修個面剃個頭。他是一個慵懶和講究的人,大家都叫他趙公子。趙公子就一個人生活著,作為一名優雅的光棍,誰也不得罪,和誰都不遠不近,管著直屬行動隊總務處後勤科,這讓他的油水顯得十分充裕。他特別喜歡聽澡堂那塊厚重的棉布帘子下瞎眼的評彈師傅拉三弦。有時候聽著那蘇州腔他會睡著。那天他在特別間的法國進口澡盆里把自己泡得很輕了,走出仙浴來澡堂的時候,他把一棵555牌香煙塞進三弦師傅的嘴裡,然後用打火機給三弦師傅點著。每次離開澡堂時,給三弦師傅點煙都是他的慣例。一般情況下他們對上火後,會美美地抽上三口,然後趙前說,走了。
這一次走了之前,趙前看到三弦師傅懷中那把陳舊的三弦有一根弦快斷了。
你的弦快斷了,趙前這樣說,他看了櫃檯里收竹籌的楊小仙一眼,她正在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翻著張恨水的《啼笑姻緣》。她面前的那隻白鐵皮筐里,躺滿了橫七豎八的竹籌。三弦師傅的嘴皮子上搭著煙,他噴出一口煙乾笑了一聲說,人都會死,斷根弦不要太正常啊。
那天足足提前了一個鐘頭,趙前和直屬行動隊一隊隊長蒼廣連一起去了上海火車站。趙前在這次接站任務中負責後勤,蒼廣連負責保衛。那天他們兩個站在月台上一塊被特務們辟出的空地上,遠遠地看著一列車頭冒著白氣的火車像奄奄一息的老牛一樣,吭哧著進入了站台。車子停穩了,先是像燕子一樣跳下的戴著墨鏡的崔恩熙,她四顧地看了看周圍。趙前看不到崔恩熙藏在墨鏡背後的眼神,他只是覺得這個女人的眼神一定是殺氣深重。接著他看到了幾名保鏢,從車上依次下來。然後才是趙前和蒼廣連這次要接的督查大員蘇門。就在蘇門摘下墨鏡的一瞬間,趙前電光石火的閃過了幾年前蘇窗含剪著短髮的影子。那是他在燕京大學讀書時的同學,也是他刻骨銘心的初戀。那時候的蘇窗含是一個無比浪漫的文學愛好者,讀了大量文學名著並且嘗試寫作。當然她和大部分人一樣,特別鍾愛著大鬍子詩人太戈爾的《飛鳥集》。她家是書香門弟,她出生的時候剛好他的父親推窗,看到了漫山遍野白得讓人豁然開朗的雪,於是她的名字就有了窗含西嶺千秋雪的意思。後來蘇窗含斷然離開了趙前,獨自瞞著趙前去法國留學,彷彿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並且最後在趙前好不容易聯絡上她時,拒絕從法國回來。她只寄回了一張在艾菲爾鐵塔前的留影,並且在照片上寫下兩個字:紀念。
而現在,她成了蘇門。蘇門的眼光四處掃視了一遍,她在瞬間看到了穿著米黃色風衣的蒼廣連。月台上的行人看到了這邊的排場,都慢慢地看西洋鏡一樣聚攏過來。在熙攘嘈雜如浮萍一般的人群中,夾雜著來自杭州的旅客金寶和陳開來。陳開來突然覺得他必須拍下這個微微抬著下巴的冷峻女人。於是他打開了掛在胸前的相機,閃光燈亮起的時候,陳開來不知道人群中有兩名緊盯著蘇門的槍手同時出槍。崔恩熙拔槍的速度更快,她擊斃了一名槍手,而另一名槍手卻被陳開來猛地撞了一下手臂,子彈射向了空中。等他再度開槍時,被崔恩熙一槍擊中了肩部,巨大的推力讓他跌倒在地。隨即槍手把槍交到了另一隻手上,槍口頂著腦門就要開槍自殺的時候,又被崔恩熙擊中了手腕,槍落在地上。而作為嫌疑人,陳開來也被兩名保鏢撲倒在地,他的雙手被反剪過來,這讓陳開來痛得哇哇大叫,他心疼地看著胸前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的照相機。金寶大喊無法無天,冤枉好人,一腳踢在保鏢的後腰上。這時候蒼廣連衝上前一把揪起陳開來要帶回去76號,遠遠的蘇門緩慢地迴轉頭看了陳開來一眼,說,讓他走!
那天蒼廣連鬆開了陳開來的衣襟,說,你命好!然後他威風凜凜地踹倒了一個背著行李的中年人,轉過身大搖大擺地跟上了前面被簇擁著離去的蘇門。那是陳開來頭一次見到蘇門的樣子,對著蘇門的背影,他快走了幾步又按下了快門。站在人群以外的趙前笑了,他看到蒼廣連等人已經擁著蘇門離去,於是走上前用戴著羊皮手套的手拍了拍陳開來的臉說,兄弟,這裡是上海。
上海怎麼了?
上海不好混。你要當心。
陳開來記得,趙前的牙齒很白,他一路都咬著口香糖。他戴著墨鏡的樣子,讓陳開來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卻能想像到他眼睛眯起來的笑意。陳開來還聽見有個特工在遠遠地叫他趙公子,他頭也不回地應著。陳開來覺得,他很像報紙上照片里經常見得到的那種美國飛行員。主要是他的腿跟美國飛行員的腿差不多長,走一步頂得上別人兩步。
金寶揪著陳開來的耳朵大呼小叫,說姓陳的,你不要命了,你差點害死我了。我的命你賠不起,很值錢的。陳開來沒有理她,一直都望著蘇門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轉頭。在他的身邊不遠處,崔恩熙卸下了那名受傷刺客的槍,立即有兩名保鏢上前把刺客綁了起來。崔恩熙蹲下身拍了拍槍手的臉說,哪兒的?
刺客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群,說,重慶的。
崔恩熙笑了,說我知道就是颶風隊乾的,你們陶隊長怎麼沒親自來?
上海特別市政府大樓前,趙前的身子靠在那輛別克車前。他特別喜歡那輛後勤科的別克公車,簡直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小老婆。他喝了一口手中拎著的洋酒,看到自己曾經的女人,大踏步走向特別市政府的台階。幾年不見,她當了漢奸,爬了那麼高的位置。他突然有了無窮的擔心。在火車站月台,那名殺手的屍體被蒼廣連的手下拖走了,但是殺手是殺不完的。蒼廣連那天晃到了他的身邊,他在趙前的
耳邊說,這個女人不是善茬,聽說這次來是代表財政部下來的稽查大員。這哪有不貪的官員,她查得過來?
你怕什麼?趙前笑了。
蒼廣連愣了一下,說你才要當心,你一天到晚公車私用。那不算什麼?千萬別碰錢就行。
蘇門踏著那雙黛染霸花高跟鞋,走在向上的高高的台階上。一路都有人引領著,她想起了在火車站月台見到的驚鴻一瞥的趙前,他竟然是在76號特工總部做事,他的身份又究竟是什麼?於是也想起了《飛鳥集》中的一個句子。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很久了。她很快收起了這個念頭,快步走進了特別市政府高大的房子。作為汪偽政府的巡視大員,一直到坐進政府財政局專門為她臨時設置的辦公室,那些在大樓門口歡迎的官員還捧著鮮花伸著脖子久久沒有散去。蘇門站到了窗前,她掀起窗帘的一角觀望著大樓門口站在車邊的趙前。這個陰魂不散的男人,又要開始與他有所交集了。這時候崔恩熙匆匆進來告訴她,今天的事務中最後一項是接風晚宴。蘇門的目光依然盯著窗外樓下的那群人,說,三分鐘內審出刺客來!
在一間空曠的大房子里,崔恩熙當著蘇門的面,把一枝點著的煙頭,扎在了那名受傷刺客的眼珠中,慘叫聲在大房子里匆匆回蕩著,刺客的一隻眼睛隨即瞎了。崔恩熙深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火光再次瘋狂地紅了起來。然後崔恩熙把煙頭又對準了刺客的另一隻眼,這時候刺客喘著粗氣大聲而語無倫次的交待,刺殺的人並不是軍統颶風隊的,而是被人買通了滅蘇門的口。這個人叫孫邵為。
孫邵為一定在大樓門口歡迎的人群中,去找來。蘇門笑了,說,順便叫上76號的李默群。
那天孫邵為從人群中被崔恩熙叫了出來。崔恩熙環視著眾人,語氣平靜地說,誰是孫邵為,跟我走。崔恩熙是個快手,沒人知道她的手到底有多快。她的身上,沒有人能知道藏著多少把槍多少把刀。那天孫邵為像一隻灰溜溜的松鼠一樣,耷拉著尾巴從人群中走向崔恩熙。望著孫邵為被叫離人群,所有來迎接蘇門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突然覺得,既然這次叫走的是孫邵為,那麼蘇門對於「華美藥房殺兄案」引發的一系列政府官員受賄瀆職醜聞,估計是要下狠手了。
那天孫邵為沒有回家,直接被羈留了下來。他耷拉著頭髮像一條將要離開枝頭的葉片一樣,顫顫悠悠地出現在蘇門面前。蘇門冷冷地看著孫邵為,直看得他後背發涼。蘇門說,你留下。
那天六名調查員已經集合在她臨時辦公室的門口。他們每人交出了一隻信封,全部是他們早前接到蘇門的任務,提前開始查到的一些特別市政官員貪腐的證據。而崔恩熙後來告訴蘇門,76號主任李默群公務在身。
蘇門說,查他今天的行蹤,並且邀請他明天來我這兒。
那天的黃昏,天氣並不是很好,雲層壓得很低,彷彿隨時都會整塊掉下來似的。蘇門站在窗前,突然覺得一個千瘡百孔的偽政府,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靠這樣的懲治根本就已經無濟於事。蘇門的目光越過幾幢低矮的樓房,望著寬闊無邊的上海,她開始再次不可遏制地想起個一叫趙前的人。在燕京大學讀書的時候,他比一塊沉默的磚頭還要安靜。她不知道,現在趙前有了一個綽號,叫趙公子。在夜色來臨以前,蘇門為自己倒了一點兒酒。她喜歡喝尊尼沃克公司的黑方。在她抿上一口酒的時候,看到了黃昏越來越沉重地壓了下來。
2
走在大馬路上,金寶又開始神氣活現起來。她說這次要去投奔的小姨娘叫楊小仙,她在仙浴來澡堂收竹籌。陳開來卻心急如焚,他急於知道油紙包里還有什麼秘密?正如他急於知道,李木勝為什麼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斷橋不斷」四個字,這又是什麼意思呢?另外,李木勝還寫下了幾句看上去像是關於照相機的對話文字……
小姨娘出乎意料的年輕,簡直可以給金寶當妹妹。當站在楊小仙面前的時候,陳開來被這個小姨娘嘴角邊的兩個酒窩溫暖了。陳開來說等有了新相機就給她拍一組「冬日暖陽」。那天的晚餐,他特別喜歡吃小姨娘端上來的揚州炒飯。一邊吃著炒飯,一邊陳開來跟小姨娘說,我想租塊店面,你能不能借點兒錢,讓我開個照相館。
金寶詫異地望著陳開來說,借錢哪有那麼容易。借的時候你是孫子,還的時候你就成大爺了。陳開來瞪大了眼睛說,那有錢不借,那就不是錢了。
小姨娘淡淡地笑了一下,說,隔壁的笑一笑照相館正在轉讓。又輕聲說,我是有一點點的錢的。
第二天清晨的光線里,陳開來在笑一笑照相館門前對著櫥窗里女人的照片們打量了很久。那天小姨娘楊小仙把所有的私房錢都拿了出來,金寶再墊上了一筆來歷可疑的錢,直接將隔壁的照相館盤了下來。金寶說,你打個欠條好了。陳開來迅速地寫下了一張欠條,隨即把欠條塞到了金寶的手裡。他主要是沒有心思去理會金寶,他要把有限的時間全部用來站在照相館門口,想一想他同照相之間的事。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從8歲開始,想了18年的事情,一下子就實現了。陳開來想起8歲那年,也是大雪紛飛,他去住在千柱屋的遠房親戚斯家吃喜酒,頭一次看到他們家拍了一張全家福。他完全被那個叫照相機的大傢伙迷住了。那個漫長的下午,他和一個叫沈克希的小姐姐一直趴在照相機的後蓋黑布里,想要解開關於照相機里所有的秘密。
看到笑一笑照相館的店老闆開始收拾簡單的行李離開。金寶把手搭在了陳開來的肩上,她的半邊身子也倚在了陳開來的身上說,我出錢你出力,二八開,我八你二。我才是這兒真正的老闆。
陳開來冷笑了一聲說,不要說二八開,就算是一九開,我也是老闆之一。
那天陳開來眼神直勾勾地看到了照相館老闆要帶走的一隻萊卡135照相機,他的目光從此捨不得離開這隻照相機半分。金寶一直在望著他,她覺得陳開來彷彿想整個人都鑽進照相機的鏡頭裡去了。那天金寶讓店老闆把照相機留下,又付了一筆錢給店老闆。她把萊卡塞進陳開來的手裡說,這次真的變成我九你一了。
接著金寶又說,這是我的照相機,話得先說清楚。但你可以用。陳開來笑了,說沒有我,你的照相館能開起來?
金寶冷笑了一聲,說,得了便宜還賣乖。吃了你一碗餛飩,後悔我三輩子。
那天陳開來倒是對楊小仙十分真誠地說,這次讓你破費了。陳開來照相館的第一張照片,我一定要給你拍。
生日那天給我拍好了。楊小仙說,拍太多照片不好的,精氣會被照相機吸走。陳開來笑了,說,你幾歲了。
楊小仙說,我23。
陳開來說:從今年開始,每年我都給小姨娘拍一張生日照,我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福星高照,早生貴子。
楊小仙眯起眼睛笑了,說你胡說。我還沒嫁人,怎麼會有貴子。
這天晚上,陳開來把自己關在暗房裡,在燈下用李木勝的那把放大鏡查看照片。他的腦海里浮現起紅酸枝木手柄的放大鏡在雪地中插著的情景,那些曾經乾脆利落的槍聲,彷彿受潮了一般在燈光下變得十分飄緲。陳開來想起血肉模糊的李木勝被日軍在雪地中拖行,像一隻倒處都是洞的皮袋。而雪地中那把孤獨的放大鏡,現在就在陳開來的手中。他相信從李木勝口袋中跌落雪地的這把放大鏡,上天註定一定是會有用的。
於是在放大那張最新洗出的斷橋照片時,他看到了細小但卻清晰的文字。文字中的內容主要是:斷橋同志,西湖三景行動小組今起被正式喚醒,請前往上海,以開辦照相館為掩護,以斷橋放大照片為櫥窗照片,等待接頭和任務,協同小組成員協力拿到日軍沉睡計劃。
那天陳開來悵然若失地放下了放大鏡,他久久地在這張照片前坐著。老光棍李木勝原來是中共地工人員,他看上去那麼木訥他竟然當上了特工。這天的後來,他開始放大那張斷橋的照片,這張照片按計劃要求須被掛放到櫥窗上去的。而也就是在調製顯影液的時候,陳開來發現工作台上的顯影粉有動過的痕迹。
那天半夜,金寶噴著酒氣跌跌撞撞地從米高梅舞廳回來,嚷著要和陳開來吃夜宵,那時候陳開來剛洗出一張新的斷橋照片,他想儘快按計劃把這張照片放到櫥窗里。望著靠在牆壁上不停打飽嗝的金寶,陳開來說,這是春光照相館老闆李木勝獲過獎的照片。
你師父是個共匪吧,要不就是國民黨軍統的情報人員。金寶噴著酒氣說,她的身子緩慢地順著牆壁滑了下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不是我師父。陳開來專註地端詳著照片,堅決地說,他是什麼身份,都同我沒有關係。
金寶笑了,閉著眼睛笑。她的酒多了,身子一歪就躺倒在了地上。我怎麼覺得他像是你的師父,金寶含糊的話音剛落,就在地上蜷著腿打起了呼嚕。陳開來望著金寶像一隻貓一樣睡了過去,他無奈地搖了搖頭,最後去金寶的房間抱了一床被子,拋在了金寶的身上。看上去金寶只有一叢黑色的頭髮露在被頭後,陳開來望著那一叢黑髮,想起了那天雪地里的黑色包心菜。
那天晚上陳開來抱著那隻萊卡照相機睡覺,睡在無限的悵懵里,他特別喜歡萊卡相機的重量和質感。以前在南京當隨軍記者的時候,他是有過一架德國佬的萊卡相機的,但是在南京保衛戰中丟失了。在陳開來終於沉沉的睡過去以前,他聽到了金寶此起彼伏的呼嚕聲。而陳開來卻一直睜著空洞的眼睛,他心裡想,照片中傳達的信息是西湖三景正式喚醒?那麼那個接頭人,他什麼時候才能找到自己?
3
第二天的清晨,蒼廣連和李默群匆匆趕到特別市政府的財政局。蘇門在她的臨時辦公室里背對著蒼廣連和李默群,首先告訴他們,你們來接站,但是火車站站台的安保做得沒有到位,讓她差點成了槍下之鬼。另外,李默群昨天並沒有公幹,而是在和人打麻將,一起打麻將的另外三個人是煙土商張三林、梅機關特工淺見澤、還有被軍統暗殺的季雲卿的乾女兒佘愛珍。蘇門接著說,化工大王方液仙死在76號這事情,還沒有了斷。這背後有什麼隱情,你們是最清楚不過。緊接著蘇門下達了一個讓蒼廣連左右為難的命令:立即逮捕76號特工總部總務處處長俞應祥。
李默群先是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蒼廣連在蘇門面前垂著頭,不時地斜眼看一看李默群的表情。後來李默群終於憋出一句話來,逮捕俞應祥,這事恐怕需要報請市政府同意吧。蘇門沒有說話,她開始翻看那本《飛鳥集》,看得很認真的樣子。屋子裡陷入一種無邊的寂靜,終於蘇門從那本書上抬起了頭說,五分鐘過去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馬上逮捕俞應祥!
蒼廣連額頭上全是汗珠,他再一次看了看李默群,但是李默群仍然不動聲色。
蘇門笑了,她站起身來,用手指頭敲了敲桌面。隨即門被推開了,崔恩熙走了進來。蘇門輕聲說,逮捕蒼廣連!
崔恩熙突然出手,蒼廣連的手臂在瞬間被扭在了身後,身子前傾,哇哇亂叫。蘇門微笑地看著李默群,李默群從牙縫間蹦出了四個字,逮俞應祥!這時候崔恩熙鬆開了手,蒼廣連跌倒在地上直喘著氣。李默群看到蒼廣連的小手指紅腫得像一截胡蘿蔔,可能是被崔恩熙扭斷了。果然,蒼廣連帶著哭腔對李默君說,我的小手指斷了。
崔恩熙說,頭沒斷,已經算是手下留情。蒼廣連說:我下午就抓俞應祥!
崔恩熙:不,現在就抓!現在俞應祥在仙浴來澡堂泡澡!
那天李默群灰溜溜地帶著蒼廣連走下特別市政府高高的台階,走得十分漫長,彷彿有著遙遠的路程。蒼廣連緊緊跟在他身邊,說主任,我們是不是要給她備份大禮?李默群舉起右手打斷了蒼廣連的話,他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在他心裡,早已判定送最多的錢都不可能擺平蘇門這塊尖角石頭。在台階上每往下走一步,他的腦海里都在閃回著這個中央政府下派到上海灘的督察大員,那種看似春風拂柳,實際上殺氣四伏的樣子。把臨時辦公室放在財政局,而且她要查的也是金融與貪腐,李默群覺得除了安全接送她以外,根本沒有自己特工總部啥事。但是現在看上去她彷彿是要對魚龍混雜的76號特工總部下手。總部彙集了中共叛徒,軍統叛徒,以及流氓地痞,打手惡霸,當然還有讀過書的比地痞可怕十倍的文化人。這些人要想不爭取一些利益,那是萬無可能。李默群意識到自己小瞧了蘇門這個女人,和上海灘大名鼎鼎的佘愛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漫長的台階,終於被他走完了,現在他已經想得十分明白,總務處長俞應祥是保不住了。俞應祥搜刮地皮、貪腐販煙,什麼來錢做什麼。這些錢有很大一部分,最後轉送到了李默群的銀行賬戶上。
李默群帶著蒼廣連回到了76號。那天李默群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彷彿是想要把鞋底磨平。他先是打了一個電話,然後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用手掌托著半邊臉發了一會兒呆。蒼廣連已經在大院操場上整隊完畢,一輛蓬布卡車就停在不遠處。蒼廣連看上去有些煩躁,他來回踱著步,不時地看著手中的懷錶。一不小心,他的懷錶摔落在地上,撿起來的時候那錶針已經不走了。蒼廣連用力地甩動著懷錶,懷錶的錶針仍然不動。他皺了一下眉頭說,今天是什麼日腳,喝口涼水都塞牙。
就在這時候,蒼廣連一抬眼看到了李默群已經走到了辦公室門口的陽台上。一堆剛剛吹來的風掀起了他西裝的一角,他就在那堆肆無忌憚的風中無聲地揮了一下手,蒼廣連收回他蒼白的目光,咬著牙對特工們喊了一聲:出發!特工蜂擁登上了大卡車,瞬間院子操場上就沒有人了。蒼廣連站在蓬布卡車邊,再一次抬起頭,和陽台上的李默群對視了一眼,鄭重地點了點頭。他突然覺得,那個被扭斷了的小手指頭,一陣一陣的疼痛讓他覺得他醉生夢死的人生,開始變得不那麼吉利了。
4
陳開來掀起仙浴來澡堂那塊標著「清水盆湯」四個字的白布棉簾,走進熱氣騰騰的仙浴來澡堂的時候,被那一股夾雜著難聞的人肉氣息的熱浪熏了一下。那天小姨娘楊小仙同他講,你好好泡一泡,把骨頭都泡軟。陳開來說,小姨娘,能把骨頭泡軟?又不是用醋泡的。話是這麼說,但陳開來還是走進了楊小仙給他安排的一間特別間,光溜溜爬進進口搪瓷洋浴盆里,果真把骨頭全部泡軟了。在熱水的包裹里,他感覺到這幾天有些乏了,牆角邊的水汀仍然散發著一波一浪的熱浪,考究的高級牛皮沙發上放著換洗的襯裡衣褲。陳開來其實在浴缸里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發現手指上的羅紋都被泡皺了。在遙遠的絲絲縷縷的評彈聲音里,他換上乾淨衣裳,出了特別間,又在楊小仙的安排下,找到了一個叫丁阿旺的揚州修腳師傅給他修腳。那天他邊修腳,邊搖晃著腦袋聽戴著墨鏡的瞎子拉著三弦唱評彈《玉蜻蜓》。離開澡堂的時候,陳開來往三弦師傅面前丟了一張法幣,三弦師傅隨即暗啞地笑了一下。也就在這時候,一根弦突然斷了。
那時候剛好走到澡堂門邊的陳開來愣了一下,看到屋檐融化的雪水正在慢條斯理的滴落。這突然斷掉的一根弦,讓他邁不出這一步,像是在等待著一句話。果然三弦師傅說,人生無常。
陳開來笑了一下。三弦師傅又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於是陳開來轉過身來,看到三弦師傅一臉壞笑的樣子,他的嘴裡叼著一根煙,雪白的煙灰顫悠悠的掛在香煙上,最後一陣輕微的風中,煙灰不由自主地降落在他的青灰色長衫上。陳開來還看到,三弦師傅的脖子上居然圍著一塊陳舊的灰白色毛線圍巾,看上去像被一隻巨大的手環住了脖子。
這時候,陳開來聽到了一輛汽車的刺車聲,以及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楊小仙也看到一輛蓬布車停在了澡堂門口。一群人從車上跳下來,然後是副駕駛室車門打開,走下了蒼廣連。蒼廣連先是在車門邊點起了一支煙,在稀薄而飄緲的陽光下,他像一張折皺的照片。楊小仙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打開,這群人就向澡堂沖了過來。楊小仙被氣勢洶湧的蒼廣連一把推開,他帶著人像一串帶魚一樣衝進了澡堂。瞎眼的三弦師傅一把扶住楊小仙的同時,無意間把蒼廣連的那隻本來就奄一息的懷錶撞落在一隻腳盆里。這讓蒼廣連停止了前行,他迴轉身盯著三弦師傅看了一會兒,突然一巴掌打掉了對方的墨鏡,說把你的狗眼睜開。
三弦師傅的墨鏡掉在地上,一隻腳斷了,像一隻受傷的壁虎。他把臉轉向了澡堂門口一片白晃晃的光
線,強烈的光線讓他的眼眶裡不停的流出了淚水。這時候蒼廣連輕易認出了眼前的這個瞎子,就是當
年南京保衛戰74軍106師的突擊營營長杜黃橋,也就是自己當年的頂頭上司。蒼廣連望著眼前落魄得像一個討飯佬的杜黃橋,不由開心得渾身顫抖起來。他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幸福,這讓他的眼中飽含了淚花,他想,報仇雪恨的日子終於到了。這樣想著的時候,他耳畔的槍炮聲就密集地響了起來,四年前,眼看自己所在的獨立營要全營覆沒,一連連長蒼廣連紅著一雙血眼建議杜黃橋立即帶殘部撤退,甚至在日軍越來越逼近的關頭,怒吼著拿槍逼杜黃橋下令,讓杜黃橋給獨立營留點兒種。沒想到卻被杜黃橋一腳踹翻在地,並且下令綁了起來,說等打完仗要按逃兵交軍法處處置他。好在自己大難不死,逃出南京後到了上海,跟了遠房表舅李默群才混出了半個模樣。現在那個要對自己軍法從事的頂頭上司成了瞎子,蒼廣連覺得老天有眼,在這個冬天的上午需要算一算舊賬。他撿起了腳盆里那隻懷錶,塞在杜黃橋的懷裡說,這表給你搞壞了。10分鐘修好,修不好表,那我就一定把你給修殘了。蒼廣連說完,帶著特工們繼續奔向澡堂最裡面的那一排特別間。所有正在修腳的浴客,望著剛才的變故目瞪口呆,他們嘈雜中夾雜著慌亂和興奮的聲音響了起來。在澡堂內紛亂的時刻,陳開來舉起手不停地輕擦著自己蓬鬆而潮濕的頭髮,到現在為止,他終於看清了那個說人生無常的三弦師傅,竟然就是當年獨立營營長杜黃橋。他的眼前浮起南京保衛戰的畫面,硝煙無拘無束地在他眼前飄蕩,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陳開來不停地四處跳躍躲藏隱蔽,也不停地用那隻萊卡照相機拍照。他像一條氣急敗壞的狗,不停地喘息著,不時有塵土衝進他的鼻腔,讓灰頭土臉的他覺得整個人干糙得快要裂開了。在一發炮彈呼嘯著落在他的身邊時,紅著一雙血眼的杜黃橋一把按下了他的身體,從炮火中救下了他。
所以,雲淡風輕拉著三弦的杜黃橋,原來是早就認出了陳開來。所以他才會說,人生何處不相逢。現在他穿著軟舊的長衫,像一鍋沒有動靜的溫吞水一樣,全然不像當年有著渾身外溢的陽剛氣和火爆脾氣的軍人。
杜黃橋手裡捧著那隻懷錶,慢吞吞地說,機械錶落水不走只要把進水處烘乾即可,修是不難修的,但是零件太多,重新組裝才是難點,但也不是不可能。他說得就像是一隻螞蟻爬過午後的一堆陽光,說得就像是在說一場夢話。陳開來心頭就哀鳴了一聲,他突然覺得杜黃橋和那個猛踹他一腳,差點把他踹成兩截的年輕軍官完全不一樣了。他一把奪過了杜黃橋手中的懷錶,又瘋狂地沖向了不遠處的照相館,從抽屜里找出一套他自製的照相工具。他像一陣龍捲風一樣卷過來卷過去,讓櫃檯里對著鏡子描眉毛的金寶嚇了一跳。她扭頭看到了陳開來赤著腳奔跑,像一隻驚諜失措的野貓。於是金寶大吼一聲,天塌了?
那天金寶頂著臉上兩條上下不對稱的眉毛,跟在陳開來的屁股後頭匆匆走到了仙浴來澡堂的門口。一邊走一邊興奮地說,我同你講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我已經在米高梅舞廳站穩了腳跟。不僅站穩腳跟,我還從冰冰手裡搶來了一位財神爺馮少。曉得馮少伐?屋裡廂開火柴廠的。他每天都要送我一束花的,喂,你這個聾子是不是在聽?
陳開來沒有理她,衝進了澡堂收竹籌的那張檯子後,把懷錶放在檯子上。他抬眼盯住杜黃橋說,你能教我?杜黃橋用長衫的袖子擦了一下他爛桃似的眼睛,俯下身去,我略懂一二。開始!
隨即那些修腳工和浴客都圍了過來,他們圍在邊上觀望著,看到一個愣頭愣腦的人開始拆開懷錶。一名浴客說,我在幫你計時,你不用慌的。
杜黃橋笑了,他努力地睜了睜一直都睜不開的眼,光線刺得他的眼眶裡都噙滿了淚水。他感覺到春天就快到了。他最後說,是的,不用慌!
那天趙前正在特別間里睡得熱烈而綿長,在這之前,一個膀大腰圓的高郵男人在給他松骨,然後他就在暖和的特別間里進行了一場昏過去一樣的沉睡。門是被蒼廣連踢開的,蒼廣連看到驚醒後一臉懵逼的趙前說,趙公子你怎麼在這兒。趙公子其實不是特別有錢,但是特別公子。每個禮拜他會到仙浴來兩趟,雷打不動。他給自己的理由是,享受蠻要緊的,因為人終歸是要死掉的。松骨師傅離開後,他一直在牛皮沙發上躺著。他想起初戀女友蘇窗含彷彿要攪動整個上海了。他想起了自己已經沉睡兩年零三個月。他還聽說一個叫麻雀的共黨分子就戰鬥在上海,但是卻從來沒有人聯絡過自己。所以在雨水豐沛的上海城,他有著實足的沮喪。現在他接到了延安的密令,他的代號為雷峰塔,將作為「西湖三景小組」之一被喚醒,並且他需要儘快聯絡上另外兩名同志斷橋和蘇堤,而蘇堤同志也會設法聯繫他。除此之外,他們這個三人小組將會有一個叫黛安娜的組長單線聯繫他們,他們只需接受指令。
趙前在沙發上坐直了,晃蕩著腦袋剛想說話,蒼廣連就已經離開了趙前的特別間門口。他的手下正連連踢門,這讓趙前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趙前想了想,猛然開始穿起了衣裳,這時候他聽到了一聲驚叫以及凳子倒地的聲音。趙前隨即點起了一支煙,他連續猛抽了幾口,兩眼射出兩道精光來。他曉得的,變故已經發生了。
陳開來聽不到任何聲音,只有風輕輕拂起他的頭髮尖。他的雙眼緊盯著那塊懷錶,手中的小螺絲刀在轉動著。在他眼裡,世界彷彿如同平靜而碧藍的大海一樣,除此之外他什麼都看不到。就在他收起小螺絲刀的同時,有一位浴客大叫了一聲,剛好十分鐘。而也就在此事,陳開來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所有的聲音才依次灌進了他的耳朵。隨即他看到蒼廣連拿著手槍走在前頭,正在用腳猛踢擋住他路的浴客。緊隨其後的兩名特工則拖著一個赤身祼體死去的人,匆匆地走向了澡堂門口停著的那輛蓬布卡車。陳開來看到屍體的脖子上有深深的勒痕,死者的舌頭都吐出了嘴外,顯然他在泡澡時被勒死了。陳開來還看到兩名特工努力地想要把屍體扔進車廂,他們笨拙得如同兩隻六神無主的熊。所有的人都能看到,屍體沒能扔進車廂,而是掉在了地上,沾上了一身的泥灰。於是澡堂門口的眾人都鬨笑了起來,蒼廣連突然用手槍頂住了一個修腳工的脖子,說你再笑出一聲來,我立即把你的氣管打穿,讓你笑得十分漏風。
眾人的笑聲於是戛然停止。一切都重又安靜得能聽到人的呼吸聲,在這樣的安靜里,金寶搖動著腰肢擠開人群走到了蒼廣連面前。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體,勾著下巴看著蒼廣連說,長官,大庭廣眾之下想殺人?我小姨娘的澡堂又不是屠宰場。蒼廣連說,你膽子比奶子還大。那小姨夫我告訴你,我不會隨便殺人,我不過是愛走火而已。蒼廣連說完,突然就朝天一槍,說,看到沒,小姨夫走火。要不要再走一次火試試?
沒有人敢再說什麼,他們與蒼廣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蒼廣連此時的手槍已經頂在了陳開來的額頭,但是卻頭也不回,反手一巴掌打在了杜黃橋的臉上。
你們誰是兇手,蒼廣連這話其實是對陳開來說的。
蒼廣連剛說完,就注意到了陳開來手中那隻已經修好的懷錶。他伸出手去,拿過懷錶仔細看了一看,隨即掛在了脖子上。你是怎麼修的?蒼廣連問。
陳開來說,就是你用槍頂著的這個腦袋瓜修的。
蒼廣連把手槍從陳開來的額頭移開,他圍著陳開來轉了一圈,一會兒笑出聲來,說看上去你很有兇手的潛質啊。陳開來說,如果剛才那位兄弟說修好表剛好十分鐘的話,那麼倒算回去,你去特別間查房,一共用了八分五十七秒。你一共踢了四扇門,最後一扇門是四分十一秒時踢的,而你從最後一扇門裡出來需要那麼久。我就知道,這時候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蒼廣連愣了一會兒說,你心思那麼密,有殺人嫌疑!
蒼廣連又望著杜黃橋說,人是你和他一起殺的!就這麼定了。
我一個瞎子怎麼殺人在?而且……杜黃橋站起身,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腳說,我是個瘸子?瘸子能方便殺人嗎?
蒼廣連住著杜黃橋的那條果然傾斜著的右腿笑了,他繞著杜黃橋了身子轉了一圈,突然拿起一張凳子重重地砸在杜黃橋的右腿上。凳子散了架,杜黃橋卻還站著。
蒼廣連說,瘸了?瘸了好啊,南京打仗那會兒誰讓你不跑的?既然不跑不如瘸了的話。
蒼廣連又說,瞎了?瞎了好啊。瞎子能算人的命,那也就能要人的命。你是用繩子勒死了人。蒼廣連邊說邊把自己的手槍頂在杜黃橋的肚皮上說,我可以不打死你,我只打穿你的肚皮。
杜黃橋整個人都抖動起來,他的臉瞬間白得像一張紙,說我真沒殺人,就是我有心我也沒那膽。
蒼廣連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彷彿覺得索然無味,於是收住了笑說,我就知道你這慫人沒那膽,你被南京那一仗給打怕了,你慫了?你拿什麼跟日本人斗?我剛才就只是想嚇尿你!
這個讓人飢腸轆轆的中午,許多浴客都看到蒼廣連在離開澡堂之前,猛地拿手槍捅進了杜黃橋的嘴裡,來回攪動著。杜黃橋的嘴裡馬上就多了一嘴的血,泡沫豐富的溢出來。蒼廣連邊捅邊說,姓杜的,今天算你運氣好。才留你一條狗命。要是哪天我心情不好,這槍一定走火。
杜黃橋於是露出了絕望的神色,最後說,你怎麼還記著翻陳年老賬。你最好還是放我一條生路吧。
蒼廣連大笑起來說,生路?你當初給獨立營的兄弟們生路了嗎?唐生智自己都劃著小船從下關碼頭逃出了南京城,你還讓獨立營兄弟們去送死?蒼廣連邊說邊猛踹了杜黃橋一腳,我告訴你,陳年老賬也是賬。如果你能滾出上海灘,永遠別讓我見到你那張饑寒交迫的苦臉,那我可以既往不咎。
杜黃橋嘴裡叼著的那一小截細弱的煙灰終於無力地飄落在上海的冬天。他捂著腰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當他鬍子拉碴的臉貼在冰涼的地面上時,在他虛弱的視線中,蒼廣連帶著陳開來走了。那天被推搡著押走的時候,陳開來一轉頭看到了那把椅子上杜黃橋放著的三弦,突然一個激靈。他看到三弦的琴身上剛替換上了一根新弦。這時候,他覺得他剛才修表時眼前出現過的平靜的海面,突然之間湧起了呼嘯的潮聲。
陳開來在臨上汽車前,突然被叫住了。金寶的聲音響了起來,說這位長官,你憑什麼隨便就帶走人。
蒼廣連迴轉身,用一雙三角眼翻了金寶一眼,他抬頭看了看天空,輕聲說了一句,我想帶走全上海的人,也是輕而易舉的事。然後他拉開了副駕室的車門,在金寶細長的視線中,蓬布車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這時候趙前穿好了衣服,叼著一根煙走到了澡堂門口,他看到了車輪印子邊上的一小縷血跡。楊小仙就走到了他的身邊說,俞應祥被殺了。趙前就用皮鞋輕輕踢著泥與沙混合的那一小片土說,那是氣數到了。楊小仙又輕聲說,他們逮走了我朋友,你有沒有辦法可以幫我?
當然要想辦法。楊小仙一回頭才看見金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到了他們的身後,她吹出一口煙說,他還欠著你好多錢。欠你錢就等於是欠我錢是不是?
於是楊小仙就皺了一下眉頭說,救人要緊,別老惦著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金寶掐滅了一支香煙說。沒錢我看你過三天試試,小姨娘,我看你寸步難行。傍晚的風有些陰冷,大地正在天黑之前迅速冰凍起來。那天杜黃橋在熱氣騰騰的澡堂里躲在那塊棉簾的背後,不停地拉著三弦。終於拉完一曲,琴聲戛然而止時,杜黃橋望著澡堂外面深遠的黃昏說,雪融化之前,他要是回不來,那就是命。
這時候,黑夜完全來臨了。
5
這天的晚上。瘦長的馮少戴著一副黑色邊框的眼鏡,穿著一件看上去有些肥大的西裝,兩條腿併攏著,十分規矩地坐在米高梅舞廳的角落裡。他的懷裡捧著一束瘦弱的鮮花,目光追隨著四處走動跟人打招呼的金寶。金寶很忙的樣子,在馮少憂傷的目光里,金寶會時常顯現疲憊的模樣。找她跳舞的舞客很多,他們總是把身體和她貼得緊緊的,在馮少眼裡,這簡直是想把整個人嵌進金寶的身體里。馮少一直覺得跳舞是最沒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跳舞就是在一塊不大的地方來回的走動。所以他選擇了送花,他一束一束的送花。他看著金寶一扭一扭地走了回來,在他邊上坐下了。馮少就殷勤地把懷裡的花遞了上去,金寶皺了皺眉說,你幫我拿著。金寶接著猛抽幾口煙,在煙灰缸里掐滅了煙頭,對馮少努力地笑了一下說,你有沒有五千塊錢。馮少重重地點了點頭說,我有。金寶說,那好,晚上我早點收工,你要同我一起去仙樂舞廳。
馮少不曉得金寶下午就去找了六大埭一帶混的白銀榮,據說他是杜月笙的門徒之一。他和他的師傅不一樣,他師傅愛穿長衫,拿一把摺扇,時常用毛筆寫字。他愛穿一身短的,身上掛至少三把刀子。聽完金寶說的話,他一邊把短胖的手伸向金寶的屁股,一邊噴著酒氣說,從76號撈人可跟地獄裡撈人差不多,一萬塊。金寶說行。金寶又說,把手拿開。金寶的話讓白銀榮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就在金寶的一隻腳踏出白銀榮的門檻時,白銀榮叫住了金寶。白銀榮說,漲價鈿了,再給二千塊。
聽到這話金寶索性轉過身來,她就隔著門檻,一腳里一腳外的,把身子倚在了門框上。看上去像一匹萬種風情的貓。金寶的大眼睛慢慢地眯了起來,彷彿是在笑的樣子。陽光穿透雲層,並且越過門口的竹竿,準確地投在金寶一半的屁股上。金寶覺得自己好像是暖了一下,在這樣的暖意中,她說,對不起,一分洋鈿都不會給你了。
金寶的話讓白銀榮愣了片刻,你不想撈人了?你曉得76號捉去的人哪個不是九死一生?金寶頭也不回的走遠了,走開的時候她拋下了一句話,那就讓他死!
金寶在一盞路燈慘淡的光影下等到了舞女莎莎。站在她身後一片陰影里的是仍然舉著一束花的馮少。馮少在金寶背後喋喋不休,他剛剛拿到金寶出給他的五千塊鈔票的借條。馮少接過了借條,舉起來在路燈下看了看說,其實不出借條也沒有關係的呀,五千塊又不是花不完的。金寶說,你送是你送,但我問你借那就是我借的。親兄弟要明算賬的。馮少就十分失望,悵然若失的樣子。金寶沒有理他,顧自己抽著煙,一雙眼睛盯著仙樂舞廳的門口。馮少多少覺得有些無趣,他把自己瘦長的身體深陷在黑暗中,他在那濃重的黑暗中吐出一句話來,能不能一起去重慶過日腳?我們可以去重慶去開一家小型的火柴廠的,過小型的日腳。金寶吹出一口煙,說,誰跟你過小日腳?接著金寶又吹出了另一口煙說,重慶有上海大嗎?
莎莎就是在這時候走到了那盞路燈下的。金寶朝她嫵媚地笑了笑,說,莎莎。莎莎叫朱大黑,江蘇常州人,莎莎是她在仙樂舞廳用的名字。金寶打聽到,莎莎是蒼廣連的姘頭。莎莎站定了,在路燈下疑惑地張望著金寶。金寶朝馮少揮了揮手,說,把花送給莎莎小姐。馮少就聽話地把那束花捧到了莎莎面前。莎莎並沒有接,而是點著了一支煙,通過那微弱的打火機火光,金寶看到了莎莎臉上厚重的脂粉。莎莎美美地吹出一口煙,對馮少說,你是哪路貨。
馮少就回頭可憐地張望著金寶。金寶笑了,說,他不是貨,他叫馮少,花可以收下,鈔票也可以。
金寶於是把一包錢塞在了花叢中,並且接過那束花遞到了莎莎面前說,我是米高梅的,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會是好姐妹的。
她們果然成了好姐妹。馮少後來看到兩個女人勾肩搭背的走在前面,她們竟然一起去華懋飯店的酒廊一起吃酒。馮少就踩著她們的傾斜而瘦長的身影走在上海料峭的街頭,他突然覺得在金寶面前,自己本身就活得像一片影子。這個歡快的晚上,酒廊里不時地有外國男人來搭訕,他們和兩位穿著旗袍的女人喝得興緻實足,酒和煙的氣息就一直在馮少的身邊瀰漫著。就在他差不多快要窒息的時候,突然聽到莎莎對金寶動靜地說了一聲,她說我朱大黑要同你金寶結為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
年同月同日死。
馮少還聽到了金寶的話。金寶站起身來大聲地對莎莎說,不,我們兩個都是長生不老,我們當仙女。
6
陳開來被釋放的那天,是下午兩點鐘光景。他懷中緊緊抱著他的照相機,在地板上睡著了。鐵門打開的聲音讓他醒來,他只是轉過頭去,看到門口站著的一條年輕的小特務。看上去他只有十六七歲,嘴唇上面種滿了細密的絨毛。陳開來就那樣側著頭看著他,他曉得這個小特務叫阿慶。陳開來說,阿慶,看來我今天要被放出去了。
阿慶的兩隻手插在口袋裡,故作老成的點了點頭說,恕不遠送。
那天陳開來眯著眼,慢吞吞地走出了76號直屬行動大隊的看押室。在特工總部的大院操場上,他看到駐紮在76號的日本憲兵小隊的憲兵們正在打籃球。他們穿著日軍的軍褲,上半身光著身子,身上全是汗水。在他們怪異的笑聲中,陳開來看到了遊手好閒的蒼廣連。蒼廣連穿著呢子大衣,嘴裡叼著一支煙,兩隻手插在褲兜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望著陳開來像一棵病了的禾苗一樣一寸寸移向大門口,蒼廣連不由得想起莎莎在他身上特別賣力的那一次。莎莎在最緊要的關頭時說,你能不能把陳開來放了,他是良民。蒼廣連說你這事能不能一會兒再談。莎莎說這麼重要的事,當然要現在談。
蒼廣連於是就說,放,放,放……
陳開來走到76號大門口的時候,抬頭看了一眼寫著「天下為公」的巨大牌匾。他覺得無論如何必須為自己留下一個紀念,於是他取下胸前的照相機讓剛好在門口晃蕩的趙前幫他拍一張照片。看上去他們十分友好,從街對面望過去,幾乎就可以看到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事實上是趙前重複了在上海火車站時和他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句話,這裡是上海。於是陳開來就照樣問,上海怎麼了?於是趙前接話:上海不好混,你要當心。然後趙前就替陳開來拍下了他蕭瑟的1941年冬天的紀念。
蘇門的車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開進院子的。和她一起來的是影佐將軍,他們從梅機關出來,需要一起去找李默群主任。此時李默群帶著畢忠良等幾個處長已經筆挺地站在辦公樓的門口了。透過車窗,蘇門彷彿是看到了陳開來,陳開來迅速地上前拍了一張照片。沒想到後面一輛車的車門打開,崔恩熙突然從車上跳下,一腳就把他踹翻在地。陳開來躺在冰涼的地面上,他覺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好像所有的內臟被一根火柴劃亮。陽光刺眼,照耀著不遠處的一堵圍牆上殘留的積雪。一隻麻雀就在積雪上旁若無人地停停走走。太陽一圈又一圈的光圈從天空下像一串氣球一樣拋下來,他十分模糊地看到崔恩熙伸出了一隻手。崔恩熙的表情冷若冰霜,她的手指頭勾了勾,意思是把照相機給她!
陳開來卻躺在地上扶起相機,直接就拍下了一張崔恩熙向他勾動手指的照片。憤怒的崔恩熙提起腳,又將要踢出一腳的時候。車窗玻璃緩緩地沒了下來,蘇門還是那句老話,讓他走!
蘇門說完,車窗又合上了。
那天陳開來站在76號門口那塊「天下為公」的牌子下,蕭瑟得像一棵破舊的水杉。他獃獃地望著車隊像一條長蛇一樣,從「天下為公」的巨大匾額下面穿過。有很長一段時間,陳開來不願離去,事實上他特別想再聽一次的是蘇門的那一句,讓他走!
後來是趙前的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頭,才讓他從悵然若失中回過神來。趙前用手搭著他的肩膀,說走吧。那天趙前用他心愛的別克送陳開來回照相館,一路上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車子里有溫暖的氣氛。趙前打開了車窗,叼起一支煙說要不要來一支。陳開來想了想說,給你個面子。於是陳開來頭一次用趙前的自動打火機點著了煙。他學趙前的樣子,把煙噴向了車窗外。趙前就笑了,再次重複了一句,上海不好混,你要當心。陳開來想了想說,冊那。
當車子停在照相館門口的時候,屋頂上果然最後一蓬殘雪飄然而下。正抱著三弦昏昏欲睡的杜黃橋笑了,說小姨娘,今天晚上你要多炒幾個菜。油豆腐燉肉、冬筍炒大蒜和肉絲,菩薺炒咸白菜,給我新收的徒弟接風。楊小仙聽到接風,風快地出現在了澡堂門口,她果然看到了別克車上下來的陳開來。於是她的眼圈就瞬間紅了,說杜黃橋你還少報一樣,你少報了揚州炒飯。那是我頂拿手的手藝。
這天的下午,蘇門作為梅機關少將機關長影佐禎照先生的朋友,汪偽政府中央機關財政部秘書長兼派往上海的督察大員,在76號特工總部李默群主任的辦公室里聽到了影佐和李默群的談話。這中間當然涉及到了幾天前畏罪自殺的俞應祥,這不由得讓李默群一聲嘆息,痛心疾首地說他要那麼多錢幹什麼?人生在世,一張嘴,一間房。要那麼多錢花得完嗎?帶得走嗎?
蘇門突然說,我查到俞應祥一家十二口全部到了香港,這中間還包括他新娶的二太太,俞家人都叫她二媽。你們有沒有覺得奇怪,這樣的安排,難道是俞應祥知道自己隨時可能去死?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李默群說,兵荒馬亂的,我們誰都隨時可能會死。
那麼為什麼未經我的同意,你們擅自把他的屍體在寶興殯儀館火化了。蘇門盯著李默群說。那是家屬的意思,他們不願看到親人陳屍太多的日腳,貪腐自殺畢竟是上不了檯面的事。
蘇門把目光移向了樓下的院子,院子里照樣有一縷風從幾個打球的日本兵身上跑過。更遠處,兩名特工牽著一條狼狗,正在登上一輛三輪摩托車。隱隱約約的,傳來刑訊室審問嫌疑人的皮鞭聲和哀號聲。蘇門沒有回頭,她的目光抬了起來,彷彿看到上海天空下的整座城市,宏闊而破敗,繁華而千瘡百孔……然後李默群正在向影佐訴說的話絲絲縷縷地傳進了自己的耳膜。李默群提到了令人頭痛的李尋煙的電訊處,又說到了軍統颶風隊的破壞力,汪偽特務譚文質和妻子被颶風隊用斧頭給劈了,像劈柴一樣。警察局偵緝總隊要員陸雨亭在公共租界廣東路中央飯店搓麻將時被射殺。咱們自己特工總部機要處副處長錢人龍,和交際科長丁時俊,在靜安寺路上的仙樂舞廳被射殺。公共租界巡捕頭譚紹良從威海路75號小妾那兒離開時,被子彈打成了馬蜂窩。中孚銀行總行副經理謝芝庭當上了上海特別市的顧問,在公共租界嘎登路25號大都匯舞場玩,在舞場門口中槍,結果死在寶隆醫院......
後來蘇門聽到了李默群最後的話,他對影佐先生十分動情地說,特工總部的活不好乾,哪一個不是提著腦袋在上班,我也是。我們特別行動處的畢忠良,遇到了好幾次刺殺,他老婆劉蘭芝嚷著讓他別幹了。
影佐先生彷彿是有些不高興了,他大著嗓門對李默群說,李主任,你這是想要辭職嗎?還是對汪主席不滿意?還是對大東亞共榮不滿意?還是對我梅機關不滿意?
這時候蘇門的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她轉過身,說我對你們的談話一點也沒有興趣,但是卻很迷戀影佐先生昨天讓人專門送來的清酒。
李默群舒緩地端起杯子喝了一會兒茶,這個久經沙場從共產黨叛過來的老特務,特別清楚越是被人逼急的時候,越是需要從容和緩慢。所以當他十分穩妥地用杯蓋將自己的茶杯妥妥地蓋住,並且平穩地放在了桌面上後,才抬起慢條斯理的目光,向影佐露出一個討好的笑容。
這個茶香瀰漫的午後,蘇門一直在玩她的手指甲。崔恩熙就站在李默群辦公室的門口,像一根冬春的木頭。她的耳廓在輕輕地顫動著,依稀地聽到了李默群正在說,幸好現在他已經向代號清道夫的特工下達了實施清道行動的命令,需要首先摧毀軍統上海區的電訊網路。這也是日本派遣軍向汪精衛政府提出的要求,具體任務落實到了76號特工總部。時間,十天。所以既叫清道行動,也叫十天行動。而影佐則用生硬的中文告訴李默群,梅機關得到的情報顯示,中共一個叫黛安娜的交通線負責人已經浮出水面,軍統一個叫財神的特工也被重慶喚醒。
在這個冬天還沒有遠去的一九四一年年底,春天還沒有來臨,許多的敵人卻都醒來了。蘇門說,這上海城的特工怎麼跟牛毛一樣多。
李默群笑了,說,誰都不容易。不就是為了一口飯吃嗎。
那天黃昏,李默群向直屬行動大隊和特別行動處下達了指令,密查中共特工黛安娜和軍統特工財神。同時秘密向清道夫下達指令,清道行動的任務完成不得超過規定時限。
為陳開來從76號歸來的接風晚餐是在照相館裡吃的,楊小仙掌的勺。專門請了假沒去舞廳的金寶把仙樂舞廳的莎莎也叫來了,說這是我愛如深海情比金堅的結義姐妹。那天在照相館的二樓,舉杯的時候,多少有些興奮的杜黃橋說,年少不滅凌雲志,一將臨天克萬敵。陳開來說這什麼意思?好象聽上去有些豪邁。杜黃橋愣了一下,最後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那天楊小仙就緊靠著陳開來坐著,不停地往陳開來碗里夾油豆腐,她看出來陳開來喜歡吃揚州炒飯,陳開來自己也說,這才是硬飯。他喜歡吃硬飯。除了揚州炒飯以外,楊小仙知道,陳開來喜歡吃的就是油豆腐。
莎莎是個比梁山好漢還豪爽的女人。她不停的喝酒,划拳,酒喝多了就在桌上了趴著,不停地哭。她是浙江嵊縣人,這個縣裡出了一批會唱越劇的人,都到上海謀生活了。她說蒼廣連這個天殺的答應過她的,以後會養她的爹娘,她這才跟了蒼廣連。蒼廣連給她租了個房子,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她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另一種生活,她告訴自己這種事體是不能後悔的,但是眼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她用袖口擦了一把眼淚說,廣連我既然跟了你,那你要有良心的。
杜黃橋聽到莎莎說的這些不由得笑笑,他扶了扶戴著的那副墨鏡,原來那隻斷掉的鏡腳用絞帶綁了起來,看上去很是突兀。杜黃橋說,我會算命的,如果蒼廣連今年沒有意外,那就可以活到八十九。以後行走江湖,一定要防備名字中有「樹」的人。金寶則說,她必須在三個月內成為米高梅的跳舞皇后,要不然怎麼對得起杭州美女這個稱號。然後,大家仍然需要反覆地舉杯,說陳開來從76號能夠出來,那簡直可以說成是回到人間。
於是陳開來很長地嘆了口氣,然後不由自主地笑了,說其實也沒什麼,估計是證據不足,他們只好把我放了。
杜黃橋望著陳開來的臉突然反問,這群王八蛋,就算他們殺人了,難道需要證據?
於是又有人在倒酒了,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有人在裝醉,雜亂的聲音讓陳開來覺得內心十分的不安定。就在這樣的嘈雜聲中,陳開來的腦海浮起杜黃橋使用的那把三弦的一根新弦。陳開來想,如果杜黃橋要是真的殺了漢奸俞應祥,那麼杜黃橋的身份只能是軍統。連條狗都知道,軍統颶風隊一直在上海執行著戴老闆下達的鋤奸任務。
那天楊小仙看到杜黃橋嘴邊掛著的一片綠色的大蒜,皺起了眉頭說,真臟。杜黃橋大約是沒有聽到,他不時地把頭埋進酒碗里吃酒,裝作不經意的看看陳開來。而陳開來則陷入深長的沉思中,他覺得在今天的這頓酒足飯飽之後,或許又有新的搏殺隨時都要起來了。於是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陳開來已經喝了很多的酒,他覺得自己肚皮里裝了一個澡堂子的水。
杜黃橋已經喝得趴在了桌上,金寶還有搖頭晃腦地喝著,莎莎已經哭累了,現在安靜地蜷縮在金寶的懷裡,彷彿是一對一起長大的好姐妹,小姨娘楊小仙早已離席,她是看上去最正常的人。陳開來站起身來,揉揉發麻酸脹的腿,搖搖晃晃的離開了眾人。推開了暗房的門時,酒勁涌了上來,在他疲倦的
眼裡,房子都搖晃了起來。他站在暗房的屋中央,看了一眼檯子上放著的洗出了卻還沒有放到櫥窗里
的斷橋照片,眼前就有李木勝的影子閃了一下,隨即咕咚一聲倒了下去。
7
日本陸軍部借遠東株式會社的名義,要在上海舉辦一場看似民間組織的馬賽,慶祝大東亞共榮,並且得到了上海特別市政府的批准。馬賽的主辦方派人騎著腳踏車來大大小小各個照相館發通知,那是陳開來酒醒的第二天中午,他懵里懵懂的打開照相館的門,先是看到了一縷讓人眼睛痛的太陽光,然後他看到了一男女來發傳單和遮陽帽,說是要共榮了。所有大大小小照相館都需要派一個人參加馬賽,作為義務的拍照人員,都需要把照片放到櫥窗里展示。那天陳開來把自己被76號蒼廣連帶走之前就洗出的那張斷橋照片,十分鄭重地擺放在了櫥窗里。他覺得他等待有人將他喚醒的這一刻,正式開始了。這讓他有了一個奇怪的感覺,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變得那麼的不可觸摸,變幻不定,像一隻隨時都會被風吹走的風箏。他就坐在櫃檯里,撫摸著那頂馬賽組委會發下來的遮陽帽。在後來的漫長時光里,他一直自作主張地在這頂帽子上專心地畫著斷橋的圖案。上海大照相館不多,王開照相館,滬江照相館,耀華照相館,寶記照相館……而這樣的時局下,大都會照相館等有些照相館已經內遷到重慶去了,倒是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一些小照相館,萬一接頭人找不到他怎麼辦?
後來陳開來戴著那頂帽子,坐在照相館門口的一些殘破的陰影下,安靜得像一個老人。他在等待一個謎團一樣的人,這種等待的日子讓他充滿了新鮮感。然後他看到澡堂的門口,楊小仙像一根春天的胡蔥,穿著綠色的衣衫,朝他淺笑了一下,說昨天酒吃多了吧。
陳開來把帽沿往下壓了壓,擋住了眼睛。他說,乾杯!
上海賽馬場終於在第三天迎來了一場諂媚的「中日友誼賽」,除了幾匹無精打採的陪跑馬,主角就是中方的蒙古馬棕毛「神駿」對陣日本的東洋大馬白毛「效忠」。這場比賽的結局其實沒有任何懸念,連賭馬押注處的賠率都低得昏昏欲睡。按照大賽的背後操盤手梅機關影佐將軍的意思,今天的噱頭其實是中日友好的形象大使蘇門小姐將在開賽儀式上親自騎著「神駿」繞場,展示中日親善。換句話說,今天馬場的人山人海不是來看馬的,是看人,甚至各路間諜、勢力魚龍混雜的暗伏其中。
那天李默群主任接受了影佐的任務,需要76號特工總部全力以赴做好安保工作,絕不允許哪怕有一枚釘子帶進場內。
馮少也有一匹黑色皮毛的「銀元」,就在陪跑馬中。馮少其實挺愛這幅瘦馬的,他覺得金寶是他鐘情的,所以就給馬取了銀元的名字。馮少選了一個甲等的看台,手中捧著一束花,十分認真地對金寶說,今天能陪跑的馬,都是開了後門的,就算是輸了都有面子。金寶就冷笑了一聲,她正在吃一個海寧洋行生產的美女牌冰結漣,這讓她的語氣也十分的涼冷。金寶說,尋個死也要找日本人開後門是吊?
現在的陳開來,就混在人堆里。他的頭上戴著那頂畫著斷橋圖案的遮陽帽,胸前掛著萊卡照相機,大搖大擺地穿行在人群中。主辦方遠東株式會社為照相師們準備了視野最好的拍攝地點,可以俯瞰全場,陳開來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然後他就端起了照相機,一直用鏡頭搜索著各種臉,試圖從茫茫人海中窺探出說不定會來接頭的人。在陳開來的視線里,彷彿又出現了一片遼闊而湛藍的大海,海面上波光閃閃,陳開來希望能在這樣的海面上尋找到那個神秘的人。
在鏡頭緩慢的轉動中,陳開來看到貴賓區里,一個手拿望遠鏡的女人正在向這邊張望。陳開來覺得是在看著自己,這是一種油然而生的直覺。鏡頭裡,兩人四目而視,陳開來隱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眼熟。終於他看到女人起身朝自己款款走來,挾帶著這個冬天的風。終於他看清了,她撐著的一把陽傘上,是蘇堤春曉的圖案。這時候,陳開來手心有點出汗,心開始慌張地加速跳動起來。他在心裡這樣說,李木勝,你要找的人出現了。
這個時候,隨著熱浪般的歡呼聲,陳開來又一下子認出,跑道上那個穿著騎士裝,英姿颯爽騎在「神駿」身上頻頻揮手的居然就是蘇門。她的臉上難得盛開了笑容,像一朵開放得不緊不慢的大麗花。然後,馬背一聳一聳的前行著,這讓陳開來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拍下了幾張照片。所有的人群,在他的眼睛裡消失了。
再回神的時候,那個撐著「蘇堤陽傘」女人不見了,這讓陳開來的眼神四下掃描。而也就是一晃眼間,女人已經到了跟前。陳開來十分認直接地望著這個女人,看著她站在陽傘底下,像一朵雨後的蘑菇,安靜,乾淨,而且隨風輕微的搖曳。突然間陳開來一下子想起,她就是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想要解開照相機秘密的沈克希小姐姐。沈克希是她的遠方表姐,住在諸暨縣一個叫斯宅的大戶人家家裡。那天陳開來去她家作客,院子里擠滿了人,兩個小孩鑽進罩在照相機面上的巨大的幕布里,就有了黑暗中隱秘的童年對話。陳開來記得,沈克希的嘴一張一合,嘴張開的時候,可以借著淡淡的光看到她有一粒小虎牙。
這裡面能裝得下那麼多人嗎?陳開來這樣問。
這裡面能裝得下全世界的漂亮。沈克希篤定地說。什麼是全世界的漂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漂亮。
陳開來還記得那天他偷偷跟著那個照相師,走村串戶地看他為大戶人家煞有介事的拍照。他熱愛著照相師指揮著眾人排隊拍全家福的場面,熱烈而認真,甚至帶著些許的虔誠。陳開來跟著照相師一共出走了三天,跟著照相師住在鄉村的旅館裡。沈家人突然找不到陳開來這個小客人了,急得去鎮上的警察所報了警。也就是在第三天傍晚,陳開來被照相師送回家中。陳開來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有著血紅顏色的黃昏,院落,晾衣桿,一棵桂花樹,以及馬頭牆,蛋子路,都沉浸在夕陽的一片血紅中。照相師血紅色的身影,挺拔地站在那架同樣血紅色的照相機邊上,看上去像是兩個靜止的人。那一刻陳開來差點掉下眼淚,他覺得這個照相師在他眼裡差不多就是神仙派來的。站在斯宅村沈家的大院落前,照相師反背著雙手,十分認真地對沈克希的爺爺說,你家這位小客人,以後一定會成為一名照相師。眾人面面相覷時,照相師又補了一句,要麼成為神經病。
陳開來從記憶中回過神來。從眼神看,沈克希彷彿也認出了他,但沈克希還是不動聲色的問他:你的照相機是美國貨吧
不,德國貨
聽說現在已經有彩色相機了。
我是黑白的。在我的世界裡,白就是白,黑就是黑
陳開來想起了李木勝筆記本上的接頭暗號。他長長地吁了口氣,
突然覺得,一向瞧不上眼的李木勝,原來背地裡有著這樣精彩的世界。
竟然對上了,沈克希對他會心一笑,說,想不到會是你。
陳開來想起了當初杜黃橋在仙來浴澡堂說過的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嘈雜的人聲里,陳開來抬起頭望著賽馬場上方藍色的天空,他開始密集地想念一個叫李木勝的人,他是老光棍,也是照相館老闆,還是陳開來怎麼都不肯承認的師父。
馬場是突然開始混亂的,不知道為什麼原本在起跑線候賽的馬匹們在「神駿」經過時,竟不聽使喚的開始追逐起來。原來奄奄一息的慫樣,現在卻亢奮異常紛紛向蘇門靠近,馬背上的騎手眼看離蘇門越來越近,這讓他們覺得十分奇怪。專為蘇門配備的保鏢從四面八方向著蘇門狂奔,就在蘇門打算跳下馬背的剎那,已經追趕上來的「銀元」竟然連人帶馬彷彿被繩子牽絆一樣,載頭倒下,連帶著後面的「神駿」等馬匹也紛紛倒地。場地上頓時亂成一片,蘇門也同時栽倒在地。馮少驚恐的向場賽跑來,他曉得要是因為他的「銀元」導致蘇門受傷,那自己差不多就是活到頭了。
來自各個照相館的所有照相機鏡頭都對準了現場,這恰恰給了沈克希和陳開來接頭的時間。沈克希的話中表達了三層意思:1,「斷橋」同志,我是「蘇堤」,我就是那個奉命喚醒你的人。合作那麼多年,想不到我們還是遠房親戚;2,你提供的線索很重要,延安方面也通過特殊渠道證實了日本的這個「沉睡」計劃;3,這次讓你醒來,除了拿到沉睡計劃,其中一個重要任務是是為了爭取區洋教授,作為區洋曾經相識,而且有過數次通信記錄的朋友,你是最好的人選。
此時,一邊聽著沈克希傳達的指令,一邊陳開來的視線卻被「第17個人」吸引了。開賽前,陳開來一直通過照相機鏡頭觀察著場內的情形,整個賽場自從蘇門出場後,
前後左右的進出口就分別被4名便衣保鏢控制著,加起來保鏢人數一共是16名。現在蘇門出事,統一著裝的保鏢全部向場內狂奔,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從左後方突然出現了另一名套著一樣服裝的保鏢,
他腳上的皮鞋卻跟其他保鏢們的皮鞋不一樣。
蘇門的貼身保鏢崔恩熙像一支箭一樣射向蘇門,她踢開幾名騎手,麻利地將蘇門從馬群里拉了起來,所幸並無大礙,也萬幸騎手中間沒有殺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個時候,借調過來正在外圍幫忙的76號總務處後勤科科長趙前,在倒地的「銀元」身前發現了一根鋼琴線,很顯然,正是這根事先埋在賽道上的鋼琴線在「銀元」跑過時,被突然拉起,絆倒了「銀元」。那麼只有賽道上維持秩序的工人才有這個時機,只是絆倒蘇門的意圖是什麼?為什麼最有機會下手的騎手中間並沒有刺殺者?
那麼殺手在保鏢中!正是那個埋下鋼琴線的工作人員。捧著照相機疾奔過來的陳開來,遠遠地看著這邊亂糟糟的一團。他已經恍然大悟,所以他一直奔向的就是蘇門。而趙前也在這時候反應過來,他發現了假保鏢。在執勤現場,蒼廣連已經梳理出一個端倪,所有的亂象都是為了刺殺蘇門。如果蘇門能在馬賽中意外死亡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她對76號特工總部的督查,以及她也許能繼續緊咬著俞應祥的幕後交易也就戛然而止。他帶著數名特工向這邊奔跑,卻指揮著手下人向四處散開,說是嚴防刺客。他的心裡和趙前同樣清楚,刺客其實就在那亂成一堆的騎手或是保鏢中。
就在陳開來撲倒了剛剛起身的蘇門時,那名假保鏢發射了他的卡簧管鋼珠手槍,鋼珠擦破陳開來手臂皮膚。蘇門受驚,被陳開來死死壓在身下,而接連有幾名保鏢,已經被卡簧管鋼珠槍射中。此時,趙前攔腰抱摔了假保鏢,沒想到假保鏢在倒地的同時將鋼珠射向了自己的口中。
趙前在凌亂的人群里慌亂地搜尋著蘇門。蘇門不僅僅是現場需要保護的要員,沒有人知道,對於趙前來說,更代表一段恍如昨日的青春往事。多年前,同在燕京大學就讀的兩人成為了戀人,更是燕京校園裡,乃至整個高校聯盟里的探戈傳奇。
警哨聲越來越急促的響起,整個馬場被趕來的軍警控制,甚至日軍憲兵司令部也派出幾卡車的憲兵把整個馬場像鐵桶一樣圍了起來。沈克希仍然站在看台上的那把蘇堤春曉的陽傘下,遠遠地望著亂成一團的跑道。整個場面被控制起來,這讓她覺得極為不利,於是匆匆地閃進了人群並迅速向門口撤離。而趙前沒有看到沈克希,他看到的是那名殺手已經死去,而數名保鏢也沒有被馬場醫生救治下來。陳開來更是壓在了蘇門的身上,被崔恩熙一把拉起時,崔恩熙卻發現陳開來整張臉都紫了。原來那鋼珠彈沾過毒,陳開來勉力地對蘇門笑了一下,抬起已經很難抬起的厚重的眼皮說,想拍你幾張照片都有那麼難。隨即,陳開來頭一歪昏死過去。趙前忙叫來幾名小特務,把他抬出了馬場,扔上一輛車直奔仁濟醫院。同他一起被送往醫院的,還有幾名傷重的保鏢。
半個鐘頭以後的仁濟醫院急救室,蘇門帶著崔恩熙出現在醫生的面前。醫生告訴蘇門,救治並無勝算,而且需要馬上輸血。經歷戰亂,此時的醫院血庫並沒有存血,需要隨驗隨輸。崔恩熙伸出手臂的時候,被蘇門擋住了,她黯然地伸出瘦白的胳膊第一個讓醫生驗血型,並且在對上了血型後迅速地為陳開來輸了血。當她摁著一小團棉花壓在輸血針孔上時,突然想,是什麼樣的天意讓自己的血流到了陳開來的身上。看著昏迷的陳開來,蘇門突然想起陳開來中毒昏過去以前的最後一句話,想拍你幾張照片都有那麼難。蘇門最後帶著崔恩熙離去了,在車上久久無語。崔恩熙問,需不需要每天讓醫生彙報病情,蘇門說,不用!
他臉皮厚,死不了。蘇門又補了一句,你在一天之內給我查清,那些馬為什麼在馬場發瘋了。
接著是漫長的無話。昏黃的燈光一一向後掠去,一前一後兩輛保鏢車緊緊相隨,這讓蘇門覺得,自己的命也許在保鏢們的疏忽間就能被人像摘一隻黃瓜一樣輕易的摘走。
8
現在病房門口的走廊上,只剩下一個戴墨鏡的人,他是杜黃橋。慘白的燈光下,那條空曠而漫長的走廊上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在不急不緩地響起。他拖著一條差不多像一根木頭一樣毫無知覺的右腿,徑自一搖一晃走到了急救室的門口,像一尊雕塑一樣等著醫生的出現。一會兒門吱呀開了,他迎向了那名被嚇了一跳的醫生。杜黃橋用沙啞而沉靜的聲音問,他還有救嗎?
醫生看了看四周說,你是他家屬嗎?
杜黃橋加重了語氣說,我問你他還有救嗎?!醫生無奈地說,生死未卜。
杜黃橋說,那你們家有幾口人?
醫生想了想說,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誰?
杜黃橋再次加重了語氣說,我問的是你們家有幾口人?!
醫生有些退步了,他覺得面前這個沒有表情的人,陰冷而可怕。他的兩手都插在口袋裡,不知道能掏出什麼來。醫生最後說,五口人。
杜黃橋就皺了一下眉頭,他開始從口袋裡往外掏手槍子彈,一邊掏一邊數:一,二,三,四,五,你要是救不活他,他們全家都不用活了。
醫生的臉隨即就白了。說我已經盡全力,你不能這樣威脅救死扶傷的醫生。
杜黃橋說,救活他才能算救死扶傷,不然不能算。我只看結果,不看你盡不盡全力。
最後杜黃橋摘掉了墨鏡,努力地眨巴著那雙腫得只剩下一條縫的眼睛說,最後敬告你一次!我沒有威脅你,是槍在威脅你。
陳開來第二天清晨就已經醒來,醒來的第一眼,他一直望著窗口湧進來的光線發獃。他在梳理著昨天發生的一切,那簡直就像是一場夢,如果運氣不好,在這樣的夢裡就有可能永遠都醒不過來。於是他無聲地對李木勝說,昨天要不是我代替了你,那個蘇門就有可能死了。因為你遠沒有我機靈,你讓我替你到上海,算得真是夠精明。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他遠遠聽到走廊上傳來金寶的聲音。金寶的嗓門很大,她說,我看陳開來躲在醫院裡是懶惰病發了吧。
陳開來把頭轉向病房門口的時候,看到了旋風一樣的金寶剛好奔到了病房門口,映入陳開來眼帘的是金寶一驚一咋的臉。看到陳開來已經醒來,她的臉上隨即露出了油菜花一樣的笑容。金寶的身後跟著馮少,馮少手裡一如既往地捧著一束花。那束花被金寶一把奪過,塞到了陳開來的懷裡說,你要記好,必須萬壽無疆。那天金寶打開了一個鋁飯盒,裡面裝了滿滿一盒的餛飩。就在病房裡,她不僅自己歡快地吃起了餛飩,還歡快地喂起了陳開來吃餛飩。馮少就站在門口,一腳在門裡,一腳在門外,尷尬地看著金寶給陳開來喂餛飩。陳開來笑了,說馮少你餓嗎,你也過來吃一點。
馮少答應著向前邁步的時候,金寶隨即打斷了陳開來的話說,他怎麼會餓?他一天到晚啥也不幹,只會捧一束花,怎麼會餓?
馮少果然就訕笑著,收住邁出去的腳說,我確實不餓,我……我……我已經不會餓了。陳開來聽到馮少這樣說,就斜了金寶一眼說,這是給氣飽的。
那天金寶告訴陳開來,射中你的那是卡簧槍,也叫鋼珠槍,是一種簡易的槍械,一根小鋼管而已,但近距離有殺傷力,而且便於攜帶,可以偽裝成雨傘,或者鋼筆,或者別的什麼。陳開來說你知道得真多啊,金寶說,都是友立公司的《偵探》雜誌上看來的,我頂喜歡的就是程小青寫的《霍桑探案》。看到陳開來沒有什麼反應,金寶想了想,補了一句說,我這樣的人,是很愛文學的。
那天離開病房之前,金寶說,杜黃橋這個人奇怪的,他讓我問你餓不餓。我要怎麼告訴他?陳開來想了想說,你告訴他,餓。
金寶說,那他是什麼意思?
陳開來說,他想知道我身體恢復得快不快,越餓就說明恢復得越快。金寶恍然大悟,沒想到這個瞎眼佬那麼狡猾的。
果然陳開來的毒性被快速除去,醫生的建議是再觀察觀察,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陳開來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看到了病床邊坐著的杜黃橋。在夢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藍色的大海,海面上波光閃閃,有一個人就在海面上大步地向前走著。那個人偶爾的回了一下頭,朝他很深的看了一眼,可以看清楚他身上的血,及他明亮的眼睛。他走得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然後海潮的聲音就洶湧地灌進了他的耳朵。陳開來就此醒來,看到杜黃橋像一截木頭一樣一言不發地坐在床邊。杜黃橋看到陳開來已經醒來,無聲地笑了,說,出院!
這是一次沒有辦理出院手續的出院。杜黃橋帶著陳開來離開了,他把他背在身上,從樓梯一路往下走,沿途一個人也沒碰到。這是杜黃橋早已選定的一條路,走得熟門熟路。陳開來奇怪杜黃橋一個瞎子,怎麼會暢通無阻。於是他問,你能看得清前面的路嗎?
那些眼睛沒毛病的,不也有好多都是睜眼瞎。醫生說我還需要再過幾天才能出院。
醫生的話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現在你要相信你師父。誰是我師父?是教我拍照片嗎?
我是你師父。教你在上海灘立足的本事。
這一天杜黃橋把陳開來扔進了他從祥生汽車公司租來的車裡,車子直奔仙浴來澡堂。在澡堂的特別間里,杜黃橋請人生起了巨大的炭爐,一陣一陣的熱浪把陳開來烤得全身是汗,最後虛脫得沉沉睡了過去。在他睡意深沉的那段時光里,趙前其實也在另一個特別間的皮沙發上躺著抽煙。馬場發生的那場刺殺,又在他面對的天花板上電影一樣上演了。凌亂的場面里,滿頭大汗的趙前心中放不下身處險境的蘇門,陳開來奮勇的一撲,讓他不是十分明白一個照相師不怕死的動力來自於那兒。一連抽了三支煙以後,他聽到了隱約的三弦的聲音響了起來,那一定就是杜黃橋坐在他那把半新不舊的椅子上,開始他的營生。趙前後來懶洋洋地從沙發上起來,穿戴整齊以後,他叼上一支煙,打開了特別間的門,從一長溜正在修腳的人身邊搖搖擺擺地走過,再從杜黃橋的身邊走過。他彷彿還聽到了杜黃橋的一聲乾笑,按照慣例,他把一支555香煙塞進了杜黃橋的嘴裡,並且用那隻氣派的MYON—1937勉牌型號自動打火機給他點著了。
趙前走出澡堂的時候,在澡堂門口伸了一個懶腰。他的目光後來無所事事地落在隔壁的陳開來照相館
的招牌上,然後他晃蕩著走到了櫥窗前,看見了櫥窗里的那張斷橋的照片。他的腦袋略微有了一絲的空白,後來他的目光從照片身上扯了回來,對櫃檯里的金寶說,老闆呢。
金寶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說,我不像老闆嗎。
就在這時候,虛弱的陳開來晃晃悠悠地從澡堂向這邊走了過來,看上去他像是踩著一地的棉花。金寶隨即從櫃檯里出來,走到陳開來身邊一把扶住了,說,你怎麼回來了?
陳開來說,我不回來,是想讓照相館關門嗎?
趙前這時候看著弱不禁風的陳開來笑了,說姓陳的,你命真大。
陳開來也笑了,他盯著趙前一字一頓地說,老子命大福大,接下來你看好了,就是我飛黃騰達的日子。
這時候三弦的聲音再次清晰的從澡堂那邊傳來,杜黃橋正在唱的評彈是《十美圖》。講什麼知恩圖報真君子,我只要紗帽紅袍富貴榮,怎管他人命送終,我只有文華台前去密告,斬草除根我要搶頭功……
9
陳開來雞零狗碎的日子又開始了。他喜歡向楊小仙借用澡堂的特別間,或者是在照相館二樓那一小片空曠的地方支起桌子和杜黃橋吃灑。許多時候楊小仙和金寶也會一起喝兩盅,楊小仙總是嫌這個三弦師傅杜黃橋太臟,說你能不能把自己打理得乾淨一些,你能不能像陳開來一樣?當然,陳開來其實是喜歡聽楊小仙唱姚水娟的越劇《西施浣紗》的。聽戲的時候,他彷彿就能看到一個叫西施的姑娘,在戰國時期的陽光下若隱苦現穿過竹林或者一條小溪的樣子。馮少已經托楊小仙說了無數回親,說想娶金寶當家主婆。金寶說他結婚做什麼?給他當家主婆?聽到這話杜黃橋總是一臉壞笑,說你難道還想當他娘?金寶曾經建議楊小仙在澡堂收竹籌的時候順帶著賣花,她皺著眉頭說,馮少送的嘎許多花,多少浪費啊。花有什麼用,又不能當飯吃當酒喝當煙抽,不如直接送鈔票好了。鈔票有什麼不能買到?楊小仙撮合她和馮少的次數多了,自己就有些煩了,金寶也覺得煩,說要嫁你嫁給他好了。
這些許雞零狗碎的時光,讓陳開來過得並不踏實,他在等待沈克希的再次出現。無數次他對自己說,現在你是李木勝,李木勝在等待著沈克希。沈克希一直沒有來,這就讓陳開來的日子顯得無比的漫長。
在蘇門窗明几淨的辦公室里,崔恩熙正在向她報告,陳開來被人接走了。而且賽馬場事件的原因查明,「神駿」的身上被塗抹了母馬發情時的黏液,只要神駿經過,其他馬匹就會嗅到氣味而追逐它。而這種蓄意造成的哄亂,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亂中用鋼珠射殺蘇門。
我知道是重慶的人想讓我死。蘇門望著窗外一大片夕陽說,我現在還捨不得死。
沈克希是在舊曆春節的年後,所有零星的爆竹聲都消失以後,才踩著這個冬天的尾巴進入了陳開來照相館。一直到她站到了陳開來的面前,解下深深圍了半張臉的圍巾時,陳開來才認出這是蘇堤。在此之前,沈克希已經在照相館櫥窗上看到了那張斷橋的照片。她微笑著站在陳開來的面前,露出一顆小虎牙。原來沈克希在這個冬天走了很多照相館,在沒有發現斷橋照片的情況下,她撐著畫著蘇堤春色的陽傘出現在人員密集的馬場,是希望撞個運氣說不定能接上頭。自從上次在馬場奔突,情急之中離開處境危險之地後,她按照陳開來說的地址,找到了這家照相館。現在在鏡頭前,陳開來十分正規地為她拍下了一張照片。坐在鏡頭前的一張紅木骨牌凳上,沈克希說,還記得小時候的話嗎?
記得。那時候我們說的是什麼最漂亮?
沈克希又笑了,說我現在明白了,最漂亮的是和平。
那天沈克希拍照的心情無比美好,她顯得從容而淡定,和當小姑娘時候黃豆芽一樣的樣子完全不同了。她讓陳開來待命,並且嚴肅批評了那天在馬場救蘇門並且受傷的危險行為,然後她繫上了圍巾。那天她逗留的時間不長,她和她的灰色大衣一起消失在照相館的門口之前,告訴陳開來,她需要儘快聯絡小組其他成員,然後統一部署行動的計劃。
沈克希後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字條:漁陽里31號。她把紙條在陳開來面前晃了晃,隨即她將紙條燒了,說,你明天來找我。
那天杜黃橋竟然摸索著進入了陳開來鎖著門的暗房時,陳開來剛好洗出偷拍的蘇門的照片。杜黃橋開亮了暗房裡那盞昏黃的燈,然後當著陳開來的面,三下五除二就拆了一支手槍。他又讓陳開來看好時間,十秒鐘內必須把手槍裝好。他說你能行的,你連懷錶都能裝起來,裝一把槍算什麼?
那是一把勃朗寧M1910,號稱花口擼子,一共能裝六發9毫米的子彈,一斤二兩重。杜黃橋告訴陳開來,你跟我學怎樣?
陳開來十分嚴肅地說,你先告訴我,你是姓蔣的,還是姓共的?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學。
我猜你是姓蔣的,你是不是殺了俞應祥。我聽說俞應祥死前一個禮拜,他一家老少全都到了香港。我說了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學!
陳開來說,我為什麼要學這個?我是照相師!
照相能當飯吃?兵荒馬亂的時候,槍才是飯。你要學的還有很多,你以後要經常來澡堂洗個澡。我有事要交待。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聽我的有命活,你在醫院那條命就是我給的!
那天杜黃橋粗淺地教會了陳開來開槍,跟蹤和密碼識別。陳開來學得很快,他突然意識到,杜黃橋應該還會開鎖,不然他是怎麼像一縷空氣一樣進入暗房的。杜黃橋那天把槍插回自己的腰間時說,這個國家,需要我們去拯救。
我拍拍照片就行了,我拯救不了這個國家。
杜黃橋望著陳開來,好久以後才說,你真沒志氣。拍照片能當飯吃?我同你講,一輩子不拍照都沒有關係。
那天半夜,杜黃橋把陳開來拖到照相館二樓的那片空曠的角落,在那盞白熾燈下喝酒。杜黃橋仍然在為陳開來講述著關於拯救國家的道理。杜黃橋吃下一盅灑,突然說馮少送金寶回來了。
陳開來說,你怎麼曉得的。
杜黃橋說,我聽見一男一女的腳步聲,男的穿皮鞋,女的穿高跟鞋。男的走路鞋有些拖地,女的高跟鞋走路不穩。一定是對狗男女。陳開來望著杜黃橋說,你這算是在教我嗎?
杜黃橋說,當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果然,杜黃橋和陳開來都聽到了樓下金寶拍門時的聲音,她嘟噥著說自己今天生日了,她十分迫切地想吃餛飩。當她再次舉起手掌拍下的時候,門打開了,陳開來站在門口,盯了扶著她的馮少一眼,一把就把她扛在了肩上。陳開來扛著她上樓,說你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個生日,金寶大吃一驚說,你連這個也曉得的,我一看就曉得你是個聰明的人。陳開來扛著她走樓梯的時候,金寶的高跟鞋掉了。在後來的記憶里,金寶仍能清晰地記得她十分清楚嚷著鞋掉了。金寶還說,杭州城竹竿巷那個算命的海半仙說過我五行缺東,你的陳裡面有一個東字,所以你就是我的人。
五行有東嗎。
五行難道就不能有東嗎?
陳開來終於上了二樓,他把金寶扔在了她房間里的床上,又蓋上了被子。然後他將金寶的高跟鞋從樓梯上拎進她的房間,扔在床前。杜黃橋眯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陳開來做這些。金寶彷彿已經睡了過去,她打呼的聲音漸漸響了起來。陳開來推開杜黃橋說,讓這個女人睡吧。
杜黃橋說,她看上你了。陳開來說,你怎麼曉得的?杜黃橋說,她說了五行缺東。
這時候馮少的聲音從照相館門口傳了上來,馮少說,她睡下了嗎?
陳開來和杜黃橋就對視了一眼,皺皺眉頭都搖了搖頭。馮少的聲音再次傳了上來,陳開來你趕緊給她的門鎖上。你可以回你自己屋裡廂休息了。
陳開來和杜黃橋再次對視了一眼。陳開來突然衝到了二樓的窗邊,對著樓下的馮少大吼一聲,你要是再跟我羅嗦半句,我馬上就鑽進金寶的被窩。
這時候馮少愣了有很長的時間,他回過神來以後,捧著那束沒有送出的花,十分萎頓地走遠了。10
崔恩熙是在第二天下午帶走陳開來的。杜黃橋難得沒有拉三弦的片刻時光里,他把自己安排在澡堂門口一張半新舊的骨牌凳上曬太陽。他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陳開來胸前掛著照相機從照相館出來,上了一車黑色的轎車。在關上車門之前,陳開來朝杜黃橋深深地看了一眼。杜黃橋笑了,輕聲說,記住命不是自己能定的。
在之前的上午十點鐘光景,蘇門讓崔恩熙陪她去靜安寺中上的鴻翔時裝公司,訂了一件緞面旗袍、一件呢絨旗袍,以及兩件男式襯衫。此外,她訂了一件百草裙,上面有各種植物的樣子。蘇門知道之前在民國22年,當選電影皇后的胡蝶在這家店訂做的是百蝶裙,一百隻蝴蝶在她身上熱烈地起舞,驚艷了全上海。蘇門訂男式襯衣是因為她在家的很多時候,喜歡穿著寬大的男式襯衫當家居服。蘇門之所以選了鴻翔公司訂衣服,還因為宋慶齡曾經為鴻翔題詞:推陳出新,妙手天成。國貨精華,經濟干城。蘇門告訴崔恩熙,宋慶齡說國貨精華,這是肯定錯不了的。
崔恩熙說,價鈿很貴。
蘇門就說,有便宜的好貨嗎?
蘇門和崔恩熙從鴻翔時裝公司里出來以後,直接去了梅機關,機關長影佐將軍十分高興地接待了她。然後影佐將軍陪同蘇門一起前往76號特工總部,主任李默群帶著蘇門進入了專門為她蹲點76號而準備
的辦公室。打開門,在辦公桌前坐定的那一刻起,也意味著汪精衛的中央政府財政部秘書長蘇門對76
號的督查由此開始。影佐那天站在李默群辦公室門口,臉上盛開著日本式的笑容,十分輕鬆地告訴李默群,從今天開始的每一秒鐘,如果蘇門的安全有所閃失,那麼76號人員差不多將全部受到株連。直到蘇門完成對76號的督查。那天蘇門發現她椅子的位置,正好是在窗前射進來的一小束光線中。而窗台上的一盆蘭花,綠得讓人發慌。
在影佐將軍的內心最深處,特別支持汪政府的督察大員蘇門帶著她的人馬對76號的進駐。大日本陸軍司令部每月撥款給76號三十萬的運營經費,這錢不能花得不明不白。所以影佐其實也想借力蘇門的督查和清理,讓76號的財務狀況變得井然有序。
影佐將軍和李默群離開蘇門辦公室後沒多久,陳開來就被崔恩熙帶到了蘇門的面前。蘇門是陳開來受傷中毒後,頭一次見他。蘇門說,坐!
陳開來就在蘇門對面坐了下來。蘇門站起身,走到陳開來的面前,直視著陳開來的眼睛。蘇門說,你可以來76號上班。這兒的薪水比你開照相館好多了。
陳開來說,我不想來。蘇門告訴他,你必須來!讓我來是為你拍照嗎?
不是,是為了保障我的安全。
蘇門說完,迴轉身坐回到了她的椅子上。她看了崔恩熙一眼,崔恩熙隨即從腰間拔出一支手槍,亮在了陳開來面前。崔恩熙說,你看清楚。崔恩熙說完,隨即把一支槍拆和七零八落,然後又眼花繚亂地把那支槍重新組裝了起來,說,看清了嗎?
陳開來緊緊盯著桌面上的手槍,彷彿是要用目光將那支槍融化。他緊盯著槍,說,看清了。崔恩熙舉起右手腕,盯著手錶說,開始!陳開來一拍桌子,那把槍彈跳起來,陳開來接住的同時,已經開始拆槍,再重新裝上。這一次,陳開來竟然只用了八秒鐘組裝槍支。
崔恩熙有些驚訝。誰教你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陳開來邪笑著看了一眼蘇門,蘇門點了點頭說,你的腦子越敏捷,我越需要你。可是我並不需要你。
你沒有資格跟我說這樣的話,你只有兩個選擇,死去和服從!那為什麼你身邊有那麼厲害的保鏢了,還要我來當你的跟班?蘇門告訴他,因為你是我的福星。
陳開來笑了,他說,我那家本來會在一年之內就名揚上海灘,並且財源廣進的陳開來照相館怎麼辦?蘇門不響。崔恩熙把手槍插在了陳開來的腰上,拍了拍陳開來的腰說,說,姓陳的,你不用再羅嗦了。走!
那天陳開來大搖大擺地離開了特工總部。在離開蘇門的辦公室前,他把一隻紙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說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然後他走向那條離開的路,一步步穿越了操場。操場上照例有幾個日本憲兵在打籃球,他們連正眼都沒有瞧他一眼。倒是陳開來站在那兒,像一個稱職的觀眾一樣,一直看著他們打籃球。有好幾次,他還替他們把滾出場外的球踢了回去。當然更多的時間裡,他站在操場上,像一棵蕭瑟的水杉。
那天在辦公室,蘇門打開了盒子,她笑了一下。順著窗玻璃往下看,可以看到陳開來在認真地觀看日本人練球。
第二天開始,崔恩熙就對陳開來作了短暫的培訓。陳開來的進步非常快,這讓崔恩熙覺得,可能陳開來天生就是幹這一行的。那天在靶場,陳開來看到崔恩熙雙槍齊發,她打的竟然是用線吊著的麻將牌。她不打麻將牌,她打的是線。在散手訓練的時候,陳開來一個大背摔摔翻崔恩熙的時候,崔迅速用雙腿絞住了陳開來的脖子,將他重重地甩了出去。隨即她又撲上前,將陳開來的的喉嚨猛地鎖住,說,現在你的敵人如果不是我,你已經死了。
陳開來說,如果不是你把我弄到76號來,我為什麼會死?崔恩熙說,你現在要學會的,只是服從!
陳開來說,你為什麼要讓我在蘇門身邊。你的身手足夠好了,我根本不可能超過你。
崔恩熙冷冷地看了陳開來一眼說,我是個隨時都需要去為蘇長官死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要作為我的替補。
然後崔恩熙一個勾腳,陳開來隨之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鼻青臉腫的陳開來心底里悲鳴了一聲,就那麼長久地四肢攤開躺在冰涼而堅硬的地上。他突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跌碎成了碎片。
那天夜裡,杜黃橋讓楊小仙去飯館叫了幾個小菜,讓他們送上門來。杜黃橋在澡堂打烊後把陳開來從照相館拖出來,叫來一起吃酒。這幾天,杜黃橋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陳開來三天兩頭往76號跑。所以在三杯酒下肚以後,他捋了一下嘴巴上的酒水,說很好。你可以多關注那邊的動向,要及時向我報告。
那天的酒喝得有些酣暢,是因為陳開來突然需要去76號,這讓他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杜黃橋找了一間特別間,開著了水汀,在涌動的熱浪里,杜黃橋不僅給陳開來上了跌打損傷的葯,還給陳開來狠狠地鬆了一回骨。有那麼一刻,杜黃橋說話的語氣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杜黃橋手下用力,說你這點小傷小痛算什麼?咱們不怕。陳開來把頭埋在皮沙發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句話也不說。他想起早年死去的父親,抱著生病發燙的少年陳開來,沖向醫館時的情景。父親看到郎中的幾根銀針扎進了兒子的身體時,他整個人終於像一頭耕壞了犁的老牛一樣累癱在地上。
這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金寶從米高梅舞廳收工,瘦弱的馮少叫了一輛車子把她送了回來,並且背她下了車。金寶又喝得爛醉,她的雙手就環在馮少胸前,手中拎著的正是那雙高跟鞋。那天金寶氣壯山河地吐了馮少一身,馮少就在那難聞的氣味里跑前跑後,把金寶扶上了二樓,在床上安頓下來。金寶還在說著胡話,她大概是在想念她的奶奶,所以她不停地說,奶奶,我和銀寶你完全可以放心的呀。這時候的陳開來剛好從澡堂回到照相館,他就像一個影子一樣一言不發地看著馮少匆忙地從照相館裡出來。馮少最後不忘把那束道具一樣的花放在照相館的門口,他正在叫黃包車離開的時候,陳開來閃身擋在了他的面前。
陳開來說,她都醉成這樣了,你還不下手。你這是在等什麼?等下酒菜嗎?
馮少突然驚訝地盯著陳開來說,你怎麼好這樣說的,要是那樣做,不就是乘人之危么。陳開來說,那我問你,你喜歡她什麼?喜歡她會跳舞嗎?
馮少想了很久以後說,她讓我覺得舒服。接著他又說,你想,她連我愛吃餛飩都記得很清楚。陳開來冷笑一聲,說那是她自己喜歡吃餛飩。她只會騙你。
馮少顯然生氣了,他十分憤怒地用尖細的嗓門吼了一嘴,我不管。接著馮少又十分堅決地說,我不准你這樣說她。
陳開來拍拍馮少的肩說,老兄你能受得了她,那你是真有耐心、信心和雄心。
馮少不滿地白了陳開來一眼,聽她講,你是她的表兄弟。你作為表兄弟怎麼好這樣落井下石的說她的?
陳開來冷笑一聲,咬著牙說,我是他表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