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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虎狼伺新皇,密旨出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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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虎狼伺新皇,密旨出長安

公元762年是大唐極為特殊的一年:因安史之亂動蕩了七年多的大唐重歸平靜,但同時開啟了藩鎮割據、諸侯林立的新局面。

明面上,本為大唐下轄的大小藩鎮依舊效忠於長安李家。實則,安史之亂的餘波引發了讓李家極為頭疼的連鎖反應——天下藩鎮齊刷刷地開了竅:原來,一個兵強馬壯的藩鎮,離皇位是那麼地近。

所以,各大藩鎮異心浮動。強大的藩鎮甚至公開將朝廷本為控制地方而設的藩鎮長官——節度使,變成了世襲制,成了別有用心之人的囊中之物。

為了扶大廈於將傾,也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安史之亂,在大明宮的一間密閉祠樓里,三個穿著差不多模樣黃袍的人,圍著昏暗的燭光,互相算著幾筆說不清道不明的陳年舊賬。

在外人看來,這祖孫三代,唐朝的第六位皇帝唐玄宗李隆基,第七位皇帝唐肅宗李亨,以及再過半個月就要上任的准第八位皇帝李豫,在應對安史之亂這件事情上「交接」得不留一絲「縫隙」。

李隆基這個「點火皇帝」錯用了安祿山,在自己的皇位底下放了一把火,屁股燒得坐不住了。李亨這個「救火皇帝」趕緊接盤,把火給滅了,本以為自己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金龍椅上,結果發現火是滅了,可縈繞在龍椅周圍的漫天火星子是抓也抓不完,掐也掐不滅。於是他默許了自己的兒子李豫來這張金龍椅上坐一坐。起初,李豫躊躇滿志地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再三保證,結果等屁股挪到了燙金的位子旁邊,看到了滿天的火星子,才明白皇位沒有那麼好坐,開始犯了難。

因此,李豫被逼成了一個「算盤皇帝」。

來之前,李豫就已經在心裡揣上了一把算盤,要跟自己的阿爺,以及阿爺的阿爺一道把皇位周圍的火星子都給算清楚了,到那時候,他才能想想以後讓自己的哪一個冤大頭兒子來繼續這趟接力。

雖然這一次的「算賬大會」是李豫組織的,但是「點火皇帝」和「救火皇帝」的盤賬本事也不比「算盤皇帝」差。

你且看,半躺著的李隆基雖然滿頭的白髮,看著也像到了大限的年紀,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兒子李亨欠了自己哪些賬,今天他就是要來跟兒子討債算賬的;你再看坐著的李亨,雖然都咳出了血沫子,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但他也很明白自己的兒子李豫欠了自己哪些賬;你再看站著的李豫,不早不晚,偏偏挑這麼一個時間要跟自己的阿爺和祖爺算算賬,誰又能說這不是一個把自己祖輩、父輩都盤進了算盤裡的「算盤皇帝」?

這一次,老中青三代皇帝終於把幾筆糊塗賬算成了一筆明白賬。

李豫默默地走出祠樓,猶豫地看著手裡捧著的受命璽,跟一個時辰以前他站在大明宮宣政殿前的愁苦模樣並無區別。

掛著兩撇細小鬍鬚的李豫方過而立之年。這位還沒有即位的准大唐第八位皇帝穿著嶄新的暗金龍袍,站在大明宮宣政殿的屋檐下,愁容滿面,望著天上的烏雲發獃,也不知在想什麼。

李豫的身子微微向右邊傾斜,將重心壓在右腳上。黃袍之下,他那隻穿著黃綢靴的右腳在地上磨轉。

忽然,一道光束從簇團的烏雲縫裡打了下來,照得李豫左眉微微挑了挑。

「聖人,該出發了。」杵在李豫右後方的驃騎將軍程元振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些許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又沒接過受命璽。」李豫低聲辯駁道。他低頭看了看右腳,只覺還不過癮。

「可聖……主子,那兩位都在等著您。」程元振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勸道。

李豫抬起右手,用食指使勁壓了壓唇上本就整齊妥帖的短須。他眼神打轉,四下觀察盤算著,這一次該用什麼樣的新借口才可以拖延一陣。

突然,天空飄下的第一滴雨好巧不巧地砸中了李豫的右眼,他閉起眼睛用食指搓揉。

頃刻間,雨越下越大,給御前的廣場抹上了一層晶瑩剔透的水亮。

再睜眼時,李豫的臉上掛著一絲狡黠的笑意,說道:「宮裡那些遮風擋雨的黃羅蓋我看得厭煩,難不成你讓我淋著雨去?」

程元振似早有所料,他向遠處招了招手,一個小宮女雙手捧著一把油傘送了過來。「主子,上次您便說看膩了黃羅蓋,喜歡江南的青皮傘。臣那日就派人連夜趕去浙東,給您收羅了一把上好的江南青皮傘,還找了宮外的畫匠,用特殊的墨料在青油皮上畫了一幅敖龍圖。哪怕是淋了雨,畫上的墨都不會化開。」

「你……」李豫著實沒想到眼前這個一路「推搡輔佐」自己走向皇位的二號功臣為了能讓自己儘快趕去祠樓,居然留了這麼一手。

李豫沒好氣地一把奪過油傘撐開,邁出半步準備踏下白玉石階。

撐開的青皮傘面上墨跡潑染,只見墨影山水間,一條四爪墨龍遨遊半空,龍頭低昂,龍尾側擺,龍身盤錯,龍爪勾起,著實威嚴。

李豫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他仰著脖子,透著傘皮端詳著那條墨龍。

程元振以為這位主子總算是要出發了,才松下半口胸中憋氣。

「墨龍畫得很是不錯,可惜……」

「嗯?」

「可惜沒畫眼睛,是條瞎龍。不然瞧這神態威儀,倒是可以成為李家江山的好護衛。」

「主子,龍的眼睛臣找人點上便是,我們還是快些去吧,這斜陽雨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的。」程元振捏著紫色官袍的袖口,看著殿外廣場上幾口水位不斷上漲的大水缸,有了些苦瓜相。

「那也太麻煩了,給我一支毛筆吧,我來點睛。」

筆墨已經取來,李豫急不可耐地翻捲起袖子,拿起筆躍躍欲試。

大殿之下的廣場上,滂沱大雨中,一個黑點快速接近。

一個濕淋淋的小太監「撲通」一下跪在了李豫的身前,驚得李豫還未落下的筆懸在半空。

「主子,輔國大人,他……他……」

「說。」一旁的程元振一聽到「輔國」兩字,有些急不可耐起來。

「輔……中書令李輔國求見,說昨夜刺客潛入中書令府,所幸近來收羅的幾個高手席客庇護,才安然無恙。然而刺客狡猾逃脫,不知藏在了長安城的何處。中書令說,今天說什麼都要看聖人一眼,還要與程大人再行商議大明宮神策軍護衛兵權之事。確保聖人安全,他才能安心。」

「都說了,父皇還在,怎麼一個個就開始稱我聖人了。」李豫一聽李輔國求見,只覺說不出地彆扭,右腳在地上暗暗摩擦得更加厲害,還藉機跺了幾下才覺緩和許多。

「輔國大人是要我的兵權啊。」程元振自顧自地說道。

李豫不動聲色地靠近前來稟報的小太監,伸出一隻手,壓低聲音道:「『尚父』他就沒讓你給朕什麼東西?」

小太監一愣,當即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瓷瓶:「輔國大人給了小的這個,只說主子需要,也沒說是什麼……」

李豫迅速將瓷瓶收入手中,好似生怕旁人察覺。

「聖人……輔國大人他……」小太監不敢做主,只能繼續問道。

「既然『尚父』來了,程大人,我們快些走吧。」李豫的神情顯得十分懼怕,他隨手扔下筆和傘,疾步走進雨幕里。

「告訴他,主子今日在祠樓,讓他改日再來。」程元振少有地慶幸李輔國的求見,他快步跟上,「聖……主子,撐傘,別淋著雨。」

「萬一墨化了,染蓋了留白,怎麼給墨龍點睛?」

小太監看著消失在雨中的兩人,跪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大明宮側廊的建福門外,一匹棗紅色的馬甩了甩粗壯的脖子,毛髮里的水珠瞬間朝四面八方散開。

棗紅馬身後,馬車車簾拉開,一張偶有溝壑的臉半隱半現。

馬車的前架上,車夫隨手摘下腦袋上的斗笠一揮,為車裡的貴人擋住了濺來的水珠。

密雨之下細細瞧去,車夫的滿頭白髮不沾點滴雨水。

「等?」佝僂著背的車夫淡淡道。

「蕭息,回去吧,小主子今天是不會見我了。」

「好。」蕭息把攥在手裡的斗笠戴上,一拉馬繩,馬兒掉頭,馬車就要啟動了。

「唉……難得我一片忠心,剛派人從東瀛找回了富士山的冰荷草,便研磨成藥,給小主子送了過來。」

老車夫並未有所回應。

「還是見點兒血吧,否則咱這小主子不知輕重。」

「嗯。」老車夫一揚手,長鞭鞭頭閃過一點轉瞬即逝的寒芒,划過密雨,在建福門外打了個轉,不輕不重地落在了棗紅馬的背上。

馬兒哼了一聲,不急不緩地拉著車駛離大明宮。

建福門外,兩個腰挎唐刀的護衛神情詫異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看了看對方,倒地氣絕。

血水順著雨水向四周散去,匆匆趕來準備替聖人送客的小太監站在原地呆若木雞。

兩具屍體濺起的水花引起了牆樓上兩排暗衛的警覺,他們紛紛跳下牆樓,站在建福門前,神情緊張地戒備著四周,卻什麼鬼影子都沒有見著。

就在建福門的東北方,一座三層高的暗紅木房梁的祠樓前,程元振從李豫身後輕輕推了他一把,沉聲說道:「主子,去吧。」

李豫喉結微動,有些懼怕地打量著眼前這座他已經來過多次的三層小樓。

祠樓的一層,左右兩側的牆面上各有一個圓形的窗戶,好像兩隻眼睛;祠樓二層的外圍是鏤空的,透過雕木看去,裡面一片森然漆黑;祠樓三層之上的瓦頂,左右兩側各翹起了一個用黑色瓦片搭架起來的尖頂。整座祠樓在黃昏雨幕的映托之下,好像一個凶煞羅漢的面龐,面對面地看著李豫。

李豫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推開厚重的大門,邁出步子,跨過台階。

大門隨之緊閉。

房間里總共三個人。頭髮花白的老者半躺在長條的胡床上,灰須掛腮的中年人坐在木質靠背的胡床上。

李豫小心地鬆了松衣袍,試圖遮掩自己不斷起伏的前胸。他神情恭敬,體態緊繃地站在兩人面前。

一時間,三個穿著質地相同、新舊有別的黃袍之人相視無言,都在等著另外兩個人中的哪一個率先開口。

「皇祖爺。」彎腰行禮的李豫率先開了口,對著半躺的李隆基半拜。隨後,他稍稍側身,轉向坐在胡床上的李亨半拜,「父皇。」

「你皇祖爺脖子都埋到土裡了,還要等你那麼久,你眼裡還有你的皇祖爺嗎?」李亨斜眼盯著咳嗽的李隆基,鬍鬚下掛起一個滿是嘲意的笑容。

始終閉著眼睛的李隆基撫了撫胸口,氣順之後冷笑一聲:「李輔國設計殺了你的髮妻張皇后,還被這小子尊為『尚父』,你怎麼不問問這小子眼裡還有沒有你這個父皇?」

話音剛落,李隆基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李亨。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兒子欠自己的這筆孽債——當年在馬嵬坡,李亨煽動將士,逼死他的「後媽」楊貴妃。

「你——」李亨彎腰起身,作勢準備撲向李隆基,然而腳下無力,一個踉蹌又跌坐回胡床。

「兒啊,你這般要死不死的模樣,誰來輔佐我孫兒坐穩皇……咳咳……」一陣咳嗽,李隆基沒有因為李亨的不敬舉動而氣惱,反而有些擔憂起來。他看著一副溫吞模樣戰戰兢兢的孫兒李豫,著實對自家的江山放不下心來。

「皇祖爺,父皇,還請不要再吵了,我……我有『尚父』和程大人幫襯。」李豫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

「『尚父』?」李亨看著李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兒啊,你是我李家江山的繼承人,如何能尊一個老太監為『尚父』?」

「後悔了?」李隆基面無表情地問道。

「唉……」李亨不知如何作答。

「皇祖爺,父皇……『尚父』對兒臣極為照顧。若是沒有『尚父』幫襯,兒臣如何能那麼快穩定百官……」

「你!」李亨被李豫的一席話氣得不知該說些什麼,越咳越厲害,好像膳房的風箱一般。

「太……太……太醫!」李豫急得五官都擠在了一起。

李隆基收起戲謔的神情,抬手制止李豫的呼喊。

好一會兒,李亨才緩和下來。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看著躺在胡床上面色擔憂的李隆基。

兩人陷入了短暫的無言。

低著頭的李豫兩手指尖纏繞,正掰著手指頭算著自己那些個或年幼或夭折的兄弟,輕聲說道:「兒臣才德平庸,坐不得這九五之尊之位。不若兒臣這就去請教『尚父』,後宮之中哪位母妃有喜,或可……」

一片由烏沉木鑿刻的暗黑色的七尖葉砸在李豫的臉頰上,他不顧面龐的火辣,雙手接住了烏木七尖葉。

「殺了李輔國。」李亨說道。

「『尚父』對我李家忠心耿耿,為什麼要殺他?」李豫嚇得眼泛淚光,同時右腳有些控制不住地暗暗使勁,摩擦地面。誰知他剛好踩在一塊鏤空的木板上,發出一陣「嘎吱」聲,在幽靜的祠樓里顯得很是刺耳。

李隆基不動聲色地瞥了瞥李豫右腿的小動作,沉聲道:「孫兒,你若要收攏天下藩鎮,再將大唐匯聚起來,理出一個貞觀之治,創一個開元盛世,那就必須先打破三道屏障。」

「皇祖爺。」李豫彎腰垂頭,以示拜問。

唐玄宗李隆基娓娓道來。

先前還怒火中燒的唐肅宗李亨,也因為李隆基所說的這三道屏障而陷入沉思。

第一道屏障,是一位權臣,權力大到大唐的准天子都要尊其為「尚父」。李豫監國期間的一概旨意需先經過這位「尚父」之手,明臣忠良難以與這位年歲尚輕的天子進行實質性的交流。同時,李輔國與異心躁動的強藩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隱隱形成了一個針對長安的包圍網,將朝廷架在一座與外界無法聯繫的空中閣樓之上。

第二道屏障,是一支軍隊。「神策軍」作為大唐的最高戰力,日夜拱衛長安,負責保護大明宮和李家,但同時也削弱了全國大小藩鎮與朝廷的聯絡。各藩鎮的歲貢、節度使等官員出入長安的「通道」都變得異常狹窄。但凡有一天神策軍或者說掌握神策軍的人動了歪念,居於大明宮裡的李家消失上數月都不一定能被各地藩鎮知曉。

第三道屏障,是一個武人。他始終戴著一頂斗笠,難窺真容,只是斗笠下偶爾傳來的咳嗽聲讓人能大致分辨出此人應該是一個上了年歲的男子。他每天都坐在一架寬大的馬車前,甩著一根鞭子,不急不緩地趕著車。這個武人的職責只有一個,就是保護一個人的平安,任他攪弄大唐的風雲。

第一道屏障的這位權臣,名叫李輔國,被當今聖人尊為「尚父」。他是助李豫奪嫡登位的頭號功臣。

第二道屏障,這支軍隊的實際掌控人,也叫李輔國。他手握兵符,牢牢掌控著神策軍的八成兵力。

第三道屏障,是一個忠於李輔國的武人。這個武人從沒開口向他的主子討要宅邸、老婆丫鬟、金銀財帛、武功秘籍、高官極權……他就像一個幽靈一樣,時隱時現地跟隨李輔國左右。

「那這烏木七尖葉是何意?」李豫盯著手中的葉子,疑惑地問道。

「這是號令天師府的令牌,你阿爺前些年暗中收了一個老盲客,此人可助你除掉李輔國身邊的那個車夫。」李隆基鄭重說道。

李亨驚詫,不知李隆基是如何知曉這等秘辛的。

「可『尚父』他並未……」李豫越說聲音越輕,底氣全無。

李亨聽出了李隆基的話外之音,他是在反覆點明,當初是李亨自己將李輔國提拔成內監總管,之後,便讓此人鑽得空隙,一路扶搖直上,直至如今,將年輕的監國准皇帝壓製得服服帖帖……

「照阿爺如此說來,大唐的禍患都在長安之內?」李亨冷笑一聲,有些不甘示弱地看著李隆基,譏諷地說道。

李隆基神情變得有些不自然,似乎是知道李亨準備說些什麼,便閉上雙目不再言語,只當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他並沒有辦法將自己的耳朵堵上。

「父皇的意思是長安之外還有威脅?」李豫不解道。

「當今天下,哪一個藩鎮還肯聽令於長安?」李亨反問道。他怒視李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關於這點,還請父皇放心!以騎兵聲震天下的魏博前不久來書,說節度使田承嗣承諾三日後便會親自來長安,與我商議平定天下的大計。」在李豫想來,現今天下最為強大的藩鎮節度使主動來長安拜會自己,便是天下忠心的最好證明。

聽完李豫的話,李隆基垂下腦袋,將嘴埋進龍袍袍袖中,再抬頭時,袍袖上已沾染了斑斑點點的血污。

李亨氣得大笑起來:「我李家的好兒郎!」

李豫當即跪下,躬身趴伏在地,不住地顫抖。他實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三番五次地惹惱了自己的父皇和皇祖爺。

「長安之外的第四道屏障,就是當年叛臣安祿山起兵之地,河朔三鎮的魏博。河朔三地富產健馬,今之魏博騎兵絕不弱於當年的叛軍,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的野心更在安祿山之上。」李隆基有氣無力地說道。

跪伏在地的李豫不敢起身,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不住地討饒道:「兒臣知錯,兒臣知錯,兒臣這就派人將田承嗣的上書退回去。」

李隆基似是下了什麼決定,顫顫巍巍地抬起右手,緩緩伸進胸兜,掏出一卷皺皺巴巴的泛黃的宣帛。

他不舍地看著手中的宣帛,猶豫之後閉上眼睛不再去看,緩聲說道:「拿著吧。這道密旨或可將陌刀隊召回來。等解決了長安的禍患,再以陌刀隊威震天下,那些個藩鎮的異心就該收起來了。」

「這世上還存在專克無敵騎兵的陌刀隊?安祿山起兵之時,為了不留禍患,將天下的陌刀隊都清繳得乾乾淨淨……」李豫不可置信地說道,聲音有些顫抖。

「知道得不少。這陌刀隊是八年前,你皇祖爺秘密埋下的。」李亨聽見李豫話中的顫抖之意,露出思索之色,隨即突然平靜了下來。這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還不敢確定自己的判斷,但他確確實實從兒子李豫顫抖的聲線中品出了一絲別樣的意味。

李隆基睜開眼,渾濁的雙目覆上了一層渾濁的霧氣。那是一個老人回憶一生所犯最悔恨之事時才會蓄流的苦淚。「八年前,安祿山率漁陽突騎直驅長安。我帶著你的父皇和一些嬪妃近臣跑出宮去,行軍逃至馬嵬坡……」

八年前,馬嵬坡,楊貴妃被眾將士逼死,唐玄宗李隆基萬念俱灰,準備西逃避難,就准允了太子李亨的請命,令其領郭子儀、李光弼等人率軍討伐安祿山叛軍。

唐玄宗看似悲痛欲絕已不作他想,實則心有怒意妒恨。怒李亨與眾將士逼死自己的愛妃;妒李亨得到了眾將士的擁戴,皇太子之聲望卻大大超過了自己這個大唐之主。

平叛大軍和護皇車隊分別之際,正是夏日草長鶯飛之時。借著灌草掩護,唐玄宗叫來親信——時年還是個小小言官的薛兼訓。

離車架不遠的灌木叢里,唐玄宗小解,一道水線漸漸變細隨後消失。唐玄宗提起褲子,轉身拿出一紙密詔,交給跟來的薛兼訓。他扭頭看向不遠處的車隊,將士們沒有注意到自己。

唐玄宗又從懷中掏出一方受命璽,玉質蓋印上刻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蟲鳥字。再仔細瞧去,正中間還刻了一個扭曲的小小的「命」字。

唐玄宗命薛兼訓打開詔軸,在只寫了一個「陌」字的密詔上蓋上大印,沉聲說:「你帶著天家詔書去江南,訓練一千專克中原騎兵的陌刀士。」

薛兼訓疑惑地看著這個玉璽大印:「聖人,這玉璽……」

「不錯,這『命』字是他們逼死孤的愛妃,逼孤交權之前,孤親手刻在上面的,天下獨一份!」唐玄宗接著苦澀地笑了笑,「你知道那逆子方才跟我說了什麼?他說,沒了大印,怕鎮不住隨隊的軍卒,更鎮不住叛軍。好一番架人上梯的說辭,這倒是逼著孤不得不現在就把傳國玉璽給他。」

「那這蓋著璽印的空白詔書……」

「將來只有戳蓋同樣大印,且是孤書寫字跡的『歸』字密旨,才可以召回陌刀隊……所以孤才喊你到此,一會兒我把這大印上的『命』字撬下來藏起,如此一來,最關鍵的『命』印永遠在孤的手中,陌刀隊便永遠只聽命於孤一人。」憤慨又無奈的唐玄宗做夢都想著,是他親手刻下的「命」印和書詔兩兩相和,最終喚來陌刀隊,力挽狂瀾,平定安亂。

薛兼訓稍一猶豫,低頭接過密旨揣進懷裡。「可是皇上,陌刀士的天賦、培養年歲、陌刀配給缺一不可,沒有十載,恐這千人陌刀隊難以完成組建。」

「沒關係,孤等得起十年。安亂起於孤,但史書也會寫,是孤平定了安亂。」

說話間,唐玄宗從袍袖裡拿出一把小小的銼刀,對著受命璽蓋印中間的那個「命」字撬了起來。

眼看著「命」字的半片指甲蓋大小的碎玉就要被撬下來,草叢間突然躥出一個瘋老漢,拿起石頭朝著唐玄宗砸過去,嘴裡還破口大罵「昏君害國」云云。

情急之下,薛兼訓挺身上前,被石塊砸中了腦袋,血流不止,跌倒在地。

老漢再次怒吼:「都是你這個狗皇帝沉迷美色,寵信奸臣,致使亂軍踏平了村莊,殺我郭老漢一家,我殺了你。」

本就心下窩火的唐玄宗抄起手中的受命璽朝郭老漢砸去。

一個皇帝與一個鄉野瘋漢扭打在了一起。

薛兼訓頂著昏沉的腦袋,爬向扭打著的兩人。

三人都沒有注意到,灌木遮擋的另一側,皇太子李亨帶著親信將全部的情況都盡收眼耳。

唐玄宗抄著手中玉璽再次朝郭老漢的嘴巴砸去,砸得他滿口鮮血,槽牙鬆動。

「父皇!來人,救駕,快保護父皇。」

李亨帶人從一旁走出,一副救駕來遲的樣子。

幾個侍衛將郭老漢抓起,李亨把唐玄宗攙扶起來。

狼狽的唐玄宗正了正衣帽,趕忙將受命璽塞進懷中。

李亨讓兩個侍衛護送唐玄宗和薛兼訓回車架。

被攙扶的唐玄宗看了一眼李亨,李亨會意:「父皇放心,死人什麼也不會說的。」

唐玄宗看了看遠處圍攏在車架旁的大臣、侍衛和望不到頭的兵卒馬隊,默默離開。

「殺了。」

侍衛聽命,拔刀便砍。

郭老漢張口大喊,侍衛手中的刀就要落下。

「等等。」說著,李亨一手掐住了郭老漢的喉頸,一手撬開郭老漢的嘴。

只見郭老漢鬆動的槽牙斷裂間隙,一小塊碎玉因為外力幾乎與槽牙嵌合成了一顆更大的整牙。碎玉的側面凹凸不平,底面刻著一個扭曲的「命」字。

悶哼掙扎的郭老漢趁機一頭磕在了李亨的下巴上。

侍衛趕忙去扶李亨,郭老漢口中痴傻地叫囂著,往一旁的草叢裡鑽了進去,奪路而逃。

祠樓里,聽完李隆基的回憶,李亨從懷中拿出代表著天家命脈傳承的四方受命璽,借著昏暗的燭光對著蓋印中間的一小塊凹痕瞧了起來。「八年過去了,當年你的近臣薛兼訓如今成了浙東節度使,一方諸侯,坐鎮越州城,手握江南財稅,卻從未與我有過絲毫聯絡……」李亨說道。

「薛兼訓對我忠心不貳,他一定會將陌刀隊歸還長安。」李隆基眼神盯著受命璽,一刻也沒有離開。

「當年,你也是這麼評價安祿山的。」李亨說道。

李亨把珍貴的玉璽隨手放在地上,一下踢到了李豫的腳邊,還因為發力引得咳嗽了起來。儘管他不住地咳嗽,但目光始終定定地看著唐玄宗,等待他拿出些什麼。

「可缺了『命』字……」依舊伏地的李豫微微抬頭,用眼角的餘光去看靜靜躺在一旁的受命璽。

「朕早已在浙東安排了一個密探,他叫冷驚,是個一流高手。他一家老小都在長安。」說完,李亨擺手示意李豫可以離去了。

李隆基背對著李豫,側躺在胡床上。幾乎是同一時間,他也擺了擺手,示意李豫可以離去了。

李豫目露精光,將手掌重重地壓在了受命璽上。他猛地站直了身軀,緊緊握著受命璽,朝坐在胡床上的唐肅宗李亨和躺在另一張胡床上的唐玄宗李隆基鄭重一拜:「阿爺,阿翁,我……孤去了,你們且寬心。」

回應李豫的只有輕微的咳嗽聲……

暗紅色的祠樓大門打開,李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看著手裡的受命璽,猶豫的目光變得堅定、自信,甚至有些狂熱。

祠樓外,站了不下兩個時辰的程元振腳步有些遲緩地迎了上來。他看著迎面走來的李豫,只覺一股子威氣撲面而來,一時間還以為認錯了人。

「長安五月難得下瓢潑大雨,這水汽漫天的。」李豫沒有在意程元振的失禮舉動,伸手拍去了還沒有滲進程元振衣帽里的雨水。

近看,程元振才知道自己一路輔佐的「軟弱」監國,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再看李豫手中的玉璽,當即單膝跪地:「聖人,微臣失禮了。」

這時,一隻鴿子落在了李豫的手中,引得祠樓大門外的兩名護衛目光掃來。

看完信中內容,李豫冷哼一聲,似早有所料:「五位一等好手,都折了,『尚父』身邊的那個馬車夫果然不簡單。」

「聖人息怒。」

「何怒之有?你拿著這個烏木七尖葉去天師府,把太上皇招的那個老盲客調來,替孤去殺了那馬夫。」

程元振看著李豫手中的薄木葉子,不解道:「這是……」

「你去便是。」李豫目光如兩把刀子插向程元振的眼睛。

程元振被李豫看得再次垂下了腦袋,小聲彙報:「可天師府的那個老盲客前幾日便動身去了越州,說要找一個舊人,得完成一個舊願,才好回來安享富貴……」

「浙東越州……如此之巧?」李豫沉吟道,「轉身。」

「聖人?」程元振小心翼翼地轉身,不知這個變化如此之大的新主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李豫攤開了那捲皺巴泛黃的宣帛,墊在了程元振的背上。

程元振只覺自己的後背被一塊方印狠狠地砸了一下,在他轉身之時,李豫將重新卷好的宣帛交給了他。「送到浙東,交到一個叫冷驚的人手上,讓他帶一千陌刀士回長安。」

「陌……陌刀隊?」程元振一愣過後一個激靈,很快想起了古書上對陌刀隊——這一騎兵天敵的描述:陌刀,長刀也,步兵所持,蓋古之斷馬劍。善陌刀者,腰旋之力千斤,橫於騎兵前,斷馬頭,斬善騎者。

「若能召回一千陌刀王師,何愁不能定天下藩鎮之異心。」程元振激動的神情下掩藏著一絲複雜。

「現在高興還為時尚早。這支隊伍只有秘密地回到長安,來到孤的身邊,才算大功告成。」

「那個冷驚可信得過?」

「密旨到了冷驚手裡,他知曉該怎麼做。」

「臣這就吩咐下去。」

「既然都在浙東……讓冷驚順便幫那個天師府的老盲客找一找舊人,了一了舊願。」

「是,臣這就去辦。」程元振彎腰半拜,一步步向後退去。

「等等!」猶豫之後,李豫叫住了準備離開的程元振,「那陌刀隊是先皇埋在浙東道的一粒種子,但到了現在,能不能完全聽命於孤也未可知。八年過去了,萬一成了他薛兼訓的私兵,孤豈不是又召來了一群狼?」

「聖人的意思是……」程元振已經有些不敢直視李豫的目光了。

「你讓冷驚先探探薛兼訓的忠心。」

「前年浙東道鬧農民起義,那可是二十萬農民啊,是薛兼訓鎮撫了百姓,立了大功。」

「一方諸侯立下蓋世之功,藩鎮富庶民心所向,還得天子近臣美言,倒是與叛亂前的安祿山有幾分相似。」李豫陰冷冷地瞟了程元振一眼。

程元振冷汗直冒,他現在可以篤定地認為,昔日那個「軟弱溫吞」的監國只不過是眼前這個聖人為了韜光養晦所做的偽裝,如今從自己的阿翁和阿爺手裡「騙」來了兩張底牌——一片烏木七尖葉和一道陳年密旨,便無須再掩藏自己的鋒芒了。

程元振當即跪拜請罪,用身家性命擔保。他再起身時,李豫已經不知去向。

李豫陰沉著臉快步走進昏暗的寢宮,隨手將受命璽放在案桌上,將一干內監宮女侍衛喝退。

他火急火燎地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黃綢靴和白綢襪,露出一隻從腳背到腳底、腳跟到腳趾都覆蓋著死皮的右腳。

李豫從懷中掏出傍晚時李輔國讓小內監遞來的瓷瓶,著急忙慌地抽出紅布瓶塞,將一團指甲蓋大小、晶瑩剔透的膏狀物倒在手上,均勻地抹在右腳上。

沒過一會兒,李豫露出了一臉舒坦的表情。

程元振從御道匆匆離開。剛出大明宮,一輛氣派的馬車橫在了他的面前。

「黑夜厚雨,程大人不如乘我這陋車回府可好?」探出腦袋的是李輔國,雨夜看不清臉,只是看輪廓都如此醜陋,那真是只此李輔國一家,無愧於死後的謚號都曰「丑」。

戴著斗笠的車夫跳下車架,在馬車邊放了一張木質的小椅子,面對程元振站直了身子。

程元振只覺有兩道精光從斗笠的篷布後穿透出來,上下掃視著自己。不由自主地,程元振產生了一股服從的念頭。服從是因為害怕,害怕是因為未知,程元振知道這未知很強大,只是強大的程度無從得知。

片刻猶豫,斗笠翁主動上前扶程元振上馬車。

程元振只覺一陣輕風拂過,人便踩在了車架上。

「上輔國大人的車架前都要被搜身嗎?」程元振努力剋制心中的驚訝和恐慌,說道。

「程大人不比他人,蕭息自顧趕車便是。」

斗笠翁輕輕一推,程元振便進了車內,腳下一滑剛好坐在了一側的椅子上,力度不大不小,拿捏得剛好。

「程大人,佩劍。」斗笠翁的手伸進幕簾。

程元振毫不猶豫地交出了佩劍。

「有程大人這樣日夜思慮、不辭辛勞的臣子,是大唐之幸。」李輔國半低著腦袋,一副隨意的模樣,只是那奇醜無比的面容怎麼看都讓人有些不寒而慄,更別說在雨夜、寬街、孤車這樣的環境下。

程元振思緒轉了又轉,只是在想一個問題:自己會不會死在這輛馬車上?

「聖人召見下官,與下官說一說心中的愁悶。」

「聖人的愁悶,怎麼不與老奴說?」

「長安如此平靜,後宮如此紛亂,擾得聖人憂愁煩悶。聖人還說,輔國大人日理萬機,肩負整個大唐的命運,這些個尋常苦水何必向您傾倒?」

「聖人真這麼說?」

「天下皆知聖人與輔國大人為君臣,亦父子。」

「哪裡話,聖人喊老奴『尚父』,老奴自當是國事家事都替聖人理一理。」片刻平靜過後,李輔國又說道,「除此之外,聖人便沒說別的了?」

「別的凈是些邊塞小事,藩鎮家醜。」

「程大人怎麼看待當今的天下藩鎮?」

「這樣的事情下官不知,只聖人與輔國大人議。」

雨小了,不知不覺過了一炷香的工夫。

馬車降速,緩緩行駛了四里地,停在了驃騎大將軍的宅邸門口。「到了。」斗笠翁的聲音傳來。

程元振走下馬車,緊緊地握著佩劍,只怕手心濕滑,佩劍掉落。

「程將軍好生歇息,與聖人談了半宿,也該乏了。」

「下官這便告辭了。」程元振施了一禮。

蕭息一腳踹在了車軲轆上,車頂上積蓄的雨水不偏不倚地澆在了程元振的腦袋上,把他澆成了落湯雞。

「抱歉。」斗笠後傳來的還是不溫不火的聲音。

「不妨事,不妨事。」程元振訕笑,轉身離去。

馬車在將軍府門口停了一小會兒。

「他有問題?」

「渾身搜遍了,沒藏軸詔。」

「那為何澆他?」

「此人口無實話。」

「由得他跟皇帝兒密謀,三省六部到處安插著我的人,還有三萬神策軍圍著長安,圍著大明宮,他們能翻騰出什麼花樣?」李輔國輕蔑一笑,揚長離去。

漆紅的大門關閉,程元振趕緊脫下衣服,取下帽子,拔出頭上的發簪,一股腦兒地扔給了前來迎接的僕僮。

「快拿匕首、火盆,還有最好的宣帛來。」

書房中,一個小小的火盆架在案牘上,披頭散髮的程元振從頭髮間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半濕的紙。

他用匕首輕輕挑開紙張的側面,揭掉包裹保護的油帛。裡層的帛紙上,紅蓋印的邊緣因為紙張的潮濕已經有些滲化,程元振將其夾在兩張新取來的乾燥帛紙中,小心翼翼地懸在火盆上烤。

僕僮實在不知自己的主子,天家眼裡的重臣,手持一張蓋著四方紅印的白紙要幹什麼。他更覺奇怪的是,自家大人對著白紙念念有詞,莫非詔書上有旁人看不見的字?僕僮揉揉眼睛,仔細瞟去,白紙上除了碩大的四方紅印外,空白一片。

「瞧什麼?」程元振盯著僕僮。

「大——大人還好嗎?」僕僮問道。

「怎麼,覺得我得了失心瘋?」

「大人怎麼會得失心瘋,小人只是好奇,這張白紙莫不是被施了什麼法,能讓大人瞧見別人瞧不見的秘密?」

「如果我給你一張空白的紙,你覺得我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大人真的得了失心瘋。」僕僮不無擔憂地看著程元振。

「困了。」程元振伸一伸懶腰。

「這四方紅蓋印好生氣派,就是覺得中間少了一小塊,空空的。」僕僮如小和尚念經一般,若有所思又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自顧打水去了。

映著火光,潤著炎溫,蓋著大印的白紙中央一個不大不小的蟲鳥體「歸」字逐漸顯現出來。

程元振眼神一顫:「玄祖的字跡!」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著牆敲了敲,眼前就多出了十個人,全都戴著面巾,身著素裝。

「殺。」

「何時?」

「現在。」

朗朗乾坤,長安主街,李輔國的宅邸門口,十個素裝刺客排列整齊,有條不紊地跳下屋頂,朝李輔國所乘車駕劈砍而去。

結實的馬車碎成幾瓣,兩匹黑馬受驚,掙斷韁繩,跑得沒影了。

這一場刺殺剛剛開始,就結束了:十個刺客,死一半,逃一半。但這並不是本場刺殺唯一的結果。

李輔國走下車架,看著橫陳在地上的幾具屍體,嘆出一口氣,一臉悲憫地自言自語道:「小主這是何苦?只有我這個『尚父』能為他弄來東瀛雪山特別的冰荷草,緩解他那滿朝文武都不知道的暗疾……」

昏暗的祠樓里,李亨從胡床上站了起來。

「亨兒……我們是不是被這小子騙了?」李隆基帶著一絲期待地問道。

「阿爺,咳……咳,底牌都給他了,何必再做他想?」李亨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一個護衛的攙扶下緩步朝祠樓的大門走去。

「八年前,你真的放跑了那個瘋老漢?」兩手搭著拐杖,費勁起身也準備離去的李隆基又問道。

「那個瘋漢,」李亨皺了皺眉,「那般慘樣,又能在荒無人煙的山林里活多久?」

「活多久?還能活多久……」李隆基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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