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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魔鬼自瓶中而生

所屬書籍: 西域列王紀

玄奘、阿術、麴德勇、王妃、麴文泰全都呆住了,所有人的心中都湧出深深的恐懼——這個大衛王瓶里,竟然真的有一隻無所不能的魔鬼么?

「惡魔阿卡瑪納,聽我號令!」麴智盛手按大衛六芒星,嘶聲大吼。

瓶身的黑煙更加濃烈,緩緩從鏤空的花紋里涌了出來,凝聚成一團,筆直上升,直到屋頂才被阻擋。黑煙越來越濃,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彷彿有個東西正在煙霧裡掙扎,過了片刻之後,黑煙凝成一團,只有一點余尾和瓶口相接。

這時,更驚人的事情發生了,大殿中竟然響起轟隆隆的大笑聲,黑煙不停地變換形狀,抖動不已,似乎在興奮地大笑:「尊貴的王子,這是您第二次召喚我。」

那惡魔的口音有些含混不清,居然帶著股異域腔調。眾人都駭然不已,玄奘更是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宛如有生命般的黑煙,他雖然信佛,卻實在無法想像,光天化日,王宮之內,這大衛王瓶中竟然真的能釋放出魔鬼。

「第二次,我清楚。」麴智盛不耐煩地道,「我會履行承諾,此生必定許下三樁心愿,然後將你徹底釋放。」

「可惡的薩珊波斯皇帝,欺騙了我四百年,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諾。」惡魔阿卡瑪納沉悶地道,「你若是完成兩個心愿就讓我沉睡,那麼你的後代子孫一旦喚醒我,我勢必會報復他!我再也不能容忍了!」

「知道,莫要再廢話。」麴智盛哼了一聲,「現在聽我第二個心愿!」

惡魔阿卡瑪納不說話了,麴智盛冰冷地掃視著大殿里的眾人,這時的大殿里,除了麴德勇、王妃和薛先生,就是麴文泰、玄奘、阿術、朱貴這些被看押起來的人,以及龍突騎支和他手下的十六名龍騎士,一百多名中兵。麴智盛不帶絲毫人間感情的冰冷目光注視過來,無論國王還是勇將,戰士還是普通人,大家都是一身雞皮疙瘩,誰都不敢與他對視。

「父王、伴伴、法師、阿術,你們過來。」麴智盛朝他們招了招手,四人依言走過去。

「二哥,我不殺你。」麴智盛道,麴德勇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王妃是我的母后,我也不殺您。」

「龍王陛下……您是霜月支的父親,我不想讓她傷心,也不會殺您。」麴智盛冷笑一聲,指了指其他人,瘋狂地大笑道,「你們陰謀叛亂,你們拆散我和霜月支,靠的就是這手中的刀劍么?那麼,我就剝奪你們的力量吧!阿卡瑪納,讓這些叛亂者,讓這些強搶霜月支的人,統統去死吧!」

「哈哈哈哈!」煙霧裡的惡魔阿卡瑪納放聲大笑,「尊貴的王子,你的第二個心愿竟如此簡單?」

「沒錯。」麴智盛惡狠狠地道。

「不要這個王國的王座?」

「不要!」

「不要做西域的萬王之王?」

「不要!」

「不要擁有這個世上最強大的軍隊,最富有的寶藏,最美麗的女子?」

「不要!」麴智盛溫柔地拉著龍霜月支的手,不耐煩地道,「你廢什麼話?有了霜月支,我什麼都不要!」

「好!」惡魔阿卡瑪納低低地說了一聲,突然之間,煙霧消失不見,就彷彿從未出現過。

「救我——」眾人正在詫異,突然薛先生用一隻手抓住自己的喉嚨,眼珠凸出,失神地凝視著王妃,他伸出另一隻手,似乎想抓住什麼,猛然間嘴角滲出了一絲鮮血,撲通栽倒在地。

「薛先生——」王妃嘶聲大叫,衝過去抱起了他。

薛先生掙扎著,似乎想跟王妃說什麼。王妃把耳朵湊在他嘴邊,薛先生喃喃地說了一句,隨即氣絕身亡。王妃臉色一變,驚訝地朝玄奘看了過來。玄奘納悶不已,和阿術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有些詫異。

玄奘還沒來得及深思,十六名龍騎士、一百多名中兵、三十多名流人便同時口角淌血,哼也不哼一聲,一個個翻身摔倒,一動不動。一百多人的死亡,就彷彿是一座森林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瞬間砍伐,並不寬敞的宮殿里眨眼間屍橫遍地,變成了一座修羅殺場!

「不——」麴德勇徹底驚呆了,他的彎刀還搭在麴文泰的脖子上,但整個人都呆住了,似乎渾身上下所有的精氣神被抽取一空,成了一副軀殼。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個有如木雕泥塑,心底湧出深深的恐懼,寒意自尾骨躥上脊背,頭髮幾乎要直豎起來。此時正是黃昏,日光透過穹頂照耀在眾人的臉上,地面的屍體上,所有人的眼睛裡都閃耀著濃濃的血色。

麴德勇大叫一聲,瘋狂地跑到了大殿外,一眼望去,頓時一個踉蹌,口中噴出一股鮮血,撲通跪倒在地。這時玄奘、阿術、龍突騎支、麴文泰、王妃、朱貴等人也紛紛走出來,頓時一個個身子發軟,驚恐得說不出話來。

——庭院中原本有八九百名中兵,麴德勇派了三百人去殺麴仁恕,還剩下五百人,除了包圍這座宮殿,還看押著張雄和宿衛。但此時,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卻是滿地的屍體,橫七豎八,狼藉不堪。無聲無息地,五百餘人盡數死絕!只有張雄和那些宿衛傻獃獃地站在屍體堆里,似乎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庭院里還有一些薛先生手下的流人,早先被麴德勇攆了出來,沒有遭到大衛王瓶的殺戮,一個個嚇得發傻,拎著刀劍不知所措。

玄奘驚駭地望著龍霜月支,見她臉色雖然蒼白,但眼神里卻有一股掩飾不住的興奮,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寒戰。這女人,難道連這一幕也控制在手中么?

玄奘正想著,張雄閃電般衝到麴文泰身邊:「陛下,您沒事吧?」

麴文泰這才醒覺過來,但仍舊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穩。張雄的統率能力在這一刻展露無遺,命令宿衛迅速控制了場面,麴德勇、宇文王妃和那些流人紛紛被刀劍制住。

麴德勇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場策劃周密、毫無破綻的政變,在成功之際竟然被大衛王瓶殺光了所有人。他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刻,瞬間跌到了谷底。

這時,麴智盛拉著龍霜月支的手走了出來,冷漠地看了看滿地的屍體,嘆道:「真是何苦來哉?父王,麻煩您讓人把我宮中的屍體都搬出去,霜月支不喜歡見這些東西。還有,你們不管誰做國王,都不要再來攪擾我,就讓我和霜月支享受幾天寧靜吧!」

說完他拉著龍霜月支回了宮。龍霜月支回頭叫道:「父王,霜月支對不起你!」

龍突騎支似乎早已經嚇得心膽俱裂,似乎沒聽見女兒的聲音,只是盯著麴智盛,就像見了鬼一樣。

麴文泰已經慢慢恢復了勇氣,他知道此時自己必須掌控局面,處理善後事宜。他冷漠地看了一眼麴德勇:「你還有什麼話說?」

麴德勇慘笑:「天命在你,不在我,如此而已。十八年前,我們兄弟和睦,父子親善,又是誰讓事情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麴文泰終於暴怒,猛地衝上去一腳將他踹翻,嘶聲吼道:「謀逆的是你,難道錯的是我嗎?」

「你沒錯?」麴德勇慢慢地爬起來,臉上卻露出譏誚的笑容,「為什麼你每個兒子都恨不得你死?為什麼你的每一任王后都在內心詛咒你?」

麴文泰臉色突然煞白,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幾乎站立不穩。麴德勇淚如雨下:「從少年時起,我便以你為豪。那時,你輔佐祖父,保護絲路,剿滅盜匪,對抗外國,在我心中,是一個功勛赫赫戰無不勝的英雄!我從小立下心愿,將來也要做一個大將軍,輔佐大哥,為高昌打下赫赫聲名!可是,又是誰激發了我的野心,誘惑我走上了奪權謀逆、殺兄弒父的絕路?」

麴文泰嘴唇嚅動,忍不住望著玄奘痛哭起來:「法師啊,難道這是上蒼對我的懲罰嗎?」

「陛下,」玄奘輕嘆一聲,「因緣種下,種子發芽,可以鋤掉;樹苗生長,可以砍掉;花開之後,可以摘掉;可是這顆有毒的果子既已成熟,就必定會落在地上。」

「是啊,果子熟了,無論香甜也好,有毒也好,終究要落地。」宇文王妃默默地走到麴德勇身邊,挽住他的胳膊,輕嘆道,「二郎,事已至此,多說何益?你我功敗垂成,只能怨恨上蒼不公吧!」

麴德勇痴痴地望著她,一個身軀嬌小,一個雄壯如山,兩人牽手而立,竟有一股霸王別姬般的悲涼。

麴德勇托起宇文王妃的臉,用袖子輕輕擦著她臉頰上的血痕,笑了笑:「既然要走,我讓你漂漂亮亮的。從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和你在一起,多少年了!唉,為何這世上的女人,總是沒有一個能超過你呢?」

宇文王妃失聲痛哭,麴德勇也淚流滿面:「莫哭,莫哭,今生不能娶你,到了地獄能在一起也是好的。到那裡,咱們再也不入輪迴了,我要讓你永遠幸福。」

「父王,」他朝麴文泰笑了笑,「我只是想效仿玄武門兵變而已,從未想過殺你,也不會讓你背負殺子的罪孽。」話音未落,他的口角忽然淌出一縷鮮血,宇文王妃低頭一看,他的胸口赫然插進了一把短刀!

這短刀長有六寸,深深地插進了胸膛,只剩刀柄。

王妃毫不吃驚,只是痴痴地凝視著。麴德勇努力笑笑:「我實在不忍殺了你,玉波,我先走啦!」

說完,他無力地鬆開了她的手,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王妃凄涼地笑了笑:「傻子,為何如此殘忍,讓我眼睜睜看著你死去?」撲過去就要拔麴德勇胸口的短刀。

麴文泰漠然看著,朱貴手疾眼快,就在王妃的手指觸及短刀之時,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王妃,不可如此!」隨即將王妃拖離了麴德勇的屍體。他跪倒在麴文泰面前大哭:「陛下,她是王妃啊!」

麴文泰有些憤怒於朱貴的自作主張,但王妃既然沒能自殺,終究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她殺掉。他神色複雜地凝視著這個女人,只好揮手命令張雄:「先帶走吧,我不想再見到她!另外,你立刻控制兵部和中兵營,將一干人等悉數抓起來!」

張雄知道耽擱不得,急忙押著宇文王妃匆匆離去。王妃一邊被推著走,一邊嘶聲大笑:「你讓我活著,就像把那顆有毒的果子捧在手心!我會日日詛咒你!」

麴文泰慘笑:「我麴氏王族已經中了魔鬼的詛咒……」猛然想起一件事,「朱貴,快帶人去救仁恕!」

朱貴臉色大變,剛才麴德勇已經派人去殺麴仁恕了!從這裡到東宮,距離並不遠,麴仁恕此時只怕凶多吉少。他急忙答應一聲,匆匆點了幾十名宿衛,朝著東宮狂奔而去。

東宮,此時早已屍橫遍地,血流成河。麴德勇派中兵來殺麴仁恕,麴仁恕雖然不知詳情,卻也不願束手就擒。張雄為了他的安全,派有一百名都兵保護他,若是暗殺,這些兵力足夠阻擋任何一個刺客,但面對中兵的精銳卻遠遠不夠了。

中兵們宣讀了詔令,見麴仁恕不自裁,立刻強攻,用圓木撞塌圍牆,殺進了東宮。麴仁恕拚命抵抗,但寡不敵眾,片刻間死傷遍地,一百名都兵幾乎被斬盡殺絕。麴仁恕見勢不好,在幾名殘兵的保護下,架起梯子翻過圍牆,逃之夭夭。

他在高昌國最大的倚靠便是張雄,此時他還不知道張雄已經率人去王宮平亂,驚慌失措之下便在王城的民居中東躲西藏,朝張雄的府邸逃去。穿過七八個院落之後,他身邊已經空無一人,但好歹中兵們似乎也被甩開了。

麴仁恕鬆了口氣,悄悄摸向張雄的府邸。不料剛路經一處院落,門內猛地伸出一隻手將他拽了進去,麴仁恕魂飛魄散,轉身就跑。

「世子,不要驚慌!」那人沉聲喝道,聲音似乎挺熟悉。

麴仁恕顫抖著轉回身,這才鬆了口氣,卻是朱貴。朱貴一身便裝,神情冷峻地將他拽到葡萄架下:「世子,外面到處都是二王子的人,大將軍也在王宮平叛,並不在府中。」

「伴伴,救我啊!」麴仁恕幾乎要哭出來,像碰到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朱貴的胳膊使勁兒搖晃。

朱貴極為冷靜,安慰他:「世子放心,是陛下命老奴來救您的。二王子已死,此時外面還有叛黨未清,您只要待在這個院子里,過得一時三刻,便會安然無恙。」

麴仁恕這才長出一口氣,流淚道:「兄友弟恭,何以鬧到如此地步啊!」

「只因世子錯生在了帝王家。」朱貴笑道。

麴仁恕愕然,猛然間只覺胸口一痛,他駭然低頭,只見一把短刀插進了自己的心臟。麴仁恕獃獃地抬起頭,嘴角淌出了鮮血,喃喃道:「伴伴,為何殺我……」

朱貴沉默片刻,嘆道:「諸般惡業,報應在我。願世子早入輪迴,早得解脫。」

麴仁恕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音,想問個明白,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雙手拽著朱貴的衣襟,慢慢滑在了地上。

朱貴平靜地蹲下去,用麴仁恕的衣服按住傷口,輕輕抽出短刀。鮮血瞬間湧出,但量卻極少,那短刀拔出之後,霜刃如雪。這是上好的烏茲鋼所鑄,他生平只鑄造過兩把。

朱貴離去之後,又過了許久,一個年輕男子走進了庭院。他似乎知道院子里必定有一具屍體,徑直走到葡萄架下,蹲下去打量早已冰冷的屍體。他看得很仔細,彷彿一名仵作,甚至把一根鋼針探進了傷口,測量深度。

「深入寸半,恰好刺穿心臟。」年輕男子喃喃自語,「看不出來,這老太監倒是個高手啊!高昌亂局,越來越有意思了,這廝究竟想幹什麼?」

這時,衚衕里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兵刃與甲胄的碰撞聲。年輕男子眉毛一挑,悄悄地從院子另一側穿了過去。他剛走,就聽見有人驚叫:「世子……」

王城的民居大都相連,年輕男子穿過幾座院子,走到了正街上。市面繁華,商賈買賣熱火朝天,即使到了黃昏也不曾稍減。年輕男子負手在大街上悠閑地走著,看得很仔細,店鋪種類、貿易額度、貨物名目、商品價格,他就像一個第一次行商的商賈,貪婪地獲取著一切知識。

忽然間,身後一陣大亂,一群宿衛抬著麴仁恕的屍體狂奔而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恐絕望的神情,滿頭大汗,朝著王城的方向飛奔。

年輕男子遺憾地搖了搖頭,卻沒有理會,躲避在了道旁,等宿衛們抬著屍體過去,才又開始慢悠悠地走著。他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到了晚餐時間,他還特意走進一家龜茲人開的「白氏名食店」,吃了一頓正宗的西域畢羅餅。

年輕男子嘖嘖讚歎:「倒不比昔日長安西市上的韓約做得差!」

正在這時,忽然街上人群大嘩,紛紛朝王宮方向擁去。年輕男子露出詫異之色,丟下幾枚高昌吉利銅錢,跑出店鋪,揪著人就問:「發生什麼事了?」

「殺人了!」那人頭也不回。

年輕男子隨著人流到了王宮外,頓時吃了一驚,的確是殺人了,不是一人,王宮西牆密密麻麻跪滿了待斬的囚犯,粗略一數,竟有六七十人!每人身後,都站著一名宿衛,手提長刀。而更詭異的是,這些囚犯的對面,卻跪著一名年輕的僧人!僧人的身邊,跪著一名八九歲的孩子!至於左衛大將軍張雄,則一臉煩惱,正彎腰勸說那僧人。僧人只是閉目誦經,毫不理會。

年輕男子越看越奇,問旁邊一名老者:「老丈,這是怎麼回事?」

老者見他衣衫華貴,也不敢怠慢:「公子,據大將軍言道,此乃是前隋流人,竄居高昌,圖謀叛亂。老朽聽說,方才王宮之內喊殺震天,估摸便是這些流人作亂。」

「那這僧人呢?」年輕男子問。

老者合十念誦:「阿彌陀佛,公子,這位僧人乃是大唐來的高僧,玄奘法師,是高昌王請來的最尊貴的客人。他的聲名傳播西域,就像那天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我們每個人都看得到。高昌王想處決這些流人,法師得知之後,便來到這刑場,跪在他們面前,只是念經,一句話不說。大將軍勸也勸不走。想來法師是可憐流人之苦,想為他們超度吧!」

年輕男子怔住了,臉色嚴峻起來,默默地注視著局勢的發展。

這時張雄苦口婆心勸了半天,玄奘只是不理,默默誦念經文。張雄無奈地道:「法師,我不是不知道您的心思,可是我實在無法違逆陛下的旨意啊!您不如進宮去見見陛下,若是他能赦免,我自然放人。」

玄奘睜開眼睛,淡淡道:「陛下痛失兩名王子,心摧腸斷,早已對你下了嚴令,必定要斬殺這些流人。只要貧僧離開一步,六七十顆人頭便會落地。」

張雄啞口無言,恭恭敬敬地朝玄奘施禮,道:「法師,我乃陛下的臣子,沒有陛下的命令,如何敢釋放這些亡隋流人?法師只要請來陛下的一句話,我必定放人。我保證,法師離開之後,我絕不擅自處置。」

玄奘還沒說話,那年輕男子笑吟吟地走進了刑場:「既然是亡隋之人,如何處置,為何要高昌王來決斷?」

張雄和玄奘同時轉身望著他。見此人二十齣頭,長手長腳,相貌文雅中帶著一絲粗糲,服飾也是唐人打扮,略微與高昌漢人有所不同。張雄皺了皺眉:「你是何人?怎麼敢擅闖刑場?」

年輕男子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枚兩寸長的銅質魚符,遞給了張雄。張雄納悶地接過去,翻來覆去地看,這枚銅質魚符只有半邊,彷彿一條魚從中剖開,只是內里的銅面上刻著一個陽文的「同」字,而魚符的中縫彷彿還刻著兩個字,仔細辨認,卻是「合同」二字從中分開的半邊字。想必拿到了另一半魚符吻合,才會形成完整的「合同」二字。那銅面的「同」字下方,還刻著一行小字:右衛率府長史王玄策,欽命出使。

張雄臉色頓時大變:「你是……」

年輕男子沉聲道:「大唐使者王玄策,求見高昌王陛下。」

麴文泰此時心力交瘁,卧病不起,但聽得大唐使者來到王城,還是抱病接見。張雄陪著王玄策和玄奘來到宮中,阿術照例像個小跟班,寸步不離地跟著玄奘。

麴文泰裹著厚厚的毛毯,臉色蠟黃,半躺在王座中。見他們進來,他先朝著玄奘抱歉地苦笑,隨即對王玄策說:「貴使遠自大唐而來,本王原本應該出城迎候,只是賤體有恙,渾身無力,實在是失禮了。」

王玄策笑著拱手:「哪裡,哪裡,下官原本是出使西突厥的王廷,只是路經貴國,不曾遞交國書,還請陛下諒解。」

面對大唐這個龐然大物,麴文泰還有什麼不諒解的?他只好苦笑:「好說,好說。對了,貴使怎麼一個人來到王城?使團呢?」

王玄策笑了笑:「萬里西域,有我一人足矣。」

麴文泰讚歎:「到底是上國使者,氣度不凡哪!貴使今日來見本王,可是有所見教么?若是需要酒水乾糧的供應,請儘管吩咐就是。」

王玄策回道:「酒水乾糧,我會自行購買,不敢有勞陛下。我今日來,是看見王宮外要處斬我大唐百姓,心裡頗為不解,所以特來問問陛下。」

麴文泰臉沉了下來,道:「貴使,那些亂民,可算不得大唐的百姓吧?自隋末起,他們就流亡西域,到了我高昌,自然便是高昌人,他們在我高昌叛亂,本王處斬他們,有何不可?」

王玄策不動聲色,淡淡地道:「自從我大唐替代前隋,前朝所有的一切,無不是我大唐所有。他們既然曾經是前隋的百姓,那自然也是我大唐的子民。即便他們流亡到了西域,他們故鄉的戶籍上,也還有著他們的姓名。陛下擅自殺我大唐子民,下官若是沒見,倒也罷了,可如今見了,等回到長安,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玄奘內心禁不住感慨,他自從來到西域,雖然受到各國國王的熱情招待,但作為僧人,倒並沒有感受到太多大唐的國威,如今見這王玄策孤身一人,卻在高昌王的面前軟硬兼施,甚至出言威脅,他才看到,大唐的崛起,對西域各國是何等的威壓。

麴文泰到底是一國的國王,聽了這話,面上現出一絲慍色:「貴使可知道,這些人在我高昌國犯了罪,意圖謀反!這等謀逆大罪,放到哪個國家都不會赦免吧?」

王玄策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倒是,這些人必須嚴厲懲罰。要不這樣吧,陛下,您先把他們關起來,等我從西突厥王廷回來,將他們帶回大唐,依照唐律,嚴加處置,如何?」

麴文泰頓時張口結舌。他沉默地盯著王玄策,臉色潮紅,深深地感受到一種屈辱。王玄策面帶微笑,和他對視著。

「陛下,」玄奘急忙道,「可否聽貧僧講一個故事?」

麴文泰道:「能聽法師講法,乃是弟子的無上榮幸。」

「昔有一人,養育七子。」玄奘道,「一子先死。此人見兒子已死,便欲將其屍體停置家中,自己攜其他六子離去。有鄰人見到,問之:生死殊途,你應當將屍體遠遠地埋葬,為何將死者留在家中,生者反而離去?那人聽到,暗中思量:人死之後,的確應當遠埋他處,可我用什麼方法把他拿出去埋葬呢?看來必須再殺一個兒子,便可湊成一擔挑出去。於是他便殺了一子,將二子放在擔子兩頭,恰好平衡,擔出去埋了。」

這個故事一講完,麴文泰禁不住苦笑:「法師,世上哪裡有這樣愚蠢之人!」

張雄也驚訝:「是啊,這委實不可思議。此人太過愚蠢。」

玄奘道:「此愚人並非別人,正是陛下您啊!」

張雄為了緩和氣氛,正在湊趣,頓時不敢再說了。麴文泰大吃一驚,忍不住苦笑:「法師何出此言?」

「兩位王子相繼死去,此中緣由,陛下您難辭其咎。」玄奘淡淡地道,「然而死者已矣,對於陛下而言,當遠葬山陵,召集眾僧做法,超度亡者升天。一為死者靈魂安息,二也為陛下清贖罪孽。可陛下怎麼做呢?遷怒於亡隋流人,斬殺六七十人,這豈不是正如那愚人一般,為了兩肩的平衡,不惜罪上加罪,殺子成擔嗎?」

「說得好!」王玄策嘆服不已,「法師,早在大唐時就聽說您的名聲,弟子學的是儒家,頗不以為然,今日一見,實在是嘆服啊!」

麴文泰早已呆若木雞,凝望著大殿外的虛空,忽然一聲慘笑:「法師,弟子受教了!殺子成擔!哈哈,殺子成擔!我那兩個兒子,當真是死於我的手中啊!」

麴文泰老淚縱橫,竟然在這大殿里號啕痛哭。

朱貴侍候在身邊,眼見麴文泰哭成這樣,也傷心不已,走上前:「陛下,您身子虛弱,還是回後宮歇歇吧!」說著命幾名宮女把他攙扶了起來。

麴文泰拭了拭淚,長嘆一聲:「太歡,把那些人放了吧!」

聲音凄涼不堪。這半日的時間,麴文泰竟彷彿老了十多歲。玄奘默默地望著他,看見他的頭上竟然多了一些白髮。

麴文泰正打算走,歡信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進來:「陛下!陛下!焉耆有國書送到!」

麴文泰愣了愣,又蹣跚地回到王座,命歡信將國書呈了上來,他展開羊皮捲軸一看,頓時臉色灰白,呆若木雞!

張雄急忙道:「陛下!」

麴文泰獃獃地想了想,把國書交給歡信:「拿給大將軍和大唐使者都看看。」

眾人一愣,連王玄策也有些不解,焉耆給高昌的國書,為何會讓他這個外國使者看?

歡信將國書遞給了張雄,張雄一看,臉色也變了,神情複雜地又交給了王玄策。

王玄策展開看了看,焉耆使用吐火羅語,高昌使用漢語,因此國書是用兩種語言寫成,事實上王玄策作為右衛率府的文職官員卻出使西域,正是因為他對西域諸國的語言極為精通。

王玄策看完,臉上卻一片平靜。

麴文泰朝著玄奘苦笑:「法師想必還不知道焉耆人發來什麼國書吧?龍突騎支向本王宣告,三國正式對高昌宣戰,絲綢之路暫時封閉。」

張雄霍然而起:「陛下,臣去交河城,勢必將焉耆人擋在國門之外!」

麴文泰流淚不已:「太歡,德勇已經去了,你若不在,王城誰來鎮守?再說了,三國聯軍多達八千人,便是我高昌舉國出動,也不過五千之數,若是龍突騎支將我國的大軍吸引到了交河,然後出奇兵橫渡沙漠來攻打王城,那又該如何?」

張雄心有不甘,卻終究無可奈何。沒辦法,實力懸殊。高昌與這三個國家分別相比,實力相差並不大,甚至還略有勝之,但三國聯軍,那就遠遠不是高昌所能及了。八千大軍,在西域諸國已經是無可匹敵的兵力。

麴文泰殷切地望著王玄策:「貴使,大唐和我高昌一樣,都是漢人之國,這麼多年來,中原衰微,漢人在西域備受夷狄欺壓,如今大唐雄視天下,還請貴使看在漢家血脈的分上,能出手助我高昌啊!」

王玄策默然片刻,拱手道:「陛下,我大唐當然希望西域安寧,可我此次是奉旨出使西突厥,我皇並未允許我插手西域各國的紛爭,便是我有心幫您,名不正言不順,該如何做才是呢?」

麴文泰求助似的看著玄奘,玄奘左右為難,卻知道自己不該插手這種國家大事,只好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捻著念珠念佛。麴文泰無奈,只好問王玄策:「貴使,那要如何才能求得大唐的援手?」

「陛下,」王玄策道,「掃平三國之患,對我大唐而言不過是揮手間的事。但是陛下與西突厥關係匪淺,在你高昌國的每一座城池,如今都駐有西突厥王廷的吐屯,每年從您這裡徵收商稅,同時也監控著國中的動向。我大唐若是插手,讓統葉護可汗知道卻頗為不美。」

麴文泰沉默了。他心裡很清楚,自己實際上算是西突厥的屬國,若是求大唐援手,就等於對西突厥的背叛。王玄策特意提到吐屯,便是在說,你給西突厥交著稅,碰上事卻讓我大唐幫忙,這是什麼道理?他甚至在微妙地暗示自己驅逐吐屯,做出向大唐效忠的誠意。但這麼重大的國策問題,連麴文泰也不敢擅自做主。

大殿里一片沉默,麴文泰忽然慘笑不已:「想我麴文泰,少年時手握大軍,縱橫西域,三十六國無不俯首。即便有逆賊篡權,國破家亡,也依然能掃平叛逆,重振高昌。可為何……到老來卻一日之間痛失二子,內外交困?這是為何?到底為何?」

他猛地一聲大吼,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摔倒在了王座上。

眾人大吃一驚,一起擁過去呼喚,少時宮中的太醫也急匆匆地跑過來,當場急救。過了好半晌,麴文泰才悠悠地醒轉過來,左右看了看,眼中老淚縱橫,握著玄奘的手道:「法師,人生八苦,為何要讓我一一嘗遍?」

玄奘卻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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