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馬蜂鬥武士,巧針定人質
漆黑的洞穴中,倭刀映著殺手眼中的幽綠,刺向鄧奇的面門。
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鄧奇感知聆聽的世界裡依舊安靜無比,一片漆黑。
這時候,命運說了:這個瞎了眼的賣傘郎命不該絕。
鄧奇首先應該感謝第一天來到這個山洞時,遇見的那隻作息不規律的蝙蝠。那是一隻好奇心極重,且很沒有眼力見兒的蝙蝠,所以它去招惹了杜陰陽,被杜陰陽一巴掌拍得七葷八素,爪鉤卡進了石縫裡;那是一隻毅力極好的蝙蝠,幾天了,它還沒有放棄掙扎,不睡不吃一門心思地要把自己的爪鉤從石縫裡拔出來。
隨著「吱吱」兩聲,這隻與眾不同的蝙蝠經過幾天幾夜的掙扎,成功地將爪鉤從石縫裡拔了出來。
然後鄧奇遇到了他第二個應該感謝的對象——石縫中,隨著蝙蝠爪鉤拔出而崩出來的那顆小石子。
小碎石落下,恰恰砸在了襲向鄧奇的倭刀上,碰撞之下發出了「叮」的一聲響動。
鄧奇腦袋一歪,蹲下的同時刺出一刀。
鄧奇的幾縷頭髮被倭刀削斷,掉落在地;殺手的心脈被鄧奇手握倭刀刺穿,斷氣倒地。
氣脈里空空如也,險些丟了性命的鄧奇向外走去,走到了這幾日練功睡覺之處。
坂本止住了血,已經站了起來,真田拿下自己的面巾,露出留著八字鬍的真容。「那三個人呢?」
鄧奇將染血的倭刀扔在地上:「你說呢?」
如果此時老閻王在旁感知到了全過程,說不定還會試試對鄧奇痛下殺手。他一定會想知道一個問題——是他閻王要收人管用,還是命運贈與這個瞎眼賣傘郎的「運氣」管用?
杜陰陽看上去自顧不暇,很是狼狽。他「不得不」抽出懷中真正的殺器,一把比匕首大不了多少的短刀。
纏鬥還在繼續,一大一小雙刀在手的杜陰陽看上去輕鬆了許多,重傷了一名殺手。剩下九個齊心協力配合著偷襲,刁鑽招式層出不窮。
晦天緊張地注視著場中你來我往的搏殺。這隻狡猾的中山狼就是不肯入場,即便杜陰陽已經身中數刀,他還是不肯放鬆警惕。
「魚監軍,快讓你的弩手殺了他!」晦天低聲道。
魚繼典沒有回應晦天,此時他已經挪到了薛兼訓身邊。
「打擾你們父子團聚了,只是我搶回來的人一聲不吭走出地牢,是不是太不把監軍院放在眼裡啦?」
「魚監軍,你派人救我回來,薛瑞感激萬分。可我不知哪裡做錯了,監軍要將我鎖在地牢里?」薛瑞佯裝不解地問道。
「監軍院院使魚繼典,長白山山頭天池水,乍一看清澈空靈,實則深不見底。」薛兼訓嘟囔著一首小範圍流傳,專門形容魚繼典的打油詩。
「是我請瑞公子回大牢,還是瑞公子自己走回去?」
「魚監軍這是要把各方籌碼都拿在手上,一次性贏個盆滿缽滿?」
「在監軍院的地盤上,無論薛帥怎麼說,都要按我的規矩辦事。」「魚大人難道就看不出我越州有半點贏面?」
「薛帥,我為什麼要冒險?」
「你真的是李輔國的人?」薛兼訓直截了當地問。
「承蒙輔國大人一路提攜,知遇之恩唯有以死相報。」魚繼典神色崇拜地說道。
「如果輔國大人和聖上的意見相左,你聽誰的?」
「自然聽心懷天下之人。」魚繼典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聖上自然是心懷天下之人。只是魚監軍盤算著權勢和利益,不知有沒有體會過親情?」薛瑞發問。
「我沒有夫人,也未有生育子嗣的能力,哪來的親情?瑞公子是在嘲笑我這個沒有寶貝的人?」魚繼典顯得有些懊惱。
「魚大人十五歲進宮,十六歲起跟隨李輔國左右,我可有說錯?」
「這個天下皆知。」魚繼典神色不善地盯著薛瑞。
「那魚大人進宮前的子嗣,就不運算元嗣了?」
「你說什麼?」魚繼典惱羞成怒地舉起手,隨時準備下令射殺。
在一旁的薛瑞一伸手,從人群中拉過一個戴著皮帽的兵丁,將他的皮帽脫下來。這是一個身高八尺之人,仔細看面容的話和魚繼典有幾分神似。
此人被突然摘下皮帽,也不氣惱,只是一副憨傻的樣子,朝著魚繼典傻笑,就要開口喊出聲。
薛瑞一下捂住了這個高大痴傻之人的嘴,哈喇子從薛瑞的指縫裡漏了出來。
「沒想到監軍院的地牢里別有洞天,說是豪宅都不為過啊。」
魚繼典抓著兩人走出人群,以免引起他人注意。好在此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靈堂內的動靜給牢牢吸引住,沒有多少人關注這邊。魚繼典壓低聲音道:「你怎麼知道的?」
「騙了守衛,偷了鑰匙。地牢那麼深,好奇之下往裡走去,沒想到深牢之中別有洞天,地牢盡頭是一座華麗的大宅,守衛重重,侍女往來。好奇之下我便探了一探……如果讓人知曉魚監軍在入宮前有個兒子,叫魚承恩,你猜聖上會怎麼想?李輔國大人會怎麼想?天下人又會怎麼想?江南道監軍院院使,仕途一片光明啊。」
「你想怎麼樣?」
「只要魚大人還我自由,我這人記性不好,可以忘記想忘記的事情。」
「好。」魚繼典毫不猶豫地說道,「如若日後有任何人以此事威脅,我拼得失去聖上和輔國大人的信任都要讓你們不得安生。」
「魚大人放心,此事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們只是從地牢里順手帶出了個人,魚監軍要帶回去請便吧。」薛兼訓說道。
「好。」魚繼典親昵地給魚承恩擦擦嘴邊的哈喇子,連哄帶騙一番,讓人送他回了密宅。
杜陰陽越發顯得吃力,堪堪躲過致命的攻擊,稍不小心就會命喪黃泉。他一邊努力演著戲,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圍攻的中心——自己,不著痕迹地挪向晦天和自己孫女所在的位置。
武功的高低是一回事,武學的天賦又是另一回事。當晦天還在緊張地觀摩思量之時,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他在演戲。」就沖這份眼力,若有高人指點,說出這句話的人日後武學必在晦天之上。
晦天被這聲音一提點,回過神細觀,立馬發現杜陰陽的方位已經不對,比最開始離自己近了十步有餘。受驚之餘,晦天手指微微一抖,扎在花姑雙肩上的銀針立馬深入了半分。
花姑發出痛苦的嗚咽。
這一聲痛苦的喊叫就像一塊巨大的石頭砸進了杜陰陽的心裡。頃刻間,他氣息失衡,心緒失守,被一把倭刀刺中了脊背。
自打從「地獄」爬了回來以後,杜陰陽連毛髮都未被傷過,此刻他本能地用上了八分勁道,近身的幾個東瀛殺手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皆在一息之間斃命。其餘活著的幾人也摔飛出去,其中一人還將一根房梁砸斷了。
見識到杜陰陽的恐怖一擊,晦天直接站在了棺材邊,將一根手指放在了花姑天靈蓋的細針之上。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針的那一刻,他不再恐懼,自覺完全處在了一個居高臨下和安全的位置,杜陰陽孫女的死活只在於自己的一念之間。
「跪下。」晦天一臉得意地命令杜陰陽。
場面安靜了下來,越州的眾權貴噤若寒蟬。
薛兼訓握緊了拳頭,神色複雜地看著薛瑞。
李自良震撼於剛才所見到的超出自己武學認知的招式,陷入沉思。
杜陰陽恨得咬牙切齒。
晦天的手指又輕輕加了幾毫力,花姑慘叫起來,接著又被晦天封住了穴道,她只能嗚咽的聲音,聽上去更加凄慘。場中的所有人看著晦天,皆不寒而慄,懼怕於這個惡毒的矮瘦老頭。
兩根銀針飛向了杜陰陽的膝眼:「敢躲我的飛針就要你孫女的命!」
杜陰陽斷絕了躲閃反擊的念頭,「乖乖」地任由兩根針刺入自己的膝眼,「撲通」一聲順勢跪下。
晦天嘴角翹了起來:「你們這群螻蟻都好好瞧一瞧,杜閻王跪伏在我晦天的腳下!」晦天放肆地笑著,手指也有那麼一刻離開了花姑腦頂上的細針。
杜陰陽面部一僵,就要行動,晦天的手指又放回針上。
接著,晦天扔出三針,一針刺入了杜陰陽的丹田,斷了他內息的流動;另外兩針刺入他的手臂,只見杜陰陽渾身一軟,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光跪著怎麼夠,我要你『五體投地』。」晦天在折磨杜陰陽的過程中享受到了一種近乎瘋癲的樂趣。
杜陰陽癱軟得像一條毛蟲,一點點地向晦天爬去。
晦天看到這一幕更是狂笑,就差手舞足蹈起來,放肆地說:「對,就是這樣,爬過來受死,死瞎子。」
彼時,看著劍匣陷入回憶的鄧不漏被院子外的拍門聲驚得回過神。這慌亂之時,還有什麼人會來自己的小院?
一路上已經恢復了些許真氣的鄧奇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用力過猛之下推破了木門,但他並沒有在意,今時不同往日,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寄人籬下、軟弱可欺的鄧奇了。他站在院里,朝二樓房間喊道:「鄧……師傅,我回來了。」
就在一個時辰以前,經過一場血戰沒剩一絲真氣的鄧奇面對坂本和真田,很果斷地蹲下身,拿起地上的橢圓布包。略一猶豫,鄧奇將布包朝坂本扔去,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倭國殺手的名字,但直覺告訴他這個殺手有些獃頭獃腦。
果不其然,坂本還沒等真田阻止,一刀劈在了橢圓布包上。布包破裂,蜂窩變成了兩半,一隻只馬蜂出動,瘋狂叮咬著面前的兩人。
「山上的毒馬蜂送給兩位好好享受,千萬別客氣。」鄧奇說完,飛也似的朝洞口外逃去。
坂本應付狂飛的馬蜂無暇顧及鄧奇。真田心有不甘,一邊拍打馬蜂,一邊投擲出了一把飛鏢。
鄧奇正慶幸自己機智聰慧再一次逃出生天時,根本不知身後飛來的幾枚奪命飛鏢。
突然,鄧奇剎不住腿朝旁邊一滾。原來是他感受到了那朵陪伴他還救了他性命的紫花,不想踩踏上去,又控制不住姿勢,情急之下主動朝旁翻滾摔倒。
幾枚飛鏢就從鄧奇腦門上掠過,有驚無險。
鄧奇摘起紫花放在懷中,逃出了山洞。
鄧不漏推開窗戶,神色複雜。「臭小子,還滾回來幹嗎?」
鄧奇輕蔑地笑道:「你可看好了,我還是不是你撿回來的那個廢物臭小子。」
眼看著向前走來的鄧奇就要踩到地上散亂的竹節竿,鄧不漏的「小心」二字還未喊出口,就見鄧奇改變了步履,腳尖一旋轉了個方向,走向院子角落的草叢,拾起了斷成兩截的殘破木劍。
鄧奇持著殘木劍回到院子中央,閉上了雙眼。他一腳勾起地上的竹節,斜踢一腳,竹子飛向一棵老樟樹。接著他雙腳各勾起一節竹節一踢,兩根竹子緊隨第一根竹節飛向了老樟樹。
鄧奇以極快的速度飛上老樟樹,踩在一根只有拇指粗細的枝丫上。揮舞殘劍,木劍一挑,巧妙地迎接三根竹節的到來。
見此情形,鄧不漏明白這個瞎徒弟已經今非昔比。立於拇指粗細的枝頭晃中有穩;接竹的殘劍用了非常刁鑽的角度,配合一個借力卸力的劍花,就這短短五日光景,這個不知還算不算是自己徒弟的瞎小子的身法和劍法已非江湖一般高手可以相比。更令鄧不漏驚訝的是,鄧奇自始至終都沒有用耳辨聲。
「那瞎子到底教了你什麼?」
「他說這叫武識,像棉花團,我覺得像抓魚的漁網,也像一種叫作蝙蝠的奇怪動物。」鄧奇認真且得意地回答道。
「武識嗎?」鄧不漏略微一思索,「既然學了一身本領,還跑這破院來做什麼?」
「師傅說的什麼話……」
「臭小子……趕快收拾東西跟我出城吧。」鄧不漏不待鄧奇繼續說下去,果斷說道。
「出城做什麼?進城一路走來,大家都慌慌張張的。怎麼隔壁的酒樓都關門了,裡面還沒人?」
「呵呵,我看你下山就是奔著酒樓來的。」
鄧奇被拆穿了心思,有些不好意思。
「那丫頭和那老狗早就跑出城了,哪會管你?聽說魏博的鐵騎就要來了,到時候整座城都要被踏平。」
這就是以訛傳訛的威力,不管魏博的軍隊實際打算做什麼,他們對外宣稱是來幫助浙東道,結果在市井裡一傳,就變成了一支一路南下的造反鐵騎,已經踏平了河南道、山南道和淮南道,下一個目標就是浙東道。安史之亂的餘波還未過去,魏博的中原鐵騎,讓人不自覺地聯想到令人聞風喪膽的漁陽突騎。
「明明聽見瞎老伯說苑清姐被抓走了。」鄧奇喃喃自語,轉念一想,又朝鄧不漏問道,「師傅,魏博的大軍還有多久到?」
「聽說最快明晨便到。你還是快收拾東西跟我走吧,我們換個地方繼續賣傘的營生,苟活總比死了強。」鄧不漏拽著鄧奇的衣袖,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懇求。
鄧奇輕輕甩開鄧不漏,輕聲分析道:「既然魏博軍隊已經離越州不遠了,那麼苑清姐有可能是被他們抓走了。」鄧奇的腦海里閃過杜陰陽關於「你那相好真是倒霉」的碎碎念,愈發肯定了心中的猜想。
「你跟不跟我逃?」
「師傅……為什麼你總想著跑?」
「中原鐵騎,連那瞎子不跑都要被踏成碎片,我們還不跑?」
「我已不同往日,我偏要去抓了他們主帥,逼他們放人。」鄧奇顯得非常自信。少年郎近十年的憋屈自卑,因一朝小小的成就蛻變成了自信,甚至膨脹成了自負。
「不自量力!你要送死師傅不攔你,咱們下輩子再見吧。」鄧不漏不再理會過度自信的鄧奇,悶頭收拾東西。
「你為什麼對我總是又打又罵,碰到厲害的角色就跟縮頭烏龜一樣!你跟文悠叔打架的膽氣呢?」
「什麼膽氣?我就是個賣傘的,交戰打仗那是官兵的事,我一個平頭百姓不會摻和。」鄧不漏眉頭一皺,顯然是有些不服徒弟對自己的評價和質疑。然而稍轉念一想,他還是覺得安穩保命要緊,便不再與鄧奇計較這個話題。
「杜陰陽說你的仇人就在這座城裡。」
「我就想活著。」
「師傅,我殺了五個倭國的殺手……我殺了五個跟屠村有關的壞人。」
如果在這個時候,鄧不漏願意稍稍放低一點兒身段,以溫柔的語態請求鄧奇替他報仇,鄧奇一定會昂揚得意地爽快答應下來。
「恭喜你,總算大仇得報了。」鄧不漏頭都沒有抬一下,繼續收拾行囊。
「總有一天我要殺到倭國去。」這句話像是鄧奇在對自己說,也像是鄧奇在反覆對鄧不漏強調自己如今非同一般的實力。
「祝你成功。」鄧不漏語氣依舊古怪,心不在焉。
「師傅的大仇,徒兒將來也幫你報了!」鄧奇終是有些按捺不住,急道。
鄧不漏一巴掌打在了鄧奇的後腦勺上:「我的仇與你無關。」
鄧奇欲要還手,但一想到自己現在要做「一代大俠」,便告訴自己一定要保持大俠風範。表面平靜下來的鄧奇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冷笑一聲道:「你這個欺軟怕硬的老傢伙,看看你那把破劍。」鄧奇打開地上的木匣子,將銹痕斑斑的鐵劍扔在了鄧不漏面前,「聽瞎老伯說,原先你是個跟他一樣厲害的人物,我是死也不會信的!你就跟這把破劍一樣,仇家就在眼前,你只知道藏、逃。師傅,不是徒兒看不起你,可你這骨頭真的有些軟……」
說罷,鄧奇心中又生出一絲期盼,等著面前這個欺壓了自己八年的師傅開口求自己。
「嘿嘿。」鄧不漏隨意笑了笑,低頭自顧自收拾著。
鄧奇狠狠地在銹劍上踩了幾腳。
「踩完了?這破劍送你了,還能賣上幾個錢。」
「誰要你的破劍!當你徒弟算我這輩子倒霉了,你趕快逃命吧。」鄧奇有些氣急敗壞。
「真不跟我走?」鄧不漏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和一些。
「老傢伙……」
鄧不漏大包小包地背著行囊,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
鄧奇斜視著他。
「差點忘了,這木匣子可是黃花梨的。」
鄧奇拳頭握得更緊了,他怒其不爭,恨其懦弱,更生氣自己被這樣的一個師傅欺壓了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