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浙東「雙黃蛋」,幽雨掩魍魎
剛下過雨的晨曦,一匹黑色的瘦馬奔進了浙東道越州城的地界。
一個身披蓑衣、戴著斗笠的男人從腰掛的竹筒里拿出一張地圖,看了片刻,「再有幾十里應該就到了。」他低語幾句,收起圖紙,再次伏在馬背上。
遠遠看去,一匹黑色的馬兒馱著一團「蒲草」,飛奔漸遠,留下一地坑窪的馬蹄印子,很快就被江南的雨水覆蓋。
不同於兵荒馬亂戰事連年的邊疆,也異於爾虞我詐人人自危的燕北,更有別於暗潮洶湧的長安,江南繁華和安逸的氛圍是飄散在每一縷空氣中,融化在大街小巷裡的。亭台樓閣,詩詞歌賦,青磚花瓷,煙雨朦朧,這就是江南的寫照。最起碼在尋常百姓看來,江南的生活是平和簡單的。
唯獨在江南的東邊,有一座城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成了天宮,一半成了地獄。
這是一座繁華的城,這是一座破敗的城。這裡有長安都難得一見的高閣,這裡也有隨處可見的草屋。這裡的河水是清澈的,因為有遊船、詩人和舞女;這裡的河水是渾濁的,因為有刀劍、黑夜和鮮血。這裡的人們是快樂的,晨曦入睡晌午起,夜夜笙歌美酒醉;這裡的人們是痛苦的,昏時回籠晨曦出,夜夜防賊夜夜驚。這裡是浙東道的州府,名叫越州——一座在整個大唐都數得著的城池。
便如同一隻蛋殼裡的雙黃雞卵,養分通常只夠供應孵化出一隻雞崽。
太陽時隱時現,越州的大街小巷逐漸開始熱鬧起來,城裡最好的青樓和酒館自然也不例外。
昇平坊,越州最好的青樓,也是最高的青瓦樓閣之一。在頂層的閣樓上,可以俯瞰小半座城。更讓城裡城外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趨之若鶩的,是幽居在頂樓的四位教坊頭花。婀娜的身段,秀麗的臉蛋,每人各精琴、棋、書、畫中的一道,可算是這越州甚至整個浙東道最有名的四朵嬌花了。
昇平坊頂樓臨河的窗戶被推開來,一個妝容秀麗、髮飾裝扮與唐人稍異的貌美女子探出頭來,朝外看去,引得越州河兩岸的行人大呼小叫,羞得她捂住半張臉,立刻縮回了腦袋。
再看那間釀出了整個浙東道後勁最足、回甘最濃黃酒的酒館——青雨樓。名字裡帶樓,不一定是寬敞的地方。隔著越州河,這間四四方方、只有兩層的小矮房與昇平坊遙遙對望,出入酒館和圍聚在酒館周圍的人、事、物與教坊的相比,只有簡陋二字可以形容。
越州河隔開的,不僅僅是教坊與酒館,還有貧弱和權貴。起因可以追溯到一年前。
大約是三百八十天以前,越州節度使薛兼訓路經河西而歸,於朗朗乾坤之下遭人刺殺。所幸有驚無險,刺客的致命一擊被隨行武將李自良攔下。隨後的刺殺活動就如一根串藤上的葡萄一般,每當越州大小官員路經河西時就發生,且每一次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說是刺殺,更像是對越州權貴們赤裸裸的威脅、恐嚇。
連番的刺殺終歸是成了幾次,除開死的幾名越州要員不說,也波及了當地的街坊百姓。殺手每每在遭遇圍剿時,就抓起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百姓當作擋箭牌。其視人命如草芥之隨意,狠辣詭譎的身手和飄忽不定的行蹤,鬧得整個越州人心惶惶。
節度使薛兼訓遂以身為引,引得刺客再次出動。李自良配合青羽營一隊輕功高手,設下天羅地網,終將刺客緝拿。
抓捕刺客的當日,入夜時分天空飄起了細雨。第二日一早,朝廷設立在浙東道的監軍院二號人物,監軍副兵馬使蔡升,被人發現死在越州河東的一條隱蔽窄巷裡。搜捕的衙役在其口中發現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兩個數字,「一」和「三」。
大牢里,李自良打著赤膊,嚴刑拷打刺客,然而收穫甚微。刺客被打得皮開肉綻,氣若遊絲,也沒說出一句有用的話。
一個目光陰沉、身材高挑的中年人披著一頭蒼髮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他抽出腰間別緻的白玉佩劍,在刺客身上划上幾下。
沒承想,刺客反倒陰詭地笑了起來,無視滲血的傷口。
李自良眼神示意,左右護衛神色為難,勉強走上前去,對著來人好言相勸:「魚大人,再劈下去人就死了……」
「李自良,你們要是抓不住人,我就把河西翻個底朝天,把所有的賤民都趕出城。」魚繼典怒吼道,嗓音尖細。
李自良瞧著這個罵罵咧咧的八尺男兒,只覺倒人胃口。
「那我們就去長安的大理寺說道說道。」
「大理寺?我眼見浙東成了苦地,還不能替輔國大人排憂解難,大理寺又能拿我怎麼樣?」
「你別忘了,監軍院是聖人的眼睛,不是他李輔國的私屬。」
魚繼典不忿地離開。
李自良收回朝天的拇指和作揖的雙手。
從此,每逢雨夜,河西這地界上總要丟上三條性命。或是起夜的小孩老人,或是幹了一天勞力在歸家途中準備吃幾口夜食的漢子。每個雨夜,命案都是發生在河西,且都是死三個人,不多不少。
半月後,管著越州鹽運清點的掌簿借著黃酒後勁跑過了橋,在河西撒潑。第二日清晨時分,他的屍體被人發現懸掛在河西岸邊的一棵大槐樹上。
無論如何搜索計算,那日只死了他一人。有人開始猜測,一條官人的性命也許抵得上三條普通百姓的性命。
剛掃平袁晁二十萬農人起義,又要面對在河西地界無差別殺人的惡鬼,浙東休養生息之策是真的無法可得。
總之,夜不閉戶的浙東越州是不復存在了。
這之後,城內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轉移,百姓稱之為「橋遷」。
原本住在河東的普通百姓的祖地或被低價或被強行買下,他們隨即被驅趕到河西。
不出一個月,整個越州稍殷實的人家都搬到了河東,無權無勢的大量農人、流人、痞人擠在了河西。
一開始,河西這邊還有人嘗試衝過橋去,游過河去,甚至有人把幾架梯子綁在一塊兒,想要橫跨過河。
在這些敢於以身試法的,身手敏捷或是孔武有力之人紛紛被抓進牢里餓上幾日後,就再也沒有愣頭青敢嘗試不憑官方文書而擅自過河了。他們能做的只是乞求,乞求老天不要下雨,尤其不要在夜晚下雨。
自此,越州河上的波浪劃開了一座城中的兩方世界。
河東所謂的「人上人」也要生活,也要人伺候。河西一些有頭腦的人便開始想方設法去河東為達官顯貴幹些臟活累活,謀求有朝一日能入籍河東,保得自身平安。至於留守在河西的老人孩子,每個人都自身難保,誰有餘力保得了他們?
河東河西涇渭分明之後,「慣例」就得到了很好的延續——每逢雨夜便是三之數。好像這名刺客和越州簽了什麼必須遵守的約定,用恐懼將權貴們圈養在河東,謀劃著更大的目標。
一入黃梅天,長久的連綿小雨穿插著偶爾的滂沱大雨便籠罩著江南,讓遊玩的外鄉客站在客棧、酒樓門口躊躇,出也不是,不出又錯過這難得的煙雨朦朧意境。雨因為江南成了一種意境,也弄得越州人心惶惶:因為雨夜多了,死的人自然也就多了。
當然,總還有一些人會因為梅雨天到來而開心。
鄧不漏,一個時不時咳嗽吐痰,有些瘦弱的老頭。他經營著一間油傘鋪,傘鋪的名字就跟他本人的名字一樣——不漏傘鋪。
「油傘漏雨,還能叫油傘嗎?」這是鄧不漏的死對頭,隔壁青雨樓掌柜鄭文悠經常跟酒客們諷刺鄧不漏的一句話。
青雨樓酒館總要開到三更天才會關門。入了雨季,清晨五更結束之際鄧不漏便會開始在門口吆喝。
鄧不漏的心思很簡單,你在入夜時吵得我睡不踏實,日出以後你還想睡得安穩?
五更天是安靜的,安靜到鄧不漏震顫著咽喉往外吐痰的聲音都能清晰地傳入鄭文悠的廂卧,更別說鄧不漏粗暴地在門口支搭攤位刻意發出的響動。
攪得鄭文悠心煩意亂還不夠,鄧不漏清完喉嚨的痰液,又要開始說書似的胡侃。傘鋪門口攏聚的客人越來越多,說到興奮之處,鄧不漏抄起一把油傘比畫起來。
「想當年我老鄧頭也是一手摺扇清風拂面,身如柳絮來去無蹤。一日我好奇,想去見見皇帝寵妃新誕下的龍子,沒承想被叫天什麼府的幾個玩雜耍的傢伙圍堵在大明宮牆上。重創一人後,其餘幾人居然使上暗器要奪我性命,幸好當時包著摺扇的油紙牢不可破,擋下了所有的暗器……」吐沫星子橫飛,鄧不漏講得眉飛色舞,同時左右甩動油傘,煞有其事。
他撫摸著油傘上的油紙,一臉陶醉地說道:「看到這個油料子了嗎?就是天上下寶劍,都……」
眉飛色舞的一番吹捧表演還未結束,只聽身後不合時宜地響起了一個聲音:「看來我的手指比寶劍還厲害!」
不知何時,鄭文悠出現在鄧不漏身後的油傘攤邊,手裡拿著一把撐開的油傘,手指反覆地戳油傘,傘面上多了十幾個透亮的小洞。
「鄭綠頭,拿開你的狗爪。」鄧不漏起了幾分火氣,「賠我傘錢!」
鄭文悠滿臉嘲笑之色,繼續在傘面上戳著。「老不死的,天天胡謅。你賣傘還是說書,客人都被你摟跑了。我白花錢請了說書先生,要賠錢也是你賠我!」
「釀的黃酒都是尿,說書的嘴裡都崩屁,把人熏暈了。我看你這酒樓應該改名叫青雨屁尿館!」鄧不漏看著死對頭的肆無忌憚,毫不示弱地抄起一把油傘迎了上去,「今天讓各位看看我這傘有多結實。」
眾人熟練地散開圍成一個圈,準備欣賞這出習以為常可總看不膩的熱鬧。
鄭文悠彎下腰身讓開往自己腦袋上招呼的油傘,鄧不漏撲了上去。油傘掉落,兩人摔在地上,赤手空拳地扭打起來。
周圍的人群發出一陣哄鬧歡笑,這是氣氛沉悶的河西很少能聽見的聲音,在一片「灰色」的地界上,倒也不算一個煞風景的有色玩笑。
鄧奇,一個高瘦黝黑的少年郎。與黝黑皮膚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那一雙泛著一層灰白的無神雙目;而與無神雙目差別極大的,是他的一對劍眉,每每在皺眉之下便顯得更為有神。
此時,這樣一個「糾結彆扭」的少年穿著一身補丁的麻布衣物,從不漏傘鋪奔了出來。
另一邊,一個小家碧玉般,長相秀麗而不艷麗的女子從青雨樓跑了出來。
鄧奇嘴裡一邊喊著「讓一讓」,一邊循向發出廝打聲的方位。他站立在人群前,凝視了一會兒,映入眼中的,只是幾團濃淡不同的黑影。幾團黑影就是周圍的看客和兩個廝打著的半老老頭,對鄧奇來說,就是他能看見的最清晰的世界了。
他側頭聆聽,通過鄧不漏招牌式的辱罵聲,準確地從眼前的十幾個黑團中挑出了自己的師傅,精準地抓住了他的小臂,熟練地拉架,好像經過了千百次排練似的。
「師傅,別打了,還要做生意。」
秀麗女子鄭苑清也小步跑上前拉住自己父親的胳膊,邊小聲地勸說,邊往回拽。
鄭苑清朝鄧奇和鄧不漏露出一個抱歉的笑意。
在鄧奇眼中,雖然那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影,但還是讓他一如既往地失了神犯了愣。
鄭文悠發現一雙烏珠泛灰的雙目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女兒,當即如見鬼般地收起脾氣,反手拉著自己的女兒回身往酒館疾步而去。
鄧不漏一巴掌招呼到鄧奇後腦勺上,「看什麼看,看得清楚嗎?回去做生意。」他瞥了眼傻愣愣的徒弟,又扭頭瞧了眼離去的父女二人,嘟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親生的,野狗也能生出小花貓……」
鄧奇被拍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水坑裡。當二人回到傘鋪後,漫天飄忽的還是毛毛細雨,雨勢一點也沒有增大的意思。好多剛才抄起油傘、杵著看戲的客人都把油傘放了回去,沒有任何要付錢購買的意思。麵皮薄一點的,對著鄧家師徒說上一句「你們家的傘皮可真結實」;麵皮厚的,隨意笑笑掉頭就走;更有甚者,離開前還不忘戲謔地說,看兩個在雨里打架的老頭,比文人墨客在樓台對雨吟詩有趣得多。
鄧不漏氣得吹鬍子瞪眼,對顧客也無可奈何。但這老頭從來不憋氣,一定會找一個出氣簍子撒氣。
很長一段時間,鄧奇就懷疑這老頭看著挺能吃,怎麼還那麼瘦骨嶙峋的,肯定是因為從來都把受的氣撒得乾乾淨淨,肚子里沒點兒氣那能不瘦嗎?
不得不承擔受氣簍子這一艱巨任務的,只有這半老老頭的徒弟——鄧奇。
「都是你這個臭小子,沒事盯著人家閨女幹什麼?買賣都被你耽誤了。」鄧不漏對著鄧奇劈頭蓋臉一頓呵斥,甩出一句「午後把傘都給巡防營送去」便自顧自地進了裡屋。
鄧奇估摸著早晨應該不會下大雨了,開始動手把散亂的油傘捆紮起來,一捆捆堆積好,準備下午送到巡防營去,順便收點本錢回來。
收拾攤位的鄧奇看見門外的青石街上,越州河邊,有兩個模糊的身影緩慢地行進。一個佝僂著的老頭,右手牽著一個十四五歲模樣的少女,左手拿著一根細細長長的竹杖,不斷地敲著地面緩緩而行。少女攙著盲眼的老頭,顯得有些費力。
「爺爺,朝廷的人從來不可信,他們準是報假信,牽我們的鼻子走。」
「呵呵,本就是撈針的活兒,帶你各處走走也挺好。」老盲客微笑,溺愛地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二人的對話不自覺地傳到耳中,鄧奇側頭右耳朝向內屋。他聽見搖椅搖動的嘎吱聲,砂茶壺蓋的摩擦聲,還有插在搖椅把手上的那把油傘和雨的碰撞聲,他知道師傅八成是嘬了兩口砂茶壺裡的黃酒,打起盹來了。
鄧奇悄悄地從捆好的傘堆里抽出一把油傘,做賊般小跑到那一老一小的身邊:「老伯,傘拿著用吧,這個時節梅雨雖小,濕氣卻入髓,衣物沾濕了總是不好。」
「好心的小夥子,傘給花姑吧。」老盲客一愣,微微笑了笑,並沒有告訴鄧奇自己二人身上的衣物沒有一點被雨水打濕的痕迹。
鄧奇終究是少年心性,聽見一個說話都還帶些乳氣的風塵僕僕趕路少女居然叫花姑,只覺滑稽,冒失之言脫口而出:「你叫花姑?」
少女見一個不修邊幅的少年瞪著泛灰的雙目打量自己,還道是個登徒子,再看到鄧奇嘴角的笑意,當即就皺起了眉頭,很不客氣地說:「把傘給我。」
「兩貫。」鄧奇朝花姑伸手。
「還道你是個好心的賣傘郎,原來是騙我們這些外鄉人的錢來了。」花姑有些意外,隨即不忿道。
鄧奇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不禮貌,繼續熱情地追問:「老伯,剛才聽到你們似乎在找什麼人,我家傘鋪這兒來來回回的什麼人都有,你說與我聽,沒準我能幫你打聽到一些消息。」他搓了搓手又道,「當然,打探消息也是需要花費的。」
老盲客隨手一拋,兩枚銅錢划過一個小小的弧線,恰到好處地落到鄧奇的手中。「我們只是路過此地,不找人。」
「你們初來乍到,還沒有落腳的地方吧。如果入夜後還下雨的話,你們就去巡防營門口待著,那裡比較安全一些。除了那裡,嶺南街街尾的元化寺應該也算安全……這個城裡有隻來去無蹤的殺人惡鬼,專挑雨夜在河西行兇。」鄧奇不動聲色地將一枚銅錢塞進內袋,很是主動地說道。
「殺人惡鬼?」花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小夥子,謝謝了。」老盲客二話沒說,拉起花姑的手就往前走去,速度比剛才快了許多,不一會兒就隱沒在細雨霧氣中。
遠遠地,隱約傳來花姑的抱怨聲:「爺爺,那登徒瞎子有什麼好謝的,盯了我半天,一把破傘居然問我們要了兩文……」
「年紀輕輕就瞎了雙目,生活困頓也是常事,無妨。先去元化寺看看。」
花姑看了看老盲客泛白的雙目,無奈地點了點頭。「爺爺,他離得那麼遠,怎麼能聽到我們的談話?」
「呵呵,如今兵荒馬亂的,古怪的人多了。」
「登徒瞎子……難道是在說我?」回到傘鋪門口,鄧奇疑惑地喃語道。
想著剛才那兩個奇怪的陌生人,出神的鄧奇被自家門檻絆了一跤。
他爬起來,拍拍衣服上的泥點子,慢慢地抬起頭,起先看到的是那雙熟悉的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就能認出來的布鞋,嚇得鄧奇一抖。「師傅,您怎麼不好好歇著?」他諂媚地笑道,試圖將師傅半推半扶回裡屋。
鄧不漏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鄧奇,盯得他直發怵。「歇著?家裡有尊活菩薩往外送著錢,我能歇著嗎?我們爺倆來年冬天一起喝西北風去?」鄧不漏的手已經舉到鄧奇的頭頂上方。
「聽那聲音陌生,徒兒一時好奇上前問問。聽說現在官民合作,萬一尋到殺人惡鬼的線索,那賞錢一定夠我治好眼睛!」鄧奇閉起了泛灰的雙眼,脖子一縮,又想起了什麼,諂媚地加上一句,「然後再多開上幾家傘鋪子,把越州佔滿了去!」
等了半天,鄧不漏的手還沒落下來,他好像回想起什麼,一時出了神。
鄧奇又諂媚地將手中的一枚銅錢遞給了鄧不漏:「師傅,徒兒見那兩個流民可憐,便只收了他們一文。」
鄧不漏手一晃,摸過銅錢,接著作勢就要踹過去:「滾!幹活去!」
鄧奇很是滑頭地一躲,悶著頭去前院削起了竹條,準備油傘骨架的材料。
「臭小子,身法倒是越來越好了。」鄧不漏搖頭晃腦,嘴裡嘰嘰咕咕,晃蕩回了裡屋。
「活該天天咳嗽……」鄧奇低頭暗罵道。
「咳咳——」裡屋傳來一陣咳嗽,嚇得鄧奇以為被師傅聽到了,趕緊低頭幹活。
午食過後,鄧奇麻利地收拾完碗筷,把剩下的半個胡餅塞進胸兜。
他轉身看了看小憩的鄧不漏,躡手躡腳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點點推開了嘎吱作響的門板,鄧奇匍匐在這間長寬約一丈的四方小隔間里。房間里只有一張半人高的短床,鄧奇從床底下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陶罐,將藏於袖袋的一枚銅錢放進了陶罐。
陶罐因為銅錢的加入,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響動。鄧奇聞聲,掂了掂陶罐的分量,露出一個滿是期許的笑容。
這時,院子里響起了咳嗽聲。鄧奇趕忙藏好陶罐,轉身一躍,退出小隔間,輕輕地將門關好,順手摸了一把地上的灰在臉頰上一抹,裝出一副剛在後廚的柴火堆里忙完的樣子,快步奔到前門,左右手同時開工,把一捆捆油傘背在身上,手裡又提了兩捆,整個過程不過五息。
鄧不漏坐在院子里,享受著正午從烏雲縫裡漏出來的陽光。瞬息的暖陽能緩解他的肺疾,咳嗽也似乎輕了一些。「三十六把傘,老規矩,巡防營的二十把,一百文。剩下十六把,你去房頂上溜達著處理乾淨,三貫一把。總共一百四十八貫,少一貫你就在門口跪著。」
「師傅放心。」
「方向可摸清了,一瓦踩錯,你從房頂上摔下來沒事,可把油傘護好了。」
鄧奇蹲下來,摸了摸腳下的一塊青石板,偏頭聽了聽流水聲。
細細聞聲,隔壁二樓,鄭文悠抓著一把把麥仁、酵子,在裝酒麴;遠處的矮閣樓上,一隻烏鴉叫喚了幾聲,飛向遠處。
十丈內事物的動靜都被鄧奇聽了個乾淨。「方向辨清楚了,三高六矮五尖樓,跳下房梁再朝有鼾聲的地方踏上二百五十七步,就是巡防營門口。師傅放心,這路線徒兒走了上千遍,就算閉著眼睛也出不了事。摔了,有徒兒身體墊著,傘也壞不了。」
「你閉眼睜眼又有什麼區別?快走吧。」
鄧奇屈膝,直接越過了低矮的院牆,跳上隔壁青雨酒館的樓頂,暫時逃離了這個讓他又怕又惱,但不得不回的屋子。
越州城外的驛站旁,一個面無表情的消瘦男子定定等待,一匹黑馬疾馳而來。
黑衣死士從馬背上滾下,順勢跪在地上,從懷中取出一個長條的淺綠色封盒。
「冷大人,程將軍派我前來傳聖人密旨。」
消瘦的冷麵男子雙手接過封盒,沒有急著拆開。
「奔波了幾日?」
「三日。」
「程將軍麾下死士倒是一等一的好手。」
消瘦的冷麵男子看著死士的背後,箭羽已沒入脊背,中箭的傷口散發出腐爛的氣味。
「可要痛快?」
「謝大人!」
下一刻,消瘦男子五指併攏,對著死士的太陽穴一啄。只見死士七竅流血,臉上露出解脫後的輕鬆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