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警人說,看見倪向東進了院,再沒有出來。
雜院在城郊,紅磚砌的圍牆後面,連著一片田。
時值隆冬,土地荒蕪,幾個低矮的大棚軟塌塌地趴著,破損篷布用膠帶纏繞,在風中獵獵作響。
一馬平川,想要藏人不容易。
可孟朝寧願謹小慎微,因為他知道,自己要對付的,不是普通人。
行動小組的成員們圍成一個圓,將院落裹在中間,包圍式逼近,漸漸收攏。
孟朝帶著四個人,疾步進了大院。
左側是倉庫,牆上掛著耙子,地上堆著苞米,右側一株枯樹,幾隻散養雞圍著打轉,咕咕低鳴,忽閃著翅膀逃竄。
院子中央靠後,落著長方形的水泥平房,門上倒貼著個缺了角的菱形福字。
屋內悄然無聲。
孟朝和童浩快步上前,分立房門兩側,眼神交流,心領神會。
深呼吸,抬手正待叩擊,門,卻徑自開了。
可走出來的人,並不是倪向東,而是個陌生老漢。
藏藍色中山裝洗得泛白,敞著懷,露出裡面油亮的黑棉襖。皴裂大手扶住門框,強撐住身子,趿拉著解放鞋的腳,艱難邁過門檻。
「是我報的警。」
老人頭髮灰白,黝黑瘦削,似一截枯木,面頰上皺紋堆疊,看不出具體年紀,唯有兩顆淺褐色眼珠,間或一轉,泛著絲熱乎的活人氣。
「你們不用找了,」童浩抬腳要往屋裡沖,老人一把薅住他胳膊,「他不在這兒,不在屋裡。」
「人往哪兒逃了?」
老人愣了一霎,眨眨眼,半晌才抬手,顫巍巍指向東邊,「呃,好像是往那塊——」
「別追了,假的。」
孟朝瞥了眼老人,強壓住火氣,別過頭去,打著手勢,示意眾人收隊。
「從我們接到電話開始,倪向東已經不在這兒了,」他轉臉看向老人,「你故意把我們引過來,就是要幫他分散警力,拖延時間,對吧?」
他大步走開,在院子四周環視,這才發現泥地上尚留有新鮮車轍,而此刻,院子里卻並沒有泊著任何一輛車。
站起身,孟朝略略提高了嗓門。
「車呢?也借給倪向東跑路了?」
老人張嘴欲辯,可也只是吧嗒了兩下嘴而已,垂著頭,呼哧呼哧地喘粗氣。
「你這是犯罪,幫凶,」童浩急了,「他是殺人犯,你知道他手上多少條人命嗎?你會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嗎?」
孟朝擺擺手,「先帶回局裡——」
「抓我,抓我吧,」老人忽然激動起來,扯開嗓子,舞著兩隻手,幾乎杵到了孟朝鼻尖底下,「抓我,我一把年紀了,我代他坐牢,代他受過,槍斃我吧。」
孟朝往後躲了幾步,給老馬遞個眼色,後者見狀幾步跑上來,伸手扒拉開童浩,箍住老人肩膀,半攙半推地將他拉回屋裡。
「大爺,你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報假警?」
「警察同志,我叫你們上這來就是想講清楚,誤會,肯定有誤會,」老人拍打著板凳,「不會是東子,絕對不是,我知道他這個人——」
「是不是他威脅你?」童浩也跟了進來,重新掏出他那本筆記本,「逼你幫他撒謊?」
「不是,不是,」老人慌得又站了起來,「不是這麼回事。」
老馬沖童浩擺擺手,再次將老人按回板凳,「您也配合下我們,把您知道的,都告訴我們吧。」
老人搓著衣角,嗬嗬地倒著氣,好半天才終於開了口。
「報恩,我是要報他的恩。」
老人名叫孫傳海,年近七十,在鄉下種了一輩子的田。
人生第一次進城,是替兒子收屍。
他有兩個兒子,可對外承認的,只有小兒子。
用他的話說,大兒子是上輩子的冤孽,從小不學好,長大了更是沒出息。跑出去學人賭,欠了一屁股爛賬,連夜跑了,這些年來一直杳無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債主天天上門,連哄帶嚇,家裡但凡值點錢的,大大小小都給誆走了。
後來追債的眼見再沒什麼可拿的,就又變了副嘴臉,派人來鬧,來砸,來整日地跟在他們屁股後面謾罵,攪和得雞犬不寧,一家人在村子裡面不起頭來。
孫傳海的老伴身體本就不好,麵皮又薄,這連氣帶急的,憋出了大病。咽不下飯,睡不著覺,後來連炕也下不去。連著幾個月打針吃藥,又橫添了一筆費用。
「只有小兒子好。」
老人從記憶中抽出身來,哀求般沖著眾人點頭,渴望得到陌生人的認同與信任。
「我小兒子是真好,真的,孩他娘常說,這孩子托生在我家,可惜了,這麼好個娃子,生在了我家,白瞎了。」
小兒子名叫孫小飛,打小乖巧聽話,十來歲的時候,更是愈發的懂事孝順。
提起小兒子,孫傳海的臉上難得的泛起光,彷彿枯朽的生命再次鮮活。
他驕傲地宣稱,小兒子腦子靈光,又刻苦,讀書好得很,學校里很多老師都認識他,說他是考重點大學的好料子。
「可孬就孬在他哥身上,」想起大兒子,他臉上的光又迅速黯淡下去,「小飛這輩子,就是讓他那個不爭氣的大哥,給活耽誤了。」
孫小飛心疼他一大把歲數了,還要腆著臉四處借錢收拾爛攤子,高中畢業後,說什麼都不肯再讀了,鬧著要出去打工,去城裡工地上幹活。
孫傳海自然心疼得不行,他知道工地上搬磚,掙得都是血汗錢,用命換銅子兒。
可小兒子卻笑著說沒事,累是累,但掙得多,他年輕,睡一覺力氣就回來了。多跑幾個工地,用不了多久,他哥的賬就能還清了,到時候一家人團聚,好好過日子。等生活安頓好了,他也再出去考學,讀書。
「他愛看書,這個娃文靜,好學著哩,」孫傳海笑著笑著,嘴角忽然一癟,慟哭起來,「兒喲,我的兒。」
他的淚困在皺紋里。
「我的兒從樓上掉下來,鋼筋插進肚子,疼哦,怎麼能不疼,肚子呀,五臟六腑都在裡面。
「那天大雨,車跑不通,管事的又躲了,聽他們說,是東子抱著跑到醫院的。
「他倆原來不熟,東子那人話少,跟誰都不愛多說。
「我兒平時也是有些交好的,可遇事都慫了,就東子出來幫忙,生生抱著跑到了醫院,做手術錢不夠,也是他給墊的。」
老人大手蒙住臉,淚從指縫往外涌。
「我的兒,送去時候,人已經不行了,血流光了,活活流死了,我兒是活活疼死的。」
窗外的風停了,屋裡只剩下老人的痛哭,他的悲傷是一片汪洋,潮起潮落,無邊無際。
孫小飛在聽眾的想像里又一次墜落,又一次倒在血泊,又一次死去。
旁觀者的安慰無關痛癢,孟朝低頭抽著煙,不知該說些什麼,此刻他能給予的,也只有一聲聲的嘆息。
孫傳海漸漸止了哭,抽噎著,打了個響亮的嗝,他抹把鼻涕,頓了頓,重新拾起話頭,只是這次講得硬邦邦,像是故意摻了些堅強。
「後事也是東子幫忙處理的,我瞞著他娘,她本來就躺在炕上,就算知道了,也是干著急,也幫不上什麼。
「可是就有嘴賤的,跑來嚼舌根子,一來二去,他娘也知道了,哭,哭了一天一夜,哭著哭著沒勁了,捂著心口喊疼,衛生所大夫還沒來,她兩眼睜著,人就死了。
「人死了,債沒還完呀,我老孫頭一輩子不願欠人什麼。說實話,也不是沒想過死,但我要臉,不能讓村裡人瞧不起我,死之前,怎麼的也得把債還上。
「六十多歲人了,沒辦法,又出去找活計,可是哪裡有人要我嘛?還是後來東子可憐我,給擔的保,介紹我跟他晚上一塊去做什麼場工。
「你們知道場工嗎?叫這麼個花頭,其實還是體力活,當驢當牛馬那樣使喚,哪裡搞活動,搭檯子,我們人肉馱著鋼筋和板子去。這活白天不好乾,耽誤人生意,得晚上黑燈瞎火的時候去,等幹完了,也都是後半夜了。
「沒人願意跟我一組,嫌我老,都怕吃虧,只有東子。給我帶酒,給我分煙,唉,那時候,我倆人窩在車上,半盒煙,分著抽一宿。」
老人沉默下來,眾人也跟著沉默下來,只有彼此的呼吸,近在耳畔。
「我這輩子命苦,唯一碰上的好人,就是東子。」
老人掛著淚笑了,用掌根抹了把臉。
「警察同志,你們緩兩天抓我吧,我等地里這波菜賣出去,錢就還得差不多了,你們到時候來,我跟你們走,真的,我不跑,這賬還上,我也就放心了。」
「老人家,我們不會抓你的,」老馬遞過去張紙巾,「但是倪向東確實有殺人嫌疑,現在死者三人,希望你能配合我們——」
「不可能是他,警察同志,不可能,」孫傳海拍著大腿,「你們去調查調查,但凡共事的,哪個不說他好?
「你們去他家看看,過得那個苦,比我這還不如,什麼都是便宜的,吃的喝的都是便宜的,抽的煙也是最便宜的。
「媳婦也不捨得娶,省吃儉用圖啥呢?省的錢都捐給別人,有癮似的,捐給個孤寡老頭,你們說說,這麼個老好人,能殺人?不可能,真的。」
他扯住孟朝的手不肯撒開。
「而且,他跟小軍那麼好,親兄弟一樣。你們去問問,真的,去問問,誰不說倆人好的跟親兄弟一樣?」
正辯白著,院外忽然鬧哄哄的亂起來,童浩起身朝外瞅,看見七八個人推搡著,一齊湧進了院子。
屋門豁然大開,眾人爭先衝進屋裡,連同著屋外的北風,將孟朝他們團團圍住。
來人並不說話,手裡攥著什麼,臉上紅撲撲的,嘴裡往外哈著白氣。
「你們幹嘛?」
「我們是工友,接到老孫頭的電話就來了,願意作證——」
「我們都願意作證——」
「東子是好人,他每個月給我這寡老頭子送豬肉。」
「他跳過海里救我兒子。」
「我住院時候他也捐過錢——」
他們的話語同時炸響,七嘴八舌亂成粥,聽不清說些什麼,人群躁動起來,還有人把手裡的什麼玩意,高高舉著,使勁往前遞。
「警察同志,我一個人的話你們可以不信,可這麼些人,這些人都受過他的恩惠,不可能扯謊,」孫傳海說著就要往下跪,「我願意以這條老命擔保——」
其他人也跟著跪下去,孟朝這才看清,那人舉在頭頂的是張紅紙,黑色中性筆反覆描邊,加粗「擔保書」三個大字,再下面,是七扭八歪的名字。
「警察同志,我們都願意作保,東子是好人,曹小軍絕對不是他殺的。」