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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散勇斗鬼魅,生死兩茫茫

所屬書籍: 一道密旨

第五章散勇斗鬼魅,生死兩茫茫

二樓的窗邊,鄧不漏坐在一把搖椅上吹著風,眯著眼嘬著砂茶壺嘴,好不愜意。

鄧奇披著麻布衫,裡面穿著一件全黑的夜行衣,賊頭賊腦地溜出傘鋪。

回身輕輕關上院門,鄧奇並沒有跑遠,而是來到河岸邊,依在石欄上整理著頭髮,時不時地朝旁邊張望,就好像他能看清什麼似的。

「嗒,嗒,嗒……」腳步輕輕點地的聲音由遠及近。鄧奇正了正內里的黑色衣襟,挺直腰桿換上負手正立的姿勢,清了清嗓音,用比平時略微低沉的聲音朝來人打了一個招呼。

用某貴公子的話說,能迷住女子的有三樣東西:權、財、玉。權力讓女子崇拜,財富讓女子依賴,而玉更是融合了權力和財富,是火上添的一勺溫潤稠油。在擁有了權力和財富以後,再送給女子一個上好的翡翠手鐲,那是連石頭都能融化的潤物。

鄧奇之所以要用比平時更加低沉的嗓音說話,是因為這個身世悲慘又涉世未深的人連這其中一樣物件都沒有。在男女方面如一張白紙的他,自然按著他師傅鄧不漏說的胡話去想,即使心裡滿是懷疑。

鄧不漏在一次喝得爛醉以後,跟才十歲出頭的小鄧奇稱兄道弟,吹噓自己如何靠著輕功、口才和一把劍將小鄧奇的「嫂子」,也就是小鄧奇那從未聽聞也不可能碰面的師娘娶到手的。之後無論小鄧奇怎麼追問關於師娘的事情,鄧不漏始終閉口不談,被問煩了還破口大罵,小鄧奇也就只能壓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鄧不漏沒有再說,但根據鄧奇自己的猜測,輕功無非是騙人眼球的花把戲,會的人也不少;口才,也不知鄧不漏這樣出口成「臟」胡話連篇算不算有口才?至於一把劍,鄧不漏老說劍已經扔了,不然還可以拿出來給鄧奇摸摸,沾沾靈氣。

總而言之,那個貴公子說的三樣東西對鄧奇來說是鏡花水月——看得見摸不著。但是,鄧不漏說的三樣,起碼鄧奇還佔了一樣——輕功不錯。

「試試吧,沒準我運氣也不錯。」鄧奇是這樣想的。

高挑秀麗的鄭苑清提著一壺酒走來。

「苑清姐。」鄧奇揮手打著招呼。

「小奇子,恭喜啊!」鄭苑清笑道。

「等下有個奇怪的傢伙要來找我,我能考過,他幫了我不少。官爺說了,我的身份不得外傳,你可千萬要保密啊。」鄧奇搖頭晃腦,神態得意。

「你說的怪人是誰?」鄭苑清問道。

「他說的怪人是我,薛瑞。」突然間,白天與鄧奇交談的貴公子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

「薛瑞……哪個薛瑞?」鄭苑清語氣中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希冀。

「節帥府的薛瑞。」薛瑞沒想到,瞎小子身邊還站著一個乾淨樸素且秀麗的姑娘,饒有興緻地打量起來。

「瑞少爺,真是失禮了。」鄭苑清膝蓋微屈施禮,「小奇子,這是節帥府的大公子,快行禮啊……」

「姑娘懂事……這玉送你了。」薛瑞隨手摘下扇子上的掛玉遞了過去。鄭苑清推辭,他便硬塞到她的手中。

溫潤的玉料映著對岸的燈火,再照上鄭苑清有些緋紅的雙頰,給這個樸素秀麗的女子增添了一抹江南特有的煙雨氣,看得薛瑞出了神。「薛瑞少爺,找我什麼事?」鄧奇只覺得心裡說不出地彆扭。

「脫下來。」

「什麼?」

「把夜行衣脫下來。」

「憑什麼?」鄧奇心裡躥出一絲火氣。

「赤頭郎今夜要巡邏,我要去抓刺客,把你的腰牌和夜行衣都給我。」「我憑本事考上的,殺人的惡鬼自然是由我去抓。」

「你一個瞎小子……能考上全憑我的指點。」

鄧奇不由得握了握拳頭,當著鄭苑清的面被人戳穿,讓他十分難堪。「考核比你形容的還要難,我靠的是自己的耳力。」

「你能同時聽清兩種以上的聲音嗎?」薛瑞不屑道。

「從這裡,我能聽到傘鋪二層我師傅打呼的聲音。」鄧奇自信道。

「我從橋頭到這裡踏了一百零八步,你毫無察覺。」

「那是因為……」鄧奇想要爭辯,一時語塞。

「那是因為你只能聽一種聲音,而且不能有太大的干擾。坐在河邊,你除了水流聲還能聽見什麼?」

鄧奇表情怪異,倔強地說道:「本事長在我身上,腰牌和赤頭郎的面具也在我身上,我就是赤頭郎。」與此同時,他時刻關注著鄭苑清的反應。在他的苑清姐面前被一個翩翩公子比了下去,那便跟心絞了一般難受。

思考一會兒,薛瑞垂下手中摺扇,做出讓步道:「這樣吧,你還當你的赤頭郎,我換身夜行衣給你搭個伴,今晚巡邏帶上我。」

「那怎麼行,萬一真的碰上殺人惡鬼……」鄭苑清擔心道。

「殺人惡鬼?」薛瑞抽出半截卷在腰間的軟劍,寒鋒幽冷,「從小到大,我換了多少對練高手,我師傅更是整個浙東軍中一等一的好手,有什麼好怕的?」

「好吧。」鄧奇不情不願道。

「瑞少爺去,我也要去。」

「苑清姐,你湊什麼熱鬧……」鄧奇皺眉,一股相當不舒服的感覺瞬間在他心裡瀰漫開來。

「不礙事,我護得住苑清周全。」

「絕對不行。」聽見才見面不久的薛瑞就如此親近地稱呼鄭苑清,鄧奇毫不猶豫地拒絕道。

穿著一身綉紅邊的夜行服,蒙著面巾,鄧奇帶著兩個同樣打扮的跟班來到巡防營門口。

兩個護衛沒有認出鄧奇,但見到腰牌,隨即放行。

引路人領著三人走過一條漆黑的廊道來到後院,只見各式兵器在院子里隨意擺放著。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一個同樣穿著綉紅邊夜行衣、身形如狗熊的大漢靠近詢問。

「嗯。」鄧奇聽到熟悉的聲音,就將此人的身份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但還未熟悉周遭情況,鄧奇打算暫且佯裝不知。

「派頭挺大,還帶兩個跟班來一起送死。」

此時,天空飄起了細密的雨點。

「青羽營斥候來報,發現可疑人物蹤跡,已撤離附近所有守兵。」一個穿戴鐵盔的小將進來報告。

「預祝各位英雄今晚能捕到大魚。」長得慈眉善目的引路人擺了一個請的手勢,友好地說道。

「官府的狗奴才,斥候守兵都躲了起來,逼我們打遭遇戰?」

「人手有限,人手有限……所以還要仰仗各位英雄。」引路人不住地賠笑。

「仰仗?每次都說祝我們捕到大魚,就我們幾個破漁網,打遭遇戰?」一個頭戴斗笠、身材矮小的赤頭郎不忿道。

「人手有限,人手有限,各位英雄還是快些出發吧……」引路人懇求道。

就在幾人相互扯皮的時候,雨勢越來越大。斥候們悄無聲息地朝河東騰挪而去;十人一隊的巡差從一條條小巷子里撤出,在小街上匯成幾十人的隊伍,又在大街上匯成了幾百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過橋退回河東。

橋拱上,兩個穿戴鎖甲鐵帽的青年目視前方,任由幾百巡差過橋,毫不阻攔。

河面上,看似雜亂無章的烏篷船緩緩移動,排列成整齊有序的陣型,彎彎的烏篷下一支支亮閃閃的箭矢瞄著沿河兩岸,只要發現哪一個不明身份的人來往河東河西,保准把他射成刺蝟。

河東地頭,老鴇開窗望向昇平坊的屋頂,見是青羽營的人,眉開眼笑,很快回身繼續招呼花客和姑娘,坊內氣氛愈發熱烈。

千色院,掌柜朝門外望去,見是巡防營的兵丁,頓時放下心來,接著指揮那些染布的小廝,布匹在水缸里攪動得更快了。

河東的主要街道、宅院暗處藏著青羽衛的斥候,明處立著巡防營的兵丁,越州河東的燈火通明不會因為殺人惡鬼的出現和飄在天空的小雨有一絲的減弱,反而更加光鮮縹緲。

「先去橋頭問問那兩座『石雕』,看有什麼消息沒有。」熊壯的赤頭郎率先開口道。

其他人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鄧奇,微微點頭表示沒有異議。這一幕被薛瑞捕捉到,面巾後露出了有些幸災樂禍的笑容。

鄧奇初來乍到,雖然內心直犯嘀咕,但也只能跟著赤頭郎小隊。

「獄庭橋」只是老百姓私底下對越州河面上這座長八丈、寬三丈的拱橋的稱呼。橋洞上方刻有「緣來橋」三個蒼勁有力的紅色大字,據說是在唐太宗時期,途經越州的一個高僧給取的名字——寓意四海一家,廣結善緣。

至於百姓私下取名的緣由,就不得不說到一年前在坊間流傳開來的一首打油詩,「越州本是百里身,十里長刀斬腰身;西墜阿鼻二更滅,東似仙庭照五更;銀衣亮甲開高閣,幽幽雨夜閉破門……」

不知是哪個三流詩人寫出來的打油詩,但很貼切地描繪了刺殺發生一年多來越州城的怪異情形:一條越州河,東西兩個世界,一個好似阿鼻地獄,二更天便暗成一片,少有人晃蕩在外;而在八丈橫河的對岸,通明的燈火、鼎沸的人聲勢必要歡鬧到早晨才肯作罷。

所以「獄庭橋」這個名字,才是百姓心中的正解,寓意它是一座連接仙庭和地獄的拱橋。

此時在橋拱上,十個黑衣人圍住兩名閉著眼睛的守橋將。

兩人中間豎立著一把紅纓槍,好像是一個擠在中間的第三人。

「瑞少爺,我們來這裡幹什麼?」隊伍最後,鄭苑清小聲地問道。

「赤頭郎禁止內鬥,他們是想借煞星的手試試那瞎小子的深淺。」

「兩位門神爺,新來了一崽,帶給你們認認臉。」一位赤頭郎說道。

站在右手邊,稍高一些的守橋將睜開眼,上下打量著全身包裹得只露出眼睛的鄧奇。

「看骨架子,年歲還未及弱冠?」話音剛落,他抓起紅纓槍,朝鄧奇的腰間一挑,一塊刻著「拾陸」的腰牌就被挑飛到橋的另一邊。

鄧奇想去撿起腰牌,卻被擋住去路。

「先證明你不比死了的十個和活著的五個弱,你才是編號拾陸的赤頭郎。」

鄭苑清緊張地抓起薛瑞的袍袖:「瑞少爺,我從沒見小奇子跟人動刀動槍,他不會出事吧……」

「如果他證明不了自己的資格,那在這兒受點傷總比丟了性命強。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赤頭郎會把別人拖累死的,我也只有把握護你一人周全。」心思流轉間,薛瑞盤算著等鄧奇吃了苦頭後,再暗中幫襯一把,把眼前這關對付過去。

聽到這話,一陣暖意充斥鄭苑清的心頭,連帶著擔憂之心都淡了幾分。

一股血殺肅穆之氣蔓延開來,眾人皆產生了一種來到戰場上的錯覺。

長槍飛出,朝鄧奇的臉頰刺去。鄧奇偏頭,讓過了槍頭,用脖子抵住槍桿,肩膀一頂卸了大半力道。

接著,鄧奇腳底一踹,槍橫著彈回了右邊守橋將的手中,真氣勁道震得他的手腕微微發麻。

左邊的守橋將神情慎重了起來,從右邊的守橋將手中接過紅纓槍,橫於胸前,喝道:「在下楊沖,這是我弟弟楊於,我們是朝廷親封的六品武將振威校尉,戴的是帥府所賜武將長冠,共用一把寒鐵紅纓槍,小兄弟小心了。」

鄭苑清緊張地看著橋上的一舉一動,薛瑞借勢握住她的手緊了緊,示意寬心。

楊衝突然躍起兩丈高,對向鄧奇,長槍朝下刺去。

鄧奇向後小退幾步,避過來勢洶洶的紅纓槍,槍頭嵌進青石板縫裡。

楊於落下,順手拔出了顫抖不止的長槍,隨行幾步,朝鄧奇的腹部點去。

鄧奇抽出方才在巡防營挑的長劍,朝點刺而來的長槍一擋,只聽「噌」的一聲,火星四濺。

楊於隨即垂手將槍頭頂在地上,使勁壓彎槍身。

楊沖懸空,雙手抓住紅纓槍,身體借力旋轉。只見紅纓槍隨著楊沖橫轉幾圈勢頭變得更為迅猛,朝鄧奇砸下來。

鄧奇兩手握劍柄,橫劍格擋在腦袋上方,四濺的火星瞬間被雨點打滅。

「我的乖乖……兩個煞星共用一把槍,抵得上百人編的槍隊。」熊壯的赤頭郎嘀咕著,不自覺又退了幾步。

鄧奇好不容易止住了退勢,雙膝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小兄弟身手不錯,得罪了。」楊沖先入為主地把鄧奇的身法和武功畫上了等號,也算變相承認了他。

雨點越下越密,一如過去的上百個雨夜那般。

鄧奇的神色開始焦急,腦袋左右不停地轉動,和覓食的鳥兒一樣。

一塊木牌不偏不倚地砸中了鄧奇的腦袋,驚得他揮劍亂舞,樣子很是奇怪。

這時,一隻手搭在鄧奇的肩膀上:「可以了,你能擋下那一擊,已是入了他們的眼。」薛瑞彎腰撿起地上的木腰牌,系在鄧奇的腰帶上。

「小奇子,沒想到你的身手那麼好!」鄭苑清心有餘悸,又是驚喜地摸了摸鄧奇的頭。

薛瑞把鄭苑清拉到自己身後,低聲說:「跟緊了,要出發了。」

鄧奇伸手抓了抓頭髮,沉默地戴上了斗笠。

雨夜,五個赤頭郎帶著各自的跟班,沿著主街朝河西的深處狂奔。

獄庭橋上,長槍平靜地立在兩人中間,好像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楊於正了正斗笠,右手虎口上的一絲鮮血蹭紅了斗笠的邊沿。

「那小子的真氣勁道還算渾厚。」

「真不知道越州竟有這樣一號人。」

「大哥,我總覺得最後幾下他像個瞎子一樣,亂舞著劍。」

「一個毫無目力的人能擋下我們那一擊?」

嶺南街街尾的破敗寺廟裡,一個老盲客盤腿坐在一尊殘破歪斜的佛像邊,手裡拿著一根不粗不細的竹杖隨意撥弄著火堆。

他的耳朵突然抽動幾下,火焰陡地躥高了。

本已架在火堆上烤得金黃的一條魚和一隻兔子一下子燒成了焦黑色。

垂涎欲滴等待良久的花姑見狀一愣,隨即一臉怒容,嗔怪道:「爺爺!」

老盲客神情無奈,尷尬地笑了笑,略帶討饒地解釋道:「哈哈,剛才也不知怎麼的,感覺有人在罵爺爺……」

驛站的地下室里,冷驚神情凝重地讀著一封信。

信是驃騎大將軍程元振寫的,大意是:魏博大軍十幾日便達浙東道,在那之前哪怕把越州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陌刀隊。同時,天師府的一個老盲客去了越州,他為朝廷效力之前先要找到一個人。如若需要,可尋機會加以利用。

冷驚緩緩嘆出一口氣,仰頭靠在石椅上,盯著屋頂出神。

「混賬!就知道跑出去瞎折騰。」節帥府里,腦袋圓潤,身形微胖,掛著三撇山羊鬍的浙東道節度使薛兼訓一手摸著額角上的一塊陳年疤痕,另一手惡狠狠地將一封書信摔在地上,連帶著頭髮垂落幾縷,隨著他惱怒的心緒一併顫抖。

一個比薛瑞矮些、黑些也瘦小些的少年彎著腰,恭敬地站在一旁,為薛瑞求情道:「大哥天資聰穎,落下些文書也不妨事,阿爺莫要著惱。」

「落下些文書?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該成家不成家,雨夜如此危險,不知又去哪裡胡鬧。這要是被監軍院的人知道了,參我一本,我還有何顏面上奏請求,將節度使之位傳給這個不爭氣的東西……」薛兼訓拿出一塊白色方疊手帕,反覆擦拭著額頭的汗珠。他如一個普通人家的父親一樣,惱恨著兒子的不成器,哪裡還有浙東道第一號人物、江南地界的封疆大吏該有的沉穩。

「孩兒每日鑽研聖賢之道,將來定會好好輔佐大哥,還請阿爺寬心。」

薛兼訓神情稍有緩和,有些欣慰地看著自己的二兒子薛安平。

「還有一事。」

「何事?」

「父親可還記得一年前來到越州的冷驚?」

「嗯,也不知朝廷派他來幹什麼……說起來,此人來越州的時間倒是和殺人惡鬼初現的時日相近。」

「父親懷疑他是……」

「拿捏不準,怎麼了?」

「前幾日,有青羽營的斥候看見一黑衣死士騎著宮裡特有的寶馬給他送了一封信,隨後就死了,看樣子應是在路途中遭人襲擊,帶著箭傷連奔三日。」

「信中內容?」

「無從得知,是否調動青羽衛司尉葉飄?」

「暫且別動,先查清冷驚背後的主子。」

「陌刀隊此去長安的接頭人可有線索了?如此龐大的隊伍和特殊配備,兒怕再藏於此地會被有心之人發現。」

「無妨,我們等著便是。長安那邊……比我們更急。」

從氣派的節帥府出門筆直走到第三個街口,向右拐便能看見八百步外的緣來橋。徑直穿過緣來橋,朝西路過十間破瓦房、二十間草房、三十間爛木頭頂起來的紅土房,再朝南走上一百步左右,便是嶺南街的尾端,一間長六丈寬八丈、無人問津的破廟——元化寺。

元化寺中,花姑摸著癟下去的肚皮,一副沒有商量的樣子,不依不饒地念叨著老盲客:「你再去給我抓只兔子,抓條魚。」

老盲客無奈地咳了咳,清了清嗓子:「爺爺一會兒就去,一會兒就去……」

盤坐的老盲客正要起身,隨即停下,盯著寺廟門口方向。

「誰?」老盲客緩緩開口。

與元化寺相隔十幾間漏風破屋的東南方,十人為伍的赤頭郎們奔行在一條寬窄巷裡。

「下這麼大的雨,惡鬼一定會出現。」一男子拿下斗笠,雙手握著陌刀。

「七號,你帶個幫手是想要獨吞功勞?」熊壯男子問道。

「七號,大家一起行動,否則碰著了不會有好下場。」矮子開口。

「分開行動,有情況先拉磷彈。」

七號與自己帶來的幫手前後手握同一根繩子,在屋檐上保持固定的距離騰挪離開。

一號一撐長棍,躍了起來;五號進了陰暗的巷子,不見蹤跡;戴著寬大斗笠的矮子九號拖著一根長槍,身後跟著一個高個子,兩人在黑夜和大雨中潛行而去;熊一樣的八號沿著主街大搖大擺地離開,走前還不忘嘲諷鄧奇:「小子,別死太快。」

「先跟我來。」薛瑞帶著兩人七拐八繞,來到一處隱蔽的屋檐下。

「你帶我們來這吃夜食的地方幹什麼?」

「當然是吃口夜食啊。」

「不去抓殺人惡鬼了?」鄭苑清問道。

「放心,再過一會兒惡鬼就會在嶺南街附近出現。」

「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你會算命?」鄧奇只當是富家少爺為了在苑清姐面前顯擺,信口胡來罷了。

薛瑞不在意地笑了笑。他不會跟鄧奇解釋,就算解釋了,鄧奇也根本想像不出,一個節帥府手底下有多少斥候探子。

殺人惡鬼會在今夜子時出現在嶺南街附近的陋巷中,這一情報是自己的弟弟薛安平給自己的。薛安平協助父親處理斥候探子方面的事情已經有好些年了,這一情報來源絕對可靠。

想到此,臨事有些緊張的薛瑞心下安穩了許多。他也不多做解釋,只道一句:「先吃著,等磷彈。這小子在大雨里也不頂用。」便自顧自坐了下來,盯著夜食攤上的食物。

「誰說我在雨里不頂用?」鄧奇雖然嘴上不甘在心儀之人面前示弱,屁股卻乖乖地坐了下來。

薛瑞會心一笑,也不點破,當即喊道:「老闆,來三碗牛肉湯餅。」

三人坐在簡陋的攤上,鄧奇倒是對薛瑞少了一絲反感,他沒想到大富大貴之家,偏偏不嫌棄來河西吃小食攤。

三個身份各異的人在一張桌上喝著酒,吃著湯餅,看似毫無戒備地聊著天,主題就是慶賀鄧奇考上官籍赤頭郎。

一壺酒很快下肚,薛瑞先是瞟了一眼鄧奇,隨後看似隨意地問道:「苑清,你就打算在酒館裡待上一輩子?」

鄭苑清喝得小臉緋紅,腦袋也微微發暈,用不甘又帶著些許嬌羞的語氣回答道:「我要帶著我阿爹住上高閣,當人上人!」

「小奇子你呢?什麼打算?」薛瑞對鄧奇拋出了同樣的問題。

「我?抓住殺人惡鬼,然後攢很多錢財去南邊。」

「去南邊幹什麼?」

「聽個過路客說,那裡的苗族村落有辦法醫治我的眼睛。」

「對了,還不知你師承何處?」薛瑞問出自己最感興趣的問題。

「你想認識我師傅吧?他叫鄧不漏,一個賣油傘的糟老頭罷了,河西好多人都知道。」

「教你武功的師傅也是他?」

「嗯,也是他教的。」

「他身手一定很好吧?」

「嗯,他原來是馬匪,後來從了良,成了流民,帶著我流浪到這裡。」鄧奇皺眉疑惑,不明白為什麼最近老有人打聽自己師傅的事情。

「我看你武功不錯,想必你師傅也不是庸手。」

「我什麼也看不見,所以耳力好,反應也快些。」

兩個人一問一答,聽得鄭苑清有些沒頭沒腦。

「抓到殺人惡鬼以後,我讓阿爺找最好的郎中給你醫治眼睛。」

「真……真的?」鄧奇有些不敢相信。

「目力恢復之後,不如跟著我,在帥府謀個一官半職。」

「治好眼睛以後,我要去收一筆賬。」鄧奇嘴唇緊閉,上下兩排牙齒緊緊地咬合在一起。

掛在脖子上的牙形吊墜跟著晃悠了幾下,似乎感受到了鄧奇的憤怒。

夜晚的霧氣瀰漫開後,就很難分清雨水和霧珠。

在嶺南街附近,一顆紅色的磷彈朝天飛去,在空中閃爍了幾下漸漸消失。

薛瑞起身,在桌上留下一枚銅子。「老闆,這魚繩借我一用。」

「不行不行,魚繩借……借給你,萬一你不還,我肯定要……要挨婆娘罵。」

「說個數!」今日薛瑞偷摸出來走得著急,沒帶什麼錢兩。

「三錢。」

「你!」身為節帥府大公子,從小養尊處優,對小額的錢兩根本沒概念,以為自己隨身帶一錢銀子肯定夠用了。

「瑞公子,不如我將這玉佩暫且押給他?」鄭苑清很善解人意地問道。

「苑清不可,這是我的心意!」

薛瑞一咬牙,突然抄起魚繩,纏住鄧奇的手腕,又拉上鄭苑清的手,帶著兩人飛快地逃離夜食攤,在雨中奔走。

「你這少爺看……看著有錢,怎麼還賴……賴賬!」店家急道。

鄧奇因為薛瑞這個賴賬的舉動,心情愉悅了幾分。「這樣賴賬的人,苑清姐一定會討厭的。」他心想。

被薛瑞抓住手,鄭苑清只覺面頰發燙。她看著眼前這個連賴賬都賴得那麼乾脆瀟洒、風度翩翩的身影,還有那一句「苑清不可,這是我的心意」,只覺一顆心不受自己的控制,完全融化開來。

「什麼人?」楊沖單手執槍,長槍橫在雨中,槍尖指著油傘下的中年男子。

「兩位楊爺,我,湯磕……磕巴。剛有一個少年郎看著像是富家公子,帶著兩人在我夜食攤吃白食,還搶……搶我的魚繩。這下我怎……怎麼敢……敢回家?」

「你害怕你家婆娘,找我們做何?」看著一臉苦相的中年人,楊沖哭笑不得地說道。

一旁,楊於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中年男子從懷裡掏出一枚銅子,「可……可我在錢上發……發現了這個印字。」

「印字?什麼印字?你夫人的巴掌印?」楊於嘲笑道。

楊沖瞥了瞥銅子,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銅子給我。」

湯磕巴猶豫一會兒,把銅子拋了過去:「看……看完還我。」楊沖接過銅子,稍一辨認道:「是節帥府的造印!」

「那小子偏挑著雨夜來河西胡鬧?」楊於也笑不出來了。

「去節帥府找人吧。」

「來不及了,黑夜雨大,萬一碰上殺人惡鬼……得趕快把他找回來。」

楊沖朝橋底下吹了一聲尖哨,兩艘烏篷船漂了過來,暫時替兩人把守橋道。

楊於抓起紅纓槍,跟著楊沖朝河西疾馳而去。

湯磕巴不甘地撿起地上的銅子,滿臉苦瓜相:「剩下的錢……錢找誰要啊?」

四下寂靜,除了嘩啦啦的雨點聲,沒有誰再來回應倒霉的湯磕巴。

雙楊校尉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在最激烈的捕殺行動發生前,找到薛瑞,將他安全地帶回節帥府。

在靠近嶺南街最近的一條巷子里,有三人率先趕到了發射磷彈的方位,只見地上兩具屍體,一具躺著,一具趴著,刻著數字「柒」的木牌掉在窪地里,被泥水沒過一半。

在河東,昇平坊四層樓的窗戶全部開著。坊內的每一張方桌圓桌上都擺滿了酒肉菜肴。離窗戶最近的一張梨木椅子上,一個錦衣賓客突然放下酒杯,激動地指著天上的紅光磷彈說:「有磷彈!赤頭郎發現殺人惡鬼的蹤跡了!」

錦衣賓客的呼喊引得享樂客們紛紛快步走到窗邊,擁在窗沿上,朝河西看去。

「開賭局!我瞧著今晚這些個赤頭郎抓不著殺人惡鬼。」錦衣賓客高舉一張銀票喊道。

「周兄,這種賭約有什麼意思,不如賭一賭今晚會死幾個赤頭郎。」「赤頭郎?怎麼也得死上倆吧。」

「賭約,自然得有個彩頭吧。」

被喚作周兄的男子雙目放光地看著友人懷裡的女子。

「周兄,就賭上這姑娘和你清平街的兩間玉店如何?」

友人懷中的女子一聽自己成了兩個男人之間的賭約,笑得直顫。

「好!」周兄咬咬牙答應道,「我就賭今晚赤頭郎都活不了。」

姑娘、客人、小廝和老鴇,所有人都在討論著河西上空時不時出現的磷彈,整座昇平坊氣氛歡愉熱烈,比看長安來的戲班子唱戲時還熱鬧。

在上一枚磷彈射出不久的小巷裡,鄭苑清眼眶泛紅,不住地顫抖。

薛瑞握著鄭苑清的手越發緊了幾分:「有我在。」

七號的面具落在地上,一條血口子從鼻尖延伸到額頭。另一具趴著的屍體背上插了一把死者生前使用的朴頭槍。

不遠處,又是一道磷彈飛起。

薛瑞不做他想,帶著兩人追趕過去。

棍子被一把黑刀劈斷,九號矮子向後一撤,躲過致命的一擊,他頭上戴著的斗笠卻裂成了兩半。

還沒喘上半口氣,九號矮子只覺有人從後方襲擊,回頭一看,只見一人反手握著一把同樣制式的黑刀一刀捅去,自己的高個子跟班身體被捅了個窟窿。

九號剛想要救人,下一刻卻頭顱落下,身首分離。

三人趕到,薛瑞抽出軟劍橫在身前,鄧奇也跟著拔出劍。

「小奇子,小心。」薛瑞低呼。

鄧奇側頭,彎腰向後一腳踹去,殺手躬身躲過,後退消失。

「叮叮叮——」接連數聲,另一殺手見薛瑞擋下了自己所有的攻擊,也轉頭逃跑。

「想跑!」薛瑞擋下殺手幾個回合,頓時信心大漲,一把摟過鄭苑清就追了上去。

手腕上的魚繩一緊,鄧奇也跟了上去。

在主街的一個丁字路口,兩名殺手終於被圍住了。

熊一樣的八號從懷中掏出一顆磷彈,只見一道綠光衝天而起,沒出十忽,十來個戴著面具、手持刀槍劍戟的人出現在八號的身後。

「我們三撥二十人,你們插翅難逃。」

從旁屋頂又落下一人,與兩名殺手一起站在包圍圈中間。

「原來有三尊殺人惡鬼。」從來沒有開過口的一號驚訝道。

「他娘的什麼殺人惡鬼,看老子今天把他們揍成豬崽子,再五花大綁地抬去領賞錢。」八號振臂一揮,身後的十幾人率先沖向三名殺手。

「砰砰砰砰……」很快,八號召來的十幾個幫手或倒地呼號,或掛在牆頭,生死不知。

三名殺手挑釁地看著八號。

一號持棍橫掃,三名殺手分出一人與他纏鬥起來。

八號舉起拳頭對準殺手,「嗖嗖」地連續飛出袖箭。一名殺手提刀挑開袖箭,迅速靠近八號。

剩下的一名殺手不斷地襲擊鄭苑清,薛瑞和鄧奇兩人慌忙提劍招架。

「這樣下去不行,你快帶苑清走,我一個人才好施展。」薛瑞喘著氣指揮鄧奇。

「我都說了,那麼危險別帶上苑清姐,你們富家少爺真是狂妄自大。」

「打完再吵。」說話間,薛瑞一劍挑開殺手的攻擊。

朝天一棒砸下,一號的棍子被殺手抓住。殺手拔出一把短刀,劃傷了一號的小腿。

八號射出了幾乎全部的袖箭,殺手依舊毫髮無損,且離他越來越近。殺手擲出一把短刀,打落了八號的最後一支袖箭,順勢扎進了他的肩膀。

元化寺里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雖不似幾街之隔的雨夜激斗來得激烈,卻也同樣讓人緊張壓抑。

花姑退回老盲客身邊,神色不善地看著這個貿然前來的陌生人。

冷驚忌憚萬分地站在寺院的破門邊,盯著盤坐在佛像前的老盲客。

「後生,不用那麼緊張,坐下吧。」

「前輩客氣,站著挺好。」

「隨你吧……找我何事?」老盲客眯起眼睛問道。

「前輩,程大人已與我說了。」

「哦。」

「前輩若肯出手殺那馬夫……」冷驚今晚前來,最希望達到的目的便是直接說服眼前這個給自己一股無從下手之感的老盲客,去把李輔國身邊的「免死令」摘了。

「沒商量。」老盲客語氣平淡。

「可是……」

「未找到舊人,未完成舊願,你就是拿出烏木七尖葉也沒得商量。」

「如今越州紛亂,哪裡去找?」

「線索是你們提供的,現在卻問我去哪裡找,耍我不成?」說著,篝火的火焰又躥高了幾分。

冷驚緩緩吐出一口氣,盯著老盲客灰淡的雙目,突然想起了什麼。「本來是聽聞了一些蹤跡,但並未給前輩做過什麼保證。不過,我倒是想起了日前碰上的一個賣傘郎,著實有些古怪。」

「你說的那賣傘郎可是個瞎小子?」花姑突然問道。

「姑娘認識?」冷驚微微打量一旁的姑娘。

花姑臉頰上三道淺淡的疤痕,在篝火的照映下顯得比平日更加猙獰。精緻俏皮的面孔配上帶著戾氣的三道淡疤,看得冷驚一愣。

「後生,你在看什麼?」老盲客淡淡的語氣里夾雜著一絲慍怒。

「那小子倒是與前輩有幾分相似。只是沒有前輩給人的感覺那麼地……」

「什麼?」

「靜水流深。」此刻,冷驚內心除了緊張不安,還生出了一個念頭,想試試老盲客的深淺。

「我爺爺要找的人應該比他年紀還大,怎麼可能是那賣傘郎。」

「那小子也有幾分本事,沒準找他師傅能盤問出對前輩有用的線索。」

「街上都打成那樣了,你不去幫忙?」老盲客不接話頭,戲謔地看著冷驚。

「我只為朝廷辦事,此地紛亂與我何干?」

「不錯,朝廷鷹犬倒也不全是庸手。」

「比不得前輩。」

「你走吧。」老盲客淡淡說道。

「有了新線索,定再來知會前輩。」

走出元化寺,冷驚回想起方才陡然升高的火焰,他眼神中又流露出萬分的忌憚,嘴裡喃喃道:「遲早試你一試。」

他撐開一把棕皮油傘,朝街道遠處的一個方向看了看,稍稍駐足便轉身朝反方向踏步離去。

冷驚遙看的方位,正是赤頭郎陷入惡鬥之地。

熊壯的赤頭郎跪在地上,抱著面具殘破露出面容的一號,顫聲道:「棍……棍子,怎麼是你?」

奄奄一息的棍子正是巡防營門口那個驅趕鄧奇的守衛。他虛弱地抬起手臂,試圖將熊壯赤頭郎的面具往上推一推,好看清他的面容。

手指觸碰到面具的下頦,留下兩道血紅色的指印,棍子的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口中也沒了呼吸。

熊壯的赤頭郎緊緊地握著棍子的手,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棍子,我一定……」

鄧奇抱著受到驚嚇暈了過去的鄭苑清準備逃跑,身後一把短刀偷襲而來。

一旁,薛瑞無暇顧及,勉強地抵擋著黑刀的攻勢。

三點寒芒止步在薛瑞腦後的一尺處,及時趕到的楊沖擲出手中的紅纓槍救了薛瑞一命。

鄧奇懷抱鄭苑清,行動緩慢了許多,終究沒能躲過偷襲,胸口被泛著綠光的短刀劃傷,漸漸體力不支暈倒在地。

掛在鄧奇胸口的吊墜繩子也被切斷,牙墜掉落一旁,順著雨水的沖刷滾落到主街邊坑窪不平的排水渠里,順著彎彎繞繞的水渠流走。

其餘赤頭郎無暇顧及鄧奇,依舊在戰鬥著。

楊沖站在樓頂,將長槍擲向殺手。薛瑞平舉著劍跟在飛擲的長槍之後,殺招之後再接一個殺招,試圖一擊絞殺落單的殺手。

眼見就要得手,另一名殺手從二層的窗沿飛出,快步來到楊沖身後。

楊沖只覺自己的後腦勺被一把鈍器狠狠砸中,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控制不住的眩暈感。

在楊沖模糊的視線里,弟弟楊於的脖子被黑刀柄結結實實地砸中,隨即倒下。

場中只剩薛瑞跟三人纏鬥,他橫劍接住三把同時揮來的黑刀,被巨力逼得跪了下來。

第二日的清晨,雨霧還未散盡,途經河西的越州二號人物魚繼典就遇見了三名有恃無恐的殺手。所幸他向來謹慎,出行之時帶了百來私兵,才得以將惡鬼擊退。

這是時隔一年之後,又一個浙東道的頂層人物遇刺。

一時間氣氛緊張,巡防營全部出動,將河西的南側嶺南街圍堵得水泄不通。身穿淡青色制式衣服的青羽營將士們在河西的大小閣樓上來回騰挪著。從遠處看,一個個人影在晨霧中時現時隱,嚴肅而詭異。

越州的城門緊緊地關上,估摸著今日不會再打開了。城牆上五步一兵丁,十步一弓手。看這陣仗,不明就裡的百姓還以為又要打仗了,只不過城牆上所有的將士兵丁都面朝城裡,好像在嚴防戒備著什麼人逃出城。

越州河上漂蕩的烏篷船也多了許多。

收到消息的李自良帶著節帥府的一隊精銳趕到河西,發現了暈倒在嶺南主街上的楊沖楊於,四名生死未卜的赤頭郎和一個不知身份的女子。

灌水吞下藥丸的楊沖和楊於有所好轉,逐漸清醒。

根據楊沖楊於的口述,他們只知十六號赤頭郎帶著薛瑞和倒地的女子參與了昨夜的追捕行動,結果同時碰上三隻殺人惡鬼……

「一號、七號、八號、九號,以及他們的隨從無一倖免。」

幾名兵丁抬起四具赤頭郎的屍體,旁邊一什將要去摘他們的面具,被李自良攔下:「別掀面具,先帶回去。」

場中的血跡早已被雨水沖淡,李自良也搜尋不出什麼重要線索。

李自良不再浪費時間,他很清楚,當務之急是動用全部力量搜尋不知生死的薛瑞。即便在李自良這樣的高手眼裡,薛瑞也怕是凶多吉少,可他畢竟是越州的重要人物,最有可能成為浙東道下一任節度使,所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於是乎就有了這麼一幕:越州封城,搜尋隊搜遍了河西的每一個角落,有地面盤查的,有河中打撈的。

自古以來,無論是哪個朝代,在事情發生後人們大多會追根溯源,釐清事實真相。追究責任對事情的解決是否有實際幫助,實在耐人尋味,但所有人都本能地覺得,只要找到了事件的責任對象,就能立馬解決所有的難題。在這一點上,秦漢三國東西晉不例外,五胡十六南北朝也不例外,藩鎮割據、尾大不掉的大唐更不會例外。

所以,整件事情在拼湊了楊沖、楊於、湯磕巴等人的口述之後,再結合一些百姓夜半聽見的打鬥聲,最終找出了三個責任對象。

第一責任對象就是鄭苑清。為什麼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女子能在殺人惡鬼手中奇蹟般地活下來?這個匪夷所思的結果謎團重重,令人疑惑。

第二責任對象自然是第十六號赤頭郎鄧奇——此人帶著薛瑞在危險的時間來到一個危險的地方干一樁極其危險的事情,是何居心?

第三責任對象就不單單是某一個人,而是嶺南街的街民。同時出現的三名殺人惡鬼為什麼在昨晚就偏偏出現在從前未曾光顧過的地點——嶺南街?依李自良和幾名負責刑案的要員看來,這條街上所有的百姓都有可能與殺人惡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甚或殺人惡鬼就藏在他們中間。追溯過往,一百多個雨夜,唯獨河西的這條街沒有死過人,這難道還不可疑嗎?

於是乎,兵丁們猛潑冷水,潑醒了昏厥在地的鄭苑清,把她押上了囚車。

於是乎,戴著面具、不省人事的鄧奇被抬走了。

於是乎,在詳細的盤查和嚴厲的拷問後,一部分不是祖輩三代都生活在嶺南街的街民均成為嫌疑對象,以一種諷刺的方式進入了他們夢想的福地——越州河東。

鄧奇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起碼在到達越州大牢的這段不遠的路途上,他過得比鄭苑清和一眾嶺南街的所謂嫌犯舒服——兩名青羽營的斥候抬著鄧奇走屋頂的道,一路輕飄起落,直抵大牢。

李自良帶隊押送剩餘人等和四具赤頭郎的屍體,結果被監軍院攔在了獄庭橋前。

轎簾拉開,魚繼典走下八抬大轎,陰惻惻地看著李自良:「李將軍,赤頭郎是監軍院的人,占的也是監軍院的編製。」

「我們節帥府的人失蹤了。」李自良下馬。

「你們節帥府的人失蹤了,與我何干?速速把人交給我。」

「茲事體大,還請魚監軍讓開。」

「把赤頭郎留下!」魚繼典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在他身後,十人成行十人成列的牙將們都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

突然,板車上一具戴著面具的「屍體」坐了起來,驚住了在場的所有人,嚇得推板車的兵卒手一松,板車翻倒,另外幾具屍體隨之翻落在地。

兩方人馬齊刷刷亮出兵刃,嚴陣以待。

八號艱難地站起來:「幸虧老子皮厚,這活他娘的不幹了!」

「沒死?過來,我帶你回監軍院。」魚繼典道。

「八號,跟我回節帥府,節帥大人有話問你。」

八號看看周圍,這才反應過來,猶豫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麼辦。

「跟我走。」李自良主動走到八號身邊,抓住他的肩膀說道。

「李將軍,你這是要跟我監軍院動刀子嗎?」

「帶回去問個話,明日完璧歸趙如何?」

「那個十六號還沒有正式來監軍院報到就要被你擄到節帥府,當我是泥捏的不成?」

李自良看了看魚繼典身後一排排披甲執銳的府兵和圍觀的百姓,無奈地輕嘆一口氣,擺擺手示意自己的手下收起武器。

節帥府下設專門關押重刑犯的大牢里,戴著面具的鄧奇被扔在草垛上。

李自良帶著兩個徒兒走進了黑暗的牢房裡,獄卒點燃所有的蠟燭。

楊沖蹲下身,摘下鄧奇的面具。只見鄧奇半張著渾白的雙目,嘴角流涎,涎水中帶有血絲。

楊於驚詫地看著楊沖:「這……居然真是個瞎子……」

楊沖還想著被帶走的另外幾名赤頭郎,心中不忿,沒有多看鄧奇,朝李自良說道:「師傅,那高胖子……」

「今天跟魚繼典相爭,為的就是留下這人。不讓魚繼典看見我們割肉心疼的樣子,監軍院豈能善罷甘休?」

「一個瞎小子能知道多少?」

「一個瞎小子,能成為官籍赤頭郎;能擋下你們的殺威三式;能帶上薛瑞一起抓殺人惡鬼,能簡單嗎?」李自良憂慮地說道。

「師傅懷疑他是監軍院故意安插在瑞少爺身邊的一枚棋子?」楊沖一番思考後問道。

「問了便知。」

僅僅小半天過後,各種關於昨夜的傳聞就在整個越州飛來繞去,關於浙東道第一掌權者薛兼訓大兒子薛瑞的蹤跡,一時間更是眾說紛紜。

漫天的說法大致可以歸為幾類。

普通版本:新晉的第六位官籍赤頭郎被薛瑞買通,護送他到河西私會情人,不料撞見了雨夜殺手,結果死於非命,而薛瑞的屍體也被雨夜殺手帶走。

凄美版本:浙東道第一公子哥愛上貧家女孩,兩人打算趁雨夜私奔,卻在半路慘遭毒手。在這個版本里,新晉的官籍赤頭郎成了成人之美的英雄;守橋的「煞神」楊沖楊於則成了棒打鴛鴦的狗熊。

離奇版本:自詡深諳朝廷官場的人放出風聲,說種種事件的背後其實就是監軍院和節帥府的明爭暗鬥。朝廷要借監軍院之手動搖節帥府的根基,讓薛兼訓後繼無人,如此一來,浙東道下一任的主人才能換上聽話的朝廷鷹犬。

當然,還有更多光怪陸離的版本:雨夜殺手就潛伏在赤頭郎隊伍里,而這是他們自導自演的一台戲;又或是薛家二公子薛安平才是幕後黑手,勾結殺手除掉了自己的兄長,方便日後名正言順地繼承節度使的位子;還有的乾脆猜測薛瑞他自己就是殺人惡鬼,打傷了楊家兩校尉後逃之夭夭,現在封了城,估計他正躲在哪一個角落裡等待機會。

以上這些小道消息河西的百姓們聽聽也就罷了,只有一件事,註定與他們息息相關,擾得他們此後更無寧夜——殺人惡鬼不止一個。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一道密旨 > 第五章 散勇斗鬼魅,生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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