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老芯油燈枯,新燭再燃時
鄧奇只是思緒飄回了越州,老盲客本人就乾脆奔回了越州城。
花姑將鄧奇的小隔間收拾了一番,換上了新的被褥,連帶著霉味也淡不可聞了。此刻房門敞開著,花姑坐在門外的台階上翻著一本醫書,其中一頁寫著:「肺痹之症,實為陽升陰怯,火旺過剩。肺漏之症,氣固不全,氣血流失。兩症相纏相繞,咎,非玉容山巔,白寒交錯,紅紫凝華而不得解。」
老盲客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門邊,開口道:「醫典上也無治癒之法嗎?」
「爺爺,你怎麼又嚇人。」花姑彎腰去撿掉落台階下的醫書。
「找找別的醫書上有無破解之法。」
「爺爺,不漏叔的傷口是將近十年的陳傷了,所有的醫典上都沒有治療之法,能否再保他五年壽命都未可知,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採到玉容山巔的紅紫藤花,再配上在冰雪裡埋了二百年以上的凍三七……」
「唉……」老盲客嘆出一口氣。在他看來,自己的孫女說的這兩個條件基本等於宣告了鄧不漏的命運:氣痹之症無解,大限之期將近。
花姑也沉默不語,心情甚是沮喪。
老盲客感覺到了孫女的情緒,遂引開了話頭:「以後,他只能依賴那小子了。咦,我還從未見你對一個外人如此上心。」
花姑臉色一紅,慌亂地解釋道:「我那是看到死症起了好奇之心。」
老盲客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副自言自語的模樣說道:「那小子還算一個習武的奇才,要是他能活下來,爺爺沒意見。」
「爺爺,你說什麼活不活的?」花姑氣急,一跺腳,回了臨時收拾過借她暫用的小隔間。
腳步聲從樓上傳來,鄧不漏板著臉從二樓一步步走了下來。「拐走了給我養老送終的人還有臉回來?帶上這女娃趕快滾吧。」
「你那瞎徒弟是塊好玉。若是沒有我,沒有我的調教,他就白瞎了。」
「茅石一塊,什麼玉不玉的,他從此以後不是我徒弟了。」鄧不漏冷冷地說道。
「怎麼,你的仇不報了?」老盲客饒有興趣地問道。
「你倒是說到這兒了。」鄧不漏快步朝院子里的小雜間走去,回來時抱了一個陶罐,朝老盲客腳前的石階上一砸,罐子應聲碎了一地,一堆銅幣「嘩啦」一聲散了開來,沒過了老盲客的腳尖。
「這一罐子銅錢是我的棺材本,就當你幫我殺晦天的報酬,如何?」鄧不漏目光定定地看著老盲客。
「讓別人代你報殺妻殺子之仇?化羅劍的自尊、風範、傲骨全都廢了。」老盲客失望道。
鄧不漏強作鎮定地說道:「那又怎麼樣?嫌少?」
「不對,」老盲客思索道,「你是怕那小子替你去尋仇,所以讓我先替你殺了晦天,是也不是?」
「那臭小子一沒有替我報仇的本事,二沒有替我報仇的心思,簡直是笑話。」
「既然你這麼說,我偏要讓他幫你報仇。你就不想看看在你我調教下的徒弟,能達到什麼樣的驚人程度?」說到此,老盲客一臉興奮之色。
鄧不漏轉身朝小雜間走去,再回來時又將一陶罐的錢砸在老盲客的腳前。堆積的銅幣將老盲客的腳都蓋住了一小半。「你,殺還是不殺?給個痛快話。」
老盲客自然下垂的手臂微微顫動,地上的銅幣一枚枚地立了起來,排隊朝院子中的一個破罈子滾去,沒過一會兒就全部填進了罈子里。
「你……」鄧不漏語塞。
老盲客自顧自地從大門走了出去。「照顧好這丫頭。」
鄧不漏對老盲客剛才露出的那一手心有嚮往。他明白,此時的老盲客在武學造詣上已經超過了八年前于山巔決戰時的水平。鄧不漏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步履沉重地朝樓梯走去,上樓前還瞥了瞥鄧奇的小隔間。
監軍院戒備森嚴,四通八達的陰暗廊道里,每十步就有一暗衛凝神屏氣,暗中戒備著。
廂房內,燭光倒映,五個人圍坐在一張擺滿了葷腥的案桌前。
「晦老,不如你請田將軍把薛瑞讓給我如何?」
「怎麼,想給薛兼訓做個順水人情?」
「不是順水人情,只是交易,大家都為求財。魏博攏共三萬騎兵之數,歲費要一百二十萬貫,我說的可有錯?」
「什麼歲不歲費的,我不懂這些啊。」晦天眼神閃爍。
「如若往後每年我都能讓薛兼訓多吐出三成賦稅,田將軍可會考慮一番?」
「浙東道的三成……剛夠養活一萬騎兵。」
「晦老,說句不好聽的,江南的賦稅非中原能比。每歲稅收,四成交於朝廷,光越州一城的四成就有五百萬貫,你盤算盤算整個浙東道的三成是多少?」
「紅口白牙無憑無據。魏博騎兵也不是鐵打的,來一趟江南剿倭賊舟車勞頓,也不是歲歲都能來的。」
「浙東道監軍院的監軍使遲早要換人。田將軍若能成人之美,日後在長安也多一個說得上話的朋友,豈不是美事一樁?」
「魚監軍如此上心,看來薛瑞是浙東節帥府的最大掣肘無疑了。」
魚繼典看著三個東瀛女子說道:「眾位可知,我為何要擴編赤頭郎的隊伍,還專門用來查捕殺人惡鬼?」
「為何?」鶴子問道。
「因為這支隊伍可以讓我在浙東道立於不敗之地。」
「都是庸手,怎能立於不敗之地?」玉子問道。
「看來玉子姑娘對赤頭郎隊伍很了解呀。」
「人盡皆知的小事罷了。」
「我許以蠅頭小利,就有五個好手替我賣命。他們查出殺人惡鬼的線索,那是我監軍院的功勞,死在殺手手上,是我監軍院的苦勞;赤頭郎不怕兇險雨夜出動,那是我監軍院一心為民。赤頭郎是從河西那幫難民里挑的,是我監軍院不計身份貴賤給所有的人提供富貴的機會,河東的權貴是我監軍院佔了大頭的巡防營全營出動保著他們夜夜笙歌,你說浙東道誰人會與監軍院為敵?」
「魚監軍打得一手好算盤,就不怕節帥府搶了抓賊的功勞,佔了護城的苦勞?」
「所以我的赤頭郎只是遠遠地跟著殺人惡鬼,節帥府的青羽衛不好糊弄。」魚繼典有意無意地看了看鶴子三人。
「聽說魚監軍在入宮以前有個結髮妻?」
「晦老從哪兒聽來的傳言?」魚繼典背著的手暗暗做了個手勢,只見在遠處,數十把箭弩露出了冒著冷光的尖頭,暗暗瞄準了晦天。
晦天眼神瞟閃:「呵呵,只是聽坊間傳言,當不得真。」
「流民就喜歡傳些流言。」
「那魚監軍為何要殺自己麾下的赤頭郎?」
「我什麼時候殺赤頭郎了?」魚繼典敲了敲桌面,五個戴著面具的赤頭郎出現,身形和之前的一號、五號、八號、九號和十六號一模一樣。
鶴子走上前翻看幾人的腰牌,仔細地觀察著八號熊一樣粗壯的身形。
「魚監軍,萬一有一個和這個八號赤頭郎身形差不多的人假扮赤頭郎,還在幾方夾擊之下成功逃得性命,那該如何?」
「哦……假扮?」
「對,假扮的,而且查到的線索比真的赤頭郎只多不少。說不定那人為了榮華富貴,還要去節帥府謀個營生。」
「假扮的赤頭郎怎麼可能逃得出我的掌心?」
「魚監軍,你先把那條漏網之魚抓住,再將青雨樓里那個賣唱說書的抓來,那薛瑞的事情我們可再商議。」
「僅一個薛瑞就推三阻四,晦老先把自己腳前的石頭搬開可好?」魚繼典起了三分火氣。
「魚監軍可搬得開自己腳前的石頭?」
「監軍院受朝廷之命,監督協助節度使管轄浙東道,能有什麼絆腳石?」嘴上是這樣說著,魚繼典想起那個跑了的、知道許多內幕的像熊一般粗壯的赤頭郎,便湧出一股如鯁在喉的感覺。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希望早前派出去的張什將能把他抓回來,只有那人死了,監軍院設立赤頭郎小隊的個中秘辛才不會泄漏出去,自己才能真正安心籌謀,以攫取更大的利益。
「小梅聽話,跟我去台州,我親戚在那兒。」
「這麼些年,我怎麼不知道你有親戚在台州?要走你走。」
任袁明怎麼說,這個濃妝艷抹的女子就是不肯走。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前幾天監軍院的人都找上門了。」
「我能幹什麼壞事?我最多欺負欺負平頭老百姓,監軍院的人一定找錯門了。」
「你要是幹了壞事就去自首,我還可以考慮等你,不然你一輩子都別想娶我。」
「小梅,我真的沒幹壞事,但是我找到幹壞事的人了。」
小梅將信將疑地看著袁明:「幹壞事的人?那你去報官呀。」
「哎呀,報不了,水太渾,分不清黑魚白魚。」
「什麼水清水渾、黑魚白魚的?走,報官去。」小梅說著就去拉袁明的手。
「去不了,沒等我們過河就會死在街上。」
「朗朗乾坤,他們還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不成?」
「殺人惡鬼有什麼不敢的?」
「殺人惡鬼不是被監軍院的人撲殺在城門口了嗎?二十幾個頭懸掛示眾了。看你平時一副惡霸模樣,現在居然嚇成了這樣?」小梅有些瞧不起袁明了。
「咚,咚,咚咚咚」,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袁明跑去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門外,一個破衣遮體的人拿著糨糊湊近門,把一張字條貼在了門上。「老大,兩人還沒走,現在就在對面賣瓜的地方。」
按壓了幾下門上的貼條,拿著糨糊的人快步離開。
「快跟我走。」
「走個屁!我走了祖上傳下來的半條街和二十畝的田誰管?你們都逃了我也不能逃,跟我去報官!」
「啪」的一聲,一記惡狠狠的耳光打在了小梅臉上。
小梅一臉不可置信,瞪著杏目死死地盯著袁明,撲上前去:「你敢打我?」
袁明的頭髮被抓得亂七八糟,他低頭朝門縫底下看去,只見幾個黑影擋住了門縫裡透進來的光線。
門外,兩個平頭百姓打扮的人摸著懷中的匕首,湊到門前看方才那人糊的貼條。貼條上寫著:祖田祖宅,僱傭種地、看地、磨粟、守夜人若干。
「他娘的,一條僱人貼條而已。大哥,我們會不會盯錯人了?」
「盯錯你個西瓜。張什將讓我們盯的就是這個地方,不會有錯。」
門突然打開,脆生生地撞在兩個人的腦門和鼻樑上。兩人摔倒在地,眼前有些發黑。
袁明拖著碩大的身軀敏捷地跑了出來,一頭鑽進一條窄巷裡。
「快,別讓他跑了!」周圍突然出現十幾個人,提著刀追了上去。
巷子里,袁明與兩人接頭,三個人披著黃麻衣撒開腿朝三個方向跑去。
第一個披著黃麻衣的人在嶺南街的東頭被抓到了。這是一個臉上污臟、渾身散發著惡臭的叫花子,他的衣服里還塞了幾個團成團的麻袋,讓瘦骨嶙峋的身軀看著壯實了許多。
第二個披著黃麻衣的人在離緣來橋還有三百步距離的地方,被張什將踹了個四腳朝天。倒地之人脫下腳底兩根竹節高蹺,委屈地解釋自己只是想去緣來橋前表演雜耍,為什麼要被無辜毆打。
「不好!調一匹快馬來!」
張什將騎在一匹快馬上,沿著主街飛快地朝城門口奔去。
一個披著黃麻衣的高個胖子已經奔到了城門。
「快攔下他!」快馬之上,張什將朝隸屬節帥府的城門守衛高喊道。城門守衛準備橫槍攔下來人。
「喂,那不是監軍院的張什將嗎?」
「什麼,監軍院要抓人?」
「我們節帥府的兄弟拿命填,他們監軍院每次都來搶功勞。」
城門守衛一共有四個,這是其中三個人的對話。第四個人悄悄地拿出一把小刀,割斷了留在城門口備用的馬匹的韁繩,隨後抬頭望天。
三個城門守衛給黃麻衣胖子讓開一條道,第四個守衛還拿長槍有意無意地指了指身旁的馬匹。
黃麻衣胖子一愣,隨後反應過來,奮力躍上馬鞍,飛奔出城。
木柵欄擋住了飛奔而來的馬匹,張什將被攔在了城門口。
「張什將,這是要去幹什麼?」一名守衛問道。
「聾了嗎?我剛才喊你們攔住那人,為什麼要放跑他?」
「什麼?張什將要我們攔住那人?」
「都怪你!跟我說什麼魚頭湯,勾起了我的饞蟲,害得我們把張什將要抓的人放跑了。」一守衛責備同伴道。
「你們敢對魚監軍不敬?」張什將怒道。
「魚監軍?我們說的是魚頭豆腐湯。」守衛嘻嘻哈哈。
「張什將為何要抓剛才那人?」另一守衛問道。
「那人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割斷馬匹韁繩的守衛問道。
「可有他的罪證?」為首的守衛又補充問道。
幾個城門守衛七嘴八舌,問得張什將啞口無言。他只能故作鎮定,惡狠狠地叫罵了幾句,然後調轉馬頭離開。
守衛們見他離去,哈哈大笑。
入夜,皓月當空,雲朵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簇。從河西的一條主街仰頭看去,一個身影出現在月亮的光團里,隨後一個閃身消失不見,圓月依舊。
老盲客落在了城牆之外,正打算朝會稽山奔去,不料發現兩個身影,一個青年女子,一個中年男子,兩人鬼鬼祟祟地從城牆一角的一個小洞鑽了出來,轉身又把數十塊牆磚壘好,好像這個洞從來沒有存在過。
「爹,我們快些跑吧,還好今晚的城門守衛貪財,才肯給我們打掩護。」
鄭文悠拉起女兒的手,二人準備穿過眼前空曠的原野,朝西北方向進發。
「嘿,這不是傘鋪隔壁的鬼丫頭么……」老盲客喃喃道。都說人越老,經歷過的人情世故越多,越難再起好奇之心,但就有那麼一些人,越老越像孩童,對一切自認為奇怪的事情都想一探究竟,更別說先前鄧奇被晦天抓獲與鄭苑清有關。老盲客片刻也不猶豫,不遠不近地跟在兩人身後。
一路上,每當鄭苑清疑慮地回頭觀望時,老盲客便倒地趴下。月色下的遼闊之地,父女倆沒發現任何人,埋頭繼續趕路。
老盲客直挺挺地彈立起來,繼續跟蹤,那姿態更像是在夜空下閑庭散步。
五更天時,越州北邊的杭州以北一處郊外,眾多白色大帳紮下,就地立起「魏」字大旗。
在越州郊外驛站買通馬販順了兩匹快馬,趕了一夜路的父女二人遠遠地瞧見這陣仗,唯恐避之不及。魏博的幾名斥候發現了準備繞路而行的兩人,當即駕起幾匹快馬,將慌亂逃跑的這對父女抓回了營帳。
老盲客饒有興趣地笑了笑,倒貼在一匹馬的肚子上,跟著幾人潛進了營帳。
當太陽探出半個腦袋之時,老盲客從營帳之中走出,他踩准了所有哨崗的盲區,幾個起落,神不知鬼不覺地拂袖而去。
鄧奇夢見鄭苑清在一艘小船的船頭朝自己招手,可身在岸上的自己不知怎的就是挪動不了一步。正當鄧奇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之時,鄭苑清一下子跳進河裡消失不見了。水花濺到了鄧奇的臉上,睡夢中的他驚坐而起。
睜開眼,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老盲客就站在自己面前,裸露的腳散發著陣陣酸味。
「小子,你那相好真是倒霉,哈哈哈……」
鄧奇睡眼矇矓地問道:「你說什麼?」
「咳,今天開始第二階段。」
「什麼第二階段?」
老盲客手上拿著一個發黃的麻袋,麻袋裡裝著一個橢圓形的東西。他緩緩將麻袋放下,嚴肅地說道:「給你三炷香的工夫,要是沒調整到最好的狀態,凶多吉少。別怪我沒提醒你。」
「裡面裝的是什麼?」鄧奇心裡生出一股很是不安的感覺。
老盲客盤腿枯坐,不再言語。
鄧奇想打開麻布袋子一探究竟。
「憑你現在這個狀態就打開,必死無疑。」老盲客戲謔的聲音傳來。
鄧奇僵住了雙臂,側耳聽去,麻布袋子里安靜異常,沒有任何的響動。
鄧奇不甘地盤腿坐下,體內的真氣開始慢慢走動,繞著經脈內壁運轉起來。
三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老盲客突然解開麻袋。
一個碩大的馬蜂窩從麻袋裡滾落出來,蜂窩上幾乎每一個洞眼處都蟄伏了一隻馬蜂,它們想要掙扎卻動彈不得,只能撲騰幾下翅膀,好像被無形的繩線系在了原地。
「前輩,這是什麼?」
「被馬蜂蜇過嗎?」老盲客笑了起來,馬蜂窩裡的馬蜂開始振動翅膀,發出「嗡嗡」的聲響。
「馬蜂?」
「馬蜂」二字將鄧奇拖入一段回憶。
八歲的小鄧奇和夥伴們帶著一個小女娃藏在水田的泥漿里。
老豁牙路過田間時,瞄見了遠處的茄子地。
幾個藏在渾水污泥里的小孩一拉繩子,老豁牙身邊的一棵樹上掉下來一個馬蜂窩。
馬蜂繞著老豁牙轉,老豁牙繞著樹轉,幾個孩子哈哈大笑地繞著水田轉。
一身大包小包的老豁牙人事不省,躺在村裡唯一一個郎中的草廬里。郎中一點點地給老豁牙喂葯,藥液從老豁牙的豁牙處滴進去。
小鄧奇的爹將他帶到郎中的草廬門口,脫下他的褲子,拿著藤條朝他屁股上使勁抽去。一條條血紅的淤痕浮現在小鄧奇白嫩的屁股上。村裡的人圍了過來,有勸的,有看笑話的。小鄧奇一臉倔強,硬是一聲不吭。
郎中走出草廬,苦笑著搖搖頭,看著挨打的小鄧奇,勸道:「還好邊上就是水田,人無大礙,只是少不得要在草鋪躺上半個月了。」
小鄧奇的父親交了錢,拎著屁股通紅的小鄧奇的耳朵回了家。
鄧奇回過神來,瞪大了眼睛問道:「這山洞裡可有水窪子?」
「山上的岩洞地勢高斜,哪兒來的水窪子?」老盲客不懷好意地笑道。「瞎老伯,你可是要害死小子?」
「沒事,撐不住你可以往洞外逃。」
「洞口那幾個人是小子能對付的?」鄧奇苦笑道。
「那可以朝洞的深處跑,只不過裡面的那些東西比這馬蜂更不好惹。」
「可否再給我三炷香工夫?」鄧奇懇求道。
老盲客繞著盤坐的鄧奇畫了一個圈:「出了這個圈,馬蜂不殺你,我殺。」
鄧奇急了,他還試圖說服自己老盲客是在開玩笑,站起身朝圈外踏去,「嗡」的一聲,帶著些許的迴響,一個數尺長的焦黑刀痕印在了地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煳味。
「真田,洞里真有鬼嗎?」
「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那麼深的山洞,有奇怪的動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洞口,幾個倭國殺手因為深洞里再次傳來的詭異響動討論起來。
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個詭異的場景:幾個被越州百姓視如惡鬼的人物,竟然在討論山洞裡是否有惡鬼。
鄧奇膽戰心驚地收回了將要踏出圈外的那隻腳。
老盲客很是滿意地點了點頭,坐在紫花旁。
圈內,鄧奇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用老盲客所教授的方法、路徑運行真氣。他明白,此時再不沉靜下來,就只能硬著頭皮去灌一碗孟婆湯了。
這幾忽的時間對鄧奇來說過得很慢,也很快。他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但時間的流逝沖刷不掉內心越來越膨脹的焦躁。
鄧奇緊張得一頭汗水,連自己的真氣都調動不起來。
「嗡嗡嗡……」不知是馬蜂的翅膀扇動聲,還是威脅恐嚇聲,幾百隻小巧的「惡鬼」從窩洞里傾巢而出。
這也許就是世人常說的一種奇怪的現象:當一個因為面對危險而心生恐懼之人,在真正臨死的時刻,心緒反而會平靜下來。
面對數百隻暴怒「惡鬼」雜亂的怒吼、恐嚇,鄧奇反而聽出了一種規律,一種讓他心緒平靜下來的規律。他不再硬著頭皮冒著經脈受傷的危險去調動真氣。他恰到好處地僅僅抽出几絲真氣貼在自己的耳窩裡。
馬蜂絲毫不理會鄧奇心緒的變化,它們只知道眼前這個巨大的生物打擾了它們安逸的生活,破壞了它們穩固的巢穴。這些狂暴「惡鬼」舉起了「槍」,快速地飛舞著朝眼前這個巨大的生物刺去,誓要讓他倒下。
鄧奇聽見了薄翅的振動聲和尖刺的破空聲。
「掃御來勢,劈化借勢,刺發無勢,橫歸萬勢……」鄧奇想起了幾年前鄧不漏一字字一招招所傳授的口訣和劍法。即便在瞎眼了以後被鄧不漏當成一個廢物放棄了,心懷仇恨的鄧奇也從來沒有一天在自己心中的演武場荒廢這些劍訣。
鄧奇手握一根樹枝飛速地揮動起來。他精準地判斷出距他最近的十幾隻馬蜂的方位。
一個個黑點掉在了老盲客所畫的圈裡。掉在地上的馬蜂都還未死,撲騰著翅膀掙扎。
「誰讓你用耳朵聽的?」一個聲音傳進了鄧奇的耳朵,然後他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暫時失聰的鄧奇只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無底深淵,沒有地方借力攀爬,無法預知何時會有從天而降的危險。
鄧奇嚇得轉身逃跑,卻怎麼也逃不出圈,仿若牢籠將他困住一般。
「氣如玄絲,為眼、為耳、為手、為膚、為我心。」鄧奇打了一個激靈,鬼使神差地調動起真氣。真氣化成幾縷肉眼難見的遊絲飄散出去。
打頭的幾隻馬蜂很自然地被鄧奇打暈,掉在了地上。隨後而來的幾十隻馬蜂從容地穿過了稀疏的氣線,蜇在了鄧奇的身上。
一隻馬蜂尖尖的尾巴親吻了鄧奇的臉頰,這一吻勾魂奪命。
天旋地轉間,鄧奇倒地,昏厥無感。
老盲客抽出背後的寬刀猛地一拍,幾十隻馬蜂全部被拍落在地。
老盲客從紫花上摘下一片花瓣,朝山洞的更深處走去。
不知睡了多久,鄧奇夢見一個老婆婆一個勁兒地向自己兜售一碗黃燦燦的湯藥。老婆婆的身後跟著兩個人:一個身穿黑衣,一個身穿白衣。兩人面無表情地盯著鄧奇,擺出一副不喝湯藥不讓走的架勢。
老盲客盤腿坐在篝火前,手掌上放了幾片葉子,葉子上放了一瓣紫色的花瓣,花瓣上盛了幾滴露水。他的掌心冒出幾縷淡淡的水汽,花瓣和葉子很快就卷了邊,成了灰,和著幾滴露水化成了一小攤黑乎乎的濕泥。
鄧奇聳了聳鼻,被一股混著酸臭的草藥味熏得驚醒過來,大口喘氣,已經腫成了包子樣的半邊臉頰上敷著薄薄一層濕泥。
老盲客扔給鄧奇一個水囊:「都喝了,山泉水加上紫醴花,可以解毒。」
「前……前輩,今日我……我還是沒有做到。」鄧奇一說話就扯著麵皮,吐字含糊不清。
「少啰嗦,能活下來算你小子命大。」
鄧奇聽到這話不幹了,想到自己被老盲客扔到九死一生的境地,想要大聲抗議,結果一牽扯臉頰,疼得齜牙咧嘴。
「我給你的樹枝一頭尖一頭扁,為什麼不用尖頭直接擊殺馬蜂?那樣可以更好地保護自己。」老盲客若有所思地問道。
「我隨手拿起來,根本就不知道有扁頭和尖頭之分……」
老盲客回憶起鄧奇偷偷摸索樹枝形狀的樣子,不屑地笑了笑:「小子,萬一你身後有你要護的人,你還用扁頭?」
鄧奇一聲不吭。
「好小子,和我那傻孫女一樣。亂世之中,憑我和你師傅那番本事,能置身事外便是大不錯。」
「你這般神仙人物,亂世之中也定然活得瀟洒!」鄧奇嚮往地說道。
眼見鄧奇不信自己的話,老盲客想到了自己的一段經歷,一段當年與鄧不漏決戰之後的經歷。「既然你活下來了,我就和你說一個故事吧。」
「瞎老伯,我不想聽故事,帶我回去吧。」鄧奇央求道。
老盲客好像耳背似的,自顧自地滔滔不絕起來。頂尖的高手也有與市井百姓相同的習性——老來喜歡回憶往事。這些回憶證明著他們曾經的價值。
當然,老盲客接下來要跟鄧奇說的這些是有自己更深一層的考量的。
「當年被你師傅所傷,瞎了雙眼,你可知道,我成了怎樣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在那之後的五年里,我幾度走火入魔,可以動用的真氣每一天都在減少……無親無故的我滿天下地遊盪。我從武林之巔跌落山底,成了一個活過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怎樣的流浪漢,成了人人都可以欺辱的瞎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