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昔日兇刀現,傘郎散「千金」
在越州河西這樣的窮苦地方,北邊的巡防營應該是整個河西最不隨意的建築了。上了銅皮的兩扇大門也算威風。只是不知造門的工匠是故意的還是為了所謂的缺憾藝術,就算兩扇重門緊閉,仍留有一道兩指甲寬的縫隙,讓路過的行人忍不住好奇地朝著那道縫張望幾下。
說來也奇怪,每次有人向里窺視時,門口兩個總是垂著頭打瞌睡的護衛便來了精神,瞪大雙目,兇惡地盯著好奇的路人,嚇得路人趕緊低頭趕路,快步離開。
在以五文一把的價格定期給巡防營提供油傘後,鄧奇就是為數不多的可以無視護衛兇惡眼神的普通人——當然他也看不清凌厲兇狠的眼神。
鄧奇從一座兩層小樓的屋頂躍下,左腳踩在青石板縫間的青苔上,一個趔趄差點滑倒。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他循著熟悉的輕鼾聲走向巡防營。
在離大門還有十幾步遠時,鼾聲消失,兩個護衛睜眼盯著鄧奇。鄧奇熟門熟路地上前與右邊的護衛耳語幾句,護衛接過鄧奇背上的幾捆油傘,打開了銅門,成捆地往裡扔,大聲喊來一小廝接運,又快速地關上銅門。
這一系列的舉動每每都激起鄧奇的好奇心。要是能讓自己把傘送進去該多好,聽聽巡防營里的熱鬧,摸摸氣派的刀槍劍戟,也好在苑清姐面前吹噓一番,然後享受苑清姐眼神中的崇拜——這是鄧奇每月照例到巡防營門口送傘之時,總會幻想一遍的事情。
「棍哥,院里在議論什麼,那麼熱鬧?」
「少管閑事。」
站在銅門左邊的瘦高男子打量鄧奇泛灰的眼睛,抄著手裡的長槍,掃向鄧奇。
「哎喲!」這一下打得鄧奇躥了老高,一個屁股蹲摔在了地上。
瘦高男子咳嗽了幾聲:「練武,切磋,讓你閉嘴。」
「不對啊,我分明聽到有人議論傷口、屍體什麼的。」鄧奇瞧不見兩人不善的眼神,不知趣地繼續問道。
銅門打開,一個人探出頭:「長棍,前兩年你是不是在明州沿海打過仗?」
「張什將,兩年前我是在沿海跟著袁團練。」
「袁團練……就是那個人送外號『瘦皮白猴』的袁團練?」張什將期待地問道。
「嗯……對。」長棍預感不妙,磕巴地回答道。
「哈哈哈……」張什將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棍子,沒想到你原來跟著的老大,居然是那個遠近聞名的團練。聽說他被倭寇抓了以後被扒光了衣服,掛在木旗杆子上日日示眾,成了明州沿海軍伍的最大笑柄,哈哈哈……」
長棍的臉色很不好看,聲線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辯解道:「我們中了倭賊的圈套,袁團練帶的百人團全軍覆沒,只有我活著逃了出來。」
「那袁白皮呢?」張什將笑出了眼淚,用手指使勁揉搓著眼角。
「不知……第六日便沒再見他了。」長棍不忿地說道。
「不見了,哈哈哈……我看準是東瀛人沒見過那麼白的瘦皮猴子,圖個新鮮才沒殺他,綁回東瀛去討個熱鬧……」張什將又是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請問什將到底何事?」長棍沒好氣道。
「哦……哈哈哈,差點忘了正事。來,進來認認!剛繳了一件兵器,跟長年糕似的,可能……你先進來認認吧。」
長棍轉身,先張什將一步,沉默地邁進大門。
「要是袁白皮還在,叫他來認認這兵器一定更合適吧,哈哈哈……」張什將再次編派取笑道。
一旁的鄧奇表情一變,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許多:「張什將,什麼兵器跟長年糕似的?能讓我瞧瞧嗎?」
「你瞧得見嗎?餓了就買年糕去。」心情大好的張什將對這個賣傘郎的態度並未如平常一般兇惡。
「你一個瞎子瞧什麼瞧,官家的事少打聽,想進大牢嗎?趕緊滾蛋。」走進門沒幾步的長棍心情煩悶,回過頭來惡狠狠地轟鄧奇。
鄧奇不情願地挪開十幾步遠。
銅門合上,只留下打著輕鼾的矮胖子,撐著大刀半垂著腦袋。
鄧奇側頭,集中心神仔細聽去。
「趕緊離開。」前一刻還一副昏沉模樣的矮胖護衛走近,一把推開鄧奇。
「官爺,我就站一小會兒,方才奔走得有些累了。」
「少唬我,誰都知道你小子耳朵靈光!趕快滾,否則便懷疑你是刺客同黨,抓進大牢審問。」
「這就走,這就走……」從小到大,鄧奇聽聞過太多關於大牢的描述:漆黑、陰森、潮濕和無盡的石廊。作為一個見不著光明的人,他對黑暗幽閉有著發自內心的恐懼。
矮胖護衛見鄧奇真的走遠了,才回到門旁。
這時一個輪崗的護衛出來,手裡拿著一吊錢,問矮胖的護衛:「那小子呢?結的傘錢都不要了?」
「對裡邊好奇,站在石階那兒偷聽,被我趕跑了。」
「嘿……這小子的耳朵真有傳的那麼邪行?」
「那可不!要我說,他站樓底下都能聽得見昇平坊里的姑娘拍了幾下脂粉。」
「這個賣傘郎,要是他的眼睛跟耳朵一樣靈……」
兩人笑了起來。
鄧奇把剩下的十六把油傘分成兩捆背在背上,腳尖一發力騰挪到半空中,落在一個青瓦屋頂上。
他蹲在屋頂,仔細聆聽周圍的聲音以分辨方位,朝熟悉的方向起落而去,途中或落在三丈遠的瓦頂,或蹲在兩丈長的木樑脊上,每一個起落點上的凹凸之感印在腳底,都很熟悉。
街上的人看到在屋瓦之間跳躍的少年,沒有絲毫的驚訝——在恰逢亂世且武風盛行的大唐之境,又是魚龍混雜民匪難辨的越州河西,會點輕功提縱之術也算不得什麼大本事。
不當街殺人,河西,無人多管。
河西的南邊是鄧奇甚少願意踏足又不得不踏足的地方。
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喜歡爬上高樓,脖子向下彎,看到有那麼多比自己「低矮」的人就會眉開眼笑;另一種人則寧願蹲在地上脖子朝上彎,看那些站著的人、那些縮身在高樓里的人、那些過得比他好的「高」人。
與鄧奇不同,他師傅鄧不漏時常掛在嘴邊的是,「我們要多跟比我們慘的人相處,那會幫我們找回希望和自信。」亂世之中,「希望」是少不得的東西。鄧不漏就把比自己慘的人的存在,當成了心中「希望」的滋補品。
這也是為什麼鄧不漏打心眼裡討厭隔壁鄰居鄭文悠——他實在評判不出自己和這個壯年時老婆跟前來江南收稅官員手下的小雜役跑了的,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娘的孤寂中年男子相比,到底誰更慘。他內心反覆地掂量,總是分不出一個高下,鄧不漏越來越討厭這個鄰居了。
有時候,耳濡目染也有可能起到一個完全相反的效果。
受鄧不漏的影響,鄧奇很不情願地來到河西的南邊,這片窮苦城區里,最窮的人聚集的地方。
這是鄧奇僅剩的選擇,最近這段時間,他已經將河西除嶺南街之外的區域幾乎有可能買傘的人都搜颳了個乾淨。鄧奇對著這條瞭然於胸卻唯恐避之不及的街道嘆了一口氣,師傅定下的指標,總歸是要硬著頭皮完成的。
蹲在街頭的一間草屋頂上,鄧奇開始在腦海里重新架構這條街的街景。
他所在的位置是街道的「龍頭」,「龍頭」不分左右,只有一間小草屋作為起點,從草屋左側繞過,就是不寬不窄的嶺南街主街了。
主街兩旁零零散散有一百間草房子、五十間瓦房子、二十四間破木房子和街道尾端一間無人問津的小破廟,從腐蝕發霉、長滿苔蘚的牌匾上隱約能看出「元化寺」三個字。
本來破木頭房子應該有二十五間,但在一年前,正準備成為第二十五間破木房子主人的那個高大的胖子不知道撞了什麼大運,先是發了一筆小財,然後勾搭上這條街的一個地主婆,於是這第二十五間破木房子被改造成實木房子,平房加蓋成了兩層的小閣樓,本來應該建在街尾的房子遷到了嶺南街的肚子上,整條街的轉折處。從高處俯瞰,還以為是一塊石頭砸到了一條瘦龍的肚子上,把它砸得彎成了兩截,畫出了一個三角形。
小閣樓作為這條街唯一的一間二層樓,又在這條街的轉角處,自然能瞧見整條街的情況。也因此,鄧奇落在了此間小閣樓的樓頂,打算先在這制高點上聽個大概:哪家哪戶需要一把堪堪可用的油傘。
鄧奇背著兩捆沉重的油傘,開始在街道兩旁的青瓦房頂上起落騰挪。心事重重的他,直到現在,才記起要先緊一緊內袋,否則賺來的吊錢容易飛出去。
手伸進衣內,騰空的鄧奇驚得渾身一僵,「傘錢!」他總算記起了自己聽到關於東瀛兇器的消息後,心不在焉地連錢都沒收就跑了。
鄧奇想立刻折回去討錢,但是那個想像出來的漆黑牢房鎖住了他的腳,讓他怎麼也不敢回去要錢。挨師傅的揍,總比關進牢里來得好,他這麼想著。
幾年前,鄧奇初來乍到時常常踩錯瓦片。最開始的時候,街民們擔心這個快瞎的賣傘少年會從空中跌落,砸壞房子,看少年的樣子,也賠不起。當漸漸覺察到這個少年對河西異常熟悉,總能精準地落在某一處,立足平穩,街民們也就見怪不怪了。往後的日子裡,他們甚至對這個喜歡飛在空中吆喝賣傘的少年有些好感,這一幕能給這痛苦之地帶來為數不多的歡樂和活力。
至於想讓鄧奇從空中下來,很簡單,花錢買傘,他自然落下來收錢。
三文一把油傘,這是賣給平民的價格。實際上哪怕對官的價格——五文,在貧民區也甚少有人願意買。
不淋雨和有飯吃,對他們來說只能選一樣,正常人都會選擇後者。可貧民區存在能隨意揮霍閑錢的人嗎?
袁明,自封外號袁大善人,嶺南街最有錢的人。如果有人在這條街上看見一個腰上系著一把嵌寶石的回鶻彎刀,走路左搖右晃,好像一頭剛剛吃醉了蜂蜜的黑熊,後面總是跟著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雙胞胎跟班的人,那一定就是袁明。
袁明相當確信地認為自己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在這條街上,他有幾名手下,定期挨家挨戶收錢兩作為保護費。用他的話說,雨夜殺手,可曾殺害過我們這條街的百姓?是啊,這條街的百姓凡是死的,不是餓死就是病死,還有差點被袁明手下打死的,窮苦破爛得連雨夜殺手都不屑光顧。可袁明對外宣揚這是自己的功勞,說他總是在街道中間大拐邊的二層小樓上觀望,盯得雨夜殺手都不敢出現。
大家背地裡都希望袁明最好在哪一個雨夜暴死,可當面還是喊他袁大善人,就當他真的為這條街的安全做出了貢獻吧,起碼哪一天雨夜殺手來了,會先挑這個口出狂言的熊人下手。這條街幾乎全部街民都這麼想著。
也許是因為鄧奇足夠善良又足夠可憐,老天爺今天要讓他躲過一陣拳頭;又或許是袁明足夠可惡也足夠不要臉,老天爺今天要讓他漏一漏財兜。總之,不分先後,在袁明緊握繫於腰間的回鶻彎刀,大呼小叫地威脅一戶人家要拔刀之際,騰挪在樓與樓之間的鄧奇被一陣怪風吹得一歪,落腳時一個打滑,跌倒後手掌一撐,借著慣性連飄帶滾地又翻過幾座房梁,最後還是沒穩住,從屋頂掉了下來,恰恰就摔在了耀武揚威的袁明身後。
袁大善人被從天而降的鄧奇嚇了一跳,倒退了好幾步才沒有讓上好的衣衫沾上污泥,肚子卻不爭氣地叫喚了幾聲。這條街誰都知道袁大善人的老毛病,一緊張或者受到驚嚇就會放屁,肚子叫就是放屁的前兆。周圍的街坊都使勁綳著臉,想著絕不能讓自己的嘴角有一絲上翹。
看清楚來人,袁大善人又挺起熊肚子,抓住鄧奇的衣脖子,呵斥道:「瞎小子!有路不走,又在我的地盤上走梁?今天打斷你的腿,看你以後怎麼飛!」
雙胞胎圍住鄧奇,躍躍欲試。
鄧奇趕快抽出一把油傘摸了摸,「幸好,幸好……」他噓出一口氣。
雙胞胎被鄧奇乾脆利落的抽傘動作嚇了一跳,飛快地撤到袁明身後。
兩個耳刮子飛去,袁明恨鐵不成鋼地罵道:「沒用的廢物,躲什麼躲?」
一聲孩童的笑聲傳出,轉瞬即逝。破屋裡,一老嫗趕緊捂住孫子的嘴,生怕遭了辱的袁大善人發現他們。
「哪個在笑?我他娘看哪個狗崽子敢笑?」袁明用自以為狠辣的表情掃視了一圈,看見一個個懼怕的眼神,滿意地轉回身,費勁地解下腰上的回鶻彎刀,交給手下。他挽起袖子,因為覺得還是拿拳頭揍眼前的瞎小子來得帶勁。
雙胞胎見狀,配合著再次圍住鄧奇。
「袁大善人,這兩日吃了什麼臭食?」
「臭食……小子你在說什麼胡話,莫不是嚇成了瘋子?」
「剛聽見袁大善人的小腹輕輕地叫喚了幾聲,與我師傅得了瀉症時的聲音一模一樣。聲沉且微,每一聲的尾端還帶有好像兩塊朽木摩擦時的聲音。」
「你少扯些胡言亂語來訛我。」
「我師傅光顧著做傘賣傘,自己卻從來不打傘。他也是淋的雨多了,梅雨的濕熱之氣入腹才犯病的,瀉上兩三日便得消停。」
袁明的腹部傳來了稍響的一聲「咕嘰」,雙胞胎聽見了,面面相覷,懷疑眼前這個瞎小子是不是真的有那麼邪乎。
袁明摸著腹部,神色警惕地看著鄧奇。
鄧奇將傘放在地上一字排開,指著中間的那把傘,一臉討饒之色,說道:「今天早晨我送了一批傘給巡防營,是要運送給沿海的將士們用的,這幾把還要回去加固。」
袁明疑惑。
鄧奇見魚兒上鉤了,趕快加把勁,煞有其事地哀求道:「袁大善人您見多識廣,必定知道海邊的風刮骨、雨鑽肉啊,給沿海巡查的將士備的傘不得是最上乘的?這不,他們把我的傘拿走試了一試,質量過關的全部收了過去。我帶回剩下的這些,回去還要加工。」
袁明直勾勾地看著傘:「你這破傘好不好,跟我要揍你有什麼關係?跟我要……可能得了瀉症又有什麼關係?」
「袁大善人揍我沒關係,只是您需要傘去擋雨,可不能再讓梅雨的濕熱侵了您的五臟六腑。小子這倆眼睛本就瞎得差不多了,今天無意中冒犯了袁大善人,還請莫要見怪。要不您挑上一把最好的……不,兩把!就當我孝敬您的。我估摸著有兩把油傘幾乎達到了兵爺們的要求,官家用的東西我也不敢隨便送給旁人……」
袁明被鄧奇一通天花亂墜的吹捧忽悠得得意起來。平日里袁明在兵丁面前也只有溜須拍馬的份兒。而像他這樣標榜自己偉大的人,怎會心甘情願地給人彎腰倒茶?今天被鄧奇一通誇,只覺自己一點兒也不輸給差老爺,渾身惱羞氣憤化得一乾二淨。
袁明毫不客氣地接過傘,還萌生了收這個識時務的少年做跟班的念頭。
「袁大善人,一百文。」鄧奇瞬間打消了袁明的念頭。
「你孝敬我的傘,還敢問我要錢!」袁明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袁大善人千萬別誤會,小子絕沒有任何訛您錢財的意思。只是這上乘的傘每日最多只能做出一把。剛送給差老爺們的,也是我師徒倆一個月的存量了。上乘的傘以賣給差老爺的價格賣給袁大善人,日後萬一被發現,小子我也有個說辭不是。否則差老爺說小子不先緊著官家,治我的罪怎麼辦?」
袁明神色不善地盯著鄧奇,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一百文交到鄧奇的手裡。臨了,又從一百文里抽回兩文:「我袁大善人,就是要用更少的錢買上乘的油傘。」
這兩文對於袁明來說,是他占的小便宜,也是自尊心。善良的人就應該多佔便宜來補償自己的善良,袁明這樣想著。
「行,今天是您大善人,小子認了。」鄧奇裝作一臉肉疼地撿起地上幾把破了洞折了邊的油傘,跳上了一間梁頂。
袁明志得意滿,讓雙胞胎跟班在身後給自己打傘,哪怕現在根本沒幾滴雨。他用一把能擋海風海雨的傘來遮毛毛雨,只覺渾身上下通透舒坦,大步向前。
鄧奇繼續在屋頂之間來回起落,打算等袁明走遠後,把手上的破傘都處理掉,能收多少錢是多少錢,爭取回到鋪子後少挨點兒罵。
「老大,梅姐的屋不在這個方向。」
「啪!」袁明懊惱地一巴掌拍在手下的後腦勺上。
「嘰咕——」袁明的肚子又叫了一聲,聲音不大,但余勢鏗長。
雙胞胎中的另一人竊笑:「蠢材,老大這是回家上茅房去。」
「他娘的,那小崽子耳朵也太邪行了。」回家之後,袁明在自家茅房左等右等,可是肚子除了偶爾發出「嘰咕」幾聲,根本沒有別的反應。
錯過了約會的袁明滿頭大汗地跑到一戶人家門前急促地敲門。好一會兒,一個面容姣好的悍婦開了門,一巴掌打在袁明的臉上,讓他趕緊滾,以後別再出現了。
沒過多久,袁明的屋子裡傳出了霍霍的磨刀聲。他發誓下次再碰見那個滿嘴假話的瞎崽子,一定要切下他兩隻耳朵。
一個踉蹌,鄧奇一隻腳踩了個空,腳尖跟著掉落的瓦片一起嵌進一間破瓦房,隨即就被絆倒,跪了下來。
瓦片下有幾根木樑柱作為支撐,鄧奇的雙手撐在其中一根木樑柱頂的瓦片上,雙膝跪在另一根木樑柱頂的瓦片上,趴跪在屋頂的大樑上,一動也不敢動。
瓦頂洞下的屋子裡本是一團漆黑,現在漏了點光進去,一雙黑得發亮的烏珠朝上望了過來。
如果這時候在屋子裡點燃一支蠟燭,如果鄧奇的眼睛還沒有瞎,他會看到一個滿臉泥漬的小女孩在好奇地觀察自己。
更準確地說,小女孩觀察的是一顆奇怪的牙齒。這顆牙齒被一根小繩穿著,從鄧奇衣服里滑出來,懸在他的脖子上。
一個赤裸上身的漢子一把抱起小女孩,退到黑暗的角落,把她交給自己的婆娘,囑咐道:「看好小豆子。」
被稱為小豆子的小女孩在阿娘的懷中微微地掙扎著,好奇地盯著鄧奇的臉,輕聲問道:「阿娘,這個怪人是殺人惡鬼嗎?」
小豆子的阿娘緊緊地摟抱著小豆子。
漢子抄起一把三尖頭的魚叉,握在手中微微地顫抖。他瞪大眼睛,兇狠地吼道:「我們無錢無糧,命更是一文不值,你不去別家,我……我家的魚叉鋒利得緊,剛磨的!」
鄧奇沒有回答,只是反覆地側頭,試圖通過周圍的聲音,判斷自己該怎麼脫離目前的窘境。
他聽見屋子的牆角處有幾隻偷殘糠的老鼠在「吱吱」地叫喚,於是他知道這是一間正四方的房子,橫豎都在兩丈左右;他聽見拿著魚叉的漢子腳底摩擦,試圖挪動到一個安全的方位,於是他知道這是一間摻雜了大量紅土的房子,而一般用紅土蓋房子的人家,窮得白米粒都找不出一顆,比流民好不到哪裡去。一般人家,為了讓紅土房不至於坍塌,屋子的正中央一定會頂上一根最粗最穩的主梁。
他又聽見幾滴雨水落在瓦片上,聲音厚實,沒有那麼地清脆,然後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伴隨著一聲悶雷,越來越多的雨點落下來,密集的雨聲使得鄧奇一如既往地變成了大雨里的聾子。
他雙腿雙臂肌肉一緊,向前蹦了半丈,落下時還是跪著。
黑暗中,魚叉的三個尖頭寒芒閃爍,對準鄧奇,隨時準備進攻。
在相對結實的主樑上,鄧奇總算不用再如履薄冰,可以伸展四肢了。
一聲驚雷,小豆子蜷縮在阿娘的懷裡,阿娘躬身,赤膊漢子不由自主地將魚叉擲向鄧奇。
魚叉打偏了,在鄧奇的小腿上划下一條不深不淺的傷口,又掉回漆黑的房子里。
鄧奇吃疼,小腿一歪差點滑下房頂。他回想起多年前鄧不漏說過的一句話,「兇惡是恐懼的外衣」。
他躊躇著要不要離開,下一次魚叉又指不定在自己身上留下點什麼。
他從身後抽出一把油傘,撐開,像插花一樣將傘柄插進了屋頂的大窟窿。撐開的傘面嵌在房頂上,像個破補丁一樣,但起碼能幫這間小瓦房,在江南的梅雨天里撐上十幾日光景。
「咣當」一聲,魚叉從赤膊漢子手中掉落。他儘力地平復情緒,讓自己喘氣不那麼急促。阿娘鬆開小豆子,與漢子面面相覷。
小豆子費勁撿起魚叉,將它立在牆邊。「阿爹,阿娘,那個大哥哥為什麼要給我們送傘?」
鄧奇終歸能安心離去,只是速度極其緩慢罷了。每隔幾間房,他就找到一個或大或小的窟窿,如法炮製,直到朝後背摸去,空無一物。
他不再多留,是因為沒有那個必要,也怕再多晃上幾個梁,還有成百上千個窟窿要補,他心裡不是滋味,更對不起自己床底下的那個陶罐。經過多年的打聽,鄧奇知曉,在江南的更南邊,苗疆之地或有怪法可治療自己的眼睛。所以他從來都不會讓別人欠下自己什麼,哪怕再可憐的窮苦之人,他在付出之後都會象徵性地收些回報。
可今日的情況實在有些特殊,畢竟是他自己踩碎了人家房梁的瓦片,送上油傘權當賠償也是應該的。鄧奇暗暗勸說自己,試圖忘掉這一輪無償「插花」在心裡留下的刺撓。
他感受著小腿上吃疼的傷口,突然覺得腦袋也有些犯痛,關於兒時的一些模糊記憶湧現出來:一把閃著漆黑寒芒的年糕棍染成了紅色,從他父親的胸口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