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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迎風遇邪雨,晦天扣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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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迎風遇邪雨,晦天扣傘郎

雨點落下的速度越來越快,數量越來越多,勢頭越來越猛。

在暴雨中鄧奇暫時失去了辨聽能力,慌不擇路下,他背著鄭苑清躍上了一堵院牆。他不理會鄭苑清的尖叫,使足腿力,像一匹騰飛的烈馬般一下子飛踏到遠處的屋頂上,情急之下腳尖踩在了碎瓦上,身子打了一個踉蹌。

鄭苑清回頭一看,只見遠處的城牆上掉落下來幾具守衛的屍體。一個矮小、枯瘦的身影踩著其中一具屍體飄落下來。

或許是感受到了鄭苑清的目光,此人剛一落地就朝他們所在的方向看來。

勉強穩住身形準備繼續逃跑的鄧奇身體一僵,好似被一條巨蟒纏住,身體發沉,行動變得不聽使喚起來。這是一種鄧奇從未感受過的氣場——來自頂尖高手的殺氣。他發自內心地害怕起來,本能地運起了內息,跳下房頂企圖躲藏到漆黑的巷子里。

幾乎是在鄧奇剛落地的那一刻,幾根細長的銀針就插在了他方才站立的屋檐位置,幾片瓦片爆碎開來。

鄧奇託了一把後背上的鄭苑清,一頭扎進深巷。

枯瘦矮小的人影迅速接近,看著在巷子里飛奔的鄧奇,露出值得玩味的奇怪表情。他撿起鄧奇掉落在地上的油傘,撐開,似乎很隨意地在一座座樓閣上飄動,不緊不慢地跟著視線中的「獵物」。

此時,同樣狼狽逃竄的還有戴著赤頭郎面具的袁明。

就是幾個時辰前,左思右想的袁明覺得心中的疑雲有了點眉目,好像空中一團重重的迷霧上落下了一根繩子,而自己要做的便是順著繩子爬進迷霧,尋找真相。

沒想到,他剛開始悄悄查案,就在第一次行動時看到了驚心動魄的兩幕。

那時,他躲在一個勉強能擋住他熊一樣粗壯身軀的石墩子後面,遠遠地看見了這一幕:一個舉著魚叉的漢子對著河裡猛扎。他以為是什麼可疑的人,就抄起旁邊一戶人家的梯子,打算爬到高處跳下,出其不意地制服可疑的魚叉漢。

快速爬上梯子的袁明處於一個特殊的角度,恰好又看見了一幕:河對岸的教坊頂樓敞開著半扇窗戶,一個裸身女子殺了監軍院的二號人物史環。

慌亂之中,他跌下梯子,打小就有的老毛病又犯了:一緊張就想放屁。

驚慌的袁明一路奔逃,卻總覺得身後如影隨形地跟著一個黑衣人,怎麼也甩不掉。

如果此時有人在場,一定會以為袁明得了失心瘋。身後明明只有昏黃亮光中密集的雨滴,袁明卻表現得像被一隻惡狼追趕的野豬一般,橫衝直撞地向前狂奔。

袁明從一棵大樹邊跑過,「嗖」的一聲,一根拳頭粗的枝丫憑空斷開,斷口截面平整光滑。

鄧奇的兩條腿前後交替,飛速地擺動著,突然前方一根折斷墜地的枝丫擋住了他的去路。

迎面奔來的袁明和鄧奇、鄭苑清撞了個滿懷,鄭苑清從鄧奇的背上摔了下來,鄧奇也跟著跌倒。

「小子,讓你好生在傘鋪等我消息,怎麼跑來這裡?」戴著面具、滿身泥濘的袁明問道。

「袁大哥,你怎麼也在這兒?快!有人在追殺我,我們一起解決他。」

「呸,有一個殺手在追我,正好你在,我們一起幹掉她。」

袁明伸手,指著手握漆黑倭刀的黑衣女殺手。倭刀烏亮的光澤並沒有被黑夜和大雨吞沒,仍發出詭異、瘮人的寒光。

鄧奇的身後響起了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傘郎,怎麼穿著胡商衣服賣江南的油紙傘?老朽傘錢還沒付,你怎麼就跑了呢?嘿嘿嘿……」油傘只遮住了他半邊的軀體,但來人的全身竟然沒有一點被雨打濕的痕迹。

見到這樣的場景,袁明吃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下來。「喂,小子,追你的好像是鬼,一個裹著皺巴人皮的老鬼。你一定不會相信我看見了什麼……」

「我……我看不見啊。」前有狼後有虎,鄧奇想要仔細辨出四周的情況,但傳入耳朵的只有雨聲。被袁明慌亂的情緒感染,鄧奇雙手朝四周揮動,抓在手中的只有無形流動的雨滴。

終於,鄧奇一手抓在了袁明的肩膀上,兩人停止了慌亂的打顫。

「袁大哥,我們現在在什麼方位?」

「嶺南街街北和第八巷的交界處。」

「周圍的房屋布局怎麼樣?」

「什麼時候了,你居然有心思管破房子的布局?」

「快告訴我,我正在想辦法逃走。」

「左前方兩丈有一間木房子,高一丈不到,木房子右邊有一座瓦房,房檐正好與院牆的高度差不多……」

根據袁明的描述,鄧奇在心裡構建出了四周的地圖,很快就設計出一條逃生的路線。

他計劃先假意朝右側的房頂飛去,在前後夾擊的兩名強手視線剛好被青石牆擋住的那一瞬,他就可以抓住梁木翻下屋頂,然後貼著這些外觀差不離的破舊瓦房繞幾繞,肯定能把兩個來路不明的傢伙給繞暈了。等甩開了他們,就去巡防營門口搬救兵。

「袁大哥,你輕功如何?」

「不會輕功又怎的?小子,別忘了,你的小命是我救的。」袁明以為鄧奇在嘲諷自己,揉了揉自己「厚重」的肚皮,憤憤地說道。

「袁大哥,你與苑清姐藏在這裡,我去去就回。」鄧奇有些不舍地把懷中的鄭苑清推給了袁明,準備隻身引開兩個對手。此時的鄭苑清也許是嚇呆了,不聲不響如一根沒了生氣的木頭一般,任人擺弄。

今天的變故讓鄧奇從骨頭到血肉,從腳趾到天靈蓋,全身心地記住了一個道理:變化能隨時踐踏計劃。

鄧奇運足了氣息,以天靈蓋和腳尖為縱軸心,躍在半空不停地旋轉著,像極了一個飛旋的陀螺,周遭的雨滴向四面八方橫飛,藉此擾亂了前狼後虎的視線。

鄧奇跨過了青石牆頭,落在房檐上,又借力改變了姿勢,頭朝下腳朝上,落在了青石牆的另一邊。落地的那一刻他屏息凝神,收斂了自己的內息。

枯瘦矮小的老頭舉著油傘躍到房頂上,四下看去,竟沒有發現鄧奇的身影。「還是只鑽地鼠,有意思。」

手執倭刀的殺手驚訝地看著追趕鄧奇之人的詭異身手,便不想再追,轉身朝屬於自己的兩個「獵物」的逃竄方向追去。

雨夜的深巷裡,蜷縮在角落的鄭苑清看見一把閃著寒光的奪命劍「懸」在空中,正在一點一點地接近她,彷彿渴望著飲下她全部的鮮血。

「啊!」一聲尖厲刺耳的驚叫,鄭苑清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恐懼,放聲大叫出來。她跌坐在地上,雙腿不停地蹬著濕潤的地面,身後是冰冷的磚牆,已讓她無路可逃。

與鄭苑清一牆之隔,貓著腰正要邁開腿的鄧奇停下了腳步。

「嘭——」大雨中,破裂的磚塊四散飛去。

鄧奇一拳打破了磚牆,手中緊握著一根從一間破屋門口撿起的木棍。逼近鄭苑清的殺手被鄧奇鬧出的動靜所吸引,朝巷子外看去。只見一個渾身濕透的少年,神情憤怒,渾白的雙目幽光閃爍。少年以拿劍的手法握著一根木棍,吼叫著朝殺手沖了過來。

昇平坊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四樓的案發現場,被圍在最裡面的是楊沖和楊於,及正在啜泣的教坊頭花和史環的屍體;第二圈圍著的是史環的親隨和帶著一隊監軍院兵丁趕到的魚繼典;最外層圍著的是節帥府下屬小股巡防營人馬,他們披甲持刀,神色不善地盯著監軍院的人馬。

「楊沖、楊於,你們殺害史大人在前,現在又聚眾鬧事反咬一口。我看你們早有圖謀,勾結雨夜賊黨,意圖攪亂整個江南!」魚繼典怒目而視,義正詞嚴地呵斥道。

「血口噴人!殺害史大人的分明就是這妖女!」楊沖憤恨道。

「哥,你先放下槍吧……」一時間,楊於只覺百口莫辯。

節帥府的議事廳內,端坐的薛兼訓手握著茶盞,來迴轉動著,盞里的茶水隨著晃動溢到桌子上。儘管如此,薛兼訓卻連端起茶盞要抿一口的意思都沒有。

李自良站在角落裡,朝空中不停地揮動著縮成半截的短槍,槍尖甩出一道道看不見的氣流碰撞到柱子上,發出一陣陣輕微的悶響,擾得人心煩意亂。

「自良兄,少安毋躁。」

薛兼訓手上的茶盞轉得更加快了,盞底和桌案摩擦,發出尖細刺耳的聲音。

「消息來了。」薛安平奔了進來。

「快說!」李自良收回短槍,豎起耳朵。

「父親,自良叔,探子來報,城門口監軍院抓獲殺手二十餘人,就地誅殺。至於兩位楊大哥,他們……」

「計劃成功了沒有?」李自良急不可耐地問道。

薛兼訓看見自己兒子的表情,心頓時沉下了一半,但他沒想到的是,結果比他預想的還要慘。

「監軍院副使史環的親隨在昇平坊四樓親眼見到楊沖大哥殺了史環。魚繼典已經調動了監軍院的衛隊圍住了昇平坊,兩位楊大哥是戴著鐐銬被監軍院的人押出來的。」薛安平小聲地彙報。

鄧奇極有氣勢地握著木棍衝來,只見他手腕一抖,一滴滴落在木棍上的雨水炸開了花。

「巽脈灌髓,臂如離火,亦艮亦震,劍走無形……」鄧奇的腦海里響起了一段八年前鄧不漏時常掛在嘴邊的用於自保的行劍口訣。

殺手看著衝過來的鄧奇,懷疑自己被傾盆大雨蒙住了眼。鄧奇手中的木棍一會兒變成了無數根,一會兒又化於無形,炸得周圍的雨滴化成一朵朵水花。

殺手慌了神。江湖各路高手的招數,或凌厲狠辣或刁鑽古怪,她也不知經歷了多少,但如此詭譎的招數她還是第一次見識。她的直覺告訴自己,如果硬接這招,非死即傷;如果向四周躲去,又無路可躲,每個方位似乎都被封死了。

她只覺有一把遮天羅傘如影隨形地飄浮在她的頭頂。

她不明白,一個瞎了眼的少年怎會使出如此詭異奇絕的劍招。她想起一則江湖秘聞,又迅速將這個瘋狂的想法拋在了腦後。

殺手舉起手中的倭刀,手腕翻轉,倭刀橫於胸前。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這場大雨蒙蔽了心智,所以看見的只是一些幻象。

在枯瘦老頭的眼中,鄧奇的一切動作緩慢而笨拙,氣勢也魯莽粗俗。但他卻神情亢奮,就像一個得了失心瘋的孩童一樣在屋頂蹦跳了起來,震得屋頂的瓦片盡皆碎裂。

此時的鄧奇好像一頭犄角上頂著一把大傘的公牛,朝一棵布滿荊棘的大樹迅疾衝去,試圖要把這棵大樹連根拔起。

枯瘦矮小的老頭喃喃地自言自語:「不費功夫,得來全不費功夫!這麼多年了,老天終於把你送到我面前,化羅劍訣!哈哈哈……化羅劍訣!」

鄧奇沒有精力去關注屋頂上的古怪老者。

鄧奇離殺手越來越近,五丈,四丈,三丈。

在兩人相距兩丈半時,雙方的兵器觸碰到了一起,鄧奇的沖勢戛然而止。

女殺手變幻劍勢,一點寒芒朝鄧奇開出的「羅傘」中心刺去。

鄧奇變守勢為攻勢,一棍劈下,結果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木棍應聲斷裂。因為殺手臨時變招,目力微弱的鄧奇估錯了距離,打了個空。

倭刀的刀尖指著鄧奇的胸口,幾乎便要刺入。「你是什麼人?」殺手問道。

鄧奇瞪大了渾白的雙目,惡狠狠地「盯」著殺手,腦海里閃過八年前的一幕幕。

跟村子裡的大石二石兩兄弟一起捉弄山野瘋人豁牙老漢;自己父母的慘死;豁牙老漢壓住自己被活活燒成了一具焦骨;遇到滿身是血的「馬匪」鄧不漏;鄧不漏所傳授的三流內息真氣和三流劍招,說自己是他唯一的報仇希望;劍法練得再熟,內息練得再深厚,還是彌補不了自己失去的目力……

鄧奇心想,鄧不漏若是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碎碎念地再罵上自己兩句。

「姑娘,聽你說話的聲音如此動人,不如我給你介紹個活計如何?就在一家酒樓里賣唱,可賺錢了,勝過你們一輩子都在濫殺無辜……」鄧奇臨死前反倒覺得輕鬆了,甚至有閑心去調侃挖苦一個要送自己去見閻王的仇人。八歲之後,他還是第一次感到如此之放鬆。

一指距離用不了一瞬,倭刀就刺進了鄧奇的皮肉,往骨頭鑽去,接下來還會穿過血脈和心脈……

七繞八繞跟丟了人,這幾日又接連碰壁的冷驚很是煩躁。正在屋頂上找著丟失目標的他被動靜吸引過來。

冷驚見到對峙的兩人,黑衣殺手讓他想起薛兼訓所說的交換條件;狼狽的鄧奇讓他想起了所謂的「走地神仙」。

剎那間,一石二鳥之計在冷驚腦海里閃過:一手抓了殺手當籌碼跟薛兼訓去換陌刀隊;一手救下那瞎小子,軟禁在手裡,威逼利誘迫使那兩個「走地神仙」一同與魏博大軍周旋。如能立下如此大功,自己遠在長安被軟禁的家人定會安全許多,得到優待。

冷驚冷靜地從一側屋檐落下,快速拋出一張網將殺手纏繞得難以動彈。

殺手那柄剛要刺進鄧奇皮肉的倭刀在漁網的勾連纏繞之下,被扯了出來,讓鄧奇撿回了一條命。

「冷麵……冷大人?小子多謝冷大人救命之恩。」反應過來後,鄧奇彎腰抱拳,模仿儒客文人行了一個四不像的禮節。

被漁網蓋著的殺手一愣,不知鄧奇為什麼突然朝自己行禮。

因為一連串的驚險遭遇,身心俱疲的鄧奇一時之間分辨不準冷驚以及殺手的方位。

「賣傘郎,跟我走。」冷驚的聲音從鄧奇的右前方傳來。

鄧奇一愣,臉色一紅,知道自己辨錯了方位。這下子,鄧奇因為對「冷麵餛飩」的懼怕而客氣擺出的一副儒氣書生樣「破了功」,丟了人。

冷驚扛起被漁網纏住的殺手,準備朝節帥府走去。

見識過冷驚手腕的鄧奇不做他想,乖乖地跟在了冷驚身後。

剛走出五步距離,冷驚突然扔下漁網,向邊上一個翻滾,戒備地看著四周。

漁網瞬間破開,殺手藉機掙脫網繩,遠遠跳開。

細細看去,漁網的幾處繩結口都插著細長的銀針。下一刻,冷驚幾乎是下意識地抽出唐刀快速揮動,刀口接連彈出火星。

「你想帶走誰?」話音未落,一個枯瘦的老者出現在眾人面前。

「你是?」冷驚隱隱預感大事不妙,開口問道。

回答冷驚的是朝他胸口飛來的兩根銀針。冷驚勉強挑開,未曾料到銀針之後還藏一針,打穿了唐刀,扎進了他胸口正對的心脈處。

女殺手見冷驚倒地不醒,便提著倭刀接近呆立在原地的鄧奇。突然,一根細小的銀針射入她的手腕,一陣入髓的震顫傳過了殺手的手臂,頓時她五指一酥,倭刀掉落在地。

矮小老頭出現在鄧奇的側後方,手臂一晃,往鄧奇的後頸處扎了一根銀針,讓他絲毫動彈不得。

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卻不容置疑:「留個活口。」

「你是誰?」殺手向後退開幾步,戒備地問道。

「魏博,晦天。是渡邊請我來的。」矮小老頭隨手掏出一塊鑲著黑邊的黃色令牌,令牌上寫著一個大大的「魏」字。

「渡邊大武士?」殺手嘟囔一句,看著晦天手中的令牌,打了個寒顫,隨後單膝跪地以示敬畏和服從,「全聽上師做主。」

晦天收起令牌,目光直勾勾地看著鄧奇,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竟然是歡喜的神情。

「上師,那二十幾人……」殺手擔憂道。

「大唐的獵戶常說一句話,叫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那些人就是套狼的。」晦天淡淡說道。

「我這就去把剛才逃走的那兩人抓來,他們知曉了一些內情,必須滅口。」女殺手向晦天請示。

「嗯。」晦天揪起鄧奇的衣領,飛身一躍,隱沒在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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