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曇花一現開傘時,「滴水不漏」退群狼
昇平坊內,薛兼訓和李自良帶著大批的兵丁魚貫而至,並未注意到沿途躲在屋檐下,正朝東側小城門一點點挪動著的街民百姓——陌刀隊和他們的家眷。
薛兼訓和李自良帶著人上上下下搜了個遍,除了躲在桌下瑟瑟發抖的老鴇和龜公,一無所獲。
薛兼訓聳著鼻子使勁地聞:「奇怪,明明就是這個味道。」
花姑已經驚叫起來。
一陣風夾著密集的雨滴飄來,吹滅了橋附近的火把,周圍陷入了徹底的黑暗。
火把再度亮起時,詭異的事情出現了。
那把銹了的鐵劍貼在鄧奇的側頸上,渡邊次郎的黑刀再難推進分毫。
更詭異的事情是,鄧奇一臉的茫然無知,他的手也沒有握在劍柄上,鐵劍好像是自己貼在他的脖子上一般。
撲通,撲通……對岸的十幾名倭國殺手接連倒下,掉進河裡。
「欺負我徒弟,問過師傅沒有?」對岸,鄧不漏的咳嗽聲由遠及近。
被兩把兵刃貼在脖子上的鄧奇不敢有絲毫動作,呆立在原地。
「女娃,把你爺爺的短刀扔給我。」
傳音入耳,鄧不漏的聲音傳進了不遠處花姑的耳朵里。花姑拿出短小的陰刀扔給了鄧不漏。
渡邊次郎反應過來,再次一個轉身繞到鄧不漏身後,借勢拿起掉在地上的倭刀,一下退開五丈遠。
鄧不漏拉下胸前的衣服,露出了前後貫通的傷口。「小子,你問我為什麼不報仇?我胸口這傷,氣脈都斷了,偶爾能動點真氣,也有限。」
鄧不漏嘴角流出鮮血。下一刻,他拿起手裡的短小陰刀對準自己胸前的傷口,一刀刺了進去。幾刻過後,胸口上結了一層帶血的冰碴兒:「只有這樣,我才能動上那麼點真氣了。」
鐵劍在鄧不漏手上輕輕顫動,似如老友重逢般激動,亦有重見天日的喜悅,更像是對再次飲血的期盼。
「師傅……」鄧奇顫抖。
「嘿,這一聲師傅叫得不錯,聽著心甘情願。」鄧不漏拍了拍鄧奇的肩膀。
鄧奇怔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最先覺得不對勁的是鄧不漏肩膀上有了些霧氣,被雨淋濕的衣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蒸干。
第二個不對勁的情況:原本落向他頭頂的雨滴划出一個弧線落在了地上,成功地避開了鄧不漏。
第三個不對勁的情況:鄧不漏手腕一抖,銹劍輕顫,灰銹散落,手上握的分明是一把鋒刃內斂,但看著就讓人心裡發毛的利刃。
第四個不對勁的情況:鄧不漏好像把脫胎換骨後的「老友」鐵劍當成了一個玩具,他一手握著劍柄,另一手伸出二指搭在劍尖處,將劍掰成半圓形,好像一把彈弓一樣。他把這個圓弧對著渡邊次郎和河對岸的幾十名刺客。
第五個不對勁的情況:這個「彈弓」好像把落在半空的雨滴當成了彈子。彎劍變回原形朝前拍去,劍身划過的軌跡拍到了數十顆雨滴,雨滴像數十顆細長的彈子一樣朝目標飛去。
第六個不對勁的情況:疾速飛馳的雨滴撞到兩把倭刀上,響起了金屬鐵器碰撞才會發出的聲音,震得渡邊次郎手臂發麻,只能勉強揮刀擋下接踵而至的幾滴雨水。
第七個不對勁的情況:河岸邊再次發生了跳河事件,又是十幾個倭國殺手直挺挺地跳進了河裡,浮屍順著水流向北面漂去。
「未有十載苦枯冽寒,莫來一躍凌頂覽山!怎麼,覺得自己學了那瞎子的一點皮毛,就可以入流爭鋒了?」鄧不漏用教訓的口吻說道。
鄧奇剛要開口辯解,就被鄧不漏打斷。
「臭小子,把你那網套我身上。」
「師傅?」
「少廢話。」
一張無形的、稀疏得不成樣子的「氣網」套在了鄧不漏身上。
「臭小子,好好感受,師傅今日教你點真功夫。」鄧不漏平舉起劍,擺出一副架勢,「這個世界無論是黑是白,是清晰是模糊,對你來說都是你眼睛之外的世界,你管它是模糊是清楚。你自己的世界,你看清了嗎?將你蒙塵的心掃個乾乾淨淨,再渾濁的世界都會隨之清明。」
鄧奇聽得雲里霧裡。
鄧不漏手腕一挑,四散的雨水化成了霧氣,濃霧散開籠罩了整座橋。
「這些倭國殺手在黑夜裡還能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們練的終究是看清外物的本領,這便給了你攻破他們的機會。」
一張稀疏的破網套住了鄧不漏,也讓鄧奇知曉了鄧不漏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
「他們想要看清黑暗,你就成為黑暗。」夜色下的大霧中,鄧不漏飄到了一個倭國殺手的身後,倭國殺手心有所感,反手拿刀向後一刺。鄧不漏早有所料,又繞到他身前,一劍刺去,殺手卒。
「這世上的劍法,無非劈、砍、刺、挑。」
大霧裡倭國的殺手無法再維持一字排開的隊形,還活著的幾十個人圍成了兩個圈,大圈二十幾人圍在外圍,小圈十幾人站在圈中心,兩個圈互相守著,死死地盯住了每個隊友的前後左右。
「我根本不需要去看,因為在我心裡,他們能使上的所有招式我都想到了,那我就用他們想不到的。」鄧不漏從天而降,朝下方刺出十幾劍,小圈十幾人全數身死。
「接下來他們肯定會向上攻,那是因為他們的眼睛看見我從上面來。他們看得再清楚又如何?」鄧不漏根本沒有要退的意思,他躺在了包圍圈中間,以自己的腳尖為正中心,提著劍划出一個大圓,二十幾名殺手的雙腿全被斬斷。
一聲聲凄慘的叫聲此起彼伏,渡邊次郎握著雙刀的手微微顫抖,想要衝上去保住這些精銳的手下。
鄧不漏又出現在鄧奇的身旁。
「你看這些人,他們全憑著自己的眼睛、耳朵和感覺去主導下一招式,結果呢?他們的下一招都在我心裡,因為我想得比他們都透亮。」
此刻,鄧奇已經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師……師傅,你跟瞎老伯真的就是說書人嘴裡的……」
鄧不漏笑笑,憋著勁讓自己千萬不要咳出聲音來。
鄧奇只覺師傅的胸膛起伏得厲害。
斷腿的二十人跪在地上,他們一臉狠戾,雙手撐地一字排開,十人彎弓,十人扔鏢;另外一側,渡邊次郎將兩把刀舉過頭頂,整個身體旋轉了起來,就好像一把尖頭長槍朝鄧不漏刺去,雨水因為他在空中的高速旋轉而四處飛散。
「臭小子,當然也有很多時候,你碰到了無處可躲又威力極大的招式,劈、刺、砍、挑都不管用了,師傅再教你一招。你不是一直問師傅為什麼選個賣傘那麼不賺錢的營生嗎?因為師傅最擅長的就是打傘。」
鄧不漏手中的化羅劍突然一圈圈地轉了起來,越轉越快,無數道化羅劍的虛影疊加在一起,好像一把撐開的羅傘,擋在了鄧不漏的身前。
「上一次用了這招以後,把那閻王弄瞎了。」
箭雨鏢雨飛來,悉數被彈了回去,以勢不可擋的速度和力道襲向倭國殺手,打斷了他們的弓箭,刺穿了他們的皮肉,奪了他們的性命。
渡邊次郎兩把刀合成了一把,刺在了鄧不漏的「化羅傘」上。高速旋轉的兩把倭刀頂得鄧不漏後退兩步。
冰霜融化,鄧不漏胸口的麻衣被一大片血染紅。他吐出一大口鮮血,「化羅傘」漸漸變得殘破,漏洞百出。
「為了天皇的大業,滴水不漏,我破了!」渡邊次郎吼道。
一隻手抓住了鄧不漏的手腕,鄧奇一股腦兒地將自己所剩的真氣全部輸過去,師徒兩人一起拿著劍,殘破的「化羅傘」再次完好起來。
兩把倭刀斷成了數截,「化羅傘」攪碎了渡邊次郎的雙臂。
橋頭的濃霧散開,渡邊次郎倒在血泊中抽搐著。他費力地扭頭看向另一個方向,那條通往城門的主街,以及主街盡頭的城門。
渡邊次郎殘忍地笑了,喃喃道:「為了天智天皇……」
鄧不漏躺在地上,鄧奇跪在他旁邊。
鄧不漏不住地咳出大口的鮮血,罵道:「臭小子,哭什麼!」
一滴滴眼淚不聽話地湧出鄧奇的眼眶,掉在鄧不漏的臉上。
「臭小子,別恨師傅……師傅只是個俗人,念得太多,對你不好。」
「師傅……」鄧奇搖搖頭。
「嘿,你背地裡喊我老雜毛、老不死的,其實聽著也挺順耳的。」說著,鄧不漏自嘲地笑了笑,「師傅真的不想你去報仇,你殺了一人,就要殺兩人,就要無止境地殺下去,終究是入了這局啊。」
「郎中,哪裡有郎中?」鄧奇在暴雨中吼道。
「我老婆,我兒子,都死了,師傅不想你再死了,懂嗎?」鄧不漏瞪大雙目盯著鄧奇。
鄧奇不住地點頭。
「以後照顧好那丫頭,這亂世,兩個人總過得暖和些……咳咳……」
淚珠滴答滴答落在鄧不漏的一頭雜毛上,鄧奇已泣不成聲。
一道聲線傳入花姑耳中:「丫頭,傘鋪的小雜間有三個瓷罐,你拿走一個當作我徒弟的聘禮。這臭小子眼睛是瞎了,但心善,算是個不錯的依靠。」
花姑跑上前跪在鄧不漏身旁,只是不住地哭泣。
「傻小子,快……快些跑吧,過……過個安穩日子。」鄧不漏用盡了最後的力氣,將鄧奇的手放在了花姑的手上。
八年前,被豁牙老漢壓在身下的鄧奇痛哭流涕;八年後的今天,鄧奇神情獃滯,面無表情,他臉上的兩串淚珠好似與自己沒有關係似的,連一聲哀號都沒有喊出來。
武林之中,兩個絕巔,今之一日,傳說成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