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老朽引新徒,欽差入帥府
一名魚繼典的心腹挪步前來請示:「監軍使,兩個校尉已押入大牢,接下來如何處置?」
「先捏在手裡,不著急發落……」
這時,晦天走了進來,也不知有沒有聽見些什麼。
「來人,給晦老準備早膳。」魚繼典吩咐下人道。
「有勞魚監軍了。」
「哪裡哪裡,晦老是我監軍院的貴客。府中住得還習慣嗎?」
「中原比不上江南,浙東道監軍院可真是讓老夫見識了什麼叫奢靡。」
「不足掛齒,不足掛齒,晦老若是喜歡,不妨一直住著。」魚繼典有些得意。
「老夫沒那麼好命,終將要隨田將軍回中原的。」晦天笑盈盈的,任由魚繼典觀察自己。
「聽說魚監軍手裡捏著節帥府的兩個校尉?」晦天繼續問道。
「朝廷封的校尉,只是監軍院一個同僚被殺,這兩人有些嫌疑,帶回來審問一下罷了。」
「審完了,有罪如何?無罪又如何?」
「有罪無罪,都按大唐律法處置。」
「我審犯人的招數一般很管用,保管魚監軍想聽的實話都能聽著。不如讓我來審,監軍意下如何?」
「晦老是遠道而來的貴客,如此小事怎能勞煩於你。」
「這兩人是李自良的徒弟吧?」
「晦老未曾來過越州,但對此地知之甚多。」魚繼典眯起眼睛。「薛兼訓與李自良關係如何?」晦天問道。
「親如兄弟。」
「李自良與他兩個徒弟的關係又如何?」
「情同父子。」
「以你的判斷,薛兼訓可是狗急跳牆之人?」
「晦老何意?」魚繼典疑惑。
「我看這浙東道節度使薛兼訓不過爾爾。魚監軍非池中物,如有田帥從中周旋,給監軍開個先河,身兼節度使和監軍使也未嘗不可。」
「哈哈哈,」魚繼典大笑道,「晦老,莫要開玩笑,一切只憑聖上和輔國大人做主。」
「魚監軍是覺得這兩人的分量還不夠讓節帥府就範吧,再加上一個薛瑞,夠不夠?」
「薛……薛瑞?現在越州局勢混亂,有突然出現的殺人惡鬼和那個古怪的老盲客。這樣的玩笑晦老可開不得,開不得呀,我們還是先用早膳吧。」
當魚繼典說到老盲客時,晦天麵皮抽了抽,神色不似方才那般自如。他陰惻惻地盯著魚繼典笑了笑,一聲不吭地跟著下人去膳堂用早膳了。
「薛瑞在魏博田悅手上?」魚繼典猶豫著要不要把這則消息傳到節帥府去。他轉念一想,這亂局越亂,他的分量才越重,才能撈到更多的好處。「江湖愚人,自己都被盯上了,還敢逼我做選擇。」魚繼典不屑地搖搖頭。
這一天,魚繼典沒有一如往常地先用早膳,而是速速來到書房寫了四封信。
第一封信送去了節帥府,信中說薛瑞可能在魏博田悅的手裡。
第二封信送去了李輔國那裡,邀功之意明顯。信中,魚繼典說自己手上握了許多籌碼,可在多方博弈中為輔國大人撈到更多的好處。
第三封信送去了城外的臨時驛站,信中內容不詳。
第四封信直接送到了遠在魏博的田承嗣手裡,信中只說晦天已住下,自己備了金銀絹帛、好酒好菜,恭候田悅大軍的到來。
別院的廂房裡,心中滿是悶火的晦天喊來昇平坊的三位頭花,想看看隱匿在此許久的三人是否知道什麼有利於自己陰謀實施的秘辛。看著三個貌美如花、姿色各異的東瀛女人,他心下的悶火變成了一股子邪火。
他一抓頭皮,除了落下許多頭皮細屑,還夾了三根銀針在指縫裡。
三個女人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定在原地難以動彈。
「三位姑娘,看老夫與花錢買樂客比起來如何?」
「上師需要服侍,我們三姐妹自是從命。」不能動彈的鶴子,用眼神與自己的兩個妹妹交流了一下,三人的厭惡之色一閃而過,迅速地換上嫵媚討好之色。
晦天惡狠狠地在三個偽裝成昇平坊頭花的東瀛殺手身上發泄了一通,只覺胸中悶氣緩和許多。
三個殺手看著一臉皺皮的晦天,心中厭惡,但迫於晦天的狠辣手段,又因東瀛大計還需仰仗魏博的勢力,故而只得再次表演迎合享樂的樣子。
事後,晦天神態輕鬆,打量著正在穿衣裳的三人說道:「事成之後,你們三姐妹隨我去魏博吧。」
「上師說的是哪裡話,我等輕賤之人,哪配跟隨上師?」鶴子說道。
「上師要帶我們走,還需天皇大人的恩許才是。」三妹玉子說道。
「事成之後,我讓田帥給你們的天皇大人寫封信,這等小事……」晦天不屑道。
「那便仰仗上師,快些率領我等完成大計。」二姐尋子說道。
「既然我來了,還有什麼可擔心的?」晦天自信地說著,隨即又想到了一個不速之客,自信之色又緩了幾分,嘟囔道,「一個瞎子,來江南攪什麼局……」
「上師可是忌憚於那個霸道的老盲客?」尋子問道。
晦天回過神,臉色很不好看,問道:「怎麼,你們認識?」
「不認得,面生得很。」玉子回答道。
「等等……姐姐,我們似乎在哪裡見過他?」尋子說道。
「我想起來了,在元化寺里見過他,好像還有一個半大的姑娘跟他是一起的。昨晚早些時候,我追一隻老鼠一路追到了不漏傘鋪,還……」鶴子回憶道。
「姐姐,你是說我們在牢里碰到的那個高手就是他?」尋子瞪大眼睛。
「應該錯不了。」
「半大的姑娘……跟他是什麼關係?」晦天起身穿著衣物,若有所思。
花姑未將爺爺的話當回事,見他許久未歸,乾脆跑去了傘鋪。花姑倒不是擔心爺爺救不回鄧奇,因為在她印象里,爺爺從未失手。花姑只是覺得,被救下的鄧奇可能會第一時間回到傘鋪,所以她就借著去看看鄧不漏傷勢的理由說服了自己,一路小跑去了傘鋪。
鄧不漏倚靠在窗邊,嘬著茶壺嘴,嘬著嘬著茶水幹了,一小片茶葉隨著最後一縷茶水流進了鄧不漏的嗓子眼,嗆得鄧不漏咳嗽不已。
花姑坐在椅子上,鄙夷地看著鄧不漏,諷刺道:「聽聞你平日里對那臭小子非打即罵,這會兒怎麼著急得跟個老嬤嬤一樣?」
「臭丫頭,你知道什麼?我養了他這麼多年,他就是我的積蓄。他不見了,誰來給我養老送終?倒是你,這麼關心他,想做我徒兒媳婦?」鄧不漏絲毫沒有年長者的包容,跟這個比鄧奇還小些年歲的花姑較真起來。
「上樑不正下樑歪,小的是登徒瞎子,老的都一頭灰雜毛了還說些不著邊際的害臊話。」花姑毫不示弱,她一想到鄧奇還處在危難中,就看鄧不漏極為不順眼。但為什麼她要連帶著把鄧奇一塊兒罵了,就無從得知了。
「咯噔」一聲,屋頂上的瓦片動了一下,在萬籟俱寂的四更天,清晰地傳入兩人的耳朵里。
花姑「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隨即又坐下,整了整長發。
鄧不漏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挪動了幾步,正好讓出了從窗戶進來的位置。
「嘿,晦天真的來了越州,還抓了你徒弟。」老盲客笑著說道。
花姑看了看老盲客的身後,又探頭往窗外狠狠地看了幾眼。
「不是讓你待在元化寺里嗎?」老盲客無奈地說道。
花姑並不作答,抬起腳輕輕地踢了一下鄧不漏的小腿。
兩人在這一刻變得很有默契,鄧不漏一下子便領會到了這個丫頭的意思,問道:「那臭小子呢?」
「不在我手上。」老盲客攤開雙手,笑著回答道。
看鄧不漏的表情和眼神,如果此刻非要用一種動物去形容他,那只有變色龍這樣的物種可以與之產生關聯:只見鄧不漏怒目圓睜,眼眶裡充滿血絲,一副要吃人的兇相;一會兒又一副使出全力控制自己情緒的樣子,忌憚,擔憂,搖擺不定;又一會兒,甚至發出了「呵呵呵」的冷笑,說不清是譏笑,還是慍怒,總之非常奇怪。如果說每一種情緒都是一種調味料,那把這世間所有的調味料混合在一起,就是此刻這個老頭的心頭滋味了吧。
「嗡嗡嗡……」一連串不輕不重的震顫聲從床下傳來,鄧不漏緊握的拳頭也同樣顫抖著。
「你就不問問我救沒救下那小子?」老盲客見鄧不漏如此激動,打岔道。
鄧不漏驚憤、恐懼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柔和。床底下時重時輕、時緩時急的「嗡嗡」聲跟他的神情一樣,從癲狂、顫抖、不停地變幻,漸漸變得平和、安靜,最後歸於無聲,震顫停止。
「那小子你肯定救了。我剛才想到晦天就在越州,一時激動罷了。」鄧不漏緊握著的拳頭鬆緩了許多,眼神中只有疲憊和對安靜的渴求,「唉……我老了,也廢了,這仇報得無趣,債也討得吃力,不如繼續當我的賣傘翁,安安靜靜的,還能有個善終。」
「你就那麼肯定我會救那小子?我素來不愛管閑事。」
「我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但是我不答應。」鄧不漏坐下,拿起另一把砂茶壺,悠悠地嘬了一口黃酒。
「讓你徒弟替你報仇,又有什麼不好?」老盲客問道。
「晦天不可能為了我一個廢人出現在這裡。這些年,我隱姓埋名,也無行蹤泄露之患。他來此地,肯定另有陰毒的謀劃。現在滿城風雨,人人自危,你讓一個殘廢的愣頭小子去找晦天尋仇?」鄧不漏反問道。
「局勢兇險,世事難料,更應該練就一身自保的本事。這小子現在任人宰割的樣子,才更加兇險。」
「不學你的道,不入陰詭局,哪裡來的兇險?我本準備帶著他換個地方做買賣……」
「你徒兒準備隨隔壁那丫頭私奔了……如此狼心狗肺的徒弟,不如讓與我?」老盲客嘿嘿發笑。
「他沒什麼資質,眼睛又瞧不見了,哪有資格當你的徒弟?」
「他最大的資質就是他是瞎子。我也是瞎子,我可以讓他看見光明,看見這世上別人都看不見的東西。」老盲客有些亢奮。
「小廢物給老廢物養老送終再合適不過。廢物就該過廢物該有的安生日子。」
「歪理一套一套的,我看你不用賣傘,當說書先生多好。」老盲客湊近鄧不漏,說話間噴了他一臉唾沫星子。
「滾,老子的徒弟,老子說了算!」鄧不漏也失去耐心,怒吼道。
一時間,兩個歲過半百、土埋半截、灰絲蒼蒼的老人當著花姑的面,面紅耳赤地爭吵起來。
一時間,花姑有些手足無措,她從未見過爺爺如此失態,也怕情緒不穩的鄧不漏胸疾複發。
最後老盲客乾脆耍起了無賴:「老不死的,你知道你徒弟在哪兒嗎?等我讓他看見這世上的五顏六色,你看他還認不認你這個師傅?」
老盲客說完轉身離開,一邊對花姑說道:「孫女,你就留下看好這老雜毛吧。在這兒也安逸些,爺爺去跟那小子待上幾日光景。」
鄧不漏幾步走到門口,攔住了老盲客的去路,擺出半步也不會退讓的架勢。「喂……把徒弟還給我。」
震顫聲再次從床底傳來。
老盲客目露興奮,往前一踏,一股氣勁迎面撞向了鄧不漏。
鐵鏽寶劍不再震顫,鄧不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沒……沒收住,對不住了!花姑,好好照顧他。」杜陰陽離開,灰白的雙目中滿是歉意。
鄧不漏劇烈地咳嗽起來,並不去擦拭從嘴角滲出的鮮血。過了半晌,他長嘆出一口濁氣:「罷了……罷了……」
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老盲客突然一個錯步,躲過了一小坨從上空襲來的鴿子屎。他撇撇嘴,今日也懶得跟一隻不通人性的飛禽計較了。他下蹲之後高高躍起,掠過高空的鴿子,驚得它撲騰了幾下翅膀慌亂飛走。
一隻羽毛有些紛亂的鴿子落在了節帥府里。它腦袋四處打轉,從眼神看來很是驚慌。
薛兼訓很苦惱,應該說是苦惱到了極點。「瑞兒……他在田悅手中。」
「什麼?」李自良沒控制住情緒,不自覺地將手中的茶盞捏得粉碎。
「大哥怎麼會在田悅手裡啊?」薛安平也驚訝道。
「魚繼典的飛鴿傳書。」
「會不會有詐?」
「可能性不大。魚繼典此人八面玲瓏,他是想在局勢混亂之時四處賣好,渾水摸魚撈些好處。」薛兼訓分析道。
「父親,其實這是一個不太好的好消息。」
「平兒,此話怎講?」
「東瀛殺人惡鬼綁架了大哥,此時魏博田悅又出兵南下,這讓人很難相信魏博與東瀛沒有勾結。」
「既然如此,魏博之意,難道是要以瑞兒為籌碼,逼我浙東道就範?這還不算天大的壞消息?」李自良憤憤道。
「自良叔,父親,既然可以基本確定魏博早就與東瀛有勾結,東瀛殺手還費了那麼大的力氣將大哥綁出城去,那麼也說明在田悅抵達越州之前,我們暫時不用擔心大哥的安危。」
「話雖如此,但我們也要做好應對。如若魏博綁了瑞兒——浙東道的下任節度使人選,僅憑這一點,所圖如何能小?」薛兼訓愁眉苦臉,拿著不離身的布帕抹了抹額頭。
此時,節帥府乃至整個越州城這艘大船已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漩渦,大船上的掌舵者務必要小心翼翼地控制船隻行駛的方向,錯一步便萬劫不復。同時,薛兼訓又必須在危難中做出最快的反應,時局變化詭異莫測,暗流涌動朝不保夕,身負重擔的節帥府又該如何抉擇?
李自良已經沒了主意,他只能等這個老友做出判斷。他不可能為了兩個徒弟而將萬千將士和全城的百姓置於危難中。
「魏博大軍即將兵臨城下,神策軍的行軍地點依舊沒有消息,現如今一邊是兩個小侄的性命,一邊是整個越州的安危。自良兄,你覺得我這個浙東道節度使應當如何?」
「節帥,不如聯合嶺南道、劍南道,一同將田悅的大軍困住?」
「父親早已修書求援,但始終沒有收到答覆。兩道許是與魏博達成了什麼協議……」
「暫時切斷與兩道相鄰各州的來往,我們經不住再多一個威脅了。」
李自良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麼。
薛安平朝薛兼訓和李自良一拜:「魚繼典手上捏著兩位楊校尉,田悅手裡捏著大哥,但我節帥府也並未完全陷入被動。這其中的變數,就是魚繼典。按照他唯利是圖的性子,如果我們能成功救出兩位楊大哥,再許以補償,他應該不會有過多的追究。屆時,自良叔配合雙楊校尉的槍陣,在魏博大軍到來前誅殺晦天,那麼魚繼典很有可能會倒向我們這一方。如若監軍院能跟節帥府精誠合作,那麼守住城門拖至神策軍到來亦不是難事。」
「那如果強闖之後還救不回我兩個徒兒呢?」
薛安平瞥了一眼一旁不語的薛兼訓,又說道:「自良叔,越州萬千將士、百姓的性命若得以保全,兩位楊校尉自當首功!」
李自良聽出薛安平話中意思,如若真的走到了最後一步,只有犧牲兩位徒兒的性命了。
「平兒,此舉會不會有些冒險?畢竟越州的局勢還不算太……」薛兼訓猶豫道。
「父親,大哥被綁,魏博大軍虎視眈眈,如果我們只守住現狀,不尋找險中求勝的法子,那九日之後等待我們的將是難以挽回的遍地狼煙……」
薛兼訓張了張嘴,一時間也說不出什麼,只覺得小兒子說的話佔盡了道理。
「自良兄,如果能找到昨夜攪局的那個老盲客,或於我節帥府有大用處。」
「容我再想想……」李自良有氣無力地說道。
李自良離開後,薛兼訓嘆了口氣:「平兒,你估算的九日,有些多了吧?情勢緊迫,多一日便多出無盡的變數和冷箭。」
薛兼訓是一個小心謹慎的人,未決定時瞻前顧後,一旦決定了又想儘快完成計劃,恐夜長夢多徒生變數。
「父親,我估算這九日,不僅僅是為兩位楊校尉。父親是否想過大哥的安危?」
薛兼訓眼神飄忽:「魏博挾持你大哥一定會與我討價還價,在這之前,你大哥應該不會有危險。」
「可是,如果自良叔的營救計劃失敗,晦天在城內大開殺戒,魏博大軍不顧一切地開戰,大哥凶多吉少……」
「這九日你準備行動?」
「留出這九日是為了把計劃安排得萬無一失,也為了穩住自良叔那個急性子,萬一他兵行險招,我浙東真的只有聽天由命了。所以,」薛安平繼續說道,「要在這九日內將魚繼典拉攏過來。」
薛安平單膝跪下,懇求道:「父親,這是救出大哥唯一的機會。自大哥失蹤後,大娘便病重,未曾起過床。」
「你先退去,此事再容我思量幾番。」薛兼訓心煩意亂地說道。
薛安平抬頭還想再說些什麼,看到薛兼訓的表情,無奈地退離了議事堂。
天際已經發白,薛兼訓無意合眼,看著搖曳的蠟燭怔怔出神。
監軍院的地牢內,魚繼典悠閑地蹺著二郎腿,手中端著茶盞,一邊吹著滾燙的熱茶,一邊隨意地說:「兩位校尉,我就不信薛節帥和李將軍沒打過賦稅和軍費的主意。」
被關在牢房中的楊沖盛怒,激動地一頭撞在木牢柱上,瞪著在牢門外安坐的魚繼典喝道:「魚賊,我就知道是你在背後搗鬼。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讓你在油鍋里滾上三滾。」
魚繼典不在意地笑了笑,陰損地說道:「節帥府的事情我一清二楚。你們的節帥明裡是在查辦殺人惡鬼,實則是藉機剪除監軍院羽翼,最終害死了史環!」
楊沖繼續叫罵著,楊於坐在牢房角落一言不發。
「嘿,兩個油鹽不進的階下囚……過幾日待你們給史環叩頭謝罪之後,到時放不放、殺不殺,都由我說了算。」
史環的祭奠儀式由監軍院操辦,定於三日後舉行,屆時,整個越州的權貴都要來祭奠一番。
祭奠儀式的主掌,自然是由魚繼典擔任。
早膳後,李自良又來到節帥府。與他一起前來的,還有一名不速之客。
「薛帥,幾日未見,可否安好?」冷驚作揖行禮。
「冷大人何意?」薛兼訓淡淡說道。
「聽聞薛帥的兩名高手護衛折在了監軍院,下官特來問候。」
「冷大人消息靈通。」
「昨晚,我差點就死在了一個人手裡。」說著,冷驚拉開前胸的衣物,露出左胸口一塊大大的淤青。
李自良臉色拉下幾分:「什麼人將冷兄傷成這樣?」
薛兼訓神色吃驚。
冷驚拿出一塊已經扭曲了的銀質四方腰牌,中間一個圓形凹痕幾乎貫穿這塊一寸厚的令牌。
「昨晚若是沒有這塊腰牌,兩位就要替我收屍了。」
「既然越州如此危險,冷大人還是快快回長安吧。」薛兼訓道。
「將我傷成這樣的人,想必薛帥也見到了,一個魏博來的枯瘦老頭。」「晦天……冷兄與他交手了幾個回合?」李自良神色更加難看了幾分。
「一個回合。」
「什麼?」李自良驚嘆道。
「薛帥可聽說過天師府?」冷驚繼續道。
「可是皇祖所設,專收江湖奇人異士的那個天師府?」
「現在的天師府里都是些沽名釣譽之輩。沒想到居然來了一個真把式,只不過這個老盲客連聖上的旨意都當耳旁風。」
聽到「老盲客」三字,薛兼訓與李自良對視一眼。
「如若我能請動老盲客除掉那魏博高手,你把當年玄宗先皇留下的密旨給我,怎麼樣?」
「冷大人想看密旨上的蓋印?」
冷驚眼神閃爍,沒想到薛兼訓一下就猜到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
「如此高手在城內,屆時魏博大軍一到,裡應外合之下,薛帥可有自信保住越州嗎?」
「看來冷大人是想打探陌刀隊的下落了?」薛兼訓眯著眼看著冷驚,試探地說道。
冷驚以沉默回應。
「父親,給他吧!」薛安平突然跨步進來。
「安平,你……」
「父親,當年玄宗先皇留下陌刀隊,本就是為了朝廷安危而籌謀。如若一紙密詔蓋印可救越州黎民百姓於水火,有什麼捨不得的?」
「這陌刀隊早就散落各地,下落不明,就算有蓋印也……」
「這個嘛,不勞薛帥操心。」冷驚說道。
「節帥,答應他吧。」李自良說道。
「你們……」薛兼訓愣愣地看著自己最好的兄弟和自己的小兒子,「也罷,也罷……」左思右想之下,本就心系越州安危的薛兼訓也就不再拘泥於當年玄宗先皇的重託之責了。
「只是口說無憑,冷大人如何信我?」
冷驚沒想到這樣一個忌諱的問題,會由薛兼訓本人提出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答。
薛兼訓眼珠轉動,沉吟道:「如若冷大人不顧越州生死,我不僅會大開越州城門,還會下令浙東道各州府敞開城門,將整個浙東拱手奉於魏博。」
冷驚被薛兼訓果決而冰冷的眼神瞧得有些發怵,正想要做些解釋,薛兼訓已經命下人取來了一個小巧的蒙灰的木盒。
薛兼訓打開木盒,從中拿出一個開口的信封,從信封里抽出一張宣紙,展開。
宣紙的左下角,有一個四方蓋,印中八個氣派威嚴的蟲鳥體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清晰可見。
再仔細看去,八個字的正中心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命」字。
冷驚一看到這個「命」字,就明白了為什麼當初自己的主子肅宗先皇找來多少能工巧匠都復刻不出:這完全就是一個不會刻章的人,在經歷了絕望之後,才能刻出的一個充滿了怨念的「命」字。
不會刻章、隨手為之、內心死寂,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的,普天之下確實難尋。只有當年無奈交出皇權,又親眼看著自己愛妃慘死的玄宗先皇才能刻出這樣一個普通又特別的「命」字。
薛兼訓把宣紙順著摺痕再次折起,裝進信封。
冷驚想要拿過信封,薛兼訓捏著沒有鬆手,盯著冷驚說道:「如若冷大人背信棄義,我與越州共亡之際,一定會留下一封血書。如果冷大人成了大唐的罪人,我相信朝廷終不會讓你有好下場。」
「薛帥放心,我一定想辦法除掉晦天。」冷驚鄭重地說道。
薛兼訓鬆手,冷驚將信封塞進胸兜,準備離開。
「冷驚。」
冷驚扭頭看著薛兼訓。
「長安的援兵有多少?」
「薛帥確定長安會派援兵?」冷驚嘲笑地看著薛兼訓,他打心眼裡看不起這個滿嘴只有「平衡」二字,到這時還想著天降援兵的一方節度使。在他看來,這樣的一方諸侯當得實在窩囊。他沒有再理會薛兼訓,點頭示意之後躍出節帥府的高牆。
薛安平正要說些什麼,薛兼訓抬手制止,臉上並無惱色。
「過兩日,監軍院就要操辦史環的喪事了吧……」薛兼訓面無表情地說道,也不知在心中盤算著什麼。
晨曦初露,浙東道的南面邊界,附近的山巒石林深處,一匹高頭大馬前蹄屈跪摔在了地上,神策軍左廂統領李晟險些從馬背上摔了下來。
同樣的事情發生在隨隊的一匹匹戰馬上。這些高頭善戰、腿力驚人的戰馬在戰場上無往不利,但是在凹凸不平的山巒石林中卻只能小心翼翼地前進了。
李晟不斷撫拍馬頭安撫著自己的戰馬。同時,他還下令全軍將士下馬,牽著馬繩放緩趕路速度。
其中一個副將上前道:「大統領,這樣徒步,不知道何時才能繞出這石林,等我們趕到越州怕是為時已晚,不如……」
「不如什麼?」李晟看著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副將,皺起眉頭。從戎半生,他最討厭瞻前顧後之人。
「不如我們還是折道先回長安,再從長計議?」
「聖上旨意,你要抗旨?」李晟冷冷地盯著副將。
「如若再往這石林深處繞去,連歸路都迷了,聖上都不知道……」
此時,李晟想起了臨行前聖上壓低聲音在自己耳邊說的話:「朕肩負重振李唐江山的使命,絕不能做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李將軍,我李唐天下就拜託你了。」
想到此,李晟橫刀抽過去,打落了副將的頭盔,刀鞘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寬大的紅印。
「奉聖上旨意,就算要我們神策軍左廂去送死,都不準有一個回頭的!」
方才還竊竊私語的隊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這時,天空中一陣動靜。
李晟抬頭,若有所思地看著一對飛過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