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十八地獄舐苦膽,破釜沉舟閻羅起
一個衣衫襤褸、左邊褲管少了半截、雙目泛灰的中年男子拿著一個破陶罐,蹲靠在雜草叢生、陰暗潮濕的僻巷牆角里,每每聽到腳步聲,就拚命摸索著伸出手去,試圖抓住路過行人的腳踝。
一個盲客,還是一個有些神志不清的盲客,抓不住一根根過往的「救命稻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偶爾抓住了一兩次,「救命稻草」也是迅速地抽回腳,唯恐避之不及。
討不到食物和銅子,沒出十天,這個中年盲客就餓得皮包骨頭了。
第十一天,皮包骨頭的中年盲客依舊蹲在梅隴鎮一個陰暗潮濕、不見天光的窄巷角落裡。
一個年輕女子懷抱著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女娃經過窄巷,旁邊的隨行男子正在嘻嘻哈哈地逗弄著小女娃。小女娃皺眉噘嘴,表示抗議。男子和女子哈哈大笑。
皮包骨頭的中年盲客趴在地上,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伸了出來,抓住了行走在陽光之下的年輕女子的腳踝。年輕女子嚇了一跳,懷中的小女娃也嚇得哇哇大哭。
隨行男子本能地一腳向陽光照射不到的牆角陰影里踹去。
「咚」的一聲,盲客瘦弱的腦袋撞到了牆上,饑渴夾雜著疼痛,他昏了過去,眼看著離死亡就不遠了。
女子仔細朝陰影里看去,看到了一個快瘦成人乾的盲客躺在地上。
男子看著被自己踢暈過去的瞎子,一臉歉意。
男子懇求地看著女子,女子稍一猶豫,點了點頭。
男子一隻腳踏進陰影里,使勁地拖拽昏厥的盲客,結果拖拽不動,便喊女子來幫忙。
這對年輕的夫婦把盲客從陰影里拉了出來。女子抱起被嚇哭的小女娃,男子背起被踹昏厥的盲客,四個人來到了梅隴鎮的一家酒樓門口。
原來,這男子是說書的,女子是唱戲的,兩人一說一唱,倒也成了老家小有名氣的一對活招牌。於是兩人帶著六歲的女兒,一家三口一個鎮一個城地遊歷著,每到一處便投奔當地的酒館,在裡頭說書賣唱。每個地方都待上一個月,不僅解決了吃住溫飽,也能賺上些錢兩。
中年盲客在一間簡陋的房中幽幽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有些瘋癲地四處亂抓。
女子上前安撫,無濟於事;男子試圖按住他,卻被骨瘦如柴的中年盲客甩得後退兩步。
一隻小手握住了枯瘦的手,小而纖嫩的手掌傳出來的溫熱神奇地讓顫抖激動的中年盲客平靜了下來。原來是小女娃好奇,從旁邊的椅子上爬了下來,走到床邊。她清澈的雙目看見在空中胡亂揮舞的雙手,只覺有趣。
盲客喝了葯,再吃了些米糊,燒退了,兩天後就能自己下床走動了。他在不熟悉的環境里碰翻了桌椅,被床下的被子絆倒。
第三天,盲客適應了這間房。
男子和女子一個先說書,一個後賣唱,一前一後輪流著,沒有登台的那一個便回房中照顧盲客。當然,也把還不太說話的女兒從二樓帶下來,連帶著一起照顧了。
第五天,中年盲客終於開口說話了。他告訴這對年輕的夫婦,他是瘋子也是盲客,是一個只會給人帶來霉運的傢伙,讓他們離他遠些。
女子耐心地勸慰,男子說了一段書,逗得盲客露出一絲笑意。他們瞧著盲客有把子力氣,讓他以後就跟著他們,專門負責搭戲台。
從那以後,每天一早這個中年盲客就在酒館後的廂房候著,豎著耳朵等人招呼,早上搭台,晚上拆台,別的時間充當小女娃的看護兼玩伴。
中年盲客累得滿頭大汗,卻也樂此不疲。漸漸地,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
安史之亂的爆發迅速波及了整個大唐,一些流民逃兵聚攏成大小不一的團伙,佔山為王,落草為寇。
梅隴嶺上,也出現了一批逃兵,搭了個寨子做了山匪,為首的匪兵自稱梅隴軍使。
這一天,梅隴鎮的酒館和往常一樣,台照搭,書照說,戲照唱,一片祥和的景象,鐵蹄踐踏的亂世彷彿與這裡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梅隴軍使領著匪兵下山巡視,意外地發現梅隴嶺的後山腳下居然有一個欣欣向榮的小鎮,頓時來了興緻。他帶著三百弟兄來到鎮門口,嚇得幾個軟弱的守鎮小卒倉皇逃散。
梅隴軍使一伙人來到酒館,恰逢年輕的女子在戲台上唱戲,那秀麗的模樣和比杜鵑還要清脆優美的嗓音頓時讓梅隴軍使沉醉其中,迷得走不動道了。
此時,中年盲客正在連哄帶騙地喂小女娃吃午飯。小女娃撒潑不吃,發了脾氣去抓中年盲客的頭髮。中年盲客也不生氣,一臉的慈祥疼愛。
作為一個自小在山巔雲霧深處長大的人,從小到大陪伴他的除了板著臉且終日見不著的師尊,就只有山裡的飛鳥走獸、蛇蟲鼠蟻。在這小小的破廂房裡,中年盲客體會到了人世間從未有過的溫暖。他說不上這是怎樣一種感覺,但如果讓他去街上隨便問問別人,幾乎每一個普通的小老百姓都能回答他:這種溫暖,叫作家。
中年盲客撿起了被小女娃扔飛的勺子,用衣服來回擦拭幾遍,又哄著小女娃好好吃飯。
酒館裡,醉醺醺的梅隴軍使上台調戲年輕的唱戲女子。台下的說書男子上台拉扯,被梅隴軍使一刀殺了;店家掌柜上前勸阻,被梅隴軍使的幾個手下拳打腳踢。另外的山匪也開始了打砸搶燒。
一陣吵鬧聲吸引了中年盲客的注意,他放下手中的碗勺,朝廂房外走去。
年輕的女子逃到後院,慌亂之中摔了一跤,扭傷了腳。她一瘸一拐地拉住前來找尋他們的盲客,回了廂房抱起小女娃,打算帶著兩人逃命。
梅隴軍使領著眾多山匪追到後院,攔下逃跑的女子,還指使手下欲殺了礙事的盲客和小女娃。
年輕女子一著急,一下子撲向梅隴軍使。梅隴軍使誤以為美人服軟了,主動投懷送抱,淫笑著張開雙臂。誰知年輕女子一口咬在梅隴軍使的耳朵上,驚得正在圍堵懷抱小女娃的盲客的山匪們圍攏過來。
梅隴軍使疼得原地打轉嗷嗷直叫。年輕的女子哪裡肯鬆口,最終把梅隴軍使的耳朵咬了下來,一口吐到了地上,朝趁亂已經摸索到院門口的盲客大聲喊道:「盲客兄弟,照顧好花兒!」
捂著臉頰的梅隴軍使被人攙扶住,另一夥手下圍住了年輕的女子,抽出佩刀將她亂刀砍死。
中年盲客抱著小女娃扒開門慌亂地逃走。他不知往何處逃去,一路上只得以雞飛狗跳的聲音為參照繞著跑。
「咕咚」一聲,懷抱小女娃的盲客失足跌落河裡,兩人順著河流漂去。他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橫在岸邊的枯木,用盡全力爬上了岸。
小女娃因為驚嚇、疲勞、嗆水,昏厥了過去。中年盲客摸著她的小手,只覺得脈象微弱,幾近於無。繼續坐等下去,小女娃隨時可能死去。只是這荒郊野嶺四下無人,他一個盲客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不再猶豫,把另外一隻手搭在小女娃的額頭上,不斷地運送著體內所剩不多的真氣,穩住小女娃的心脈。他的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紅,面露兇狠,渾白的眼珠里凶光閃現,顯然是快要走火入魔了。
中年盲客控制不住暴發的真氣,拿起石頭開始亂砸,險些傷到了小女娃。
小女娃難受地呻吟咳嗽著,在昏厥中不住地哭泣。
哭聲讓中年盲客清醒過來,他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自己臉上,借疼痛壓制住心中的戾氣和殺心,同時也努力地控制著體內有些不聽使喚的真氣。
小女娃面色平靜了下來,心脈的跳動稍稍有了些力道。但中年盲客知道,他必須儘快找到食物、藥物和棲身之所,否則……
中年盲客撕開衣服,扯成布條,把小女娃綁在背上,又在地上摸了一根樹枝摸索著前行。每當後背的小女娃發出痛苦的呻吟時,他便將手指點在她的額頭輸入一點柔和的真氣,隨後再狠狠扇自己幾個耳光,以防心魔入侵。
幾個時辰過去了,中年盲客的臉被自己扇得紅腫,氣息也有些接續不上。
「啪」的一聲,又是一記耳光,中年盲客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他只是靠本能向前走著。
就在最後一絲意識要湮滅之時,他隱約聽見了嘈雜的人聲。
體力不支、內息已涸,半邊臉高高腫起的中年盲客倒下了,他後背上的小女娃也氣息微弱,昏厥不醒。
「照顧好花兒!」昏迷與清醒的交錯之間,中年盲客恍惚看到了唱戲女子從嘴裡吐出一隻人耳朵,發出生命最後時刻的悲呼。
臨終之託,分量之重,壓得中年盲客強行將自己拉回到清醒的狀態。他趴在地上,朝著有人聲的方向爬去。
這是一個不大的村子,中年盲客循著香味朝一個茶食鋪爬去。
茶食鋪門口的一個木桶盛了半桶食物殘渣和湯水。
中年盲客趴在泔水桶邊上,使勁聞著這半桶雖然有些腥臭,但是可以救命的食物的氣味。
店家看到盲客背上的小女娃昏厥痛苦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他朝遠處的街角張望了一會兒,猶豫之下提起泔水桶放在中年盲客的面前,說道:「別都吃完。」
中年盲客顧不上道謝,將手伸進泔水桶,撈起食物就往嘴邊送。吃了幾口之後,他又在手上把一些食物瀝干,搓成一個小團,一點點地餵給花兒吃。
吃飽之後,他向店家道過謝,背起花兒步履蹣跚地離開,去尋找棲身之所。
天色昏暗,恢復了些力氣的盲客繼續運氣給花兒。「咳咳咳」一陣咳嗽,花兒漸漸醒了過來,烏珠發亮地看著中年盲客。小女娃並沒有意識到她的「天」已經塌了,她只覺眼前這個雙目渾白之人有著無比親切之感,自然地「咯咯咯」笑了起來。
中年盲客松下了沉重的一口氣,手指摸索著去觸碰花兒的臉頰。
這個漆黑的角落,本該讓適應了黑暗的中年男子感到比在陽光下更多幾分的安全感,此時卻傳來了幾個不和諧的聲音。
「大哥,就是他!我看見這死盲客搶完了我們的吃食。」幾個乞丐定定地盯著中年盲客。這幾個乞丐衣衫襤褸,也不知該說是他們穿著衣服,還是衣服穿著他們,裸露在外的身體比破布遮掩的還多。
中年盲客懷揣一絲僥倖,直到拳腳落在他身上時,他才確定這幾個乞丐的目標就是自己。他拱起背,努力承受著所有的拳打腳踢,確保身下的花兒不會受到一絲傷害。
伴著花兒的哭聲和乞丐們的凶喊,強撐著一口氣的中年盲客側腰處挨了一腳,頓覺胃裡翻江倒海,把今日的吃食吐出幾許,全都蓋在了花兒的臉上。花兒「哇哇」大哭。
乞丐們累得氣喘吁吁,罵罵咧咧地散了。
中年盲客抱起花兒,小心地給她擦乾淨臉龐,小心翼翼地哄著。他把睡著了的花兒抱在懷裡,自己也蜷縮著打起了輕鼾。
第二日,中年盲客背著花兒在同樣的時間出現在了同一間茶食鋪門口。
「殘食已經被分食乾淨,你明天再來吧。」
中年盲客不住地乞求,希望能可憐可憐他們,施捨一些食物。
店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偷偷從蒸籠里拿出倆包子。
「啪」的一聲,一個壯碩的女人衝過來拍飛了店家正要遞給中年盲客的兩個包子,用洪亮的聲音兇狠地吼道:「我說劉達豆,你家開錢莊的?拿包子給要飯的吃?你今天給,明天所有要飯的都不會再滿足吃這個殘食桶里的東西了。」
「夫人,你看這瞎子還帶著一個小女娃,實在是不容易,你就發發善心吧!」店家小心翼翼地求情。
「善心!善心能讓這瞎子養活這小女娃一輩子?你每天蒸的包子也別賣了,都餵給他們,可好?」
當店家撿起地上的包子轉身時,中年盲客已經帶著小女娃離開了。
當晚,盲客挨家挨戶地去趴籬笆牆,聆聽著每家每戶的聲音。他想尋一家相對富裕的住戶,把花兒託付給他們。
在一戶籬笆外,他探聽到這家獵戶時常有所收穫,在當地算是比較富裕的人家。
中年盲客將花兒棄於門口,對著花兒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花兒哭泣了起來。
中年盲客快速躲藏到一旁,他要確定花兒被獵戶發現、收養。
獵戶與他老婆還有兩個孩子聞聲而出。
幾人就在自家籬笆門外商議了起來。
「不行,家裡已經有兩個小子了,風乾的肉不夠吃,再來了娃娃,還是個女的,只出不進,要我們母子以後天天吃糠咽菜嗎?」獵戶妻子說道。
「就是,就是。」大兒子附和道。
獵戶思考著。
「爹爹,不如以後就用這小女娃當誘餌。你看著她生得粉紅可愛,白嫩嫩的,豺狼虎豹一定上鉤,我們自然也會富足起來。」二兒子說道。
獵戶大喜,獵戶妻子大喜,兩兒子大喜,一家人大喜。
躲藏在一旁的中年盲客握緊拳頭,他幾乎要衝出去搶回花兒。但是他知道現在衝過去也於事無補,說不定還要搭上一條性命。懷著不甘、擔憂和自責,他黯然離開。
「所以那個小女娃不是花姑?」篝火邊,鄧奇專註地聽著故事,暫時忘卻了臉頰上的疼痛。
「我問你,八年來你習武不輟,內息和身法已經可以比肩尋常高手,卻還只是一個任人宰割的瞎子,每天還要面對你那個臭脾氣的病簍子師傅,可有過甘心?」
「自然是極不甘,但也無可奈何,無計可施。」鄧奇說這番話的時候相當平靜。多年來,他早已習慣「凡遇心想,事必不成」的命運……誰讓他是瞎子,這是比常人多付出十倍努力也彌補不了的鴻溝。
「你對心中『不甘』的忍耐和默許像極了當年的我。當年,我已放棄了救回那個小女娃的念頭。她跟著我,朝不保夕;在獵戶家,也許當一次誘餌可以管上一個月的溫飽,我眼睛看不見了,卻不是傻子,自以為做出了很明智的抉擇。」篝火映照著老盲客渾白的雙眼,一股滄桑的感覺瀰漫開來。
接下來的幾天,中年盲客探聽到獵戶打回來一隻灰狼,把他們全家高興壞了。一家人對暫時安然無恙的小女娃格外地和氣。
中年盲客知道這隻能維持幾天,但也束手無策。他只能每日去那茶食鋪乞討一點殘食桶里的菜渣勉強苟活。
一日,店家問中年盲客他背著的小女娃去了哪裡。心有苦楚的中年盲客將事情的始末一吐為快。
「你好糊塗啊!」店家責怪道,「殘疾又如何?小女娃進了那獵戶家的門,從此生死便不由己,你比那虎狼又好在何處?往後我不會再專門給你留食,你想活下去,便自己與那些要飯的爭搶吧。」
中年盲客的心更加沉重起來。蜷縮在窄巷的黑暗一角,他只覺得腦袋發昏發漲,一陣迷茫。
第二日,中年盲客沒有爭搶到任何食物,店家也沒有給他留下一點剩食。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他依舊沒有爭搶到任何食物。
中年盲客又一次餓成了皮包骨頭。他趁著黑夜,在自認為安全的情況下爬到了獵戶家的籬笆外。他想在默默餓死之前再看一眼小女娃,遠遠地說一聲「對不起」,因為他辜負了女娃一家三口。
獵戶妻子和兩個兒子在家中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早就應該歸來的獵戶。
遠遠地,身上掛紅的獵戶背著一頭氣絕了的大黑熊朝家走來,小女娃就趴在獵戶的背上哭泣著。
中年盲客鬆了一口氣。
「哭什麼哭?老子傷成這樣也沒哭,被黑熊蹭了一下有什麼好哭的!」累極了的獵戶惱火地責罵小女娃,她哭得更凶了。
獵戶妻子上前勸慰道:「別罵了,這黑熊皮子可是上好的衣料,這『財神』也指不定能用到什麼時候,得好生喂得白白胖胖的。」
獵戶的兩個兒子繞著黑熊興奮地觀賞起來。
一家人無一人去關心女娃臉上被黑熊抓出的三道滲著鮮血的傷痕。
盲客埋著頭一路爬回了窄巷。他虛弱地喘著氣,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曬到第二日的太陽。
雖說是秋天了,正午的烈日下依舊悶熱難忍。
一群要飯的在鋪子門口駐足,盯著殘食桶。店家每收拾完客人離去的桌子,倒進去的一些湯水殘食,乞丐們就像見了魚食的金魚,開始撕扯爭搶。
一個奄奄一息的盲客手裡攥著一塊石頭朝殘食桶爬去,幾個乞丐上前毆打,盲客一點也不懼怕,他胡亂抓到一人便死命不放,拿石頭狠狠地捶砸。
誰也弄不清楚,這個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瞎子怎麼今日突然變得這樣兇狠、抗揍。
等店家出來收拾殘食桶時,發現十幾個乞丐瑟瑟發抖地躲在一旁。殘食桶邊趴著一個滿身血污的瞎子,他手裡的石頭上也沾滿了鮮血。
一頓狼吞虎咽之後,中年盲客剩下一些給眾乞丐。
中年盲客恢復了些許體力,使盡渾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離開前,他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店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從此以後,我只靠我自己。」說完,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店家愣了愣,不知所措。
「在拼了最後一口氣,我才爭搶到尋常乞丐也可爭得的食物之後,我依舊是個流浪的盲客。」老盲客在篝火前換了個姿勢,緩緩地說道,「但是在那一刻,我想起來了。」
「想起來什麼?」鄧奇好奇地問。
篝火映著老盲客滄桑的臉,他波瀾不驚的灰白雙目彷彿射出兩道精光。
「我叫杜陰陽。眼瞎之前,整個武林都喊我『杜閻王』。」
鄧奇一副靈魂出了竅的樣子,思緒隨著杜陰陽的講述飄浮……
杜陰陽盤坐在角落,調動微弱的真氣一輪接一輪地循環周身。
他的武學底子、意識、悟性和不畏生死的覺悟等因素絞纏在一起,註定今晚這世上要有一隻瞎鳳凰,在即將熄滅的微弱燭光中燃起衝天烈焰,涅槃重生。
伴隨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徹大悟,杜陰陽不斷地運氣,萎縮的經脈血管被漸漸充盈的真氣反覆沖刷。他把滿溢的真氣泄於耳,耳力增;泄於鼻,嗅覺敏;泄於手,氣力強;最後泄於全身,而不再拘泥於某一經脈之中。
杜陰陽的內息或恢復了百中之一,真氣從周身的皮膚向外溢散,形成無形的保護圈。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置身在一個碩大的棉花團,輕柔無感。
屁股邊的一個小蟲觸碰到了這個「棉花團」,他立刻便感知到了。
杜陰陽怔住了……不知不覺中,他勾勒出了一個雛形,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全新的武學框架。
他仰天長嘯,嘯聲里包含了數年來的不甘、委屈和忍耐,似乎要將沉沉黑夜撕開一個口子。
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小巷,一隻污黑的、大腳指甲蓋兒都翻折了一半的腳從黑暗的牆角探出,暴露在陽光下。
這是一個皮包骨頭的盲客,他衣不遮體,蓬頭垢面,左手握一根竹杖,右手端一個破酒罈底,看上去像是乞丐,且是混得極差的那種。
這也是一個氣度不凡的盲客,他腰背直挺,下巴微揚地行走在陽光下,每一步都沉穩有力。
杜陰陽來到茶食鋪門口,拿出一把散發著陰寒之氣的小刀。睡眼惺忪的店家嚇得一個激靈,以為盲客起了凶心想要打劫。
杜陰陽拿起刀柄朝地上狠狠地砸去,刀柄上一顆細小的玉石掉了下來。「承蒙兄台開化之恩,作為答謝,還請兄台收下這顆玉石。」
店家看著自己掌中被硬塞來的一顆晶瑩剔透的綠色玉石,連他這外行都看出其價值不菲。店家再抬頭時,杜陰陽正在蒸籠邊接連地抓著包子往懷中不要命地塞,要不是因為衣服破爛蓋不住冒出的蒸氣,只怕會被路人誤以為是個懷孕的婦人,滑稽得很。
更讓店家感到奇怪的是,這個盲客好像知道自己在看他,他轉過頭,露出了一個奇醜無比的笑容:「恩人,不介意我多拿幾個包子吧?」
「哦……哦,你拿吧……」店家揮了揮手。
杜陰陽挺著「大肚子」朝店家再抱一拳,揚長而去。
膀大腰圓的婦人從門口走出來,看見懷中揣滿包子的盲客,就要追上去。
店家怯生生地攔住了婦人。她正要發飆,店家伸出手掌,露出一顆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著綠色熒光的玉石。
婦人當即拿起玉石左瞧右瞧,眉開眼笑道:「相公,你說這賣到鎮里的當鋪,可以換多少屜包子?」
杜陰陽站在獵戶家的籬笆外,準備推開籬笆門。
「娘,爹這次又要去山上獵殺什麼野獸?聽說現在一張虎皮在鎮里能賣上的價格,可以換一家人過一整個冬天的食用嘞。」獵戶的大兒子有些痴傻地說道。
「胡扯些什麼!你爹碰到老虎還有命回來嗎?」獵戶妻子語氣不善。
「那可不一定,爹爹有了誘餌,再配上新磨的獵刀,沒準可以偷襲殺掉一隻老虎。」獵戶的小兒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你們爹爹才出去一天,安心等著吧。」獵戶妻子也露出期盼的神色。
杜陰陽沒了「重見天日」的沉穩氣度,急匆匆地朝山林里奔去。他沿路磕磕絆絆地摔了好幾次,卻毫不在意滿身的小傷,只是集中精神去追尋獵戶的蹤跡。
一棵參天古松之下,獵戶神色猶豫,駐足不前。他聽見深林里傳來悠長的低吼聲。經驗老道的獵戶分辨出了這個聲音的主人:百獸之王。
「難怪走了十幾里山路,連只小畜生的尾巴都見不到。」獵戶自言自語道。
若放棄,此趟進山半點收穫都沒有,他心有不甘;若不放棄,不管是什麼體態的獸王,都是獵人們公認的禁忌。想到要去捕殺這樣一頭可怖的東西,獵戶心裡著實膽怯。
看了看懷中熟睡的女娃,獵戶心想,或許有了這個可愛美味的誘餌,自己就能在老虎分神之際遠遠地射箭偷襲。
想到這,獵戶又給自己壯了壯膽。搏一把,虎皮虎肉且不說,還會成為村子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人。
不得不說,在這世上除了賭徒,獵人也是一個需要賭運氣的活計。不同的是,賭徒賭錢,獵人賭命。而與別的獵人不同的是,這獵戶擺在明面的籌碼並不是他自己的命,而是小女娃花兒的命。
熟睡的花兒被放在一塊巨石之下。獵戶丈量距離,朝低吼聲傳來的反方向走了一百二十步:這段距離是弓箭所能造成相當傷害的最遠距離,也是他認為失敗後有機會逃得性命的安全距離。
獵戶從灌木叢里撿起一塊石塊掂了掂,掄起手臂奮力一擲。石塊撞擊到巨石上,近在耳邊的聲音嚇得熟睡中的花兒睜開眼,淚眼婆娑地試圖弄清楚身邊發生了什麼。「咣」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塊飛了過來,嚇得花兒哇哇大哭起來。
哭聲不止,吼聲漸近,一隻白皮花紋大虎接近巨石,也算遂了獵戶的願。白皮花虎湊近觀察啼哭的花兒,它噴出來的鼻息夾著溫熱掠過花兒臉頰上的淚珠。它張開了血盆大嘴,尖利亮白的牙齒擠出了唇來,鮮紅的舌頭在花兒的臉頰和頭髮上舔了舔。
獵人張弓,極力地控制著有些顫抖的雙手,箭頭瞄準了老虎的腦袋。
「嗖」的一聲,箭頭破空而出。獵戶瞪大了眼睛,注視著箭羽破空的軌跡。
杜陰陽追到獵戶才離開不久的營地。營地里只剩下燒成了黑炭的柴木棍相互拱架在地上。
屈膝後又站了起來,杜陰陽的拇指和食指搓弄著,感受柴木灰的潮濕和一絲絲的溫熱。他聞了聞指間,隱約有尿臊味,確信找對了方向,便加快了腳步,任由帶刺的灌木叢划過大腿,筆直地朝著一個方向奔去。
箭頭沒有如獵戶預想的那樣射中白皮花虎碩大的頭顱。也許是因為風向的改變,或是因為糟糕的運氣,也可能是受制於獵戶心中的恐懼,總之,箭頭沒有射中虎頭,而是結結實實地扎在了老虎的屁股上。
疼痛的刺激和被扎了屁股的屈辱激怒了老虎。它怒吼一聲,掉過頭去發現了遠處嚇得跌坐在地上的獵戶,一陣虎風陡生。
獵戶遠遠地感受著虎風,瞧著越來越近的老虎,知道自己大大低估了老虎遠超人類的速度、耐打能力和獵殺「獵物」的決心。他沒想到這輩子第一次親眼見到老虎的時候,就是他這個當了半輩子獵戶和獵物身份互換的時候。
獵戶成了獵物,獵物追殺獵戶。
跑是跑不過,搏鬥更是痴人說夢,遠處傳來的一聲哭泣讓獵戶有了主意。現在老虎對他有著極大的敵意,按照老獵戶所教授的逃生經驗,此時要將老虎的憤怒引向別處。
獵戶看看身後的一片窪地,現在他有三個選擇:對戰發狂的老虎;跳下窪地,借著視線遮擋物逃跑;利用女娃引開老虎。
獵戶想都沒想就將第一個選擇拋之腦後。他稍一思慮,否定了第二個選擇——即便能藉助窪地暫時跑遠,以老虎的目力、嗅覺和速度,很快便能追上來,自己保住性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獵戶突然扔下了所有的行囊,跳下身後的一塊窪地,趁著老虎的視線被遮擋之際,撒開腿繞圈朝花兒跑去。他要讓老虎認為自己和花兒是一夥的,當老虎的怒意轉移到花兒身上後,他就可以趁老虎進食之際逃過劫難。
獵戶的計劃成功了,他抱著花兒在老虎面前左蹦右跳,老虎要撲上來時,他將裹著紅襖的花兒一扔,果然引得老虎掉頭。只見虎嘴兩側的獠牙一閃,老虎兇惡地撲向花兒。
因為用花兒飼虎,獵戶為自己爭取到了二十忽左右的逃命時間。
獵戶緊張地奪命逃竄,以至於他忽略了迎面奔來的一個雙目渾白的盲客。
一把刀橫著划過了獵戶的頸部,獵戶倒地而亡。杜陰陽依舊橫著刀,不帶任何停頓地朝前衝去。
裹著紅襖的花兒被摔得啼哭不止,同時老虎的血盆大口就要落下。就像老虎分不清誰才是真正想要獵殺自己的敵人一樣,它也不可能對一個啼哭的小女娃產生任何憐憫。
千鈞一髮之際,杜陰陽舉刀砍去,老虎感受到背後的寒刃,本能地扭身一爪拍去。它如此迅猛才躲過了真正的殺招,不然就不只是掉半截虎尾這麼簡單了。
杜陰陽被虎爪拍得摔向一旁,身上多了幾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在老虎眼裡,這些長得差不多的物種一而再,再而三地侵犯它的領地,還對它的威嚴所在——屁股和尾巴造成了傷害。它今日必須吞食乾淨他們所有的臟器,嚼碎他們的每一寸骨頭,才能一解心中的怒氣。
虎頭一揚,老虎朝杜陰陽撲去。
杜陰陽的腦袋微微傾斜,感知到了花兒的位置。在老虎快要按住他時,他朝花兒所在的方向一個翻滾,身上又多了幾道口子。
花兒被杜陰陽抱在懷中,半昏半睡過去。
一把寬刀狠狠地插入身旁的巨石,杜陰陽全身上下散發出的煞氣讓想要再次撲上來的老虎停住了腳步。它左右繞著走,全方位地觀察眼前的獵物。眼前這個狼狽至極、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人,居然給了它一種生命受到威脅的壓迫感。
杜陰陽一手點著花兒的額頭,向她輸入真氣,一手握著半插入石頭裡的刀柄,盤坐在地。
一人一獸,一丈距離;一黑一白,沉默對峙。
空氣沉重,無形中彷彿有一座搖搖欲墜的大山,人或虎,哪一方有了進一步的動作,就會促使這座看不見的大山轟然崩塌。
老虎被掉在地上的半截虎尾巴刺激得不輕,它終究是先動了。
杜陰陽拔出石中的刀,抬手橫在身前,另一手划出一個半圓,將花兒護在身後繼續輸著真氣。
一隻虎爪拍在刀身上,半隻虎掌被削飛了;另一隻虎爪結結實實地抓在了杜陰陽的胸口上,抓出一片血肉模糊。
因為疼痛,老虎回身一撤,腰身拱成一個怪異的拱形,接著又綳直身軀,數百斤的虎身朝杜陰陽砸去。
杜陰陽不打算挪動半步,在他身後的那個小生命第一次讓他覺得這世上還有比武學高低更重要的東西。
虎頭咬住了杜陰陽的肩膀,白森森的虎牙沒入了他的胸和後肩;杜陰陽豎握著的寬刀從老虎的下巴刺入,貫穿了虎頭。
致命的一刺不等於斃命的一刺,垂死掙扎的猛獸傷害更甚。老虎揮舞著虎爪在杜陰陽的身上抓撓,虎口奮力地撕扯;杜陰陽也毫不示弱地不停轉動著刀柄,刀在虎頭裡攪動,一忽之後老虎掙扎漸弱,一命嗚呼。
杜陰陽推開壓在身上的老虎,隨即閉起渾白的雙目暈厥了過去。當他醒來時,他依舊盤坐著,手指仍放在花兒的眉心處,真氣仍舊緩緩灌注著。
岩洞中,杜陰陽脫下上衣,裸露出布滿傷痕的肩膀和胸口。
他操控了一下鄧奇體內真氣的運行方式,鄧奇腦海里的世界再次清明了起來。
「怎麼樣,感受到這些爛肉了嗎?」杜陰陽自豪地說道。
「留下這麼多稀爛的傷疤,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鄧奇感受著一道道交織的傷疤,齜著牙倒吸一口涼氣。
「我從小跟隨師尊,從記事起就自知是個天才,什麼武學都信手拈來,後來得到了陰陽刀的真傳。我們這一脈,只有打敗了師傅才算出師。而陰陽刀從不留後手,徒弟勝了,極少有落敗的師傅能活下來。幾乎可以認為徒弟殺了師傅才能出山。下山之後遊歷天下,不惑之年找到一個最好的苗子再帶入山中,繼續輪迴。陰陽刀,度人入輪迴,也送自己入輪迴。但是我今年六十有一了,你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去找下一個苗子嗎?」
杜陰陽從背後抽出寬刀撫摸了起來。不待鄧奇開口,他繼續說道:「這些疤痕是我護下了花兒的證明。我拼上了性命付出了全部努力之後,救下了花兒,將她養育成人。因為花兒,我找到了這輩子最為珍貴最想守護之人。起起伏伏頭破血流爭來的,勝過唾手可得的百倍,你可明白了?」
「那是因為你本是天才,一出生就註定是要登頂的人。攀上了巔峰之後即便再跌落又如何!不像我,就是一塊一直躺在泥地里的石頭,每天被不甘和仇恨折磨著。」鄧奇極力剋制著激動複雜的心緒。
「你怎知我從雲端跌入土裡的滋味比你這泥石的滋味好受?再說了,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飛上雲端的那一刻?看來,你還是小看了武識之道。」杜陰陽淡淡地說。
「照你這樣說,我報仇有望了?」鄧奇苦笑道,他到現在還沒有根除心底的不自信。
「你覺得我如何?」
「一個匪夷所思的……瞎子。」鄧奇考慮後,做出了一個他認為非常中肯的評價。
「或許有一天,你會變得與我一樣匪夷所思。」
因為杜陰陽那鏗鏘有力的聲音,這一次,鄧奇那偶爾擦出幾點火星的心臟似乎要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