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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四方牆頭草,舉棋難定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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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四方牆頭草,舉棋難定辨

鄧奇想到鄧不漏那副優哉游哉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心裡越發覺得那老雜毛忒不是個東西,一直以來心中埋著的隱隱怒火恨不能立刻破土而出。

「咚」的一聲悶響,剛推開門才踏進小院的鄧奇,猝不及防地被斜靠在門後的鄧不漏在後腦勺上給了一個爆栗子。

鄧奇疼得齜牙咧嘴,誇張地哀號起來。他知道暴風雨又要來了,因為今日一把傘也沒有賣出去。

「小兔崽子,」鄧不漏指了指攤位上的一小堆油傘和傘面上的幾個烏黑雜亂的腳印,「別告訴我,你今天一文錢都交不上。」

十忽之前還在心中對鄧不漏生起恨意的鄧奇,本能地換上了一副討好的笑容,揉著腦袋站起身來說道:「師傅,您老人家怎麼不在屋裡歇著?正午的太陽可是又毒又辣啊。」鄧奇作勢要去攙扶鄧不漏,送這尊怒目金剛回陰涼的屋裡待著。

鄧不漏一把拍開鄧奇伸過來的手:「說說吧,今天是讓我陪著你吃蘿蔔炒青菜還是青菜熗蘿蔔?」

「師傅,您這是說的哪裡話,這不才剛到正午……傍晚前徒兒一定會想辦法把傘賣出去,保證讓您老人家能吃上肉。」鄧奇底氣十足地保證道。

「先去順幾個瓜回來,放在井水裡冰上一冰,今晚就老實待在鋪子里陪師傅吃西瓜吧。」

「順瓜?可是師傅,梅姨地里的瓜都被別人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歪瓜裂棗……他們一大家子幾張嘴也要吃飯啊。不如我們按市價買幾個吧。」從不欠別人,也從不讓別人欠自己的鄧奇愁眉苦臉道。

見徒弟為難的樣子,鄧不漏盤算起了別的辦法。

梅雨之季,鄧不漏賣了不少油傘給官府,賺了不少錢,那是明面上的。

但是這些錢大多被鄧不漏存在了幾個陶罐里,設為絕對不會動用的存蓄,剩餘的除了供他們爺倆的日常開支,另外也會用於做些便捷簡陋的油傘去街上發給那些窮人。這是鄧不漏暗中進行的,鄧奇這麼多年來並不知曉。

鄧不漏為什麼要這麼做,只怕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九泉之下的妻兒知曉了。因為每當鄧不漏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善事,他都相當確信自己又給妻兒的來世積了幾分福報。

所以,真實的情況跟鄧奇想的完全不同,鄧不漏確實沒有那麼多閑錢可以買大魚大肉供爺倆胡吃海塞。

照理來說,炎炎盛夏,吃上幾個被井水涼透了的西瓜是相當愜意的事情,也是這爺倆隔一段時間就會享受一次的美事,所以鄧不漏總會預留出這一部分錢,再加上一些以備不時之需的應急儲蓄,是絕不至於讓鄧奇去干雞鳴狗盜之事的。

然而,就在幾天前,鄧不漏「自願」被幾個官差狠狠地訛了一筆錢財。這一筆錢是替徒兒破財消災的。當時鄧不漏以為鄧奇要在大牢里待上一段時間,為了讓鄧奇少遭些罪,那些錢是用來打點獄卒的。不過他沒想到鄧奇那麼快就被放出了大牢。

鄧不漏打點出去的銅錢是一分沒有要回來,但是見著鄧奇安然歸來,他也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將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

鄧不漏胸口的一處陳傷是在八年前被杜陰陽一刀貫穿的。每逢梅雨季節陳傷便會隱隱作痛,乃至時不時發作一下,演變成劇痛。多年來鄧不漏摸索出了規律,如果是清晨發作,喝黃酒緩解最快;如果是子夜發作,悶頭睡覺就能緩解;如果是在艷陽高照的暑熱間發作,說來也簡單,將本就寒涼的西瓜放在寒涼的井水裡泡一泡,吃上幾口立馬見效。

此時鄧不漏胸口又開始隱隱翻騰。揉了一把開始泛起刺撓的胸口,鄧不漏實在不想讓這個瞎徒弟再跟著操心,便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拔高嗓門說道:「讓你順就去順,哪來那麼多廢話?她姓梅,活該她倒霉。」

「師傅,我們起碼還有饅頭青菜吃。」自詡還算正直的鄧奇耐著性子勸道。

眼見鄧不漏就要把自己胸口的衣襟抓成了破爛。「廢物!油傘賣不掉,瓜也不去順,存心氣死我!咳咳……」他岔了一口氣,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事徒兒實在幹不了!徒兒眼瞎,幹了雞鳴狗盜之事,萬一被抓了還是丟師傅您的臉。」鄧奇討好的笑容下露出一絲倔強。

「眼瞎幹不了?」劇烈咳嗽的鄧不漏開始變得暴躁,他大步走到院子角落的灌木叢里翻找著。

一柄斷木劍飛來,砸在鄧奇的臉上,「啪」的一下,他的臉頰上留下一條紅印。

鄧奇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好像剛被人賞了一記大耳光。

「跟你說了,沒了目力練不了劍,把輕功學好了多送幾把傘就行,還要偷偷練?練好了再去抓殺人惡鬼?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的廢物……」鄧不漏暴躁地吼完,停頓了一下,又打開了雜物間的門,在角落裡翻找著什麼。

「我做什麼與你無關!」鄧奇語氣里滿是倔強。

鄧不漏愣住,他從未見過平日里對自己低眉順從的徒弟敢這樣放肆頂撞。

既然決定了要離開,鄧奇就不打算再忍氣吞聲,他深吸一口氣,準備把多年的怨恨通通地抖落乾淨。「對我一個瞎子罵了那麼多年還沒罵夠?我殘廢又怎麼樣,你不也是一個殘廢嗎?」

「你……你……」鄧不漏氣得說不出話來。

鄧奇渾白的雙目里好像要噴出火來,根本不給鄧不漏說話的機會:「我慘嗎?我當然慘!給你這個喜怒無常的老雜毛做牛做馬這麼多年,撈著什麼好處了?我眼睛看不見了,仇報不了,喜歡的女人對一個不見蹤影的大少爺牽腸掛肚。文悠叔慘嗎?當然慘!老婆跟人跑了,自己一個人把苑清姐拉扯大,還要跟你低頭不見抬頭見。梅姨慘嗎?當然慘!一家老小活不下去了,剩的幾個瓜還要被你惦記。路過傘鋪的老盲客慘嗎?當然慘!年歲那麼大都要帶著孫女到處流浪,受盡欺負。但沒我們這些慘人,你的日子能過愜意了?」

鄧奇一氣說完,泛灰的雙目有些濕潤,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真可憐,看你咳成這樣,沒幾年活頭了吧。老婆兒子被馬匪殺了。八年前,你開始傾盡全力傳我劍術殺人技,不就是指望有朝一日我能替你報仇?嘿嘿,沒料到我失了目力;你想發財,沒想到這破地方的風水不遂你的意。師……老雜毛,誰他娘的能比你還慘?」

鄧奇一股腦兒地把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想法發泄了出來,像決堤的大壩,一發而不可收拾,結果一通吐露之後連自己都愣住了。他沒有料到自己心底會有這麼多繁雜的想法和怨念。

鄧不漏停止了咳嗽,也許是氣過了頭,也許是身體氣得暫時忘記了咳嗽。胸口一起一伏,這個鬢角已經發白的老頭直接撲向了鄧奇。

一個老雜毛,一個瞎小子,師徒兩人就像街頭的混混打架一樣扭打在一起。

鄧不漏雙手掐著鄧奇的脖子不停地搖晃,臉色漲得通紅,好像一個索命的惡鬼。

鄧奇一隻手的兩根手指插進鄧不漏的鼻孔,另一隻手揪住鄧不漏的頭髮,試圖推開這個已經有些瘋癲的老雜毛,卻怎麼也推不開這個死死掐住自己的老頭。他模糊的視線透過鄧不漏一頭雜毛的空隙,看著湛藍的天空,滿眼的黑影漸漸發白。

「咳咳咳……」伴隨一陣劇烈的咳嗽,幾滴血順著鄧奇插在鄧不漏鼻孔里的手指流了下來。

鄧奇只覺脖子一松,就這麼一瞬間,他猛地提起一口氣,一腳踹在鄧不漏的肚子上,借力從鄧不漏的襠下鑽出,隨後一個蹲起躍到了院牆上。

他借著模糊微弱的目力看了看這個相處了近十年的熟悉輪廓,這一眼飽含懼怕、驚訝、怨恨和一絲同情。

就在兩人扭打之時,他已經確定自己會和鄭苑清遠走高飛。至於大仇他也不打算報了,反正沒有那個能力,又何必自尋死路。

鄧不漏跪在地上不停地咳嗽。

鄧奇趁機落到前門,抄起地上的一把油傘,氣哼哼地離開了。

他心情沉悶地在巷子里漫無目的地走著,此刻腳步也顯得沉重異常,絲毫沒有運化了真氣之後的輕盈之感。

他努力不去想離開前鄧不漏那一副想要殺了他的表情。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那就要著眼未來。目前來說,他必須先想辦法解決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現在全城戒嚴,夜晚也難出城,更別說還有可能遇到雨夜殺手,自己如何帶著鄭苑清安全地出城?

一個身披青紗裙衫的倩影從前面的巷子口閃過,又消失在另一條巷子的末端。

聽辨腳步聲,鄧奇沒來由地生起一股無名火。「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鬼鬼祟祟的又在幹嗎?」一時半會兒想不出法子的鄧奇決定先悄摸跟上去瞧瞧。

鄧奇的腦袋一點點地探出青石牆,確保耳朵不被擋住。

巷子里,花姑抬頭朝著隔牆二樓的房梁看去。梁檐上,身著灰色麻衫的老盲客腳尖插在房梁的一個缺口處,好像一隻輕盈的蝙蝠倒掛在屋樑的陰影下,與花姑交談著。

花姑朝著房梁繼續說著,聲音很輕:「那個登徒瞎子?他倒是雞賊得很,不過就那副樣子,怎麼會認識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剛才我路過聽著,那爺倆似乎在院子里廝打……」

「怎麼個廝打法?」倒掛著的老盲客露出思索的神情。

「兩人在地上扭打。」花姑不屑道,「那個賣傘的老頭跪在地上咳嗽,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這個越州城真是有趣得緊。」老盲客若有所思道。

城門意外地打開了。

「節度使又怎麼樣?長子被抓了,還不是乖乖就範。」擅暗器的殺手說道。

「大意不得。」鋼鞭殺手嚴肅地說道。

「渡邊已經成功出城,那小子也在我們手裡,他們還能翻騰出什麼浪花。」

「通知渡邊,今晚先挑二十人入城。」

「為什麼不把全部人馬召集進來?」

鋼鞭女子沒有回答,她隱隱覺得事情不像表面看到的這麼簡單。

「姐姐,你想多了。一個軟弱書生和一個沙場莽夫能設下什麼了不得的埋伏。」

越州城外的會稽山,陰暗潮濕的嶺頭洞里傳出霍霍的磨刀聲,一個個黑衣人蹲在地上磨著一把把烏黑髮亮的倭刀。

這時,一個黑衣男子背著麻袋朝洞口走來。

「渡邊大武士!」百來號黑衣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排好四方列隊,迎接來人。

被稱為渡邊大武士的男人微微點頭,放下了麻袋:「把他送到使者那裡。」

一男子扛起麻袋,飛快地朝山下奔去。

一隻信鴿飛來,一條毒蛇突然綳直了身體,從洞口的岩壁上射出,朝鴿子咬去。幾隻碩大的蝙蝠也從山洞裡飛了出來,想要與毒蛇爭搶食物。

寒光一閃,毒蛇變成兩段,幾隻蝙蝠的翅膀與身體分離,掉在了地上掙扎著等待死亡。

「山洞有多深?」

「大武士,山洞很深,有許多毒蟲和蝙蝠出沒,我們暫且難以探明洞底。」一黑衣人回答。

渡邊握住信鴿,打開字條。

「二十人出列,八十人留下待命。」

二十個身穿黑衣、背掛黑倭刀的刺客整齊出列。

渡邊一揮手,身後兩名武士拿來一大袋裹卷在一起的華麗服飾。「你們全部扮成胡商,混進越州城。」

魚繼典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此時此刻收到分別來自朝廷、李輔國、浙東道節帥府和魏博的信件,四封信幾乎是同時送到自己手中的。

魚繼典手握信札在堂前踱步,他沒想好該先拆四封信中的哪一封。盤算了好一會兒,他還是決定按地位的高低和關係遠近來拆封信件。

第一封信來自朝廷,由程元振秉筆,詢問魚繼典關於浙東道四個赤頭郎之死是怎麼回事。

第二封信來自中書令府,李輔國親筆寫道:「浙東道節帥府的行動暫時不要去干涉,來年再換法子吞上貢。」

第三封信來自浙東道節帥府,語氣相當客氣,大意是說已做好安排,打開城門,屆時可能會有殺手趁虛混入城中,希望魚繼典可以和節帥府冰釋前嫌,齊心協力共擒殺手,保得一方平安。

第四封信來自魏博鎮節度使田承嗣的侄兒——魏博副兵馬使田悅。信里說魏博騎兵還有十餘日便要路經越州,想要提前詢問一下明州的倭患情況。在信的末尾處,田悅沒頭沒尾地寫道:「魏博大軍五千騎兵,三萬突將。」

看完四封信,魚繼典直冒冷汗。

李輔國的信倒是好懂,就是讓他暫且不要有任何行動,不管哪一方勢力做了什麼,監軍院力求自保即可。

朝廷的用意也好猜,自己的身邊肯定潛伏了密探,所以朝廷警告自己在時局動蕩的時候不要打小算盤。

讓魚繼典莫名心慌的主要是兩地大員的來信:城門大開會有殺手混入,難道還有很多隱藏的殺手?「冰釋前嫌」又是什麼意思,難道薛兼訓懷疑自己與殺手勾結?這樣看來,朝廷收到的消息有沒有可能是節帥府上報的?自己身邊會不會有節帥府安插的眼線?

魏博田悅的來信,更是讓魚繼典摸不著頭腦。這樣肆無忌憚地透露魏博大軍南下的兵力,是敲打自己,還是給自己底氣?五千騎兵,三萬突將?這股兵力要是破了城門,用不了半日光景便能蕩平整個越州城。

靠山李輔國有見風使舵的意思,朝廷、魏博、浙東節帥府對自己的態度也模稜兩可,接下來究竟是按兵不動,還是有所行動?

一時間,魚繼典驚疑不定。他覺得自己猶如走進了一個七拐八拐的深巷裡,巷子的前頭是宣政殿的大門;巷子的後頭是中書令府邸的後門;往左是魏博的自留地;往右是一團迷霧,只聞迷霧之後時不時傳來金戈鐵馬的殺伐之聲。

巷子里,鄧奇只聽見花姑在跟人說沒見到什麼奇怪的人云雲。

至於跟花姑說話的傢伙說了些什麼,鄧奇卻沒有聽見。「其實根本就沒有人跟花姑說話,她就是個喜歡大白天自言自語的瘋子。」心情煩悶的鄧奇一想到此不禁莞爾。

就在鄧奇準備離開的時候,幾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老盲客立刻蜷縮起身子藏於房梁的暗角下。

「呦,我說是誰。這艷戲子怎麼不在酒館唱戲,來這沒人的地方吊嗓子哪。」一個獐頭鼠目、眼角吊起、身著差服的人跟同夥調笑著接近花姑。

「爺爺,有麻煩。」花姑小聲地朝房樑上說道。

老盲客依舊蜷縮著不見任何動作,他別有深意地斜了一眼鄧奇所在的方位,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道:「麻煩來了,說不定有人會幫你解決。」

在不遠處偷聽的鄧奇打了個寒顫,摸了摸自己有些發涼的後頸,疑惑道:「奇怪,怎麼總感覺有人盯著我。」

三角吊眼的衙差已經走到了花姑跟前,繞著她轉了兩圈,全方位地打量著這個靈秀的女子。

另幾個差役也在一邊嘻嘻哈哈地調戲著,一陣興奮。

「讓開!」花姑面如寒冰,沒有去看幾個差役。她一步步向前挪動,但是這幾個人絲毫沒有要讓開的意思。

鄧奇聽聲音就知道幾年前自己大鬧藥鋪時,就是被這個吊眼差役和幾個同夥按在地上毒打。他自嘲地笑了笑,準備掉頭離開。

吊眼差役一把摸在花姑的屁股上,摸到了一袋子生硬的東西,隨即兩眼放光道:「老子今天財色雙收啊。」

鄧奇停住了腳步:「對了,今天聚攏了那麼多人看這瘋婆子連說帶唱,賞錢又怎麼會少……」

吊眼差役的手搭在了花姑的肩膀上,涎笑著說:「雖然臉上有三道疤,但我們幾個可不嫌棄你。瞧這身段,跟塞外的胡姬有得一拼。走,兵爺送你回去。」幾個差役相視大笑起來。

花姑朝屋檐下的陰影看去,不見老盲客的蹤影。

花姑朝自己的腰間摸去,同時東張西望著,盼著爺爺從哪兒冒出來救自己。

「花姑,你怎麼還在這兒啊?鄭老闆正急著找你回去,客人們都等著聽你說書唱曲呢!」鄧奇急匆匆地繞過幾位差役走到花姑面前,一把抓起花姑的手,拉著她朝巷口快步走去。

「等等,我怎麼看這小子有點眼熟?」吊眼差役攔住鄧奇的去路。

「請幾位兵爺行個方便。」鄧奇低著頭說道。

吊眼差役微微蹲下仔細打量一番,突然一副豁然開朗的樣子:「是你啊,瞎小子!幾年前在藥材鋪門口,就是兵爺我『照顧』的你。呵呵,今天是不是又需要兵爺『照顧』了?」

吊眼差役和幾個同夥嘲笑鄧奇,一副看不起他的模樣。

鄧奇抬起頭來,突然一腳踹上去,接著拉上花姑一頭鑽進巷子。

吊眼差役一屁股摔在地上,稍一愣神後喊道:「還能讓那小子搶了到手的肥鵝不成?追啊!」

鄧奇緊緊抓著花姑的手,飛快地奔走:「錢袋子先給我,你拿著不方便。」

花姑一下子將錢袋放回自己的兜里,笑道:「挺方便的。哎,你不是會輕功嗎,帶我上樑啊。」

「你太沉了。」

花姑登時生氣,正要罵去,鄧奇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左邊。」四通巷子口,鄧奇選擇繞向左邊。

兩人前腳離開,後腳就有兩個差役從右邊的走道追來。

「奇怪,人去哪兒了?明明聽見聲音是從這個方向傳過來的。」

左邊的拐角,鄧奇和花姑的背影一閃而過。兩個差役轉頭時只看見空蕩蕩的巷子和幾個腌菜缸。

「喂,小子,你怎麼跟我爺爺一樣,能知道別人從哪裡追來?肯定是蒙的吧。」

「你爺爺也辦得到?」鄧奇吃驚道。

「我爺爺比你厲害多了,他能預知別人想幹什麼。」

「吹牛……最多是瞎的年頭久了,耳朵比我靈些罷了。」鄧奇不服氣道。

「還是左邊。」兩人跑到一條丁字巷口,鄧奇又選了左邊的巷道。

吊眼差役帶著兩個同夥出現在右邊的巷道。三人停下來喘氣休息,吊眼差役望向四周,說道:「他娘的,這小子古怪。」

「聽說這小子輕功不錯。」

「我聽人說他耳朵賊精,別人說悄悄話他都能聽見。」

「看住房頂,要是他飛起來就用袖箭射下來。」

「啊」的一聲尖叫,花姑被幾隻從醬缸里爬出來的老鼠嚇了一跳。「在那兒!」

分成幾撥的差役們重新聚攏到一起,把鄧奇和花姑堵在了巷尾。

「你一個牙尖嘴利的流民還怕老鼠?」鄧奇咬牙切齒地埋怨道。

「我那是對某個登徒瞎子表示噁心罷了。」花姑毫不相讓。

鄧奇知道今天的事情無法善了,隨即伸手朝花姑的腰一摟,就要帶著她跳上房頂。

「小子,你再動一下試試?」鄧奇剛落在屋頂上,腳邊的瓦片就被一支短箭打碎。

鄧奇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另一差役拋出一根繩子,纏住鄧奇的腳踝使勁一扯,鄧奇和花姑兩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幸好這小巷子沒有鋪上青石板,否則這一摔非把墊在底下的鄧奇給摔出魂來不可。

這一摔,花姑腰間藏的短刀「噹啷」一下掉在了地上,刀頭朝下,刀身盡數沒入土中。

吊眼差役等人的神情有幾分後怕,他們沒想到這個看似柔柔弱弱的說書女子居然藏著一把鋒利的短刀。一想到剛才自己還肆無忌憚地勾搭摟抱,幾人心中的後怕在一瞬間轉化成一股羞怒,化成了雨點般的拳腳,朝摔在地上的兩人打去。

鄧奇一個翻身把花姑壓在身下,悄悄地伸手攬過掉在一旁的錢袋子。

差役們的拳打腳踢「蓋」著鄧奇,鄧奇「蓋」著花姑,花姑「蓋」著錢袋子。

鄧奇將真氣運行到背部,每挨一下拳腳,就暗笑一聲,按著錢袋子的手也抓得愈發緊了幾分,彷彿每一次的疼痛都能換來一份額外的錢財似的。

幾個差役看跪趴著的小子跟沒事人一樣,氣喘之下心中的火氣又躥旺了幾分,從旁邊抄起竹棍、石頭和掛在腰間的刀鞘等一應鈍器重物,朝著鄧奇鐵板一般的後背更加發狠地打砸起來。

鄧奇的喉嚨里冒出一陣腥氣,大蒜、蔥花、青菜梗混著黃酒的污物從鄧奇的嘴裡噴涌而出。

花姑尖叫,邊上的差役們見狀也一陣噁心。

「喂,你們幾個在幹什麼?等下就要換班了。」一個年輕許多,鬍鬚都沒長全的差役巡邏到小巷時,看到了幾人正在狠揍兩個倒霉鬼,很識趣地沒有阻攔,只是說了些要換班之類的事情,便一臉忌諱地小跑離開。

「吊眼,這小子老給我們送傘,指不定認識幾個兄弟,還是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吊眼和這伙差役不僅打累了,也被鄧奇的嘔吐物給噁心到了,看著滿臉嘔吐物、散著惡臭的花姑更是沒了興緻。

吊眼狠狠地剜了鄧奇一眼,連狠話都沒有說,帶著幾人就如躲喪門星似的快步離去。

花姑發了瘋一樣扒下鄧奇的外衣,在自己臉上不停地擦拭,用完袖子用衣襟,用完衣襟用衣兜,總之把衣服上的每一寸都用到了。

此時,花姑一臉紅紅綠綠的,脂粉混著一點殘存擦不去的殘食,原先秀麗的臉龐,好像畫師筆下的走獸,張狂、兇惡,還帶著一點滑稽。要是有人見到花姑,準會以為自己碰上了女鬼,立刻掉頭逃命。

「喂……你沒事吧?!」花姑的語氣有些兇惡。

鄧奇跟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得意道:「真氣都運到了後背,就他們幾個怎麼可能打疼我。」

「沒事?你為何要吐?」

「還是稍稍有一些疼的。再說了,不這樣能把那幾個混賬噁心走嗎?」鄧奇故作輕鬆地回答道。

「你是故意的?」

鄧奇嘗試舒展周身,發出「咔咔」的響聲,背部傳來的疼痛還是讓他腦門滲汗。

花姑見狀,眼神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鄧奇彎下腰去,撿著散落在外的銅幣。

「你在做什麼?」

鄧奇停下了撿錢的動作,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一陣殺意。

鄧奇僵著臉站起身,雙手拿著錢袋子遞到花姑的手上。「花姑,是你害得我們暴露了行蹤。我這上天入地無處可逃,還要帶著你這個姑奶奶……」鄧奇裝作極度害怕的模樣。

花姑拔出插在泥地里的短刀,作勢就要朝鄧奇的肩膀捅去。

刀在離鄧奇肩膀大約三掌的時候,落在了地上。臉色鐵青的花姑蹲在地上,一陣嘔吐。

鄧奇蹲下湊近,聞著地上五顏六色的嘔吐物,不僅不嫌棄,還有些羨慕地說道:「你的伙食還真不錯啊。」

花姑剛站起身要找鄧奇算賬,卻無力地蹲下再次嘔吐起來。

等花姑吐乾淨了,鄧奇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問道:「可舒服些了?」

花姑虛弱得連瞪眼都費力,懶得搭理鄧奇。

「花姑,我今天救了你,還被打成了這樣,算不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怎麼,覺得自己英雄救美了?」花姑靠在牆角,冷冷地說道。

鄧奇覺得有些發怵,賠著笑道:「你自然是美人,我可算不上什麼英雄,都是玩笑話。」他尷尬地笑了笑,「只是最近我需要一些錢兩救急,你那錢袋子分量不輕,可借我一些?」鄧奇嬉皮笑臉的表情配上希冀的目光,不得不承認,任誰看到這副賤樣也不免心生怒意。

花姑實在沒力氣罵他了:「救什麼急?」

「什麼什麼急?你管我救什麼急,你看我剛才挨了少說有三十幾拳、四十幾腳……當然你要拒絕救命恩人我也沒辦法。」

「明明只有十幾拳、十幾腳。」花姑認真地回應道,一副「誰也別想蒙我」的樣子。

「你……你被我護在身下居然還有心思去數我挨了幾下打?」鄧奇一時語塞,隨即又小聲辯駁道,「不管我挨了幾下拳腳,我已經疼得嘔出黃膽水,但是……」

花姑打斷了鄧奇的絮叨:「別在我面前再提那個字了!」

「哪個字?『嘔』嗎?」鄧奇遲疑了片刻,「好吧,以後不提『嘔』字了。」

花姑吃力地拿起防身短刀。

花姑後來一直都沒想明白,就算想明白了也不會承認,她對鄧奇產生異樣之情的那瞬間,竟然是鄧奇將自己壓在身下保護的同時又吐了自己一臉的那一刻。

鄧奇也從來不敢相信,也絕對不可能相信,自己尋常這翻身一壓、一吐,竟為很久以後的一段武林佳話埋下了伏筆。

幾十年後,在萬通閣的九層閣頂上,老鄧奇是這樣對掌書說的:「年少之時,我一人一劍,何等英雄氣概,想那母老虎……」

老鄧奇因為這一通消息,賺了萬通閣五百兩紋銀的報酬。萬通閣轉臉將這信息散往疆內域外、大小城鎮,賺得紋銀不下五千兩。最後這則江湖笑談繞了一圈傳到花姑的耳朵里,於是老鄧奇賺來的五百兩紋銀被悉數沒收,半截鬍子也被割了個乾淨,只有待日後長出才好出門見人,對得起他的身份。

而此時,這兩個日後可能會成為大唐甚至域外百姓茶餘飯後談資的人,正步步為營地相互博弈著,起碼鄧奇是一步一個心思,盤算著如何把這袋裡的錢給光明正大地弄到手。

巷子里,鄧奇背著花姑繞來繞去,朝酒館走去。

「就十文,愛要不要。」虛弱的花姑趴在鄧奇背上,「你手往前挪挪,摸著我屁股了。」

「都是江湖兒女,救個急,日後一定還你。八十文,姑奶奶,起碼要八十文錢。你要算利息也可以。」鄧奇背著花姑一邊走,一邊和她商量著。

「三十文,愛要不要。」

「五十文!」討價還價仍在繼續。

「四十文,一個月兩分利,先送我去河邊。」

「好吧,那就四十五文吧!」鄧奇一臉的不甘。

花姑從錢袋子里拿出四串吊錢扔給了鄧奇。

鄧奇得了錢,嘴角泛起一抹笑意,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河邊,花姑從鄧奇背上下來,走下了兩級石階,捧著河水使勁地在自己臉上搓揉著。「還好這河水清澈。」

「清澈嗎?我怎麼覺得那麼臟?」前一刻還一臉輕鬆的鄧奇內心突然有些沉重起來。想到自己要離開河西,他滿心地惆悵……

河西的窮人如螻蟻般卑微地活著,誰也逃不過一個「苦」字。這是一個無望之地,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地方,此刻河水清澈與否與他無關,他心裡更願意把它想像成一條骯髒的、絲毫不值得留戀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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