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冤在我,我必報應。——《羅馬書》
命運之神沒有憐憫之心,上帝的長夜沒有盡期。你的肉體只是時光,不停流逝的時光,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嘆息。——博爾赫斯《你不是別人》
……
第二次停下休息的時候,倪向東終於承認自己老了。
他斜倚著一株歪脖子松樹,扶腰喘個不停。那個沉甸甸的破舊木箱就擱在腳邊,壓趴了大片枯草。冷風一吹,頸窩裡的熱汗登時變涼,順著瘦削的脊背往下淌,直流進洗得松垮垮的三角褲衩里去。
他吸吸鼻子,打帽檐和口罩的縫隙四下打量,再三確認附近沒有攝像頭才一點點將口罩拉下來,從半盒皺巴巴的哈德門香煙里挑出根最長的煙屁股斜叼在嘴上。如今這種便宜勁又大的煙可不好找了,碰上賣的他總是多囤幾盒。
嚓,火光跳動,尼古丁彌散,疲憊化作乳白色的煙,隨山風散盡。
到底還不算太老,想到這裡,倪向東又重新快活起來。
他哼著歌從半山腰朝下打量。
夜幕降臨,街燈還未亮起,林立高樓盡數沒在霧靄之中,影影綽綽的剪影。高架橋延伸至天際,車燈閃爍,一邊是流動的金,一邊是跳躍的紅,遠遠望去,似一條涇渭分明的河。
他睜大眼睛,遊戲般的試圖尋找自己那輛二手五菱宏光麵包車。
自然是尋不見的,上山前他小心將它停靠在荒無人煙的小路旁,抱起一捧枯枝敗葉均勻撒在上面,蓋了個嚴實。此刻,漸濃的夜色早已將車和他的來路一同吞沒。
「幹嘛的?」
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他手一哆嗦,香煙滾落,在黑色棉服上燙出個洞。
繩子一頭的狐狸狗跳著腳狂吠,另一頭的遛狗老頭兩步搶上來踩滅了火星。
「什麼素質,怎麼在山上抽煙?著火了誰負責?」老式運動鞋在煙頭上又狠碾了幾遍,「你幹什麼的?大晚上的藏這幹嘛?」
「搬家公司的,來送貨。」
這話半真半假,所以他說的自然而然,並不慌張。
「送貨?」遛狗老頭似乎不買賬,偏著腦袋朝他身後打量,視線掃過他意圖遮掩的木箱,「這荒郊野嶺的,再往上都是些孤墳,哪有人住?給誰送貨?送的什麼?別在這撒謊掉皮的——」
訓誡戛然而止,大概是因為老頭看清了他的臉。
這種情況倪向東早已習以為常。
那些看見他面孔的人總是同一套流程,舌撟不下,欲言又止,在驚恐,憐憫與好奇間舉棋不定,之後便扯個理由快步離開。
老頭也是如此,甚至連借口都沒有找,嚇得逃離小路,直接順著山坡向下出溜。狗幾步搶到他前面,跑得四爪離地,呼哧帶喘,遛狗繩綳得筆直。
倪向東站在那裡,沉默地注視著他們的落荒而逃,腳下是同樣靜默的木箱。
直到一人一狗越跑越快,轉眼消失在山路拐角,他才重新將口罩拉上來蓋住了臉,抱起木箱顫巍巍向山上走去。
要不是曹小軍,他絕不會趟這攤渾水。
昨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倪向東被手機鈴聲吵醒,屏幕顯示一串陌生數字。不接陌生來電是他早已養成的習慣,可電話掛斷沒幾秒,同一個陌生號再次打來。
一連三次,他終於不耐煩地接聽。
「喂?」
電話那頭傳來一連串雜音。
「喂?找誰?」
仍沒有人回答,只有滋滋拉拉的怪異聲響不停傳來。就在他要掛斷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
「是我。」
倪向東一骨碌從**坐起來,臉龐發燙,手指卻是涼的。
「小軍?你換號了?」
「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方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孤家寡人一個——」
「好,我問你,咱哥倆算兄弟嗎?」
「算。」
「那你願意幫我個忙嗎?」
「沒問題。」
「我不能解釋太多,如果你信我,只管照著我說的去做,可以嗎?」
倪向東左手攥著電話,右手在床頭櫃摸索著點了根煙,半晌沒言語。
「喂?東子你在聽嗎?」
「接著說。」
曹小軍的要求很簡單,請倪向東幫他運一隻箱子。只是這事情不能告訴任何人,就連他妻子吳細妹也不行。倪向東要在太陽落山之後,將這隻箱子送到山頂一座廢棄小屋,之後便可以離開。
「東子,你能幫我嗎?」
沒有回應。
「東子?」
「小軍,你告訴我,」倪向東熄滅了煙,疲倦地闔上眼,「箱子里到底裝著什麼?」
倪向東找到荒屋的時候,天邊最後一絲餘暉消散,四野徹底墜入黑暗。
他早已筋疲力竭,兩臂哆嗦個不停,深一腳淺一腳地越過荒草,站在門前。
嘎吱,門沒鎖,油漆斑駁的木門一推就開。
惡臭撲面而來,這裡早已被上山的人作為臨時廁所。
「有人嗎?」
沒有回答,只有北風穿過殘缺的玻璃窗呼嘯著灌進來。
倪向東小心翼翼地探頭,借著手機微光打量起房間。
八十年代的木頭桌子,上面散落著舊報紙和一隻鐵皮暖瓶,牆上貼著美女掛曆,牆角支著一張單人床,枕頭和床單早已爛成破絮,污濁地看不出顏色。遍地垃圾和糞便,手電筒光照過去,一隻小巧敏捷的動物一閃而過。
他弓下身子,兩手勾住木箱上的銅環往裡扽,箱子摩擦水泥地,發出難聽的噪音。
這箱子似乎越發沉重,倪向東努著腮幫子,肌肉繃緊,腰眼發酸,直拖到房子中央才鬆了手,手撐膝蓋氣喘吁吁地杵在那發獃。
空****的房間里,木箱顯得格外突兀。
箱子是鄉下的老款式,棕黃色,外層塗著清漆,四角包銅,鎖扣處泛著銅綠。
他忽然很想看一眼,裡面究竟裝著什麼。
昨晚他追問到電話掛斷,曹小軍也沒有告訴他箱子里到底裝了什麼。
「放下就走,別好奇,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
曹小軍的囑咐在耳邊一次次回**。
任務完成,是時候離開了。倪向東拍拍身上的土,起身朝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住腳步,回頭盯著那隻箱子。
有一股莫名的衝動。
他想給曹小軍打個電話。
他摸出手機,冰涼的食指來回戳著破碎的手機屏,好長時間才解開鎖。他翻找到曹小軍的舊號碼,不抱任何希望地按下撥打鍵。
短暫的等待後,鈴聲自他身後響起。
倪向東拿開手機,驚恐惘然地環顧空房間,最後才確定鈴聲的來源。
曹小軍的鈴聲是從箱子里傳出來的。
箱子。
此刻他已顧不得警告,抓起桌上的暖壺大力砸下去,鎖扣斷裂。他看見一個男人像胎兒般蜷縮在木箱里,腦袋垂在胸前,痛苦的側臉在屏幕的明滅之間若隱若現。
他一路上運送的正是曹小軍的屍體。
窗外亮起閃電,將一切照得通明。
咔嚓。
他聽見塑料盒被踩爆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突然間,倪向東明白過來,剛才那道白光不是閃電,而是手機拍照的閃光燈。
屋外有人在偷拍,拍他「拋屍」的證據。
可待他追出去時,窗外的偷拍者早已遁入黑夜,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