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監軍閻羅殿,絕眼憶世間
又是一根針扎在了杜陰陽的後頸。他手中握著的雙刀終究是拿捏不穩,掉在了地上。
晦天看了一眼或倒或死的幾個高手,大呼道:「魚監軍,你再不出手,魏博的鐵騎就不會視監軍院為友了。」
魚繼典看著倒地的杜陰陽,只覺大勢已定,以晦天這份算計陰狠的手段和高絕的武功,只怕這越州亂不亂、城門開不開,都由這個枯瘦的老頭說了算。他咬著牙,打算乾脆一條道走到黑,就要下令讓人前去絞殺倒地的杜陰陽。
揮手之間,魚繼典目光瞟見了神情戒備的李自良。一個激靈,他暗暗止住了手下。他怪自己差點犯了糊塗,要是薛兼訓和李自良聯手,萬一節帥府的那支秘密部隊真的存在,那形勢依舊難以斷定,還不到自己入場的時候。想到此,魚繼典清了清嗓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不再去看晦天的臉色。
「號稱武林至尊,手段卻太卑鄙,欺負一個老者!」穿著一身簡陋皮甲小卒裝束的李自良擋在了杜陰陽身前。
「李將軍知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任何卑鄙的手段對付他都怕是不夠。」晦天稍顯忌憚。
「有本事你跟他堂堂正正地打一場,否則這武林至尊的名號難以服眾吧。」
「李將軍,你看他就躺在地上,不如幫我殺了他,我替魏博許你高爵厚祿。」
「不過田承嗣身邊的奴才而已,拿什麼許我?」
李自良的話說到了晦天的痛處。當年懸崖之上亦如今日靈堂之中,說白了,他晦天如此不擇手段,很大的一個因素就是他想謀一個高位,令千萬人敬仰,從此在江湖上一呼百應。這樣的慾念就像心魔一樣每日每夜在提醒他,驅策他。只是今日的場合,他反而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能因惱怒而亂了計劃。晦天陰險地笑了笑:「既然這麼不識好歹,就把你們三個連他一塊兒殺了吧。」
明明沒了氣息的三個倭國女殺手突然跳了起來,嚇得靈堂外的所有人,包括手持刀槍的兵丁們都向後退了幾步。長廊的瓦頂上,一個稚嫩的兵丁嚇得手一抖,一支袖箭射出,不偏不倚,正好射中了扎在花姑天靈蓋上的細針。細針飛起,一滴血隨著針頭濺了出來,袖箭釘在了棺材內板上搖晃幾下。
三個女殺手襲向了李自良。
李自良大手向後一抓,槍出如龍。他身後,雙楊校尉拿出兩截短槍合成長槍,緊隨其後。
場中眾人的目光聚焦到正激烈搏殺的六人身上。
四肢癱軟在地的杜陰陽突然像一個剛被打下去的不倒翁一樣,直挺挺地立了起來,像疾風一樣一掠而過,迅速沖向了晦天。這個過程蓄謀已久,一氣呵成。
晦天大半的心神都放在正拚命廝殺的六人那裡,片刻之間回不過神來。
眼看著杜陰陽順手摸起的寬刀就要落在晦天的脖子上,晦天反應不及,也不知是去擋,還是躲。
晦天選擇了圍魏救趙,甩手一根針飛向花姑的眉心。
杜陰陽不得不改變刀路,擋下銀針。
誰知棺材裡的花姑如一個提線木偶一般,手握一把短刀捅進了杜陰陽的小腹。
回過心神的晦天跟著一掌拍在了杜陰陽的胸口,三根銀針埋進了他的心脈。晦天相信,這下這個「走地神仙」絕無再戰之力,而且就算真正的大羅神仙來了,也絕無讓他活過一個時辰的可能。
花姑面無表情,目不斜視,她唯一能指揮自己做到的只有兩件事:呼吸和流淚。淚珠一串串地落下來,她想張口再叫兩聲爺爺,然而她眼睛所能看到的,是倒地的爺爺,和爺爺那種從未在自己面前流露過的驚恐表情。
杜陰陽重重地摔到靈堂門口,無助地抽搐著,大口往外咳著血。他驚恐地看著花姑。他並非驚恐於自己所受的致命傷而命不久矣,也不是驚恐於晦天的陰狠毒辣,控制自己的孫女偷襲自己。他驚恐的是:自己沒有能力再護住孫女,未來若孫女陷入險境,生不如死,而自己就連陪著孫女一起受苦的機會都沒有了。
「嗖嗖嗖——」幾十支袖箭飛出,將三個東瀛女殺手紮成了刺蝟。直到魚繼典很確信她們這次是真的死得不能再死了,才喝令停手。
魚繼典認為三個倭國女殺手死了,自己這邊還有一張沒翻的底牌,加上李自良幾人,場中的局勢又形成了相對的平衡。
其實,李自良並不是一個不知變通的將軍,這也是為什麼即使他總是一腔熱血,卻也不是每次勇往直前都沖在前頭的那一個。
他明白,自己身後有千萬將士的命,只要他活著就可以護佑他們的性命。所以他碰到撞不開的山,便繞,跨不過的河,便渡,他從來不會帶著將士們白白犧牲。他暗暗掂量自己與兩個徒弟配合,對上晦天是否有勝算。
李自良緊握長槍,兩名徒兒也上前一步,隨時準備與步步緊逼的晦天開戰。
空中突然飄起一陣淡淡的紅霧,若不是聞著了血腥味,晦天根本不會注意到這比汗毛還細小的飄浮著的血沫。
前一刻還在抽搐的杜陰陽拿寬刀在身上劃著口子,每一刀都深可見骨,傷口的血液並未流出,而是神奇地被陽刀蒸發成了淡紅色的霧氣。
杜陰陽殘忍地笑著,又拿出了短小的陰刀。
血霧凝成了一條條血線,捆在晦天的四肢和頸脖上,晦天被控制住,離杜陰陽越來越近。
「晦……晦天,沒想到吧。咳……咳咳,這個世上比真氣還要強大的是人的精血,就算跟你共……共赴黃泉,臟……髒了我的陰陽刀,我都不會讓你傷害我的孫女。」杜陰陽看著陰陽雙刀,回憶起了束髮年華初見兩把刀時的情形、弱冠之年手握兩把刀的情形、而立之年將陰陽雙刀插進了自己師傅後背時的情形。那是杜陰陽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自己的師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杜陰陽雙目噙淚,滿含羞愧、懷念和歉意,口中念叨著:「師傅,列位師祖在上,陰陽刀一脈,斷送在罪徒手中。罪徒萬死莫辭,馬上便來請罪……」
晦天開始掙扎,開始驚恐,開始懇求:「杜陰陽,老閻王,我不是武林至尊,我是卑鄙小人,我保證放了你孫女,你放了我,你放了我啊……」這個枯瘦的老頭就差哭出來了。
眼前的這一幕太過驚異,傳說中的「走地神仙」舍了自己的性命,居然真的做到了大羅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
杜陰陽那張掛著虛弱且殘忍笑容的臉龐離晦天越來越近。冒著寒氣的陰刀接近晦天的丹田,刀尖慢慢地戳破了衣服,嵌進了皮膚,滲出的血順著刀尖流下,變成了紅色的冰碴兒。
「憑什麼不讓我們出城?」
「封了橋,還不讓人離開,你們這些官差就是吸血的螞蟥。」
越州的主城門口聚集了數千河西的百姓,他們認為逃出城當個流民也比待在城裡等著被魏博鐵騎踐踏成肉泥強。
城門口放著兩排帶刺的木柵欄,平日里幾個懶散的守衛也換成了一排孔武有力、凶神惡煞的兵丁。
「上頭的命令,誰也不能踏出城門一步。」為首的守城將吼道。
「難道讓我們在城裡等死嗎?」人群又是一陣吵鬧。
隊伍最前面的一個老嫗被激動的人群擠倒,腦袋撞向了木柵欄。
「哎,讓一讓啊……」背著大包小包的鄧不漏眼疾手快,把手放在木柵欄上,老嫗腦袋撞在了鄧不漏的手掌上,沒有大礙。
「幾位差爺,這是前朝的花瓶,老漢我把一輩子攢下的寶物孝敬給各位差爺,只求放老漢離開。」鄧不漏諂媚地笑著,將實際上不值幾個錢的花瓶等器物主動遞給守衛,嘴裡不住地忽悠。
「聶什將,您看要不就讓這老漢離開?」接過器物的兵士動了心,周圍的守衛們都動了心。
「爾等休要胡說,萬一魏博大軍真是來者不善,有這些河西的百姓在,還可以協助抵擋一二,否則到河東的路就……」
「頭兒,放走幾個不算什麼,上面也不會怪罪,只要他們在就行。」另一個守衛指著城門口數以千計的百姓和遠處還在不斷擁來的身影說道。
於是不僅鄧不漏被放出了城,交出錢財的都被放出了城。甚至一個守衛身後站了一個目露恐懼的姑娘,她的爹娘為了出城,把閨女當成器物交換了出城的名額。
一時間,城門邊堆放著花瓶、銅錢、各種金銀首飾等,琳琅滿目。
出得城來的百餘人是幸運的,在幾個自發牽頭者的帶領下,他們計劃南下逃亡。
城門口已經匯聚了從各方擁來的上萬百姓,人頭攢動,叫罵和哀號聲不斷。有幾個地痞惡霸打算聚眾鬧事,趁亂出城,結果在守衛們的長槍刀劍和城牆上的弓弩手威脅下老老實實退到人群里。
人群的外圍,魚叉漢身背行囊,一手提著魚叉,一手扶著騎在自己脖子上的小豆子,全家隨著人流趕到了城門口。
「阿爹,城門的守衛拿出刀劍了。」小豆子遠遠地看著城門口的情況,擔憂地說道。
魚叉漢帶著小豆子媽擠過人群,拿著魚叉靠近兵丁。
兵丁舉著長矛警惕地對著魚叉漢。
「各位兵爺,我這把祖傳的魚叉是精鋼鍛冶,鋒利無比,只求換我一家三口能出城去。」
「各位兵爺,我……我這鍋……鍋鏟,祖傳的,只求換……換……」說到「換」字,湯磕巴舌頭打結,怎麼都說不下去了。
在魚叉漢一家的身後,紛亂的人群中隱隱匯聚著一條隊伍,不遠不近,似聚似散。這條隊伍里,有湯磕巴,也有嶺南街附近幾條街的百姓,他們都身背大小行囊,手上拿著鍋碗瓢盆,只求換得出城的機會。
「頭……頭兒,怎……怎麼辦,弟兄們帶……帶著老小,出……出得去嗎?」湯磕巴看著身後隱隱成形的隊伍,湊近魚叉漢小聲地說道。
兵丁掂了掂魚叉,隨手扔到了身後的物件堆里。「嗯,材質還算不錯,你們三個出城吧。」
魚叉漢扭頭朝湯磕巴和人群中潛藏的隊伍微微點頭,示意自己先行一步,在城外等著他們。
先前幫節帥府驗屍的仵作來回踱步,他遠遠地看見魚叉漢一家被放行,松下一口氣。
一隻手突然從人群中伸出,抓住了魚叉漢的手腕:「兄台,你還不能走。」
「你……驛官大人,我們一家離去與你何干?」魚叉漢說著,朝湯磕巴和人群使了一個眼色,湯磕巴縮回人群,人群中隱隱成形的隊伍打亂分散,繼而消失。小豆子媽把小豆子抱走,在旁焦急等待。
冷驚冷笑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張宣紙,抖手撣開,宣紙的正中間寫著一個蒼勁有力的「歸」字。
「歸」字的左下角,是一個四方大印,除了八個大字「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外,中間還有一個歪歪扭扭的「命」字。
魚叉漢一愣。
「兄台,有這方『命』字大印的密旨,你不走也得跟我走。」冷驚鄭重地說道。
「另外一道詔書呢?」
「什麼?」冷驚顯然沒料到魚叉漢會這樣問。
魚叉漢見來人都拿出了詔書,索性敞開天窗說亮話:「八年前的一道密旨,玄祖留下的『陌』字詔書。」
「有這道密旨還不夠?你看看這個大印!」冷驚特意將密旨湊得離魚叉漢近些,生怕他看不清。
「我知道這大印是真的。」魚叉漢瞥了一眼蓋印中間的「命」字,「只不過,八年前的『陌』字密旨和現在的『歸』字密旨,皆在你手,我們才能跟你回去。我們是玄祖的兵。」
「你……」冷驚一時間不知從何開口。
冷驚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拿出八年前的那道密旨。因為就在昨晚,他借著燭光,把「陌」字密旨上四方紅印中間的那個「命」字一點點挑下來,貼在「歸」字密旨上。現在成了「歸」旨有「命」,八年前的「陌」旨無「命」。
這時,小豆子掙脫娘親的手,跑到魚叉漢身邊,好奇地湊近「歸」字密旨的大印瞧了起來。
「阿爹,這個字是不是這顆牙上的字呀?」小豆子從胸口拉出吊墜,把牙翻了個面,赫然刻著歪歪扭扭、死氣沉沉的「命」字。
冷驚和魚叉漢對峙著,誰都沒有注意到跑過來的小豆子。
魚叉漢抓著女兒輕輕往身後一划拉:「小豆子乖,到你娘那邊去。」
「小姑娘,我跟你阿爹正在談事,你先回……」冷驚正說著,微微低頭,目光一瞥,看到小豆子手上拿著的「命」字槽牙吊墜,雙目瞪大,就再也挪不開了。
魚叉漢看見冷驚的反應,這才扭頭,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冷驚儘力克制著激動,強作溫柔地問道:「小姑娘,這個東西從哪裡來的?」
小豆子不敢去看冷驚,便求助地看向魚叉漢,不料看到了魚叉漢扭曲可怖的表情,便更害怕了,有些顫抖地解釋道:「阿爹,這個吊墜是那個給我們送傘的大哥哥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在魚肚子里……」邊說著邊倒退向自己的娘親那邊。
「印,蓋印。好!好啊!得來全不費工夫,多謝兄台!」冷驚一個閃身繞到了魚叉漢身後,就要去抓小豆子。
這時兩個守衛走了過來,朝幾人吼道:「喂,你們磨磨唧唧地在說什麼?還出不出城?不出城趕緊滾回去!」
晦天能撿回一條命,是因為他手裡還藏著一根銀針。他用指力射出銀針,從杜陰陽的左側太陽穴飛入,右側太陽穴飛出。
杜陰陽握著陰刀的手再也無力舉起,已刺入晦天身體一寸的刀掉在了地上,終究還是沒能傷到他的丹田。
杜陰陽最後看了一眼陪伴自己一生的陰陽刀,耳朵聽到的是花姑哭號的聲音。他出山之後的一幕幕重要的歷程在腦海中閃過,最後定格在八年前的山巔之上,深林之中,陰陽刀與化羅劍的那一場決戰。
決戰場周圍的隱匿者們看過去自然是刀光劍影,雙方的每一招都欲取對方的性命。
事實呢?十個人眼裡就有十個不同的事實。在杜陰陽和化羅劍兩人眼裡,這次的巔峰對決是緊張的,也是痛快淋漓的,更是惺惺相惜的。一個方才下了山門,氣概豪邁,一心行俠江湖,另一個歷盡滄桑,洞徹世事,正欲退隱山林。
「我說陰陽刀,你本名就叫陰陽刀?」兩人隨意揮灑著招式,有多少次兵器碰撞,就有多少次的對話。
「師傅賜姓杜,名好命。他認為能進陰陽刀一脈之人,便是這世上最好命之人。」陰陽刀認真地回答。
化羅劍憋著笑,一臉怪樣,手上的力道更是輕了幾分。
「羅兄又是用何真名?」杜陰陽手上的刀也慢了幾分。
周圍隱匿者看去自然是另外一個景象,剛才兩人刀劍速度之快,如電光石火,一閃而過,無法辨清,現在動作之慢,肉眼都可以捕捉到刀劍的舞動軌跡。偷窺的這些人一致認為:兩個「走地神仙」進入了最後的比拼,準備使出全力了。
化羅劍猶豫再三,劍也跟著慢了幾分。
「羅兄如若真的視我為平生之對手,為何猶豫?」那時的陰陽刀還是個有些耿直的中年男子。
「好,告訴你又如何,只是絕不可傳於江湖,否則你的『好命』定當鬧得人盡皆知。」化羅劍手上的劍快了幾分,揮動過去,說道,「你聽好了,我姓鄧,名廣財。」
一個陰陽刀一脈唯一的繼承人叫杜好命,一個化羅劍法門唯一的開創者叫鄧廣財,這個秘密,從此以後便只剩原名鄧廣財的鄧不漏知曉了。
杜陰陽嘴角扯動,很費力地笑了起來,他又想到幾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晚自己剛睡著,就被驚慌失措的花姑搖醒。
「爺爺,爺爺,不好了,不好了,我受傷了,救救我。」花姑驚慌失措地哭著。
「什麼人?敢傷我孫女。」杜陰陽直接就拔出了刀。
「爺爺,我流了好多血,莫名其妙地流了很多血,救救我,快救我。」
最後在一個醫館裡,醫師的老婆拉著花姑進了房間教導了幾句,花姑帶著幾片纏著棉花的紗布走了出來,神情顯得很不好意思。
醫師的老婆劈頭蓋臉地罵了杜陰陽一頓,告知他孫女已經成人了。杜陰陽唯唯諾諾地賠著笑。也是從那以後,杜陰陽和花姑總是算著是不是又到了該買棉花的日子,從此再沒和花姑擠在一個屋子裡睡了。
生命的最後一刻,杜陰陽流下了一滴眼淚,他帶著對孫女命運的擔憂,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捆著晦天的血線就此散開。
晦天跪在杜陰陽的屍體前,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狂笑,很是瘮人。「終於,終於這天下再無可殺我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