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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京師望州府,皆為囚鳥籠

所屬書籍: 一道密旨

第十六章京師望州府,皆為囚鳥籠

登基不久的新皇李豫與浙東道越州貧苦之地的鄧奇,此時一個居長安巍巍大明宮內,另一個在越州破敗的、險象迭生的河西苟活;一個坐在雕花龍床上閉目養神,另一個坐在冰冷的木椅上受制於人。照常理,這兩個世界上最「高」和最「矮」的人是絕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哪怕他倆死了以後同樣化作一抔黃土,依然相隔萬里之遙:一抔在金玉棺材裡被子孫後世供著,另外一抔也許成了肥料,撒在了某一片農田裡。

長安大明宮內,一根銀針插進了李豫的後頸,他發出了舒適的呻吟。太醫枯瘦的手指小心地搓轉著銀針,越扎越深。

「人找到了嗎?」李豫的眼皮都沒抬一下。

「聖人,有些眉目了。」程元振恭敬地站在一旁,表情略微有些局促。

李豫突然睜開眼,這還是他在正式登基之後,第一次在程元振面前表現出急不可耐:「那人到底如何?天師府的老盲客碰上沒有?快與孤說說。」

「聖人,近日還是不近女色的好,小心偏頭痛又要犯了。」白髮蒼蒼的太醫開口道。

「杜太醫,孤不是在選妃。」李豫看著這個為李唐皇室忠心耿耿服務了幾十年的老太醫,有些無奈地辯解道。

低著腦袋的程元振莞爾:「聖人,臣也是剛得到的消息,再多便沒有了。」

「哦。」心緒不寧的李豫既想聽關於這些神秘人物的故事,解一解心中的煩悶,也想知曉最新的情況,說不定這兩個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人物能為朝廷所用,在挫敗魏博想染指江南的圖謀中起到不小的助力。

「魏博騎兵已經接近浙東道邊界了,中原騎兵南下所到之處,各州府道大開門戶毫不設阻。」

「不出孤的意料,這些牆頭草……」李豫眉頭一皺,平靜地說道。

「只怕……只怕用不了十日,便能到達越州了。」

「這麼快?」

「聖人,老臣行針時,切莫亂動。」杜太醫說道。

李豫暗暗嘆出一口氣,定了定心緒和身形。

「聖人,還有一事。」

「說。」

「李輔國請旨,求封其侯位。」

「哼……終究是來了。」李豫咬牙道。

杜太醫趕忙把銀針拔了出來:「聖人,切莫急火攻心。」

李豫緊了緊衣服站了起來,看似平淡地說道:「孤尊他為尚父已是莫大的榮寵,他沒當幾天中書令便想晉爵封侯,如此喂不飽的白眼狼,只怕是再過幾年,連我李家的宗祠太廟他都想進去了。」

此時李豫想起皇祖父和父皇病重時的囑託,「護好李家的江山。」這場由安祿山發動的暴亂給大唐子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父皇在靈武即位後,任他為天下兵馬元帥領兵平叛。他統領郭子儀、李嗣業等諸將,一舉收復了被叛軍佔領的長安和洛陽。之後父皇立他為皇太子,寶應元年四月,父皇病重,張皇后視他為死敵,暗中聯絡越王,欲廢黜他儲君之位。危急之時,父皇的心腹、軍權在握的李輔國帶兵助他,一舉挫敗了越王的計劃,囚禁了張皇后,之後擁戴他登基。按說李豫對李輔國這等手握兵權的有功老臣是厚愛有加,乃至加封其為司空兼中書令,且特別尊呼其為「尚父」。然自恃擁戴有功的李輔國日益驕橫狂妄,不僅在言語中對他這位稚嫩的後生皇帝時常流露出倨傲輕慢,更是頻頻流露出入主大內的野心,以兵權高位隨意調撥宮內禁軍守備。甚而有一次,李輔國在朝中對他言:「大家但居禁中,外事聽老奴處分。」此等僭越、冒犯天家聖威的言辭,李豫怎能輕易容忍?

然而面對李輔國日漸盛盈的權勢,李豫卻突然收斂起鋒芒,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一個「聽話的後生」。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他那病重且被架空了權力的皇祖父和父皇都很是失望。哪怕是從風燭殘年的皇祖父和父皇那裡騙來了「一道密旨」,李豫依然未露一絲一毫的鋒芒。

在兩位先皇前後相隔十三天接連駕鶴西去之後,李豫更是向周圍人展示了什麼叫作靜水流深,一個度量弘深的帝王該有的做派: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洞曉人心和朝廷局勢的能力、籠絡人心的手段。

所以這一次,李豫仍舊只是在親信近臣面前流露對李輔國的不滿,他知道現在還遠遠沒有到攤牌的時機。

「聖人息怒。」程元振當即跪下,趴伏在地。他做出了他認為在這個時間節點上他應該做出的姿態,讓聖人知曉,哪怕主上表現出一丁點兒的憤怒,都會讓他這個近臣誠惶誠恐。

這時,一位內侍端著一碗蓮子羹緩步走來,他見到屋內如此情形,似早已料到一般,神情間還隱隱有些得意。

「聖人,這是御膳房林大廚做的。」

「哪個林大廚?」李豫平靜下來,淡淡地發問。

「中書令大人前些日子為聖人從南方請來的廚子。」

「什麼時候進的御膳房?孤怎麼不知道?」

「中書令大人擔憂聖人終日為了朝政勞累,氣血虛弱,因南人擅長食補,特批南人廚子入御膳房掌勺。」

「孤又讓尚父費心了。御膳房、葯膳房、內務府和御林精衛,大明宮上上下下全要仰仗尚父憂心。」李豫一臉感激道。

內侍並無絲毫懼意,低下頭呈上蓮子羹,臉上的得意之色更甚了幾分。「中書令大人總是說,他是一天也離不開聖人。小的倒覺得,聖人也離不開中書令大人,日後定是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話。」說完,內侍自認為聰明,暗暗發笑。這話要是傳入中書令大人的耳朵,他便又能往上爬了。

「確實是一段君臣佳話。」李豫回應道。

內侍緩緩退下,李豫隨手將蓮子羹扔在了地上。

程元振再次跪伏,兩名宮女趴伏在地清理著灑落一地的污漬,大氣也不敢喘。

李豫吐出一口濁氣:「行了行了,都起來吧!」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猶豫豫地站了起來。

「程將軍。」

「臣在。」

「讓翰林擬旨吧。尚父如此掛心於孤,孤理當給他封王進爵。」

角落裡的一個小宮女嘴角微微勾起,雙目亮了幾分。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這一切都未能逃過李豫的眼睛。

他暗暗冷笑,表面不動聲色地揮手讓眾內侍和宮女先行退下。

房中只剩下李豫和杜太醫兩人。李豫看著白髮蒼蒼,拿著銀針的手都有些顫抖的杜太醫,目光中儘是猶豫和不忍。

「杜太醫,你跟著我李家多少年了?」

老態龍鐘的杜太醫晃了晃腦袋,仔細回憶道:「老臣從玄宗時入太醫院,至今已三十載有餘。」

「半個甲子了啊……」李豫神情有些落寞。

「老臣之幸。」老太醫彎腰。

「杜太醫……」

「老臣在。」

「明日,你便離開太醫院,回老家歸休吧。」

杜太醫驚慌跪下:「聖人,老臣為天家瞧了一輩子的病,若犯了什麼錯,還請聖人責罰,但千萬別趕老臣走。老臣離開了李家,該何去何從?這一把年紀了,如何能穿過大半個大唐回到老家?」說罷,杜太醫的眼角有些濕潤。

李豫趕忙扶起杜太醫,鼻子微微發酸道:「杜太醫,孤記得,孤小時候得了痢疾,是你行的針;孤得了天花,你在外間衣不解帶陪著孤,喂孤吃了四天四夜的葯……」

聽李豫說著,杜太醫雙目含淚。

「你別怪孤,孤也是沒有辦法……以你的醫術、資歷,再待在太醫院,怕是要遭人毒手了……」李豫抹了抹眼角。

「李輔……唉……」老淚縱橫之下杜太醫還是沒有失去理智,終歸是怕隔牆有耳,不敢把名字說全。

「阿爺和阿翁都走了,你且保重吧。」

「老臣今日便回去收拾行囊。」杜老太醫長嘆了一口氣,認命似的說道。

「再給孤行一次針吧……」

只見一個老態龍鐘的太醫,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著,拿起桌上的銀針,摸著李豫後頸的穴位扎了下去。

李豫閉起眼睛,把臉埋進軟墊里。

鄧奇的後頸處插了一根銀針。

「劍訣從哪裡學來的?」一個蒼老尖細的聲音穿過黑暗傳入鄧奇的耳朵。

鄧奇動彈不得:「你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抓我?」

「把內息劍訣寫下來,我就讓你活命!」

「我不會寫字。」

「念!」

「越州城裡的叫花子怎麼越來越多了……三流的東西你也要?」鄧奇嘴上不服軟。

「三流……你知不知道你學的是什麼?」一隻枯瘦的手從黑暗中探出,指間夾著一根銀針,緩緩地朝著鄧奇的眉心刺去。

狂躁不安的鄧奇不再掙扎,露出了一絲得到解脫的笑容。

「行,你小子真行!一心求死,我偏讓你生不如死。待我辦完正事,再來磨你的爛嘴。」說罷,這隻枯瘦的手提起鄧奇的後衣領,帶他離開了小屋。

「自良兄,去不得。」薛兼訓抓著魁梧的李自良的肩膀,試圖勸說他打消去監軍院搶回楊沖、楊於的念頭。

李自良激動得滿面通紅,心中的不滿也遷怒到薛兼訓的頭上,連帶著稱呼都變了:「薛節帥,我兩個徒弟現在都在魚繼典的手上,他那樣陰狠的人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自良兄,你的兩個徒弟剛被抓進監軍院,你就上門搶人,到時你可說得清我節帥府與史環的死沒有關係?」薛兼訓克制地對李自良解釋道。

「那我兩個徒弟的安危便是糞土不成?」李自良一抖肩膀,半輩子征戰沙場養成的張狂之氣陡然而生。

因為李自良這一怒一狂,薛兼訓心裡愈發冷靜了幾分。「沖兒和於兒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會不在乎他二人的安危?現在是非常時期,正因為自良兄你是他二人的師傅,所以才不能輕易出面,否則越州這鍋粥越攪越糊,越煮越稠,豈不與我二人的目的背道而馳?」

李自良握緊了拳頭:「難道我們就坐等監軍院隨意捏打?」

「今日開城門有兩個目的。」平靜的薛安平突然說道。

「什麼?」

「父親想請君入甕,看看還有沒有城外的賊子要潛入城中。現在可以看出許多事情了。」薛瑞失蹤之後,每一次有要事商議,薛兼訓總是允許薛安平旁聽,有時甚至還希望能聽聽他的看法。

「你說說看。」實則只是想維持浙東局勢平衡的薛兼訓,不知不覺中越來越重視這個心思深沉的小兒子了。

薛安平瞧見父親鼓勵的目光,自然是打開了話匣子:「魏博大軍十日內便要路過越州。父親打開城門,一探明州倭賊的情況,現在看來明州沿海的倭賊大部隊退走是煙霧彈,所謂的東瀛忍者應該就是在越州城內作亂殺人的惡鬼,並且還有小股高手想入城繼續作亂。」薛安平一邊說著,一邊拿下爐火上的水壺沖泡茶葉。水流緩緩流下,茶葉隨波逐流,繞著杯心打轉。泡好茶他又端起茶杯給兩人遞上,整個過程不緊不慢。

「唉,看出這些又有何用?」

「自良兄,少安毋躁,讓平兒把話說完。」

對薛安平來說,父親這樣讚許的目光是一劑能讓將死之人再煥生機的良藥。表面上還是雲淡風輕的他兀自抿了抿茶杯,繼續分析道:「自良叔,這第二探,探的就是監軍院的態度。監軍院素來與我節帥府不和,魚繼典什麼時候把父親這個浙東道節度使放在眼裡了?去年給朝廷的歲貢照舊例,結果當朝中書令李輔國還對父親『敲打』了一番,這其中一定是魚繼典因撈不到好處而挑撥關係。這一次,父親就是想看看魚繼典到底是更愛財,還是更貪權。」

「這……愛財和貪權有什麼不一樣?」李自良越聽越糊塗。

「宦官貪財危害還沒有那麼大,畢竟比常人是少了一樣東西,總是想在別的地方補上。但如果魚繼典更貪權,就有可能會主動與賊人勾結,圖謀更大的利益,這對浙東道甚至整個大唐的穩定都是一劑毒藥。」

「所以結果如何?」李自良急切地問道。

「監軍院誅殺一眾刺客,父親安插在監軍院的探子未發現可疑之處,起碼說明魚繼典並沒有玩聲東擊西的把戲,現下尚未發現與倭賊有所勾結。因此,父親覺得在抓捕東瀛殺手這件事上與監軍院的目標是一致的,還能說得上話。」

薛兼訓向薛安平投以鼓勵,甚至是帶著感激的目光。在薛安平看來,父親這樣讚許的目光是他內心最為渴望的。

「這第三探嘛,就是試探殺人惡鬼是否與魏博有關。魏博真實的目標恐怕不在倭亂,而在於我整個江南的賦稅錢糧。」薛安平繼續說道。

「此話怎講?」

「從這一年多的亂局看來,東瀛殺手皆是高手,一人抵得上一支百人編的正規軍了。這一次有二十多人想混進城來,在中了監軍院的埋伏及城門守衛天羅地網的包圍下,我越州軍士還死了百人有餘。按常理看,東瀛這個彈丸之國目前沒有如此膽量敢明著跟我大唐叫板,他們能這樣有耐心地蟄伏一年,又在魏博騎兵快要到來之際蠢蠢欲動,頻頻行刺,說魏博與東瀛刺客毫無關係絕不可能。」

「平兒,你分析的這三探正是為父所想,好!」薛兼訓少見地拍了拍薛安平的肩膀。

「那你說這第二探探出監軍院什麼態度?」李自良心系被監軍院抓去的兩個徒兒。

「第二探,監軍院好像事先得到密報,在城門口埋伏了人馬,他們是否在做戲尚未可知。希望監軍院與東瀛刺客毫無關聯,能與我節帥府上下齊心,一同與魏博周旋。」薛安平回答道。

薛兼訓心中細細盤算如何能安撫李自良,千萬別破壞了節帥府和監軍院之間好不容易形成的一種微妙平衡。

薛安平揉了揉眉心,稍一思慮之後繼續說道:「父親,此事還需你親自去一趟監軍院。最好的結果便是帶回兩位楊大哥的同時,還能聯合監軍院共抗外敵。」

「他親自去監軍院不是更讓人懷疑節帥府與史環被殺脫不了干係?」李自良反問道。

薛兼訓也有些不解地看著薛安平。

「起碼在明面上說來,父親與兩位楊大哥並無私人關係。父親親自出面,是作為浙東道節度使,與監軍院商討史環被殺的具體案情。最好的情況便是他魚繼典只為求財,那不僅兩位楊大哥沒有大礙,說不定父親還要與魚監軍喝上幾杯酒水,共商治理浙東道的大計。」

薛兼訓一聽能與監軍院達成進一步的平衡,一下子便動了心思。可此番畢竟是去人家的地盤,他還是有些猶疑。

薛安平一眼便看出了自己父親的擔憂,適時地說道:「爹,孩兒這就召集府中一干高手護衛,孩兒也與爹同去。」

薛兼訓看著薛安平的一臉關切,心下一暖,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就這一揉,把薛安平的眼眶揉出了霧氣。在浙東道的節帥府內,這尋常人家父子的尋常行為,自薛安平記事起便從未發生過。

薛兼訓一臉祥和地說道:「平兒未來可期,可成大事。節帥府與監軍院同為朝廷臂膀,但也是久未走動了。平兒,備十卷絲綢,燙上兩壺花雕,再安排兩個便裝高手。」

站在浙東道的大局上思量,薛兼訓相信魚繼典也與自己一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願意打破這微妙的平衡。想到此,薛兼訓也放寬了心,心底湧起幾分豪氣,只覺自己是為一地百姓謀福祉的英雄。

李自良正欲開口說話,負手而立的薛兼訓已經踏過門檻,離開前只留下一句:「自良兄放寬心便是,待我回來,我們一起吃碗黑豆糖水泄泄酒意。」

深幽的監軍院內因為手持火把的大隊人馬的回歸一下子就通亮起來。院內茂密的枝葉被夜風吹得四處飄散,又被夜雨打濕,貼滿一地,最終被來來回回走動的腳步踐踏成碎葉,給監軍院抹上了一層雜亂。

隊伍後面跟著的是一輛板車、一輛囚車和一駕馬車。

板車上躺著的是蓋了白布的史環,板車的兩旁各站了三名護衛,手持六把油傘,為車上的屍體擋雨。這是魚繼典對枉死的副手的尊重。

兩位校尉站在囚車裡,發冠早被摘了,錦服被扒了,長槍被繳了,摺扇被扔了,只剩一支軍隊制式的信號火花彈藏在楊於腰帶里,那還是因為楊於腰細,腰帶束得不緊才沒有被發現。

馬車裡坐了昇平坊的三名頭花:之前與史環行魚水之歡的鶴子,另外兩個是穿藍絲灰底衫的尋子和肩披黃色綢緞的玉子。

鶴子掀開小小的馬車門帘,悲傷地看了一眼史環的屍體,淚水又如串珠似的流了下來,一旁的兩位姐妹輕撫著她的後背,將她扶下了馬車。

「姑娘花名?」

「魚監軍,奴家鶴子,心系史郎許久,請監軍為奴家做主。」

「你們呢?」

「回監軍,我是二妹尋子,她是三妹玉子,我們還有一個小妹敬子,我們打小被人從東瀛買走,帶到了大唐。」

「久聞昇平坊有四位頭花,原來是從東瀛遠道而來的四姐妹。呵呵,我這手下死也死得風雅。」魚繼典不溫不火地說道。

三個女人相繼跪下哭泣。

「哭什麼?既然抓到了嫌犯,就好好助本官查明案件,還史環一個公道。」魚繼典扭了扭脖子,總覺得筋骨有些不舒服。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跑來在魚繼典耳邊低語幾句。魚繼典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稀客稀客,好,好……來得正好。」

一身簡裝的薛兼訓沒有丁點浙東道節度使的派頭,身後跟著兩個未攜帶兵器的隨從,從監軍院的大門途經板車、囚車和馬車,一路走到監軍院的議事堂前。

所有的人都彎腰朝浙東道節度使行禮,除了四個人:剛掩去眼中疑慮的魚繼典、躺在板車上的史環和戴著鐐銬木枷的雙楊校尉。

薛兼訓溫和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看了看周遭,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楊沖和楊於。

楊沖見到來人,目露欣喜,大喊道:「節帥,我們冤枉……」

楊於側身撞了撞楊沖,小聲地責備道:「動動腦子!尚不知節帥來此做何,你喊什麼喊?」

「薛節帥駕臨,本官有失遠迎。只是史環剛死,薛節帥急匆匆趕來,還提著花雕帶著絲綢,莫不是為了殺害史大人的兩個兇犯而來?」魚繼典說這番話時,盡量表現得波瀾不驚。他不知道薛兼訓突然到訪,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所以他要先出言試探,試圖搶得半步先機。

「既然魚監軍抓到了嫌犯,自然要好好查個清楚,不能讓真兇逍遙法外,更不能讓史大人死得不明不白。將心比心,魚監軍與史大人便如我與自良兄,既是為官一方守護百姓的同僚,也是生死與共無話不談的兄弟,節帥府本該助魚監軍查得一個真相。」薛兼訓眯起眼睛打量著魚繼典。

魚繼典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一隻成了精的千年老狐狸:薛兼訓的一番話既表明了把楊沖楊於兩人當作真兇的否定,又表達了自己作為浙東道節度使對監軍院死去官員的關心,還抬出李自良,暗暗敲打自己不要試圖對李自良的徒弟不利。

薛兼訓不給魚繼典思量的時間,從隨從手中提過一壺花雕繼續說道:「今夜前來,為公也為私。一來,同為越州父母官,節帥府和監軍院職權不分高低,為國為民的心亦不分高低,許久未能與魚監軍推心置腹喝上幾杯,倒顯得生分了些。二來是感謝魚監軍,今日在城門口要不是監軍院的弟兄伏殺一眾殺手二十餘人,後果不堪設想。」

一隻成精的狐狸,一條隱匿的毒蛇,兩者身處迷霧暗暗對峙,都在等著對方有所失誤,先行暴露行蹤。

「既然如此,薛節帥請。」魚繼典朝隊伍揮手,讓人好生看住史環的屍體、三名證人,以及兩名嫌犯。

府兵推著板車,押著囚車,駕著馬車,朝監軍院後院行去。

直到楊沖楊於離開,薛兼訓都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大顆大顆的雨珠縮成了毛毛細雨,慢慢地飄灑下來。

假山後,荷塘邊,一席涼亭石桌竹椅,絲絲涼意配上溫好的花雕酒,這本該是一個美好寧靜,供文人墨客把酒吟詩、對空當歌的江南媚夜,只不過在場的人根本沒有那份閒情逸緻。

「薛節帥,是否需要本官再將今晚發生的情況向您複述一遍?」

薛兼訓擠出和善的笑容,好聲好氣地說道:「湊齊人證物證,事情的經過自是一目了然。事發之時魚監軍不在現場,如何能知道個中情況?」

魚繼典細長的眉毛挑動了一下,他端起酒壺給薛兼訓斟酒,酒液恰到好處地滿到杯口,沒有溢出點滴。

「魚監軍倒得一手好酒啊。」

「哪裡哪裡,不如薛節帥掐算得一手好時機!」

「當年魚監軍與史大人一道上任越州,這人生地不熟的,想必是一起吃了不少的苦頭吧。然同道中人一起經歷磨礪,一同為朝廷分憂,也算稱得上在風雨同舟之際苦中得樂。」薛兼訓似是感同身受道。

「李輔國大人日理萬機,替他到地方排憂解難自是應當,粗茶淡飯也當美酒佳肴。只是史大人死得太冤了……」魚繼典假意被薛兼訓的話感動。

薛兼訓的眉頭擰緊,悲傷的情緒從眼眶向外發散,這樣的悲傷是非常有感染力的。

官場的老狐狸成了精也不過如此吧。魚繼典心下不屑,又不由得得意起來:一方大員耍弄這些常人難懂的伎倆被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薛兼訓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沒來由地問道:「魚監軍,你說如今這大唐算是盛世還是亂世?」

「薛節帥何出此言?我大唐曾經萬番來朝,各族也都俯首帖耳,一派興盛景象。即便安亂動蕩,局勢也早已穩定下來。」魚繼典小心地應對道。

「為官為政,本帥想與監軍探討一下天下大勢。對大唐目前局勢,本帥略有不同的看法。」薛兼訓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願聞其詳。」魚繼典順著薛兼訓的話說道。

「如今,我大唐是亂世也是盛世。盛亂交替之際,這天下間有分量、有圖謀之人無不蠢蠢欲動。」

「也是,竟有賊人敢在浙東道刺殺朝廷命官了。」

「我堅信,當今聖上有效法太宗皇祖文治武功之心。安史禍患的餘波定能平息,唯有亂中取勝才是聖明之道。如今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竟然派騎兵南下,不知其真實用意為何?局勢未穩,我們這些做臣子的理當身體力行,你我當協力轄治好浙東道,為聖上分憂。」

「這是自然。」魚繼典點頭應對。

「本節帥一介腐儒,甚少帶兵打仗,不過這可亂可盛的詭譎之勢,本節帥倒也能分析一二,謬誤之處還請魚監軍指正。」薛兼訓並未等魚繼典答話,顧自繼續說道,「隔開亂世與盛世的,是內憂之牆,亦是這外患之垣。」

「外患自然是有。邊疆和沿海的小國蠢蠢欲動,但時下大唐國內的局勢已逐漸穩定,薛節帥怎可誇大其詞?」魚繼典顯然已經把自己之前所說的「萬番來朝」拋在了腦後,一邊順著薛兼訓的話,一邊拋出一個問題讓薛兼訓繼續說,一放一收間分寸掌握得極好。

「滿朝文武卻偏偏都要做睜眼瞎。藩鎮割據尾大不掉,又皆是各自為政,長久下去怎能無內憂?」

「薛節帥的意思是,長安應該統一管理大唐的幾十個藩鎮?」

「問題就出在這裡。藩鎮如果都能定期上繳賦稅,服從朝廷的調遣和管治,那也無妨,可就是某些藩鎮仗著兵強馬壯目無朝廷,目無聖上,還煽動相鄰藩鎮有樣學樣生出反意,實為我大唐禍根。魚監軍是否知曉,今有大唐藩鎮聯合高麗、東瀛等國,視我江南為一塊肥肉,意欲收入囊中,你說可笑不可笑?」

「哪個藩鎮如此大膽?」魚繼典端起酒杯看似漫不經心地嘬了一口,卻遲遲沒有放下酒杯。

「如此荒唐之事,魚監軍難道不知?」

「薛節帥莫不是與下官開玩笑?要是知道有如此膽大包天的藩鎮,我早已上報輔國大人憑他定奪。」

「不出十日魏博大軍便到越州,魚監軍覺得田承嗣意欲何為?」薛兼訓語氣有飄忽,咄咄逼人地看著魚繼典。

魚繼典心下一顫,皮笑肉不笑地跟薛兼訓繼續周旋:「薛節帥莫要與我說笑。」

「越州二十八數四品以上要員,魚監軍覺得誰可坐得這監軍院副使之位?」薛兼訓毫無徵兆地換了一個話題。

「當下最重要的是查明殺害史環的兇犯,還越州一個朗朗乾坤。」

「魚監軍,你說城中可還有賊人的同黨?」

「今日在城門口,二十餘賊人全部被伏殺,沒有一條漏網之魚。」

「魚監軍今日守城有功。不管魏博大軍此番目的何為,浙東道經不起再一次動蕩和暴亂了。」覺得自己先前的話題說得稍顯強硬了些,薛兼訓又向魚繼典吐露了自己的擔憂。

「二十萬流民造反我們都能鎮壓得了,會害怕魏博區區幾千騎兵和一些連飯都吃不飽的百姓?笑話!」

「正是因為浙東剛平定袁晁暴亂不久,才需要休養生息,我們已經經不起任何波瀾了。」薛兼訓苦口婆心道。

「本官以為,薛節帥多慮了。」魚繼典不輕易接這個話頭,因為他還未盤算清楚,在未來變幻多端的局勢中,自己怎樣才能爭得更多的利益。

「魚監軍,楊沖楊於是奉命去昇平坊打探與雨夜殺手有關的可疑情況,兩人怎會殺了副監軍?只怕有人布了一個大網,等著你我掉進去。還請魚監軍務必查明真相,切勿中了賊人的離間之計。」這一次換薛兼訓拿起酒壺給魚繼典斟酒。

魚繼典雙手托杯欣然受之。

這一弈,薛兼訓也算達到了小半個目的。起碼接下來這幾日,魚繼典有所顧忌,雙楊校尉的性命得以保住了,並且原本藏在他心中的一些模糊猜測也漸漸明朗起來。

就在與這座涼亭隔了十幾堵牆的後院,魚繼典的一名心腹正指揮府兵們將雙楊校尉押入地牢。

一旁的馬車上,鶴子已經停止了啜泣,一臉正色地和兩位姐妹商討著什麼。

突然,晦天提著動彈不得的鄧奇落在監軍院的後院,馬車的一旁。三名女子看到來人,趕忙正了正衣衫走下馬車。

剎那間,數百名護衛或從瓦頂跳下,或自灌叢走出,數不清的刀槍弓弩對準了晦天和鄧奇。

「把你家主子叫出來。」

「你是什麼人,敢夜闖監軍院?監軍大人正與薛節帥商議要事,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監軍院一什將呵斥道。

「薛節帥?那個連魏博的拜帖都敢不收的薛兼訓?」

「到底是何人?再胡言亂語,就地誅殺。」

晦天微微抬手,那名什將的腦瓜上多了一根細細的銀針,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既然都在,那便正好!」說著,晦天高高躍起。

老盲客根據鄭苑清口述提供的線索,一路追尋,竟也找到了監軍院。此時,他正盤坐在別院的牆頭一角,遠遠地聽著涼亭中兩人暗藏鋒芒的對話。這時,一個讓老盲客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涼亭里正陷入短暫的沉默,暗中較量的二人各自沉思著,盤算著,猶疑著。

涼亭外的兩名隨從護衛突然上前,護在了薛兼訓的身邊。這樣的動靜惹得魚繼典也站了起來,朝四周觀望。

「來人……」魚繼典正待喊人,一串陰沉、讓人心生寒意的笑聲傳來。

「嘿嘿嘿,今日魚監軍設宴款待浙東道節度使薛兼訓,怎麼也不請老夫來開開眼?」

無憂書城 > 懸疑推理小說 > 一道密旨 > 第十六章 京師望州府,皆為囚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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